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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記

2025-08-03 00:00:00阿占
小說月報 2025年5期

壹" "抱白的世面

抱白始終記得,初來美術館報到時,臺風剛走,明也樓和悠也樓之間折了幾棵老樹,虬枝錯橫著。久也樓則碎了三扇窗,急雨泡過的米白色內墻,水漬層層洇開,像一張巨幅的老宣。

還有雜亂若干。美術館上下緊著倒騰,稍有頓挫,就會誤了國寶似的。

帶頭的是展覽部主任,人稱老穆。細眼,方臉,平頭,中等身量,筋骨干練的樣子。抱白見他一路著急,嚷著:“盯好,看住,再不能出差錯,到時候亂了真氣,交代不過去。”

新人乍來,第一個月不分派具體任務,人事部待崗,指哪兒打哪兒,亦為熟悉環節流程。接連數天,抱白干的都是體力活兒,不偷懶耍滑,明眼人看得見。

等到一切恢復原貌,溽夏已過,氣息開闊起來。蜻蜓在陽光里低飛,翅膀上鍍了一層金。

午休閉館時分,整座美術館都在小睡。只抱白醒著。到底是年輕,元氣滿,無須用午睡回血。再來就是好奇,他想四下多看看。

美術館三進式,園子嵌著園子。甬道兜轉,串起了六棟小樓。小樓有名,取自四書之《中庸》,“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說是樓,也不過兩層。前園正中的博也,后園正中的久也,皆懸山頂,琉璃瓦,凸字形平面。余為硬山頂,小灰瓦,清水墻。二進三的中園,東西各兩條柱廊,可見彩繪點染,雕工畫意。周遭亦成景。淡竹芭蕉襯映處,池水活絡清澈。水前獨一棵白皮松,塔形的冠、白亮的干、斜展的枝,讓抱白想起了白袍將軍趙子龍。往里走,后園忽地就寬敞方正了,百年木植幾成林,有銀杏、松、柏、桂、梅、石榴、紅楓,還有北方少見的烏桕。

某日,抱白從中園徐步至后園,又從后園緩行回中園,秋風乍起處,憑欄半池皺水,正呆望,老穆的聲音在身后響了起來。

“這水,有來歷的。”

抱白緊著回頭,見老穆穿柱廊走來,陽光斑斑駁駁,跳蕩于花灰的發上,似與他的年齡不太相符。后來抱白得知,老穆是少白頭。

指了指遠處的丘山,老穆沒什么客套話,直接說故事。

“百年前,水是從南麓下來的,到了山腳,擰成一條細河,繼續往東,往海的方向去了。

“那時候,山腰上房子很少,只有成片的槐樹林,水也清甜。

“后來人居密集,房子蓋得越發不講究,山上的水流被斬,地下的河道被填,地面硬化成柏油路,河流細成暗渠……喏,眼前的,是露出地表的一小截。”

見抱白做恭敬狀,連帶著一個新人的局促,老穆便松松地笑了,眼神從抱白臉上移開,盯著池水,話頭隨即一轉:“你來看,風過留痕,正是勾水畫法。”

抱白上前,續做恭敬狀。

此畫法,多用淡墨順鋒,據水的不同形態勾勒水紋,既在意線條動勢,又在意整體和空隙的關系,為使生動,勾線后可用淡墨側鋒渲染層次——這些,抱白自是知道的,只不過,老穆不提,抱白懶得多想,水也只是水而已。

話題既打開,抱白也就緊張起來,邊應承著,邊在心里翻找相應談資,他頂著美院國畫系高才生的名頭,可不能露怯。

還好,秋風漣漪意美,老穆顧自陶醉開來,沒給抱白插話的機會。也是因著陶醉,老穆把歷代畫水的大家羅列了一番。什么吳道子畫水,終夜有聲。什么許道遠畫水,終年潮濕。最是馬遠畫了《十二水圖》,嗐,真是神了!

老穆甚至拍了拍抱白的后腦勺兒,說:“我如你這般年紀的時候,很是不服,總覺得也能畫出個樣貌。一九九九年那會兒,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故宮舉辦珍品展,便有馬遠的《十二水圖》,我去看了真跡。”

真跡如何?

這時的抱白,已滿臉急切。相關藝術評論和畫冊沒少翻弄,印刷精美,卻是遠遠地隔著,眼前,只有老穆的話,更接近他想獲取的真實。

如何?能如何!時間千年包了漿,那泛黃的古紙上,水意彌漫,氣場淹潤,每一筆水勢,或動或靜,或疾或緩,都是姿態。

老穆搖搖頭,說:“不看不打緊,看過便委頓了,一連數月不想動筆,絕望啊!”

不日,抱白正式到展覽部報到,老穆成為直接上司。抱白喊穆主任。老穆說:“叫師傅。”抱白照辦。旁人都是直接喊老穆的。

“老穆,收徒弟了,還是個美少年。”

老穆難掩得意,從此上哪兒都帶著,意圖讓抱白經世面,見真章。

以出入飯局為例,老穆說亂酒不會去,可奔赴的,都是道場。只不過,頭一遭,抱白就被弄了個下馬威。

島上真人都坐齊了。花鳥寫意大家石愚、海上仙山畫派代表人物彥缺、評家逸之教授、藏家季老板,另有盆景大師、古琴大家,以及門派不明的漂亮女弟子——上酒,七十一度小狼高。

抱白喝啤酒內行,連續吹瓶,不在話下。在美院讀書時,跟情敵相較高下,連吹十三瓶,他還能聽見啤酒與腹腔碰撞后發出的聲響。偏白酒不行,聞著味兒就怯,就倒。

再看諸位,無不在叫小狼高的好。石愚說高而不烈。逸之說落口爽凈。季老板說綿甜甘洌。總之,一線喉,不上頭。

酒過幾巡,半醒半醉,心情皆飄忽于半空。

抱白發現,石愚牢牢地把握著話語權,局面、氣氛皆靠他調動。從廟堂至鄉野,從葷到素,真真假假,形形色色,皆能成段子。

眾人也樂得。石院長、石主席、石爺,口口聲聲地喊,透著恭謙和殷勤。

石愚說:“逸之兄懼內,沒辦法,夫人漂亮哪,云鬢婆娑,蛾眉清掃,怎么看都不像甲子之人。”

石愚接著說:“某次雅聚,酒好,夫人高興,預備大赦逸之,嗔道:‘等你過了八十歲,想怎樣就怎樣。’這時候,不知哪個多嘴的,忽然插了一句:‘八十娶嬌妻,古今有之啊!’在座的都不懷好意,連聲附和。夫人即刻收回剛才的赦免,改口道:‘好吧,等你過了九十歲,想怎樣就怎樣,我給你自由。’”

石愚話未落,眾人已笑得稀里嘩啦,形狀全無,包括逸之。

石愚微頷首,咂口酒,不耽誤繼續說段子。

抱白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老穆替抱白三呈家門:“美術館的新人,帶來給各位大師侍候茶水,有事盡管吩咐。”抱白也逐個鞠躬請安了三回。只是沒人搭理。

等到石愚講完第五個段子,抱白還是沒笑,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石愚似有不悅,沖老穆搖了搖頭說:“這后生崽子,想入行,先要醉上幾回,不然,能畫出個甚?”

老穆護犢子,緊著說:“剛畢業的學生,啥也不懂,我替,我替。”

抱白一旁伺候,更加不敢多話,連眼神也不敢輕易對接了。

其實,還有一人全程無話——彥缺。

正因無話,沉默,寂然,眼神垂掛,抱白才好偷偷打量之。

彥缺精瘦,穿麻質對襟,頭發如殘雪稀疏,眼尾細長上揚,直往耳尖去。左手拿筷,茹素,且食量不大。任酒氣蒸騰,喧聲嘩然,都像個局外人。

起初,抱白以為彥缺會被怠慢,很快他就發現,任誰的酒盅端起,都要沿著彥缺的酒盅碰一碰,且放低半寸,以示敬意。言談間,多贊其潑墨潑彩有大氣象,宇宙宏觀之類的詞也派上了。

彥缺依舊不說話,只擺手,瞇著眼笑。

這時候,石愚用段子將在座的逐個洗刷一遍,到了彥缺這里,本該忍住的,沒忍住,卻也收斂許多。

“彥兄,近來爬山可探到寶?一鎬頭下去,史前的礦藏在等你吧。”

眾人輕輕地笑著附和。

抱白豎起耳朵聽,以為彥缺是個登山高手,看那精瘦的身量,倒也像。

只是兩盅小狼高下去,抱白很快就失守了,耳邊一片嗡鳴聲,再好的段子,再樂和的場面,都像是發生在遙遠的地方。抱白只感覺有一把燒紅的刀刃,刺入體內,燃起滾滾火焰。這把火,從腹部開始四散,沿軀干游走,在胸腔里躥,最后奪取喉嚨,帶來短暫的窒息感……從未有過的生命體驗將抱白鎮住了,他害怕起來,感覺自己不再是自己。

抱白搖晃著,眼睛難以聚焦之際,似聽得石愚在說:“好!先練酒,再學畫。”

其他人點頭稱:“如是也,如是也。”

唯彥缺招呼服務員來些蜂蜜,沖水解酒。

抱白恍恍然然,眼前現出一片仙林,是元代大家倪瓚筆下的那種山林,清的、瘦的、靜的,剛落過雨,淡墨近石遠山,塵跡絕無,人間的一切顏色都拿去了。偏在這山林中,彥缺幻化成了麋鹿和仙鶴,儒佛相生。

