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種人手記

很平常的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死過，只不過因為種種因素又復(fù)活而已。這沒什么，結(jié)果是一樣的，就像從白到黑，又從黑到白。記憶有保留、有冷卻，大部分喪失了，在我看來這也正常，無非就像更新?lián)Q代，我只要沒忘記怎么吃飯呼吸走路就行。

還是那一天，我去照鏡子，照自己嶄新的身體，發(fā)現(xiàn)我并非純白或純黑，一抹淡淡的灰色均勻涂抹在我周身，直截了當(dāng)點，說我是純灰色也未嘗不可。一張白紙，只可能越來越黑，不會再變白，何況灰紙。

說心中沒有失落是不可能的，但這個事實起初對于我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人們看不出我的異常，我也看不出他們的顏色。于是我藏進(jìn)眾生。他們中有尊重我的人，也有低毀我的人，有我愛的人，也有我厭惡的人。這些沒必要申述，因為大家都有。我照常去大廈里上班，該說什么話就說什么話，即使一整天下來我也說不了幾句話。吃飯的時間，在街口第一家店，我指著菜單上那塊烏黑看不清的地方說：什錦炒飯。伙計抽走菜單，一聲不吭地去了?；蛘呷绻^條馬路，我就能吃上牛肉面，我向廚房叫喊一聲：牛肉面。鍋碗瓢盆與火焰的摩擦響動里就有了我的存在。

起初的很多事跟后來都不一樣—一這么說不準(zhǔn)確，只能說我的看法一直在變。比如，起初我以為我的工作無聊透了，然后看到別人的工作才懂得知足，等到他們將我調(diào)動之后，我發(fā)現(xiàn)新工作根本不能被稱為工作。我的觀察力更仔細(xì)了，眼睛某個部位處理效率大有進(jìn)步，以前我應(yīng)該是個很忙的人，現(xiàn)在這個人選擇開始享受生活。

我夢到過長命百歲，一堆光溜溜的小腦袋聚在一起喊“爺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他們的母親很年輕，身材沒有因為生育變形嚴(yán)重。看著她們我能想起我的妻子，她可能死在我前面，但我夢到的那位面容蒼老，坐在我旁邊笑。我繃在新衣服里魚似的喘氣，頭暈?zāi)垦？筛鼞?yīng)該出現(xiàn)的情況是，我的時間有可能不多了。我將在不久的將來離開這里一大廈，我的出租屋，我的城市。

對這里說不上是喜歡還是熱愛，只是覺得在這里這樣的生活是應(yīng)該的，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我的一生就該在這里以這樣的方式度過，總有人要來充當(dāng)碌碌無為者，工作不止。之前我有那么些許奉獻(xiàn)精神，之后就沒有了，中間用什么過渡的至今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沒有任何可以說話的對象，或許有過一只對著我吠叫的瘸狗，現(xiàn)在誰都不在。

我或許可以被稱為重生者，說是活死人也毫不為過，本來就那么回事。我想我是突然參悟的。那天早晨醒來，我感到奇怪，不只是因為窗外的雨。四肢還是我的四肢，可周遭的擺放都不正常，身上的睡衣并不熟悉，房間很臟很亂，角落有蜘蛛網(wǎng)但沒有蜘蛛。沒有一個值得回味的夢，似乎只是在一片黑暗里走了很久，沒有情感的波動。我不依戀，也不害怕。

我頭痛，眼睛迷蒙，搓下貌似堆積很久的眼屎。我沒有見過身上的被子，床腳邊那件襯衣也沒有印象。今天幾號？沒有找到手機，日歷是很久之前的，我以為這就能證明我睡了很久，又想起我本來就沒有看日歷的習(xí)慣。廚房里的碗都干干凈凈，門口發(fā)臭的垃圾袋和嗡嗡叫的蒼蠅讓我肯定了我的猜想。垃圾袋里是排骨，我何時吃過排骨？我找遍屋子，沒有找到什么線索。

