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昌導演留有遺愿,喪事一切從簡。原本想在告別儀式上跟他說兩句話:“您提攜了我,我得爭氣。\"“寶昌導演一路走好。”
沒這個機會。這就到了今天。
我不太會用手機。我有微信但是沒有朋友圈。為了紀念寶昌導演我學會了,發了我平生的第一條朋友圈:一張我們兩個人的合影,還有我的幾句心里話。一年就發了這一條。2024年,我又發了一條,還是那張照片,一句話:懷念寶昌導演。
我跟郭寶昌導演有小三十年的交情。大概是在1995年或是1996年,我們因《大宅門》相識,因《大宅門》結緣,因《大宅門》共事。開機,停機,又開機…這回是真停了機了。
我和他經歷了一些事,同時也見證了一部經典的橫空出世。我有很多心里話想說。就分享一下我跟他這段友誼當中的兩三段往事吧
第一段,一根煙袋。
新千年初始,央視決定投拍《大宅門》。在無錫影視城,幾進的白家大院開始搭建。北京這邊馬不停蹄,加緊籌備。有一天,寶昌導演給我來個信兒,說咱們去趟商店,買點東西,淘換個物件兒,戲里用得上。我說,得嘞!
我們倆就奔向十里河的古玩市場。到了那兒,一家一家地進了門就問,您這兒有煙袋鍋子沒有?然后就開始一件件地看,還真有好材料做的。那煙嘴我記得有翡翠的,有玉的,還有象牙的。他一邊看一邊嘀咕,說,嘶一一這不是七老爺的那煙袋。
他沒相中。最后在一家店里,他回頭一看角落里,呦!他問那掌柜的,這一堆是什么東西啊?掌柜的說,拐棍、煙袋唄。說完趕緊拿過來擦去塵土,擺在了柜臺上。寶昌導演定晴一看,一眼就瞅準了一根,拿過來愛不釋手。他說,這就是七爺的那根煙袋!
這根煙袋得有一米來長,很大一銅鍋,桿兒我記得是疙瘩木的。他說,掌柜的,給我包好嘍,我結賬走人。掌柜的一打愣,說,先生,這東西是真的。他說我知道是真的,都包了漿了。掌柜的說,您也不詢個價,討個價?“此物在我眼中乃無價之寶,您包上,我付費。”他說。
這根一米來長的煙袋拿回去后,我裝上了煙,煙嘴叼在嘴里,我自己倆手點不著火。我說,寶爺這怎么辦呀?他答,七老爺,大戶人家,還用得著自個兒點煙啊?
這根煙袋跟我們從第一季開始拍,等拍到第二季的時候就沒那么長了,至少得少了一尺。為什么呀?那煙袋老敲痰盂,有時候勁兒控制不好,一敲大了,嘣兒,折了。折了就得給剪了,然后重新接上。
說到這個痰盂,他說,有煙袋得彈煙灰啊。他說,這么的,道具你們趕緊的,把你們庫房能搜羅出的痰盂都給我拿來。痰盂擺了小半屋子,他開始挑,這個不要,那個拿走一一哎,這個,二姑娘屋里合適啊,擱她那兒去。就沒合適七爺的。道具說,您看這多漂亮。他說,漂亮什么呀,這搪瓷的,七爺那煙袋鍋敲上,用不了一禮拜不就全成花瓜了嗎?不靈。我告訴你們,找銅板做的,給我準備去,要做舊。底下多大托,口徑大概多少,多高,大喇叭口翻起來。交代半天。
“明白了嗎?”
“明白了。”
“哎等等,回來!做仨。”
“為什么呀?”
“萬一哪個敲壞了,咱們得接得上戲
啊!”
到拍續集的時候,還真讓他說中了,就剩下了一個,還傷痕累累的。
這就是一件道具。這個戲里有上百號人物,但無論是哪一個人物,劇中的臺詞,人物的言談坐臥,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扮相行頭道具,他都如數家珍,說得頭頭是道。全在他腦袋里。這根煙袋,本是件戲中道具,但每當劇情跌宕,人物關系變化到微處時,對豐滿人物性格,可乃神來之筆,恰到好處!