幾時散的,已全然不知。老穆將抱白送回了家。半夜醒來吐兩回,天亮前又吐。

翌日午休,老穆在美術館外圍請吃澆頭面。

胃里還燒著,抱白胃口不開。看得出來,他臉上是掛著委屈的,那意思,小的雖寂寂無聞,卻也名校科班出身,是拿過優秀畢業生獎的,酒局如此,有點欺負人。

老穆了解個中滋味,但不戳破,只打哈哈說:“你小子到底是嫩啊,得練,喝出繭子就好了。”又令抱白先來兩碗面湯,出出大汗。

抱白從命。此招兒果然靈,汗出透,臉色漸暖,頓覺松快許多。

“喏,現在,胃里需要東西了,太空,會心慌的。”老穆再令。

抱白這才撥開蛤蜊蕓豆瘦肉澆頭,撈面。

師徒二人邊吃邊還原昨晚酒局,憋屈的話都咽下,抱白只表達了對彥缺的好奇。

“五岳,以及五岳余脈,幾乎都爬遍了。”老穆說。

“那么,他真的是個登山高手嘍?”抱白急于解開疑問。

“是,也不是。”老穆正吞面條,口齒有些含混。

抱白聽聞,更糊涂了。

老穆就愛這滿臉的蒙昧,什么事都搞懂,也就老了。抱白的不知不解,讓老穆想起自己當年。

“爬山在彥缺那里,是另一種說法,叫見山。”老穆說。

“見山見海見自己,見丘見河見眾人,《華嚴經》里的。”抱白急著附和,不免有顯擺成分。

“嗯,你小子還是有慧根的。”老穆勉之,又說了下去。

“彥缺用功,定時去見山,恨不得讓那些鬼斧神工把自己也雕刻幾遍。見了這里的山,還要見別處的山。為仿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他特意入川,在青城山、峨眉山里,揣度宋代事情。”

“當真是投入啊!”抱白心底升起敬佩。

“彥缺很想變得像山一樣。老天也隨他心愿,你都看見了,那臉上皺紋如筆皴過,他很滿意哩。”老穆說。

接下來,從彥缺的臉,說到大山的臉,都是披麻皴一般。

師徒二人會心一笑,又細數起皴法的種類。

抱白一口氣說出雨點皴、卷云皴、解索皴、牛毛皴、大斧劈皴、小斧劈皴——不知彥缺還有什么神仙能耐?

“都是神仙能耐,”老穆說,“雨打墻頭,泥里拔釘,鬼面,馬牙……”

抱白聽傻了。

“皴”乃丹青水墨手法,大學里常習練之,山石峰巒之紋理,樹木虬干之皺痕。可老穆說的那些名堂,聽上去,咒符一般,聞所未聞。

抱白張著嘴巴,許久沒合上。

“哪天帶你去他的畫齋,能驚掉下巴的事多了去了!現在,你小心脫臼,我這里可不報銷醫藥費。”老穆笑。

隨后又說到彥缺的藝術觀很硬冷,與眾不同,執念于真面目,不見,不可解。

抱白有所猶疑,看彥缺那隨和的樣子,與硬冷對不上。

老穆只管說自己的:“彥缺畫山水,非要看過晴雨朝暮煙云變幻,才肯下筆。

“彥缺最要身臨、眼觀、手記、心領、神會,任一樣缺了,都不可得真理。

“眾人調侃,總有老了爬不動的那一天,你猜怎樣?彥缺回得決絕:‘那就擲筆,不畫了。’”

“可真是個有筋骨、有執念的老頭兒。”抱白想。

貳" "聾公的偏廈

此后,月旬上下,飯局各一次,不會多,亦不會少。藏家或企業家張羅,高人們出場,女弟子添彩,疏時五六,滿則七八,山頭基本固定。石愚永遠坐在上方,坐擁星月大海。對角是副陪,買單的,藏家、企業家輪值。

石愚左手彥缺,主賓;右手逸之教授,副賓。三賓四賓門派不等。老穆隨機。漂亮女弟子穿插。抱白跟班,坐在下位,誠惶誠恐打望一切。

石愚虛名浪得無數,只是一退休,虛名前面統統加上了“名譽”二字,他為此惱怒。

倒不是惱怒什么讓位,江湖規則他懂,一代一代都是這么奉行的,不針對誰,也不寬限誰。他惱怒的是時間。氣盛如石愚,從來不相信自己也有被時間盤剝的一天。

不消說,石愚是個急脾氣,言語急,飲酒急,笑罵皆急。

再看灰發茂密幾齊肩,同樣茂密的還有兩叢眉毛,加之鼻闊口方——若人也有畫風,他就是一幅大寫意。

也確然。石愚擅用水用墨,在業界是出了名的。大潑墨尤見功底,滿紙深淵之色。

在多次公開的采訪中,石愚表達了對王陽明的崇尚,高談“心學”。尤是在省電視臺制作的獲獎紀錄片《藝云錄》里,石愚對著鏡頭說:“任是畫什么,實則都是在畫人,萬物皆有相,相由我心生……”鏡頭拉遠,可見石愚著芥子色襯衣,背景是他的寫意花鳥,八尺整紙,高度相當于兩米五。

石愚一婚娶了市歌舞團首席,跳古典舞的,人送雅號“絕世舞姬”。《水月洛神》跳得,《嫦娥奔月》也跳得,怎一個流風回雪啊。石愚把伊當成仙女,好不容易娶回家。可仙女過不得俗世日子,先是為了形體不肯吃飯,家里常年冷灶臺。再是為了舞臺不肯孕育,魚水之歡越發不痛快。

婚后五年,石愚將安全套做了手腳,伊意外懷上,旋即怒氣沖沖地去做了人流。石愚再無顏面,只好離婚。有了這次教訓,石愚不敢愛仙女了,只求娶個圓潤女人,過人間日子。說辦就辦。當年離,當年再結。婚后生下龍鳳胎,石愚高興,由著新婦身材走形,女人嘛,還是胖點好。

諸如此類的酒里瘋鬧話,石愚講完,通常會給抱白留個臺階下:“后生崽子尚未婚娶,會不會被我帶壞嘍?”

眾人就笑。

老穆作為師傅,常常一手包辦:“不打緊,不打緊,據所知,我這徒弟戀愛已談過。”

石愚依然不饒:“那,還是童男子嗎?”

眾人又笑。

抱白也開始大方地跟著笑。他悟性極好,醉過幾次后,已然知道“自嘲”是成熟的表現。

其實,石愚的故事里,最好的部分、最大的主角,是一代宗師聾公。

眾所周知,石愚乃藝二代,根基深厚。這些年秉性桀驁不馴,上下多有得罪,之所以沒被絆倒,終究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受益于他父親的美名。其父,字聾公,被評論界譽為“二十世紀的中國畫隱逸大師”。畫中人物常著古裝,高士、酒仙、秀女、弈人、壽者,各個天拙至極,每一筆都有神韻,甚至有神諭,任誰看了,都得倒后一個趔趄,卻又禁不住再跨上前,將臉貼近畫面,去看清分毫。

每說及聾公,石愚的語速會忽然放慢,表情復雜起來,好像換了個人:“老爺子太沉默了,心里只有水墨,對我這個兒子視而不見一般。”

“啊?”眾人發出的聲響,等于在說,難意料、不可能、焉能哉。

“聾老和善潤達,對我等晚輩提攜有加,對于自己的兒子——尤其是這么好的兒子,怎會視而不見哪。”

放在平時,石愚是不容置疑的,而此刻,他在回憶父親,帶著一種無力感,整個人軟塌塌的,氣勢已消。

石愚至今保留著一張六十多年前的老月份牌,時間是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七日,空白處,聾公用毛筆寫著:酉時產一男嬰。

石愚說:“母親產后大出血,虧得搶救及時,才撿回條命,所以,打一開始,老爺子就不怎么待見我。

“老爺子只喜歡待在偏廈里,從我記事起,就是這樣。”

那個年代,偏廈相當于違章建筑,八九個平方米,門開得窄而低,內置一張櫸木桌子,上有一只木頭筆筒,用樹根雕刻的。

老爺子是電影院僅有的美工,上班時間對付海報和廣告牌子,回了家就作畫,不合群。

偏廈有面實墻,相對平整些,釘上幾塊三合板,也算貼合。老爺子每有滿意的新作,會在三合板上掛幾日,包括自畫像。

老爺子甚滿意的一幅自畫像,是畫中人右手握筆,歪頭略有所思,紙上揮灑著數道任意東西的筆墨,旁題歪歪扭扭,是一句詩,“一生心事水墨知”。“后來,在出版紀念畫集的時候,這幅自畫像做了封面,諸位都是看到了的。”

眾人熱切,附和,頻點頭,齊贊聾公的自畫像,筆墨樸拙,不像又像,原是神靈活現,學齊白石而跳出,并有所進所展,不易,不易啊。

隨后掀起一輪敬酒,才剛有所沉淀的酒氣,再次升騰起來。

石愚卻沒能走出,仍待在回憶里,放下酒杯,按住筷子不動,未夾菜,續講開去:“老爺子一旦畫入了迷,誰都不敢進去的。”