我來到鏡子前。我從小就有個癖好，在煩惱的時候來照鏡子，去尋找鏡子與現(xiàn)實的不同，我相信我總能找到，因為我看見的現(xiàn)實只有一個。鏡子里能看見廚房和餐廳，獨獨沒有看見我，我驚慌地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室內(nèi)太暗了，隱約可見人形輪廓，沒有五官。我的手指摸在電燈開關(guān)上，卻又猶豫了：鏡中為什么不能是另外一個人呢？難道我的存在非要用光去證明？

我死咬著牙趴到鏡子上，想融入其中，這才發(fā)掘出鏡中人左邊眉毛上有一道一厘米的疤痕。這時我又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不記得自己的樣子了。我有這道疤痕嗎？我摸了摸左邊眉毛，噢，這的的確確是我，那是我十三歲翻墻被鐵絲網(wǎng)掛爛的。

我收拾了垃圾，掃地拖地，冰箱里面有蔫了的洋蔥茄子黃瓜卷心菜，我都攬進(jìn)垃圾袋。家具上面有灰，但不多。停電了。我想到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連現(xiàn)在幾月幾日都不知道。錢包里沒錢，我很不解。窗戶上膩乎乎的，像抹勻的蜂蜜。往下看，迷惘的灰塵浮在行人身上，他們匆匆趕路，進(jìn)入大樓，進(jìn)人車站。我覺得應(yīng)該出去走走，對于外面的印象已不是很深刻了。我拿了鑰匙下樓，樓梯是灰色的，像石頭也像鋼鐵。我的鞋跟襪子都不合腳，太小了，擠得難受。我忘記帶傘，只穿了一件短袖。

等出了家屬院的門，聽見隔壁菜市場嘹亮的吆喝聲，才想起原來我是有工作的！我應(yīng)該乘坐地鐵二號線，C口出，左拐直行再右拐，進(jìn)入那棟有裂紋的灰色大廈。我曾坐在二樓大廳的服務(wù)臺里，為顧客指明他們的目的地。這么簡單的工作，我一定沒什么本事。我朝地鐵站走去，刷卡進(jìn)站，每站三分鐘，一共半小時。

這半小時內(nèi)，我開始端詳，端詳?shù)罔F上的人都是什么顏色。車窗中的我像在車外面，那么透明的一個人，影子般單薄，朝我笑笑，我剛想向他招招手，他一閃就不見了。耳畔轟鳴，車廂里有雨的味道，我眼前立刻蒙上一層淡淡的灰色。以前聽過路人給他孫子講：平凡即偉大。我想我既不高貴也不純潔，那便一定是平凡了一平凡即偉大。那個人戴眼鏡，我記得，長得像電視里的專家，卻帶著孫子來逛大廈。誠哉斯言：平凡即偉大。既然偉大，我便不再自視甚低，開始帶著某種同情心來打量過路人。人們看到的是我的冷眼，卻沒有看到我冷眼中的熱忱，這便是他們的不是了，我想。

我走出地鐵站，轟鳴聲仍舊縈繞周身，進(jìn)入大廈，像那些被我俯瞰過的人。我在原本我的位置上找到了總負(fù)責(zé)人，他在聽電臺直播，一場足球比賽。我說，哈嘍。他沒有抬頭。我接著又說，你好。他嗑著一把南瓜子。這種瓜子我都直接咬碎的。我拍了拍他，加大音量。他戴著墨鏡看向我，嘴巴張了好久，久到我注意到他下排的新蛀牙和上排某顆好牙粘連著一絲口水。

你好，他說，廁所在一樓。

我原本是這兒上班的，我指了指柜臺里面，示意他占了我的座位。

他注視我片刻，指指電梯，說，朝那兒下去。

怎么？我說。

廁所跟姓周的那家鋪子中間有個過道，放著兩把椅子。

什么？我說。

你去坐那里。說完他就嚷驤著讓掃垃圾的人過來。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再轉(zhuǎn)頭就看不見他了。

