
數不清的榮譽證書,被這位老人隨意地歸置到一個個袋子里,堆放在衣柜上“吃灰”。唯獨有一張獎狀,被他掛在客廳里最顯眼的地方。“這張獎狀是九院發給我的。魏世杰自豪地說。
“九院”,全稱是二機部第九研究設計院,后更名為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負責研制核武器
魏世杰在九院隱姓埋名干了26年。許多人第一次聽說他的名字是因為他的“倒霉”:兒子被確診為先天性智力障礙;女兒患有精神分裂癥和強迫癥;老伴兒受不了打擊,一度輕生……是他撐起這個風雨搖的家,幾十年無怨無悔。
人生之路坎坎坷坷,但魏世杰選擇笑著面對。一晃,他已經84歲了,眉毛、睫毛都已變白,牙齒也掉了兩顆。他微笑著總結自己這一生:“上半生研究核武器,下半生照顧家人,同時寫了這么多本書,并且有一部還被拍成了電視劇,我活得很有意義。”
在九院的歲月
很多年里,外界并不知道九院的存在。直到1986年,鄧稼先去世前,中央軍委決定將他的事跡解密,人們這才知道了鄧稼先,也知道了九院。而此時,魏世杰已經在九院隱姓埋名工作了22年。
魏世杰至今仍清楚地記得被九院選中的時刻。那是1964年,他即將從山東大學物理系畢業。突然有一天,他和另一名同學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談工作分配的事。老師關上門,平時嚴肅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了笑意,對他們說:“祝賀你們!九院來學校選人,選中了你們倆!”魏世杰有點兒蒙,問九院是研究什么的,但老師也不清楚。
魏世杰忐忑地坐上火車,一路向西,來到九院位于青海的“221基地”。沒過多久,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
魏世杰被安排在“221基地”的二分廠工作,負責測算核武器所用炸藥的參數。后來,他轉去四川的核武器研制基地工作,開始負責炸藥部件的溫度實驗。這些都是危險任務。
除了研制炸藥,二分廠的任務還有原子彈的總裝。這意味著,魏世杰和同事除了要面對炸藥的化學毒性以及爆炸風險,還多多少少會受到核輻射的傷害。
“我們的工作就是在老虎嘴里拔牙。要么你別干,要么你就得做好思想準備,每個環節都有可能遭遇危險。”魏世杰懂得這個道理,但未婚妻林文馨的死還是給他帶來了巨大打擊。“她遇上了一場實驗事故,被中子射線輻射,熬了半年多,走了。”
盡管痛苦萬分,魏世杰還是挺了過來,因為他想在技術層面做出哪怕一點點的貢獻。
1978年,魏世杰因為完成“具有內熱源的炸藥部件的溫度場分布”的研究,獲得全國科學大會獎。同年3月,九院給他頒發了“先進科學技術工作者”獎狀。
“我把這張獎狀掛在客廳的墻上,是因為我比較看重這個獎。它是對我科研工作的一個肯定。”魏世杰很自豪地說,自己在九院有17項科研成果
半生為家
但兒女的病情,是魏世杰永遠的牽掛。
魏世杰的女兒魏海燕常常對著廚房旁邊的墻自言自語一—她是在和住在她腦海里的“老神”聊天。魏世杰見慣不驚,自從女兒被確診為精神分裂癥,便一直是這樣。
有一回,魏海燕半夜過來跟他說:“爸,‘老神’讓我們給他的銀行卡里轉100萬元,不然就不讓我睡覺。”魏世杰問:“‘老神’有賬號嗎?我怎么把錢給他轉過去?”魏海燕愣住了,說自己去問問。沒一會兒,她還真給了魏世杰一串數字。魏世杰溫柔地安慰她,說已經湊錢給“老神”轉了過去,她這才回去睡了。
記者正在采訪時,魏海燕想去樓下溜達,過來找魏世杰:“爸,我要出去。”魏世杰讓她自己去,她問:“爸,你出不出去?”魏世杰說:“我不去。等你回來,我給你開門。”
本以為對話到此結束,沒想到魏海燕又問:“爸,你出不出去?”如此重復四五遍,她才心滿意足地離開。這期間,魏世杰沒有絲毫不耐煩
“海燕的強迫癥比較嚴重,干什么都有一套自己的程序,是不能變的。”魏世杰替女兒解釋。拿吃藥來說,每次魏海燕都要先說一句:“爸,等我找到位置站好,你把藥放在我手里。”然后,魏海燕開始找位置,他也必須跟著來回走。等魏海燕找到一個她認為的好位置站定,他才可以把藥盒打開,拿藥給她。最后,她會問一句:“藥盒關上沒有?”魏世杰說“關好了”,她才吃藥。每天3次,次次如此。
和女兒相比,兒子魏剛算是讓魏世杰“省心”的了,盡管魏剛病得更早
最先發現魏剛有問題的是魏世杰的母親。當年,魏世杰的妻子陳位英也在九院工作,從事與核武器相關的化學分析研究工作。夫妻倆都忙,再加上基地的環境不太適合孩子成長,于是他們決定將兩個孩子都送回老家。