石愚說,母親送飯,只能放在窗臺上,再輕敲幾下窗戶。老爺子未必會按時取。老爺子對煙火日常不耐煩,若催他,適得其反。母親倒心寬,說還是沒餓著。

石愚讀初中的平行時間,聾公作畫聲名漸起,有人上門拜師。“自家兒子總歸也教一教吧。”母親勸。聾公的意思則是要自己肯出息才行。

那時候,石愚不覺得畫畫有甚好。聾公筆墨濃厚,整張紙黑乎乎的,石愚看不出什么美感。況且,聾公把自己整天關在偏廈里,坐牢似的,不好玩。可只有走上畫畫這條道兒,才能頂替就業,去電影院做美工——這可是人人羨慕的美差。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娛樂生活貧乏,電影院就那么幾家,逢上好片,《追捕》《少林寺》《海狼》之類,票子要搶的。在電影院工作,自己看電影不愁,還能把熟人從側門帶進去,有面子。電影院效益好,獎金也高……如此這般,石愚只能拿起畫筆了。

幾次飯局過后,抱白察覺,眾人耐著性子聽些拉拉雜雜,是為了等到后續某些重要信息的輸出。比如,老穆在等石愚答復,聾公的捐贈展到底搞不搞。比如,季老板在等石愚松口,聾公巔峰時期的作品出手否。比如,逸之在等石愚揭秘,聾公大火之時為何隱退了。

只有抱白,聽什么都好,都新奇,且時常蒙著臉,像一塊新地,急需耕作。

又一晚,在小狼高的作用下,石愚已管不了許多,眾人想要的,他偏不說。

“老爺子是真的聾,左耳。”石愚咂一口酒,想說便說,想到哪兒,即說到哪兒。

“至于怎么聾的,母親說是戰亂年代逃荒,被炸彈震聾的。老爺子對此不以為意,反正都是一個人待著,不需要聽見多余的聲音。說什么,聾了就跟龍趴著不動一樣,大物也。

“對了,老爺子有一枚閑章,‘便得耳聾趣’。還有一枚,‘聾如龍蟄’。”

“恭見過,恭見過。”眾人只能附和。

“老爺子不嗜煙酒,吃穿用度也可將就,唯一不能將就的是墨汁子,自己不用,學生不讓用,我不讓用——老爺子堅信,研出來的墨才好用。”

石愚回憶,自己開蒙,正式學起,是從識得老墨塊開始的,那年他十四歲。

“是個禮拜天,不上學,一大早,母親就說:‘快起來,讓你過去哪。’”

母親臉上帶著喜氣,大約因為丈夫終于肯教一教自家兒子了。

“在櫸木桌子前坐定,我發現周遭已規整過,與之前偷偷進來時看到的,不一樣。有東西擺在我面前,宣紙包著,待層層打開,都是些老墨塊。

“‘包著,可吸收多余的濕氣。存放之地,也要陰涼干燥才行。’老爺子這樣告訴我。

“‘拿起來,看看。’老爺子又說。

“我拿在手里,感覺沉甸甸的。

“‘有分量,正說明是好東西哪。你手上這塊,少說也有二十年了。’老爺子似面露得意。

“我瞪大眼睛,好像還吐了吐舌頭。

“老爺子說:‘有甚奇怪,幾百年的也有,總是越老越穩,萬事沉淀下去,火氣沒了,日后落在好紙上,滲化得遠,文氣就重。’

“我當然聽不懂。

“‘有好墨護著,不傷筆啊!’老爺子說完這句,嘆了一口氣。

“我還是不懂,又不敢多問,只好事后去問母親。

“母親說應該是因為高興才嘆氣的。

“我更加不懂了,怎的高興卻要嘆氣?”

…………

這時候,季老板終于按捺不住,連說“寶物,寶物”,同時端起酒杯,先干為敬。

抱白當時不知,季老板以半島地區頭號藏家自居,好尋各種寶物,包括字、畫、文房四寶、古玩和古幣、明清家具,還有美人。抱白只覺得季老板過于講究了,鬢發烏黑油亮,行頭上下都在搶,諸如此類,多有舞臺造型之感。

放下酒杯,季老板緊著道:“前次去府上拜訪,得見一枚寶墨,就再也忘不掉了,晝思夜想的滋味不好受哪。一面浮雕雙龍戲珠,繁華驚美;一面陰文填金,隸書大氣——石爺,我絕對不會記錯!”

“不錯。小季腦子一向好用。”

被季老板打斷,石愚其實小有不快,只是礙于其市場運作能力,常年幫自己炒畫,都是大手筆的,石愚便也就控制住了。

季老板還在繼續:“剛才聽了石爺的故事,想必府上件件都是寶,何時再去見識見識?”

“哪有什么寶!老爺子只留下幾件徽墨,古法制作,未斷層的,純黑朗潤,色感厚實。”石愚淡淡地道,似不以為然。

“哎呀,徽墨是書畫家至愛至賴的信物,精品收藏價值極高。”季老板從不掩飾談論“價值”。

老穆或許覺得這當口談價值太突兀,錢是個好東西,體面儒雅地與之在一起,才能好上加好。石愚正懷舊,心意虛弱,眼下需要的是情緒價值,便忙打起圓場:“是啊,是啊,有佳墨者,猶如名將之有良馬也。”

“我有一惑,聾老平日都是如何教習?”

逸之到底做學問的,將話題拽過去,出口即不同。

“先識墨性,再識紙性,識水性,識物性,識心性,識天性,就是這么一步步來的。”石愚答。

“畫不好,挨批否?”逸之又問。

“老爺子會搖搖頭,說爾等畫得太累了。那意思就是我們畫得太煩瑣,不清簡。

“一開始,老爺子不認為我適合畫畫。但作為父親,后輩安身立命事大,總歸要幫襯的,且要幫襯好。如此,老爺子便決定了,教我五年,假以時日,至少會是個合格的美工。

“那以后,老爺子作畫,允我隨時在旁,無甚刻意,只囑咐看好——看好一切,包括研墨、鋪紙、構思、落墨、染色、勾勒、點苔、完善。

“別以為老爺子平日不說話,一旦鋪開紙就念念有詞起來,當然,聲音很小,得屏住呼吸才能聽見。”

“都說些什么?”眾人來了精神。

“每個環節都有一套。”石愚也盡力回憶著。

“比方說呢?”

“……比方說,鋪紙時,念‘宣紙鋪開寄故人’。比方說,潑墨時,念‘欲把狼毫寫物華’。比方說,擱筆時,念‘寫寂寥,畫意興難消’。很多,幾無重復,估計老爺子自己說過就忘,全憑一時興之所至吧。”

眾人恍悟,怪不得,自矜的題句在聾公畫作中隨處可見,每令觀者叫絕,原是心中時時有啊。

整晚無話的彥缺,忽然來了一句:“心里有,才有。聾公是向往那種自在境界!”

“到底何境界?請彥師說說。”老穆一臉懇切。抱白亦是一臉懇切。

抱白原本就想問,又覺不宜貿然開口,師傅問了,他才跟上。

“不為物役,不隨人后,不因世事沉浮而困擾的境界啊。”彥缺說。

石愚一拍桌子:“到底彥缺兄懂得!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老爺子開始為外界所知,尤其是白石老人的弟子苦禪、可染二公來半島,機緣巧合,看到了老爺子的作品,被深深折服,回京后大力舉薦,又得一眾名家高度評價,文化部門上下一通氣,不可埋沒人才,老爺子就此離開電影院,調入美專,直升為副教授。

“而我經過四年習練,從藝之心漸起,不肯再去電影院做美工了,立志報考浙美國畫系。

“后連考兩年才中。老爺子高興,開學時去火車站送我,一再叮囑,那可是賓翁曾經為師的地方,遺韻尤新,你得畫出個樣貌才行——諸位,現在,我是不是畫出了樣貌?哈哈哈。”

聽到此,眾人喝彩,新一輪敬酒又開始了。

石愚復回狂傲之態。倒也有股子率性,不惹人厭。只是抱白心里想著,念聾公的時候,石愚趨于暫時的平和,那種樣子,更有師者風范。

逸之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肯罷休,敬酒過后,又問了一遍,聾老如何全身而退的。

抱白也斗膽問了一遍。

石愚說:“后生崽子,連干三杯,我就告訴你。”

口氣是命令式的。

只能喝。

最后抱白喝了一杯,老穆替了兩杯,逸之陪了一杯,一片祥和。

總歸石愚當晚心神相應,讓故事變得更完整了。他說:“老爺子成了名,脾氣不改,名啊利啊,皆有仇似的,依舊過著儉樸日子,春秋兩套中山裝,灰的藍的,都洗到發白了。住的,還是老房子,政府分下專家公寓,他竟不要!還有,不參加任何社會活動,誰叫都不去。

“母親不解,但也沒有明確反對。

“我當年是有情緒的。兩個姐姐已出嫁,作為老生子,有了好房,我必然跟著沾光哪。

“誰知老爺子一擺手,有本事,自己去掙。

“后來,母親告訴我,老爺子私下里是這樣跟她講的:‘要了,就得看人臉色,不自由。’”

…………

老爺子最后幾天,仍在作畫,絕響之作即是那幅《揮毫圖》。

眾人補充道:“此畫中一長者作畫,應為聾老本尊。”