來到一樓，廁所邊果真有兩把破椅子，有人從廁所出來甩甩手，水點子甩到我臉上。我只是坐在那里而已，看著人群。沒有人叮囑我說要數(shù)人或是要打招呼。我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是：上午打哈欠不超過十個，下午不超過二十個。這里臭烘烘的，我疲倦地靠在椅子上，開始這陌生的一天，并預(yù)感到這一天將永遠(yuǎn)不會過去，它會成為我的生活。起初我以為大家不跟我說話是因為我坐在廁所旁邊，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根本就看不見我。

我撕下椅子腿上的一塊烏黑色膠布擺弄起來，有黏性的一面全是灰塵、頭發(fā)。綁架犯把膠布貼到獵物嘴上，獵物就不會說話；管道破裂也可以用一種粘性極大的膠布修補。我看到有個男人從庾所出來沒拉褲鏈，輕笑了一聲，其實是想讓他發(fā)現(xiàn)我。他回頭了，顯然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中午我去飯店，坐在最靠門的位置—那地方最亮堂?；镉嬁匆娢伊?，“啊”了一聲，走了過來，我試圖將目光移向菜單下面，那個區(qū)域有全新的炒菜和拌面可以選擇?；镉嫸吨龋诤谏s牌運動鞋里的前腳掌穩(wěn)穩(wěn)吸著瓷磚地。我說：什錦炒飯。他離開。臨走時，我沒有付錢，還帶走了那個裝炒飯的盤子，他沒有察覺。

在大廈門口我遇到我唯一的朋友麻稈，大家一一我和他的網(wǎng)友們，都這么叫他。他兩手拎著東西，用頭將氧化泛黃的門簾懟開。我主動上前打招呼，嘿，麻稈！他的眼睛躲在厚玻璃片之后打量起我，笑著說，哈，你怎么在這里，也來買東西？

我注意到他左手是衛(wèi)生紙，十元一提那種，右手是一袋鴨脖和素菜，我能看到蓮藕上的洞- 那個黃色的是不是叫腐竹？

不，我就在這里工作，我說，累死累活，平常沒生意，午休出去吃個飯，客人找上門了，點名道姓讓我去。

哦哦，這樣啊……瞎，確實是，他扶了扶鏡框，依舊笑瞇瞇，那不錯，挺好那我先走了。

你干嗎去？我跟在他后面，想盡量與他并列。

回家呀，他步子很快，你不回去工作嗎？

沒事，業(yè)績第一，經(jīng)理說話我當(dāng)放屁，我說。他沒有看出我的臉紅，我意識到我在撒謊吹牛。他壓根兒也沒有看我，于是我開始淪陷，再說，商鋪全是我對象他爸的—自家買賣，我怕誰，對不對？

喔喔，這樣瞎，確實確實，他扶了扶鏡框，看不出表情，那不錯，挺好…

我?guī)湍闾岚?，下次你去買報我名字，我拽過他的鴨脖和衛(wèi)生紙。

對于之前記憶中的那個我，我有模糊的印象，活在檔案里，喜歡填各式各樣的表格，有小禮品也好，沒有也無所謂，我不知道這能說明什么。那個我不怎么思考，腦瓜一轉(zhuǎn)就疼，跟報廢的發(fā)動機一樣。此刻沒有太陽，走在西三路，我迫切想知道曾經(jīng)的那個我走在這里在想什么。

麻稈，我以前是個怎樣的人？我說。麻稈眼鏡度數(shù)很高，整天上網(wǎng)，在網(wǎng)上認(rèn)識很多人，也時刻關(guān)注熱搜和新聞，稱得上見多識廣，說不定他老了以后就變成專家的樣子。