第二段。我們這個戲,開機的時候組里有兩條規矩,我記得其中一條還是我提議的:本劇臺詞,一句話、一個字不能改,逗號、句號不能變。想演嗎?想演照著念,不想演另請高就。還有一個就是搭戲,您這撇拍完了,對不起,您先別撤,跟后邊候著,拍您對手演員的戲的時候,您得站在機器后頭,得給搭戲。就這么兩點規矩,一直從開機到停機,大體不變。
我記得拍了一兩個月后,有一天我找到寶昌導演,我說導演,想跟您說個事。什么事啊?他說,你快點啊,沒看我這兒還拍著呢嗎!
“這個,我覺得缺一場戲。”
“缺什么戲啊?”
“這名角的頓歇…‘打住!你要的是主角的獨白是吧?”
“是”足。
“爺們兒,有這段獨白你打算擱在哪兒?”
“那當然是戲劇高潮處啊!”
“那也就快到結尾了。”
“縣”是。
“容我想想。”
“得嘞!”
我轉身就撤了。這就接著拍,倆月,仨月,四個月。眼瞅著無錫的景就要殺青了。
我們這個戲先拍的民國,后拍的清朝,就為了男演員的頭發,先留后剃,倒著拍的。馬上要撤景了,我心里嘀咕,怎么不理我啊?看起來我那個提議不太著調。正嘀咕呢,他遞給我三張紙:“看看,行不行?如果行,你今天晚上什么也別干,把這詞給我背出來,明天上午咱們就拍這場戲。”
我晚上拿回去一看,了不得啦!七老爺立遺囑。“我,白景琦,生于光緒六年,自小頑劣,不服管教…\"咔咔咔一氣呵成,最后—“如有與日本鬼子通同一氣者人人可罵之,如有與日本鬼子通同一氣者人人可誅之,如有與日本鬼子通同一氣者-”咔!拔出我那把寶刀來,“就照著我這口刀說話!”眼瞅著話落刀起,旁邊那花架子上的花盆被劈得粉碎,刀尖往地上一戳,“立遺囑人:白—景—琦!”音樂起,大幕拉上,全劇終。一氣呵成,擲地有聲,蕩氣回腸!
再說一段。
寶昌導演病了,病在了現場,病得不輕。吃了藥打了針,就是不管用。他夫人哭得稀里嘩啦。劇組也做了準備:旁邊有大夫,又備了一輛救護車以防萬一。他是腹瀉,再往后就是瀉的水,再往后就是脫水,再往后也沒往后了。他到什么程度?剛從廁所回來坐到監視器邊上,棱一就又撩了。再回來剛坐下,味溜又顛兒了。叫他上醫院,他不離開現場,拉不動扯不動的。最后暈倒在現場。
大伙兒七手八腳給他抬進醫院,掛上了吊瓶。到晚上,他睜開眼睛了。
欻一一他把針頭給拔了,掀被子就要走。大家忙著攔,別別別,這干嗎呀!你要干什么?什么鐘點了!他說,這會兒該出通告了,明兒拍什么怎么拍,不都等著我呢嗎!給他夫人急的啊,說,寶國,你說兩句興許管用。我就在他床頭半跪半蹲,說,寶爺啊(平常我不叫他寶爺,稱呼就是導演、寶昌導演)!您算算,您用四十多年的心血,寫了這么一部《大宅門》,把它寫出來是不是您的心愿?他說沒錯啊。寫出來了還得把它拍出來,是您的心愿吧?他說對啊。拍出來了,還得把它剪出來,還得把它播了,不是您的心愿?他說那當然了。播了,您是不是還得看到它萬人空巷那一天?人人見著您都挑大拇哥,這是不是您的心愿?他看著我說:“叫大夫,把針給我插上!”
我看有評論說,寶昌導演是中國傳統戲劇和戲曲的衛士。我以為,新千年的曙光來臨之際,他給中國的電影界,給中國的戲劇、戲曲和文學,帶來了一抹亮麗的色彩,奉獻了一部經典之作。
我只想說一句話:寶昌先生千古!
(摘自2025年1月17日《人民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