逸之仍記得畫中題款:“人無金石壽,何以萬年憂。今日且為樂,揮毫任自由”。

“極品。”“絕品。”“神品。”眾人的附和聲久久不散。

叁" "老穆的美術館

展覽部總是很忙,逢大展,各個忙到無暇他顧,一刻不得閑。

抱白有些后悔了。依他之前的印象,再高端的展覽,也只開幕當日熱鬧熱鬧。在花籃擁簇下,領導講話、專家致辭、媒體助勢。還有吹捧的熟人,混圈的外圍。

一切呼啦啦地來,又呼啦啦地去。隨后即是冷場的日子,觀者稀少,寂寥寥,空蕩蕩。

博也樓和久也樓,面積大,挑高又好,里面甚至能聽到腳步的回聲。

當初謀職于此,抱白最圖這份空蕩。空蕩預示著清閑。越空蕩越清閑,也就越有自主的創作時間。

隔遠看,美術館就像一個完美盒子,里面裝著抱白所有的“需要”。真的進來,卻是有苦難言的。入職半年,筆墨都沒摸過,可把抱白忙壞了。

說起來誰會信呢。

只“統籌展陳”“策劃實施”,就不堪煩瑣了。碰上牛烘烘的策展方,藝術品租用和到地安排,前期能撕扯幾百個來回,郵件、電話、短信、微信,通信工具全上,每天都燙手。臨近布展,工程和設備團隊慣用專業術語壓人,溝通起來,磨嘴鬧心,勞神得很。

那個時候,館長由市文化口領導兼任,副館長在隴南掛職,每周一上午的例會,多是老穆主持。抱白仔細聽過,內容干巴巴的,專業術語亦嫌多。例會上的老穆甚至喜用排比句。什么策展方法和角度,不能再指向一種敘事、一條線索、一種方法了。什么新觀念、新方向、新思潮的展覽,太少了……抱白覺得,排比句用多了,是不自信的表現。

開完會,師徒二人在美術館附近解決午餐,餃子館、面館、排骨米飯店,國風老三樣。老穆吃不下洋快餐,寧可餓一頓,也不吃。抱白只能將就老穆的口味。

春天,老穆吃薺菜餃子。夏天是手搟面,蛤蜊蕓豆澆頭。秋天點蓮藕大棒骨,配米飯。冬天復回到餃子,白菜蝦仁餡的。

但凡能吃到以上時令,例會后的老穆便是放松的,放松到忘記了一個主任應有的嚴肅,忘記了一個師傅應有的矜持,反差極大,說出來的話也截然相反。

“你小子知足吧,趕上了好時候。”

老穆說,現在總算細分出一個工程部,放以前,叉車啊、水平儀啊,各種工具都得熟練上手。還有,連夜加班干體力活兒,會懷疑自己的指關節已經僵硬,不知能否再去工筆細寫。

抱白望向老穆,忽地意識到,此番話,相當于對過往的抱怨。無大塊時間作畫,筆墨閑置著,想必老穆苦悶已久。

抱白點點頭,不為眼下的“好時候”,而是感同身受,表同情。

想畫,畫不成,輕則憂郁,重則躁狂——須知道,作畫之于作畫人,就像酒之于酒鬼、錢之于賭徒、煙之于煙棍,都是身家性命般的緊要。

老穆的抱怨遠沒結束。

在貴圈混熟,混到能近身各位高人,繼而入他們的法眼,得他們的切心,老穆并非憑畫工,憑的是做人。

是了,老穆行走知分寸,周到,又妥帖。

挑剔如石愚,竟也挑不出毛病,只說老穆是溫良的草食動物,小型體量的,至少比羊要小。

老穆自知天賦不及,再畫,亦難出頭,退而求其次,那就做好與丹青水墨相關的事。

抱白遇到老穆的時候,老穆已把這層人生想明白了。盡管,他內心痛苦,準確地說,痛苦連帶著憤怒——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有藝二代石愚,便也可以有館二代老穆。當年,老穆父親在這里管后勤,堂堂的穆主任,部隊轉業軍人,臉上總是掛著笑,謙遜極了——時任館長是位官太太,人高馬大,只肯喊他“小穆”,眾人也就懶得改口了。

老穆是在美術館長大的。讀小學時,他一直把美術館當公園。放了學不肯回家,先去找“小穆”,目的就是瘋玩。

“小穆”總是四處忙著什么,顧不上他。他直奔美術館后園子,爬樹、逗野貓、挖地洞。那時池水尚滿,他甚或網過小魚。

最是初夏,樹木都長滿了,風輕輕一吹,樹叢中嘰嘰喳喳一片,老穆卻看不見一只鳥兒。有葉子與葉子摩挲的沙沙聲,老穆卻看不見它們的搖晃。站在樹下,老穆是看不到根的,更是看不到樹梢的,小兒如他會以為那些樹穿透了大地,穿過了整個人間,直入天庭神府。

至小學畢業前,對于各個角落的熟知,他已遠勝于“小穆”。只是,他玩得有些過,三九寒天掉進了水池,撈上來時,渾身掛著冰碴兒。

“小穆”要打,被館長呵斥住,有話好好說,不許打孩子。“小穆”便收了手。

只一次,館長的話,“小穆”也不肯聽了,當眾狠狠甩下兩巴掌,老穆的半邊臉,即刻腫了起來。

起因是老穆在后院用彈弓打松鼠。松鼠拖著華麗的尾巴,倏然不見了。老穆不甘心,又朝高處盲打。結果,兩道錯誤的拋物線,碎了久也樓的一扇窗。

“小穆”愛館如家,是出了名的,每日在各樓之間巡查數遍,自己的兒子破壞了自己的成果,是真怒啊,必得狠狠地打。

館長說:“看你是個好脾氣,怎么打起兒子如此失控……小穆啊小穆!”

老穆的父親一直被稱為“小穆”,還沒來得及混成“老穆”,就走了。

那年老穆十六歲,發育來得有點遲,偏瘦,沒長開,喉結也不見。眼里倒有了精光,應是常年在美術館浸泡的緣故。他不再瘋玩,已懂得靜靜觀展,在空曠的展廳,一個人走來走去。他甚至開始學畫了,投的是理論部皇甫老師。

皇甫嫌老穆笨,常常跟“小穆”講:“孩子是好孩子,就是沒甚才氣,我且教著,教不出名堂,休要怪我。”皇甫是個中年人,頭發偏長,且自然卷曲,平時一臉陰郁,予莫測之感。他祖籍余杭莫干山下,骨子里有吳越細膩。對于美,總是極其挑剔。因不能忍受粗糙,不能忍耐生活的重復與平淡,以至于犯下大錯,與某小學音樂老師有了私情。

皇甫老婆來鬧過幾回,動靜一次比一次大。館長找皇甫談話,最后那次,談了整整一下午。

皇甫沒臉活了。美術館離海很近,只隔一個路口。皇甫穿過去,徑直往海邊堤壩走。

在美術館側門,放學后的老穆碰到了皇甫,熱切地喊了一聲。皇甫好像沒看見,也沒聽見,眼神是空的。

黃昏正覆蓋下來,美術館沐著淺金。木然行走的皇甫,也沐著淺金。

老穆手上拿著線描作業,原是來請教的,見皇甫不應,老穆覺得異樣,又好像沒什么異樣。皇甫總是不太肯應承的,平時一口南方普通話,句句儉省。

之后許多年,老穆都記得美術館側門的那次照面,夕陽打在皇甫的寬額頭上,眉心有根豎紋,似懸了一根針。

那晚,“小穆”沒回家,先是在醫院張羅搶救,后又去警局做筆錄。

皇甫投海自殺未遂,撞傷了腦干,留下后遺癥,回家養病去了,從此再也沒來過美術館。據說,皇甫老婆很滿意,因為丈夫徹底回歸了家庭。

老穆想去探望皇甫,被“小穆”阻止,說要給皇甫留面子。

“你去了,皇甫老師會難堪的。”

老穆就急:“那我以后跟誰學?”

這一急,惹得“小穆”更急了:“美術館偌大,還不夠你學的!”

老穆沒想到,三個月后,“小穆”也出了事。

起因是每年的例行維護修復。

美術館離海近,潮氣重,大霧隨南風上岸,沉沉地覆下來,常數日不散。館內恒溫恒濕控制,相對好一些。主要是外部。霧水帶有鹽分,腐蝕涂料和石材,須定期清洗,以去除之。

博也、久也,面積大,名頭也大,維護先從它們開始。厚也、高也、明也、悠也,聚于中間院落,依受損程度,選擇性維護。

當時,明也樓的五扇窗換新,完工后,“小穆”搖搖頭,說漆色過于俗麗,與樓體不諧調,時間感之類的東西,都沒顧及。拆下來,重新做。

工期由此延了幾天。

施工方憋著火,背后罵罵咧咧:“姓穆的官兒不大,毛病不少。”午飯時間,一甩手,擁向小飯館,喝啤酒去了,現場無人值守,屬嚴重失職。

后來,門衛回憶,風是打著旋兒來的。從三級轉為陣風七級,沒用幾分鐘。也就是說,風一下子起來了,火也一下子起來了。大火與大風纏在一起,呈瘋魔狀,火舌旋渦,連帶著嘯呼聲、尖叫聲。明也樓前的白皮松也燒了,如一把巨型火炬。

等到施工方聞信趕回,火勢已失控。

現場的易燃物,除了木屑、木板,還有成桶的油漆,他們想沖進去,又不敢。

消防車到來之前,“小穆”和門衛,用滅火器控制住了部分火勢。

黑煙仍在翻滾。

沒人看見“小穆”是如何沖進去的——他大約是想搶出那幾桶油漆。油漆屬于易爆品。

西北風陡然轉身,殺了個回馬槍,火勢復烈,像燒紅的鐵墻,炸裂聲四起。眾人開始喊:“天啊,天啊,不好了!救命啊!”