啊哈，怎么問這個，他說，沒什么區(qū)別吧?？偢杏X有變化，我說。我講了今天醒來發(fā)生的所有事，錯位，以及忽視。

錯覺，他說，灰皮膚的人，在陰雨天，哈哈一一我們小時候都做過隱身的夢，但在課堂上打個噴嚏都能被注意到，是不是？我們總是被管制著，沒頭沒腦的秩序。別想太多。

他搶回了衛(wèi)生紙和鴨脖，想了想，從透明塑料袋里捏出一塊。我接過，黑黑的，麻辣味。我說，謝謝。麻稈點點頭，拜拜，回去再穿件衣服吧，快入冬了只穿短袖會感冒吧。我說，好的。

原來現(xiàn)在是秋天啊。打了個哈欠，空氣中有一點涼意降落在我裸露的小臂。街邊的小賣部背書包的小學(xué)生在買露指手套，書包上米老鼠的眼睛被磨掉了，手套上有火影忍者的標(biāo)志。站在路口我思考了一會兒，沒有什么頭緒。

再次進(jìn)入大廈，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廁所前這股味道更強烈。我將兩個凳子合并起來，蜷縮在上面睡，沒人趕我走，或許因為我也是這座大廈里的員工。我試著理解我的工作，沒準(zhǔn)兒我的工作就是照看這兩把椅子。我的薪水本來就少，但我從不抱怨，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應(yīng)得的。我的話越來越少，但想得越來越多。我想起剛才返回大廈時，看見馬路上的一個黃色氣球，我知道它注定要爆炸，在車水馬龍里它的聲響不如一個屁。我開始同情起沒有生命的東西，反而對人缺少了一種親切感。我想這是必然。今天早上醒來，仿佛過了很久，昨天是怎樣已經(jīng)全然忘記，到現(xiàn)在我還在納悶這一切。姑且知道我的皮膚是灰色的。我想等我真正清醒過來去問問負(fù)責(zé)人，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我現(xiàn)在不能睡，我怕一覺醒來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剛才在西三路盡頭，他走出一段距離又回頭說，噢對，我他媽的根本就不是麻稈。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根本就不認(rèn)識？或者說，我只是認(rèn)得“麻稈”這個代號而不是他本身？我亦沒有從他口中得知我的名字。

原來我既不屬于生的世界，也不屬于死的世界。我挺疲倦，但還是想去碰碰運氣，我發(fā)誓誰能證明我的存在我就請他吃什錦炒飯。出了大廈門，沒有人問我上班時間我要去做什么。我往東邊去，雨已經(jīng)停了很久。城市仿佛籠罩在一片余燼中，一切都彌漫著破壞之后的氣息。有人咳嗽。

我深呼吸，開始用盡量規(guī)范的姿態(tài)跑步，街道很舊，或許它們同我一起沉睡。我繞過馬路，跑進(jìn)城中村，那家理發(fā)店門口有一只黑色的狗，瘸著腿伸著舌頭，走兩步就張望一次，直到看見我。它朝我了一下牙，污濁的眼里閃爍起罕見的興奮，一只爪子已經(jīng)開始活動了。

我加快速度，心里直跳， 狗追在后面，我累得筋疲力盡也不敢停下來。太陽射出一束光，雖然突兀，但讓人愉悅，似乎充滿動力。我高興過頭了，忘記右轉(zhuǎn)，沖進(jìn)了那條死胡同。狗在后面。

我縮進(jìn)墻角，恨不能變成螞蟻。那嚮狗將我逼到如此田地，正當(dāng)它準(zhǔn)備撲上來，下一秒，我看到它眼中兇光驟散。我用手死死扣著墻皮，不敢出聲。它魮著牙，憤憤而疑惑地朝我站的地方低吠了兩聲，徘徊了兩圈后，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周遭徹底安靜下來，仿佛這里剛結(jié)束了一場戰(zhàn)爭。我拐出死胡同，一棵樹剛好擋住我的身體，那條狗吐著舌頭已經(jīng)趴回理發(fā)店門口。它比我更疲倦吧，我發(fā)現(xiàn)作為灰種人的我竟然開始對一切危險的事物持有憐憫，但依舊不包括人，算不算一種進(jìn)步呢。稀里糊涂，回過神來的我已經(jīng)走進(jìn)革命公園。相親角擠滿老人。人工湖邊的烤腸已經(jīng)爆皮了。一個戴帽子的高壯男人手持采摘鉗向我的方向走來，我迅速離開后才想到他大概率看不到我，只是恰好向這邊來。