魏剛才滿百天就被送到奶奶身邊,夫妻倆三年才能休一次探親假。每次回家,女兒和兒子都不太認識他們,也不敢接他們給的零食。相處一段時間,孩子好不容易知道這是爸爸和媽媽了,夫妻倆又得走了。
魏世杰好幾次聽母親說,魏剛的智力發育似乎要比同齡人慢。怕母親過分擔憂,而自己又遠水救不了近火,魏世杰只能安慰母親,“也許孩子長大就好了”。
1990年,年逾八旬的魏母雙目失明,魏世杰主動申請,調回青島工作。此時,已經14歲的魏剛,行為舉止仍像個六七歲的孩童。到醫院一檢查,他竟是二級智力殘疾。
“我母親直到去世都放心不下魏剛。臨走之前,她還在不斷教他算賬,問他一塊錢花了3毛,還剩幾毛。”魏世杰回憶道。
而后來的事更像一場接一場的噩夢。
妻子陳位英因為一雙兒女,也患上了精神分裂癥,有強烈的自殺傾向,看到車就想跑到馬路上,站在窗戶前就想往下跳。一家人沒法再住在一起,不然
只會互相影響。
魏世杰只好帶著妻子,白天給女兒送飯,晚上和兒子一起住。好在兩套房子離得不遠,步行只需10多分鐘。
2008年年初的一天,距離春節沒幾天了。陳位英讓魏世杰獨自去給女兒送飯,說自己在家不會出事。魏世杰看她狀態還行,想著快去快回也無妨。結果等他送完飯回去,發現妻子躺在廚房里,地上全是血一—她拿菜刀自殘。
魏世杰要送妻子去醫院,勸女兒跟著一起去,女兒堅決不去,費了好大勁把她架到車上,但等到要坐輪渡的時候,她又死活不上船。實在沒辦法了,魏世杰給女兒留下1000元,讓她記得自已買飯吃。
那天晚上,魏世杰在醫院接到了女兒的電話,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哭。他安慰女兒半天,仍不放心,又給朋友打電話,請朋友第二天去家里看看。結果朋友去敲門,沒人開,便給公安機關和消防部門打電話,開鎖之后,發現魏海燕趴在桌子上—她吞了一大瓶安眠藥。
不幸中的萬幸,陳位英被救回來了,魏海燕也被救回來了,一家人還是齊齊整整的。
平靜日子里的幸福
魏世杰前兩年身體不太好,心臟不舒服。他去醫院檢查,發現患有冠心病。
年紀大了,他時不時會想起年少時的快樂時光。
在人生后半程的苦難中,魏世杰最大的寄托是寫作。高中時,他就喜歡文科,但班主任勸他選理科。讀大學時,他打算畢業后當老師,工作之余可以寫寫文章,投投稿,沒承想被分配到了工作須嚴格保密的九院。
退休后,他每天花兩個小時寫作,自稱“兩小時作家”。因為要照顧家人,他的創作常常被打斷,所以他寫的書,不管是科普讀物還是長篇小說,都是由一小段一小段故事組成的。經年累月,他出了11本書,共計200多萬字。最近,他不怎么寫了。“長篇小說都寫完了。我想說的話,都已經寫在書里了。”只是偶爾靈感來了,他還會寫些千字左右的科幻微小說,發到自己的微博上。
2023年年初,妻子去世了。魏世杰自我安慰,也許她去了天堂會過得更好吧。
魏世杰的生活開始變得越來越平靜。每天早上6點30分起床后,他步行到女兒的住所,照顧她吃飯、喝藥。雖然大多數時候,女兒并不吃早飯,一天只在下午4點左右吃一頓飯,但是這也足夠讓他欣喜了一—以前,女兒在家動不動就三四天不吃飯,最后只能送她去住院。兒子經過多年訓練,現在也有了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可以一個人出門在家附近玩。
魏世杰閑下來的時間多了,沒事會刷刷微博。
短視頻時代,魏世杰緊跟潮流,買了手機支架和補光燈,錄些科普小視頻發到網上。“可惜看的人不多。”他嘆氣。
有時他覺得自己落伍了,“我講無私奉獻,有人說這觀念過時了;我講自己讀《道德經》,記住了‘不爭’二字,有網友說,這個時代你不爭就啥都落不著,把我訓了一頓。”
他并不想浪費時間和人置氣。“我這個歲數了,雖然身體還行,但也隨時準備離開了。”他已安排好身后事,給兩個孩子買了房子和保險,也給他們找好了監護人。但同時,他想照顧好自己,爭取多活幾年,再陪陪孩子,也多做一點兒對社會有益的事。比如,去給更多孩子講講“兩彈一星”的故事,以及如何面對苦難。
魏世杰的一條人生秘訣是,人一定要在專業之外有些業余愛好。他愛寫作,寫作讓他在虛構的世界里得以短暫解脫。他是“追劇達人”,看過《狂飆》《余罪》《沉默的真相》等電視劇,尤其喜歡《天道》。他愛看體育比賽一讀中學時,他曾是學校的跳遠冠軍、排球隊的二傳手。他還喜歡唱歌,遛彎兒的時候哼幾句,生活似乎就不那么苦悶了。
他喜歡一首名為《小路》的蘇聯民歌,說著說著便開嗓唱了起來:“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
(摘自2023年第20期《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