“小穆”再也沒能出來。

后來,據警方的通報,火情是因施工方亂丟煙頭引起的。老穆不能相信,小小的煙頭,能取了“小穆”性命?他瞞下母親,去了趟警局,大約想要問個明白。

一個警官看著他,眼里都是疼惜。警官說:“同學,煙頭的確很小,可是它的表面溫度有兩三百攝氏度,中心溫度高達七八百攝氏度。”警官又說:“煙頭最初是陰燃,無火焰,緩慢燃燒,極具隱蔽性,很難被發現,若有大風,或者氧氣充足,就有可能轉成明火。”

老穆不知道自己在哭。警官遞過來手帕,老穆也沒接。

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忍再看,只說道:“你父親是個值得敬重的人。”

小時候,老穆總覺得“小穆”活得窩囊,無甚高職務,也無甚大追求,晚上能吃一頓白菜豆腐燉海帶,再擱幾片五花肉,吸溜二兩老白干,就樂不可支了。

“小穆”殉職以后,想起這些場景,老穆就難受。很長時間,他不敢再去美術館。

著火的白皮松已經炭化,不久被清理,原地開出一個菊花圃。對面悠也樓前還剩一棵白皮松,自此,斷了呼應,只能孤獨地活著。

館長說“小穆”死得可惜啊,他太愛他的美術館了。

老穆得到了善待。館長找人給他輔導畫技,說先去讀書,畢業了再回來,美術館等著他。

抱白入職一年,老穆的故事,間接也好,直接也罷,已經聽了個遍,包括很多細節。前輩們都說,“小穆”為人實在太好。老穆所有的周到,“小穆”只多不少;老穆所有的溫良,“小穆”只多不少。

一開始,抱白理不清“小穆”、老穆的關系,老穆做了補充,他才弄明白。老穆跟抱白說:“自己的第一根白頭發,是十六歲那年長出來的。胡子還沒硬,頭發先白了,命啊!”

“所謂命,是指同時失去父親和老師以后,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所要承受的生命創面,實在太痛了。”抱白想。

老穆聲音沙啞,淪陷在回憶里。

“母親哭昏了,又醒來,醒來又哭昏。”老穆搖搖頭,“十六歲的冬天太難熬了,夜里被嘶吼的狂風驚醒,總是擔心房頂會被掀掉。后怕一直都在。

“你小子不會懂,那種感覺,哎,怎么說呢,就好比我在家里,‘小穆’去了美術館。我趕到美術館,‘小穆’剛好出差了。我在外面四處找,‘小穆’偏偏回家了……

“‘小穆’永遠都在,只是,每一次都擦肩而過。

“‘小穆’就這么躲著我,只剩下夢中不時地相見,可醒來之后,才發現皆為虛幻。”

“小穆”當年殉職,按照相關規定,發放了一次性工亡補助金,還有撫恤金。美術館上下捐款。館長倡議全市文化系統,又捐了一次。

老穆是家里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要上學。母親原本就病歪歪的,此后,沉默得如同一塊石雕……老穆便決定早點工作,供養弟妹。

老穆跟抱白說:“否則的話,‘小穆’不出事,皇甫不出事,我苦學三兩年,興許能跟你一樣,也去讀美院了。”

老穆終究隨命運跌宕,在本市匆匆讀了兩年大專。館長兌現了承諾,退休前,將老穆的工作安排妥當。

館長還叮囑,進了文化單位,就是文化人,缺什么補什么,邊工作邊拿本科文憑,并非難事。

“只是皇甫之后,再沒碰到更合適的老師了。”老穆說,“皇甫做人有問題,美學品格卻是不打折扣的。我天生遲鈍,開竅晚,皇甫當年所言所做,卻也記住了,日后回憶起來,都分外清晰。

“第一堂課,皇甫就告知,畫筆的簡約與自然,是由內而外的。見我聽不懂,他也不解釋,由著我慢慢去悟。

“皇甫講課很人文,他說吳昌碩乃湖州人士,在蘇州度過三十二載,暮年移居滬地,將海派書畫引進鼎盛。潘天壽生長于寧海,在杭州美院任教多年,后入滬拜吳昌碩為師,留下佳話。

“皇甫很有前瞻性,他當初的觀點就是,這些名家的藝術遺存,散落在長三角大大小小的美術館里,若有時機,能匯聚之、梳理之,必好看。”

抱白問:“后來,皇甫老師……如何了?”

老穆答:“工作后,我曾去探望,他已不認得我,病榻拖延了許久,瘦脫了人形,方才離世。”

肆" "彥缺的寂山

父愛無從縫補,若能再拜師求道,或可求一份精神的歸宿。老穆當時這樣想。

更何況,貴圈是講師門的。師父名望越大,弟子起點越高,假以時日,前途必遠大,這個理兒任誰都懂。

工作后的老穆,有美術館這個樓臺,接觸到各路名家,要踏實學些什么,總歸不難。他亦虛心,亦苦練,日后再看,卻畫出了子丑,畫不出寅卯,總是欠些火候。

石愚和彥缺,一個在朝一個在野,當初究竟投誰門下,二位卻客氣起來,說白了,就是都不肯收老穆做弟子。

石愚說:“跟我學,不如跟彥缺兄學。彥缺和家父很像,無師承,皆自學。

“家父自學清代高鳳翰及近代任伯年、吳昌碩,工寫結合,極善造境。彥缺自學張大千,潑彩在紙上流淌、沖撞,絕無現世的局促,終成海上仙山畫派,令我莫及啊!”

老穆才氣有欠,人卻不笨,見石愚被弟子們前后簇擁,便明白話中深意了。再一打聽,各個背景深厚,有富家公子,有高官女婿,甚至不乏在任的官員,最不濟也得是八大美院畢業——看來,做石愚弟子,須有等價交換的能量,老穆瞬間委頓了。

可是,彥缺那邊,也不答應。

彥缺說:“不要跟我說學,要學,就去學歷代真人。遠的不說,明末清初畫壇四僧,原濟、朱耷、髡殘、漸江,任誰都可學,學一輩子。”

老穆反復咂摸這些話,知道彥缺不是推托,也非謙虛,而是真的希望他能開眼界、尋至理。

老穆很早就喜歡良公,那些彩墨戲曲人物畫,簡拙至美,最見風格。找個合適時間,便與彥缺談了自己的想法。

彥缺難得興起,大論起來。論良公擺脫了古法“十八描”的程式,自成一套,出手鈍、滯、澀、重——還有,最是一個簡!當真是以少勝多啊!

老穆問:“可是,我若照著良公的畫,豈不又一個樣了?非但一樣,還相形見絀。”

彥缺說:“有理!不能照樣,只學精神,而另尋招式。”

老穆有所不解。

彥缺松松地笑了,說:“要不,先去看戲吧。大戲小戲鄉間戲,都去。看了,就尋到了。”

老穆一切照做。

劇院看完,又去看縣劇團的地方戲——茂腔、柳腔、墜子、梆子。

看了臺前還要看臺后。跑到化妝間,看現場的雜亂、演員的忙碌。

有幾次,鄉村票友唱大戲,原是田間糙野的農婦,在后臺相互化裝,穿上戲服的瞬間,即刻變成了天仙。小花旦、大青衣,邁出細碎步子,操起文縐縐的戲文,演繹生死相依的故事……老穆不由得心中一顫,入了角色,他想,不如就畫“戲里戲外”吧!

如此持續十年,終有進展,老穆愈加明白了彥缺的良苦用心。

此間,還結下良緣,娶了縣劇團的當家大青衣,《鎖麟囊》中的薛湘靈、《鍘美案》里的秦香蓮、《大登殿》里的王寶釧……都是她。

館長退休后,仍關心老穆成長。“小穆”殉職一事,館長內心絲絲拉拉地疼,無法隨時間消解。老穆結婚,她做了證婚人,似寬慰不少。

得知老穆畫了十年“戲里戲外”,館長當即表態:“美術館給你開個展!”

以老穆的資質和江湖地位,遠達不到在美術館開個展的條件,但館長發了話,向社會各界匯報創作成果,請藝術界前輩與同道們批評指正,這事便也成了。

不過,老穆處世懂避讓,不想惹人妒忌,便說自己才疏學淺,作品不多,撐不起博也、久也兩個主場,不如就在中園里選兩個小展館。最后定在明也和悠也,也就是當年“小穆”殉職的現場。