公園比我記憶里要大很多一我已經(jīng)不剩下什么記憶了，但似乎情況在變好，我感覺心臟跳動的聲音清晰了不少，不再是那種泡在痰里的模糊感。其實怎么樣都行啦，通過現(xiàn)在有限的條件和我的觀察，我原本的生活也沒舒坦到哪去，當(dāng)然能恢復(fù)一點也可以，至少讓我知道現(xiàn)在該做什么。湖上起了霧氣。我沒有上假山，依舊沿著石子路走，路過二十元一次的迷宮。霧氣飄了過來，這條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迷宮里傳來一聲尖叫，接著是一陣笑聲。至少有三個女孩，我聽出來了，幾乎同時，我想起魚頭一一我前妻——其實她本名很好聽，但不至于好聽到讓人印象深刻，不然我也不會這么叫她。她愛吃魚頭，生氣的時候也愛用頭來罵我，木頭、死人頭、魚頭什么頭都有?；貞浺簧钊胛揖蜁X袋痛，姑且就這么介紹好了。反過來想想，這個社會誰還沒有個綽號呀，叫名字才稀奇了呢，麻稈魚頭什么的，更親切了。他們平時會怎么稱呼我呢？我沒什么名字。

等走到公園連接著菜市場的出口，我意識到難怪會想起魚頭，我們正是在公園的相親角認(rèn)識的。那天她穿著又厚又大的羽絨服，往那條細(xì)長的紅繩上系著相親單子，我擠進(jìn)人群。相親單子上是她本人短發(fā)的照片，她比我小兩歲，在市里有一套學(xué)區(qū)房，獨生女，后面是聯(lián)系電話，沒有對男方的要求。我說，這是你？她兩手插兜沒有看我，夏天拍的，頭發(fā)長了。我剛理完發(fā)（那個冬天，走進(jìn)理發(fā)店時還有人朝我笑著打招呼），摸了摸光禿禿的頭皮不知道再說什么好，學(xué)著她把手插進(jìn)兜里，意外發(fā)現(xiàn)一支彈簧筆。她很快不再理會我，蹲在樹下開始嗑兜里的瓜子。我在紙上留下了我的電話。

反復(fù)穿行在空蕩蕩的菜市場，我想到我在這里買過好多次三文魚頭，買回去她自己煲湯自己喝。我們幾乎沒有戀愛就結(jié)婚了，這沒什么，我絕對不是要抱怨。不過才兩年，每天早上她被一輛面包車接走，晚上的時候被中巴送回來。早上不吃飯，晚上我們煮面條吃。她有時候笑，有時候板著臉。辦事的時候她一聲不吭，臉上蒙著巨大的陰影。她最常說的就是“燈什么時候能修好，木頭似的”，或者把筷子一摔，“你跟你買的破爛魚頭一個樣”。

怪了，我的記性突然變得這么好，關(guān)于她的一切都冒了出來，沒什么感覺，講出來會覺得好笑，而我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事，可能和現(xiàn)在這一切都有關(guān)聯(lián)：離婚僅僅是一周前的事情。所以我一定沉睡了一周之久，這也能解釋通房間里的蒙塵和蔫巴的蔬菜，一周沒有進(jìn)食喝水，黑色素都淡化了一喔，原來是這樣。

天已經(jīng)黑了，我沒有手機，猜測一定過了七點。我的腿好重，像走進(jìn)沼澤，但還是緊著步伐朝今天早上我醒來的地方趕。街上，穿風(fēng)衣的人們在朝我相反的方向走，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記住了他們每個人的臉。事態(tài)反常，我預(yù)感到我接近了真相，同時，我的上身越來越輕，且越來越透明。要么徹底復(fù)活，加入人群，要么飛往天空。