畫展定下,老穆恭請彥缺寫前言。彥缺推辭,說自己流連深山,離社會較遠,猛然寫個前言,恐效果不佳。

沒辦法,老穆只好去找石愚。石愚痛快地答應了,連同開幕式致辭,也一并許下。

展覽開幕當日,石愚站在主席臺上,被花束圍繞。眾弟子于臺下,鋪張開來,占據了第一排,老穆反而被邊緣化了。

老穆倒也不在乎,他心里高興,加之一身新行頭,整個人過年似的。

石愚以“丹青繪盛世”作開場白,先概述市畫院、市美協培育美術新人,不斷完善人才梯隊,成績矚目,極大地提振了在全國美術版圖的影響力。

掌聲四起。

石愚微笑,待掌聲稍息,緊著道,今又有新人新氣象,充分展現了藝術形式的探索和突破……如君所知的那樣,外師造化,中得心源。

掌聲再起。

終于,石愚說到了老穆的畫作,贊其寫意傳神,以拙求樸,既致敬關良先生“水墨戲畫”,又是創作者勤于實踐的結果。

掌聲又起。

開幕式結束,眾人起身合影。石愚站中間,氣勢卓然。眾弟子左右分列。隨攝影師的指揮,一起喊“茄子”。

老穆被擠在第二排邊角,羞澀而滿足的樣子。

彥缺則是開幕前日來的。當時布展已結束,老穆在調整細節,皺著眉,心里有所忐忑,不知明日的效果會如何,像個遲早要見公婆的小媳婦。

彥缺走了進來,說先睹為快,來提早祝賀。

老穆未所料。

當時展廳無一人,有種潮水退去的空曠感,彥缺站在面前,像座寧靜的孤島。

“出門前畫了幾筆,覺得與你會意,就拿上了。”說話間,彥缺遞過來一個牛皮紙袋。

老穆去接,見彥缺修長的手指,帶著睿智和憂郁——這是老穆以前從未注意過的。

紙袋里裝著彥缺的大作,四尺四開大小,折疊著。

老穆一邊無法控制自己的不安,一邊又掩飾不住自己的急切,激動壞了。

終于謹慎地打開了。可見色彩奔涌處,邊界感的消弭,無形卻似有形。題款是“寫形容易寫心難”,老穆禁不住念出了聲。

彥缺將每幅畫都看了一遍。老穆亦步亦趨地跟著。彥缺不會說客套話,老穆是知道的,這讓跟在彥缺身后的老穆越發緊張。

好像過了很長時間。外面的天應該黑盡了。或許市聲被黑夜壓制下去了,展館里分外靜寂,彥缺一開口,就起了回聲。

“嗯,畫雖小,境界深。粗看無法,細看有法,匠心就在無法與有法之間,是一種創新。”

“您老得多賜教啊!”

“丹青之妙,我都會說與你,怎么畫,跟天地去要,跟內心去要。

“筆墨還是要更多些貼近人物,為其服務,與劇情相配合,不可單純地求墨趣,時間久了,恐有玩弄之嫌,就不好了。”

彥缺說到古人的“筆意貴流”,老穆初不解,彥缺又加了一句:“就是不同的人物性格,不同的畫法。”

“遲滯、迂緩、艱澀、猶疑,濃淡之間,水分常溢于形外——這等用好了,也是有真性情的。”

彥缺就這樣說著。

往事,或者故事,有一搭無一搭,未必連貫,但老穆講的多了,抱白有心,也就拼湊完整了。

老穆曾送給抱白一套冊頁,分為《后臺》《妝造》 《候場》。那是抱白到展覽部半年后,老穆故作輕松地說:“前幾年的拙作,你這美院高才生提提意見,喏,往后就看你的了。”

“有道是,手卷易好,冊頁難工。”老穆十幾歲的時候,皇甫就跟他講過。

皇甫亦有收藏冊頁的癖好,繪畫、書法、詩詞、題跋等全數收入,每每拿出欣賞,那神情,在少年老穆看來,活脫脫像個饞鬼。

冊頁雖尺寸不大,小巧方寸間,所花心思卻是最多的。皇甫曾以林風眠的冊頁,給老穆講解:“看似一蹴而就,實則,輕快卻不輕率。”

老穆當時懵懂,卻記住了。真正讓他領悟之人,是彥缺。展覽計劃落地之前,老穆曾請教彥缺,做一本展冊,還是做一套冊頁。

彥缺想了想,說:“后者!以之小,濡化心靈之美。”

老穆復誦一般,把彥缺當年所說,又說與抱白。

彥缺是這樣說的:“歷代丹青名家好手,均曾留下過精彩的冊頁作品,蓋因其既可探微用宏,以小見大,方寸之間,煙云供養,又方便交流畫藝,切磋文華,所謂中華繪事之獨有創造。”

抱白深以為然。少頃,又面露遺憾,說:“彥爺高深,只是現在倒沉默了,金口難開啊。”

老穆解釋:“遇到相投的,還是會說些什么的。”

抱白搖搖頭,那意思,加起來沒聽他說過十句話。

也不全然。抱白想起,某次在飯局上■季老板,彥缺是多說了幾句的。

當時石愚碰到了熟人,被隆重邀進隔壁房間,好久沒回來。季老板適時湊近彥缺表態:“以后您老的畫,有多少我收多少,早年的也收——”石愚若在,這些話季老板是不好說的,怕抹了石愚面子。

彥缺擺手道:“張僧繇‘沒骨’,八大‘沉毅’,李思訓‘金碧山水’……我這等,真是在給前人丟臉啊,悄沒聲地,也還不怪,若張揚,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一席話空留季老板原處尷尬。

老穆又解釋,彥缺不愛說話,亦是因為丑妻的病情。之前,彥缺都是住在山里,這一年,丑妻病重入院,他才搬來老城的。

醫院那邊,找專家會診,辦特護病房,都是石愚操持,彥缺很是感激。石愚識得社會各層面,找了本市最好的資源。

抱白這才弄明白,出世寡淡如彥缺,為何會常現身于飯局。原是石愚刻意囑咐,叫上彥缺一起,或可讓他寬寬心、消消愁。

鲅魚餃子,入口無渣,鮮嫩有汁,肉糜綿軟肥厚,頭幾個來不及細嚼,下肚后方感滿口鮮靈,一股清甜海風直透后腦勺兒。餃子館老板娘很得意,說她老公凌晨就去碼頭等船了,當流的,剛打上來,鰭上還掛著海藻哩。

老穆與老板娘應答來去著,本性里的溫和良善,都寫在臉上。

“這個禮拜,全吃它了,都是你請。”老穆擰頭跟抱白說。

“放心,徒弟請得起。”抱白正樂得,因為他知道,有了鲅魚餃子,老穆就能把彥缺的故事講成連續劇。

老穆說:“上個月,彥缺送丑妻回老家了。丑妻已如風中殘燭,時日不多,執意回去。丑妻六十有二,長彥缺三歲,吳地人士,祖上做顏料的。

“丑妻的模樣,與逸之夫人相反,既無云鬢婆娑,也無蛾眉清掃,她膚色黑,嘴有點大,偏又愛笑,牙也不齊整。不過身量倒是輕盈,動如急風鉆隙,活力藏不住,隨時要溢出來。”

丑妻,丑妻——抱白記得石愚開過玩笑,說“丑妻是寶”之類的話。那是抱白第五次參加飯局,也是他入職后的第三個月,諸流程已不再陌生,石愚的口無遮攔也領教了,最關鍵的是,自己飲白酒的能力也在明顯提升。

石愚這樣說的:“彥缺夫人丑,不打緊,實惠!祖傳真功在身,保彥缺兄用了一輩子礦物顏料,成就仙山云海圖。”

彥缺當時照舊笑瞇瞇,不生氣。

早年,丑妻也是上山好手,從小跟父親,也就是彥缺的岳父,練出來的。

據說,彥缺岳父,是高人之外的高人,活神仙一樣的存在。手工制作純礦物顏料,至死方休。那些顏料不添加化學物質,色澤經年不褪,時間流逝,反之變得更艷麗,很多博物館修復古畫時,都曾向他岳父購買顏料。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彥缺從美校畢業,分配在絲織廠設計科,后被派往絲綢之鄉學習,在蘇州的老巷子里,認識了丑妻。

“一見鐘情?有點浪漫。”抱白笑著打岔。

“俗氣!應該叫作前世注定。”老穆滿臉當真。

當時,彥缺正站在那里畫速寫。畫得必然是好。一女子走過去,又折回來,在旁靜靜地看,等彥缺畫完才說話:“你畫的是我家房子。”

丑妻并沒學過畫。與她父親打交道的,皆丹青人士,她便對畫畫這件事有種天生的親近感。二人聊了起來。之后,彥缺被請進家門。

岳父犀利,打眼的工夫,就覺得彥缺是個好后生。彥缺并不知道,岳父已將他看在眼里——他只顧局促,微微欠著身。岳父逆光坐于窗前,低著頭,手握石杵,不停地研磨顏料,偶有敲打之聲。

奇怪,彥缺反倒覺得好聽,這敲打之聲能讓人安靜。房間里都是灰,很臟,被各種工具、礦石和瓶瓶罐罐填滿了,廚房的菜板上也是礦石。

北角有道隔斷,不足兩個平方米,走進去,彥缺終于見了成品,置在靠墻的架子上,一排排白色瓷碗,大小均一,上面貼了字,小楷正體,“朱砂”“花青”“石綠”“泥金”“藤黃”……每一種顏色都是純凈光潤、輕細若塵的樣子,彥缺便呆住了。

“后來呢?”抱白問。

“后來彥缺就隨這對父女找石頭去了。”

“師傅,你說得像個神話。”

“你小子——聽還是不聽吧?”

“聽!聽!當然要聽。”

岳父走南闖北找礦石,搭上錢和時間,無所獲的時候,亦是常有。

找礦辛苦,制作也辛苦,多年下來,岳父得了腱鞘炎,腰椎也不好,總之渾身職業病。

不過,岳父很為自己做的顏料自豪。一管一管的化工顏料,被他稱為“假的東西”。岳父說蘇州方言,后綴的語氣詞里常常出現“哉”,說到自己制造的顏料,就是天然哉、天然哉。

丑妻一旁翻譯:“阿爹說他的這些顏料,與敦煌壁畫所用的顏料,成分幾乎一模一樣。”

彥缺將信將疑。

岳父只此一女,岳母早逝。岳父帶有三個徒弟,皆靈巧之人,想選一個入贅。丑妻卻把他們當哥哥,皮打皮鬧在一起,只有親情。

岳父沉下臉來,說嫁彥缺可以,得做上門女婿。其實,岳父是想把做顏料的手藝傳承下去。

彥缺起初不肯,他不敢丟工作,在當時,絲織廠是國有大廠,設計科的更被稱為“才子”。再者,北方人到南方入贅,說起來不好聽。最重要的是,彥缺家里還有垂垂老母。

“最后怎樣?”抱白聽得入了迷。

最后,彥缺兩年進修完畢,還是娶了丑妻,帶回半島,把老母侍候走,又隨丑妻去蘇州,把岳父侍候走。這中間來來回回,彥缺隨岳父上山找礦,學習做顏料,畫出了自我的風范……絲織廠的工作,是早就辭掉了的,清苦了十幾年,后來潤格上去,一畫難求了。

老穆說:“找礦離不開攀爬,彥缺練就了一副好筋骨。我隨他爬過兩次,跟不上,也等不及。”

彥缺快的時候,一口氣到山頂。

彥缺慢的時候,一上午還在原地。

唉,彥缺的山,注定是他一個人的。

伍" "甲大的俗常

甲大在飯局現身,不亞于一次東亞板塊強震。

此前,甲大已在美術館出入月余。他到展覽部拜訪老穆,帶著作品,自報家門,派頭虛擺,誓要把美術館拿下的樣子——其實,他哪有什么家門,在貴圈兒,根本就是“路人甲”,屬野生的。

抱白見到甲大,是個周一,例會時間。

當時,老穆已在例會上講足五十分鐘,滔滔不絕,任誰都能聽出話里的亢奮。

老穆到滬參加美術館相關論壇,帶著黃浦江的軟風回到北方,面色白皙不少,腔調也被同化了似的。老穆說:“美術界的館際合作呀,日后要上來。包括與長三角聯合辦展,驅動館際合作駛入深水區,開啟對于海派藝術、江南藝術的再發現,最終推動我市美術展覽文化的供給,實現更高質量的一體化發展。”

好幾個人開小差兒,抱白也在筆記本上涂鴉,老穆都不管,清清嗓子,繼續講。

“諸位,除了館際合作,來年首要大事‘百年丹青回顧展’,旨在總結、梳理、承繼,市里對這個回顧展寄予厚望啊!還有,中韓交流展、半島沿海城市聯展,亦在日程中……”

這時候,門衛悄聲進來,俯身與老穆低語,老穆聽后搖搖頭,面露無奈,隨即看向抱白,說:“有個畫家來訪,你去看一下。”

抱白不知前傳,應了,起身,隨門衛去。

甲大坐在博也樓前的臺階上。見來了一帥哥,嚯,少俠氣質,行頭也各一路,必是丹青中人,說話不必見外,就遠遠地嚷:“什么會啊,這么長時間?展廳我都溜達十來回了,會還沒開完。”

抱白尋聲看去,見此人五十歲開外,穿迷彩服,光頭,矮壯,黑,像干粗活兒的。

既然老穆交代是個畫家,抱白只能以老師稱之,請問有甚指教。

“老穆知道的,我要在這里辦畫展。”甲大仰了仰下巴,嘴角上掛著不以為然。

抱白吃不準話中分量,只問老師貴姓,心里緊著盤算,如何應付。

“免貴,姓甲。”

“哦,甲老師,要不您先把作品照片和電話號碼留下,例會怕是要開到中午了。”

“沒事,我等。”甲大復坐回臺階。

一年來,老穆近身的畫家,抱白幾乎都見了,高矮胖瘦不論,范兒先得做足。叼煙斗有之,系絲巾有之,戴禮帽有之。大俠、大儒、大佬,都是穿風的,甚或帶磁的——從未有此“異類”。

抱白不甘心,他希望自己讓老穆滿意,處理妥帖,即問:“甲老師裝著的是大作嗎?”

見甲大身邊有個帆布包,抱白指了指。

“帶了本畫冊,上次老穆看過的。”甲大順手取出。

抱白接過。是小冊,十六開,亞麻面,線裝,細節處理得都好。封面印著兩個字:俗常。

抱白忽然想幽默一下:“甲老師,沒人說這是本詩集嗎?”

“只管打開。”甲大顯然不買賬。

抱白有些尷尬,覺得甲大比石愚還要自以為是。

抱白想,老穆從沒跟自己提起此人,那么,就是不需要提起的,甚至是不愿意見到的,得替師傅擋回去,盡快打發走。

這么想著,抱白打開了畫冊。他是從中間打開的,準備派出模式化表情,就是那種看似禮貌實則敷衍的表情——結果,入眼皆奇,皆怪,皆俗又皆不俗。抱白受驚了。后背滲出一層水汽。但他要穩住自己,不動聲色,一頁頁翻下去,翻到最后,再從后往前翻了一遍,還是沒抬起頭。

“小兄弟,多提意見。”甲大又仰了仰下巴。

“不敢,不敢……很有風格哪。”

“如此,小兄弟是表揚甲某人嗎?”

甲大笑起來像打雷,似有一種超能力,在顛簸著周圍的空氣。

這本叫作“俗常”的畫冊,內里的丹青形象,遠在抱白意料之外。抱白原以為,做派如此糙的一個人,饒是畫來老練,也避不開某些硬傷。

譬如,用筆過于鋒芒,著色過于艷麗,徒然霸悍。這種畫,貌似蒼勁,實則火氣太重,屬丹青大忌諱。又譬如,無讀甚書,不知理法,用筆、用墨全無講求,由此導致的縱橫習氣、筆墨污漲,亦屬丹青大忌諱。

可偏偏不是這樣!

抱白看到了一種樸拙的美。

筆輕重,墨干濕。忽而濃,忽而淡,忽而潤,忽而枯。絕無故意和造作,像是天生的,又或者,從生活中蹦出來的。

人物有酒鬼、小販、釣魚人、發廊妹、背包客、游泳者。是醉了的、抖機靈的、騷媚的、孤注的,甚至是賴皮的、魯莽的。

靜物則包括油條甜沫、大白菜、切開的西瓜、晾曬的咸魚、陶泥盆與殘菊、老式臺燈、海魂衫和拳擊手套、一盤蛤蜊兩扎啤酒。又是溫情的、舊掉的。

動物倒少,只有貓,且只有黑貓,卻也是詭異的、通靈的。

…………

正捧著畫冊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老穆適時出現了。

甲大騰地站起,甚至招了招手:“老穆,你可浪費了我一上午的時間。”

“每周一例會,哪個單位不是如此。”

“哦,沒單位的人確實不懂行規。”

“到飯點兒了,走吧,請你去吃鲅魚餃子。”

“我正饞這口。”

甲大看著糙,其實講究得很,餃子入口,一個,兩個,咂巴咂巴,說餡里少了樣東西。

老穆和抱白面面相覷,齊問:“什么?”

“肥肉膘。”甲大說,“少了此物,肉餡柴,腥味也略重,有了此物,保你滿口汁水。”

老穆和抱白,緊吃了幾個,覺出今次的餃子確是欠了味,叫來老板娘一問,果然沒放肥肉膘。原是冰柜里的用完了,她老公不知,沒采購。

“甲老師真乃生活經驗豐富之人啊。”老穆贊道。

“我等草根,怕也只剩這煙火氣了。”甲大自嘲。

隨后,老穆便和甲大聊到了畫冊、畫展。抱白以吃餃子做掩護,豎著耳朵聽。聽來聽去,甲大毛遂自薦,要在美術館搞個展。老穆為難,說館里有一些硬指標,什么中國美協會員、省部級大獎等若干,有了這些,才能搞個展。

“屁!”甲大說,“凈弄些虛頭巴腦!”

抱白一驚,此人什么來頭,敢跟自己師傅這樣說話。

老穆倒是不生氣,只嘿嘿地笑。

甲大一口塞下最后四個餃子,把自己豎起來,含混地說:“不跟你掰扯了,走人。”

抱白原以為這是一頓不歡而散的午餐,沒承想,老穆整個下午都心情舒坦,下班前還說要去園子里走一走。

中園有數棵紫薇樹,尤以明也樓、悠也樓之間,花穗密匝擠挨,深者丹,淺者胭脂,嬌艷累累然。師徒二人沿甬道緩行,繞過花徑,到了白皮松樹下。抱白似乎知道老穆要說什么,他在等著。老穆果然開了口。

“那本畫冊,《俗常》,你看了?”

“看了。”

“怎么樣?”

“唔……”

“有甚說甚。”

“他在筆墨里追求天趣,應屬上乘的新文人畫。”

“你小子,有眼力。彥缺曾跟我講過,此類丹青水墨,散發著怡然自得、蕭條寂寞的懦懶心理,象征著生命的休息,極富玩賞性與怡情性。”

“嗯,師傅,學中國美術史的時候,宋元乃至隋唐,多有丹青逸品,求的正是‘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讓人看了起雞皮疙瘩。”

“甲大老而逆反,卻也有著真誠、生動的精神世界,這些畫,確是逸品。”

“徒弟以為然。”

“還跟我轉上了?”