晚上還會發(fā)生什么事呢，我恢復(fù)了好奇心。堅決反對對生活里大事小事都悲觀，認(rèn)為時間一直被浪費的觀點。在我看來，今天一定比曾經(jīng)那個我的生活要充實很多。我想買三輪車上的烤紅薯，剛出爐就像黑乎乎的炸彈。我舔了舔嘴唇，已身無分文，左拐到了城墻下面，那股香味被擱置。接下來就好啦，一直沿著城墻走就是，直到看到幼兒園。

取離婚證的那個上午，我坐在實驗幼兒園門口的石墩子上等待，注視里面在假草坪上做操的孩子，目光移到扒在欄桿上的大人們，有股把他們?nèi)繗⒌舻臎_動。一輛面包車停在路口，車門劃開，她露出半張臉：上車啊，木頭似的。我鼻子有點堵，沒有紙，只好先上車。結(jié)婚兩年第一次看到這個移動的堡壘的內(nèi)部，陳舊，有股刺鼻的酒精味和鎪掉的飯菜味。司機轉(zhuǎn)頭看我一眼，是個只有一只耳朵的男人，又黑又瘦。她低聲說，聾啞人，公司派的司機。我沒有說話。還要多久？她開口問司機。司機當(dāng)然沒有回答。你男人沒來，我說。忙著拉貨呢，她說，有機會你也見見，最近準(zhǔn)備領(lǐng)證了。我沒有說話。

城墻一定是這個城市下沉的主要原因，它太大太重了，每次出門一看到它都讓我喘不上氣。墻體滲出寒氣，我還穿著短袖，打了個噴嚏，卻感覺不到鼻子的存在。終于走到幼兒園了，石墩子被涂上卡通圖案，我想了半天沒想起來是哪部動漫。坐下，朝黑黑的操場望去，一個人也沒有，霧氣接管了那里，電子滾動字牌上的紅色像監(jiān)控，讓我渾身不自在。推開家屬院大門，鐵鏈打架劃破地面的霜。門衛(wèi)室燈亮著，毛玻璃里沒有聲音。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可以當(dāng)一名小偷，卻不知道當(dāng)小偷該怎么開始。我曾遇到過小偷，魚頭大喝一聲，那個細(xì)長的男人影子似的咻地消失了。

我的心跳得好快，這讓我感到陌生，平常它像我曾被灌輸?shù)闹R，沉寂且淡漠。我上了一層后，靠著欄桿休息了幾分鐘。樓道里沒有燈，黑暗都聚集在我的下半身，現(xiàn)在好了，誰也看不出我是灰是黑是白了。我聽得清蛾子撲閃的聲音了，在樓道外那盞路燈下。我的耳朵又涼又薄，像翅膀。我不會是要變身了吧？最好變成鳥，可以飛在他們頭頂，那只瘸狗就追不上我了。

到頂樓，我發(fā)現(xiàn)門虛掩著。遲疑了一下，我輕聲推門，鉸鏈發(fā)出嘎吱聲。鏡子前堆積著幾個鼓脹的塑料袋，我在其中找到一根黑漆漆的臂力棒?？蛷d兼做客臥的房間門縫里滲著燈光，我扭開門，一股煙味撲面而來。沒有開窗子，魚頭上身只穿著胸罩坐在床上翻著一個儲物的大糖果盒，長條舊沙發(fā)上抽煙的男人是麻稈。他眼鏡片還是很臟，茶幾上有兩個啤酒瓶。別的地方都很干凈。我咳嗽了一聲，定一定，走到蓋著花毛幣的電視機邊坐了下去，那里曾堆滿各處收集來的空塑料袋。我才想起他已說過他不是麻稈，也不認(rèn)識麻稈，又想起向他吹過的牛，一陣臉紅。他像被虛空的手拍打了一下，突然回過神來看我：啊，你在這里，你的東西都收拾出來了，在門口，還有幾袋垃圾，走的時候提一下。

什么東西？

他像沒有聽清，困惑地看著我。我又說了一遍，我的什么東西？

魚頭這才注意到我，隨即又把頭扭回去，給了你一個禮拜時間讓你收拾，你是死人嗎，滿屋都是垃圾，早都跟你說了我要把這里的房子租出去，今天給你打電話也不接。

把窗子打開吧，怪熱，我說。他們都沒有接話。他依舊抽著煙 一他抽了好久，那根煙怎么還是那么長。她在整理照片。

我想起來了，你是說過要租出去。魚 頭，我說，我睡了一個禮拜，手機丟了。

她沒有反應(yīng)，似乎冷哼了一聲。她肯定不知道魚頭是誰，一想到我一直這么稱呼她還不被察覺，我就覺得好笑。我的說辭不管她聽沒聽見，她肯定不信，正常人誰能睡一個禮拜？但麻稈（抱歉不知其全名，只好先如此稱呼）知道，他在白天安慰我說的都是假的。相比魚頭，我更信任他，而我也立刻想到這就是她新找的男人。按理說我該憤怒，不知道他們領(lǐng)證了沒有，此時我是外人，原來這里不是我的出租屋。

我想在這里找到繼續(xù)存在的理由?；旧蠜]什么尊嚴(yán)可言了，我跪下，用膝蓋挪動到魚頭旁邊，眶眶眶磕了三個頭，說了些有的沒的，目的只是想在這里住著。我不能離開這里，不能離開那面最初證實我灰色肌膚和童年傷疤的大鏡子。魚頭一言不出，像在默數(shù)。我又挪動到麻稈那里，向他道兼不該將他錯認(rèn)成麻稈，麻稈是什么貨色，快要死在家里了。我膘了一眼垃圾袋里的鴨骨頭，肚子咕咕叫，我很餓，但依舊只求他能讓我住在這里。他點燃第二根煙，呼出一口氣。我把丟在地上的臂力棒拾起來，拼命往我腦袋上砸，直到頭暈自眩也不見流血。房間里一片寂靜，我胃里一陣惡心，額頭貼在冰冷的地面，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兩年前第一次見到魚頭的那個冬天的早上。我那時一定相當(dāng)絕望，甚至覺得連同我，所有人都是死人。

魚頭打開了窗戶，披上一件藍(lán)色的工裝。有一刻我覺得她動人極了，但比那時胖了不少，臉像實驗幼兒園門口的石墩子。一陣急促的尿意襲來，我知道我再彎腰膀胱就要爆炸，這對于不剩下什么的人來說可不是好事。我站起身，手腕上掛著臂力棒。我向他們道晚安，接著離開。一出房門就脫下褲子，對準(zhǔn)黑暗里的樓梯，卻只擠出兩滴，我感到一股溫?zé)岬囊后w已經(jīng)敷在我的大腿和小腿上了，風(fēng)一吹又覺冰涼。我握著臂力棒下樓，沒有管他們收拾出來的我的東西和幾袋垃圾，對于他們來說沒什么區(qū)別，對于我來說也是。

走出單元樓的時候，一股寒風(fēng)照面撲來，蛾子不在燈光下了，白色的顆粒在飄落是下雪了。我的短袖幾乎要與我的肉融為一體。我渾身戰(zhàn)栗，卻感覺不到上身的存在，包括我一思考就發(fā)痛的木頭腦袋，我的雙臂和我的像是別人寄存于此的心臟。

我的腿幾乎邁入真正的沼澤，被灌注得幾近完美。移出家屬院拴著鐵鏈的大門，我又盡全力移到幼兒園，坐在石墩子上，彌散的眼睛看著白一道黑一道的城墻，想著剛才的表現(xiàn)。一輛面包車停進(jìn)我的視線。搖下車窗，是那個只有一只耳朵的聾啞男人，他笑了一下，說了句什么，可我什么也聽不見 一我的耳朵真的飛走了。我試著張開嘴，想喊他過來，而樹上的雪一一暴雪般嘩啦一下墜進(jìn)我透明的喉管，變化成嘆息又滾燙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