“徒弟豈敢。”

“能逸出,是讓人羨慕的事,哪像我,活得這般,唉——拘著。”

“是啊,甲大本人也像件逸品。”

“甲大的畫,不可能也沒必要成為所謂的主流,他就是多樣化的一部分,社會秩序之外的一種靈境,且拓寬了‘逸格’的審美范疇。”

…………

師徒二人聊得開懷,直走到暮色四合。

經過那棵白皮松的時候,老穆摸了摸樹干,說道:“甲大也不全是逆反,筆下那些老靜物,都透著溫情,讓人看到了一個遠去的時代。‘小穆’若活著,定會有共鳴的。”

最后,二人思來想去,甲大的畫展要搞,只是,搞之前,得做好鋪墊,取得石愚等主流畫家的支持,換句話說,得讓島上大家們高興。

“百年丹青回顧展”還指望大家撐場子哪,他們多是傳承人,家門師門名望在前,手上藏有孤品,老穆得罪不起,美術館也得罪不起——怎么辦?

先讓甲大擺酒,拜拜碼頭,禮多人不怪嘛。

再說那晚。

甲大拜碼頭,在島上最昂貴的酒樓,擺下筵席。

老穆搭臺,請來一眾名流,動輒主席、院長,還有大名鼎鼎的“猴王”“貓王”“馬王”“驢王”“蠟梅王”“葡萄王”,虛名一浪高過一浪,均是被社會寵愛的人物。若無美術館這個平臺,老穆亦是請不動的。

圓桌碩大,對面的需遙望才見。

老穆前后殷勤照應,一回頭,見甲大還是一身迷彩服,心里就有些不快,好歹也裝一裝啊,非把自己搞成“包工頭”,難怪名家們各個板著臉,冰川懸掛。

甲大倒是坦然,不控制笑聲,一副自黑氣質。

開席前,老穆做了簡短介紹,算是正式引出。

甲大沿著圓桌,躬身,雙手奉上那本小畫冊。

石愚打開之,眼神掠過,歘歘帶風地快,翻到三分之一,就不耐煩了。

“草率,草率!小幅畫,頃刻而就,連渲帶染,也用不了半天的工夫,處處的筆墨都浮在紙上,缺少沉著的氣概。”

甲大就笑,說賜教賜教。

尷尬的是老穆,他知道甲大會不受待見,卻沒想到石愚這樣著急。

石愚沒有停,繼續說:“古人五日一水,十日一石,并不是古人癡笨,恐怕有一筆不到處,反倒為全畫之累了。”

甲大還笑,說都累都累。

氣氛到這里,有點僵了。抱白想,彥缺若在,該會說幾句寬容話,畢竟,彥缺是最懂逸品之妙的。

現在,甲大只能自己救自己的場,可他出口就是錯——

“都說我長得丑,丑得像泡屎。哈哈哈。”

眾人不笑,故意冷他的場。

甲大繼續自嘲,做了二十年生意,結了四次婚,養了一閨女仨兒子,費錢得很。

眾人的耳道想必已經開始共振了,只是,面部表情在繼續冷漠。

“第四任老婆,去米脂建廠時認識的,小了三十歲,帶回來,先在公司做秘書——”

“能做秘書嗎?”總算有“猴王”接了茬兒,且不管口吻與表情,至少甲大不用像馬戲團的獨角戲演員那樣寂寞了。

“能啊。調教啊。女人跟桃子一樣。桃子沒有熟了再摘的,都是青澀時摘下,捂熟。”

“這樣的秘書,工作能力不盡如人意吧?”“驢王”也開了腔。

“生澀時候,開始捂,調教她,愛護她,熟了之后,跟你一個脾氣一個心眼地過日子。”

只有甲大自己笑了起來。

石愚喝完三杯茅臺,拂袖而去。甲大竟然喊:“好漢留步!發個言再走。”

眾人又恢復了沉默,且不想再說一句話,嘲笑的話也不想說。何況甲大安排了最貴的菜品,藍龍蝦、金槍魚、帝王蟹。酒也好,醬香、濃香,齊活兒。不吃不喝可惜了。于是,后面都是甲大在自說自話了。

“我一糙人,做了二十年生意,為何偏要來入這丹青圈,貼錢討沒趣,還不是因為童子功放不下,有份執念。五十知天命,我就畫了起來,老天讓畫的,推不掉。”

好吃好喝之后,易放松警惕,這時,眾人臉上的冰川開始融化,心里都好奇,筵席豪橫至此,甲大到底是做什么買賣的?“蠟梅王”替眾人問了句。

甲大說:“養豬,養雞,養牛,養羊。”

眾人吃飽了,喝足了,終于開始笑了,“王”也是人嘛。

甲大又說,養豬場故事很多哪。

“豬吃了毒莊稼,口吐白沫。喂上味精,豬吐出來就好了。有一次,養豬場的女工因家丑喝了農藥,我想,人和豬應該差不多,也可以用味精催吐。果然,一包味精喂下去,苦膽水都吐出來了,當然就活了。”

眾人嘖嘖,有本事。“貓王”甚至贊了句“神奇”。

甲大接上:“神奇倒也不假,我不但會救命,還會算命。”

眾人齊齊地說:“哦?”

“算命也曾是我的生意。那些年,我算命還是準的。朝你一望,就知道你在行什么運。算命是要當場兌現的,心服口服了,人們才會給錢。干這行不簡單,要知道天干地支、六十甲子、五行相生相克、刑沖克害等若干。光懂還不行,還要有悟性,看相的時候,得會看神、看氣、看色,察言觀色。”

…………

甲大滔滔不絕,自己把自己灌至熱烈時,又站起來唱戲。半島地區的茂腔、柳腔,唱起來皆有板有眼,直唱到眾人酒醒。

酒醒的眾人,又掛起了冰川面孔,如背景一樣沉默。而甲大,如上滿了發條的鬧鐘。

老穆整晚都在調動情緒,也可叫作把持秩序,終也沒有將甲大把持好。

甲大,就那么瘋瘋地來,又瘋瘋地去。

抱白知道,事情搞砸了。

陸" "再說彥缺

甲大的出現,讓石愚好一頓不高興,翌日上午就給老穆打來了電話。

抱白在旁,老穆開了免提。

石愚說:“這么玩是犯忌諱的!用涂鴉筆法畫丹青水墨,是對高雅的褻瀆,也是對筆墨精神的輕蔑……老爺子若有知,非從墳墓里跳出來不可。”

終于,石愚的暴脾氣,戰車一樣碾軋過去了。

老穆電話一丟,表情沉甸甸地,擠巴巴地,卡在那里。

抱白為老穆泡了一杯茶。是嶗山紅,條索緊結,色澤烏潤,香氣里隱約著海風的粗糲。只要老穆不出差,抱白每天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師傅泡茶。這讓他愈加地像個好徒弟。

奉上茶,抱白用不確定的口氣問:“如此這般,只能拒了甲大的畫展?”

“拒了甲大,也是要得罪人的。”老穆說,“得罪石愚等于得罪了貴圈兒。可得罪甲大,等于得罪了我們自己。”

“……我們自己?”抱白問。

“對,一心想促成甲大的畫展,不就是因為我們還守著自尊、倔強嗎?昨晚上,你也見了,群王割據,大師的帽子滿天飛,人人心安理得……只有甲大屬‘野生動物’,刺眼得很。只是,過后想想,他那種身得曠野的自在,反倒挺真,挺好。”

抱白聽了,忽然有點感動,難得老穆還存著初心赤誠,是個好師傅。

老穆又說:“先穩住,把百年回顧展搞成,搞好。聾公是重頭戲,大部分作品又在石愚手上。至于甲大那邊,慢火燉吧,他的畫展遲早也要搞。”

“眼下怎么答復他,是個問題。”

“得找個壓得住的人,一起坐坐,給他安慰,也表達一下我們的支持。”

師徒二人不約而同地喊了出來:“彥缺!”

“彥缺何時回?”

“說是周日,到時候一起去車站接。”

抱白很想見到彥缺。憶起那些倉皇的酒局,彥缺是最讓自己踏實的人。喝到天昏地暗處,彥缺遞來蜂蜜水,讓抱白感到所保有的巨大善意。沒能說上幾句話,是真的——老穆用各種碎片拼湊的那個彥缺,也是真的,已經足夠好。

列車是黃昏到達的。整座城市都罩著一層淺金。

在西出站口,人群沉默著,移動得很快。

越過重重肩膀,老穆和抱白一眼望見了彥缺,半年工夫,已蹉跎許多。

老穆快步上前,接過行李箱:“嚯,彥師,這么重啊?”

“都是礦物顏料。”彥缺答。

抱白也快步上前,將行李箱從老穆手上接過,實在是太重。

“找了家小菜館,洗塵,小范圍的。”老穆懇請道。

彥缺點頭,道謝。

老穆提前知會了甲大,說晚上有高人聊丹青水墨之妙,甲大如約而至。

菜式很簡單。彥缺茹素,也不喝酒。老穆心里想,多少年沒有過這樣恬淡的飯局了——只是,不知彥缺心情如何,老穆不宜多言。

彥缺此去蘇州是為安置丑妻身后事,必定度過了一段悲情日子,想到此,師徒二人于心不忍,涌起了淡淡的悲傷。

有那么一段時間,出奇的靜,四人干坐著。

彥缺終于開了口,說:“知道各位掛心,不必。家有丑妻歸去,過而不悔,了然無憾。依她生前的要求,以天地為棺槨,將骨灰撒入深山壑谷,現在,估計她隨父親找礦石去了。”

彥缺接著說下去:“莊子在妻子去世后,并無悲傷,反而鼓盆而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認為回歸自然是安寧的……我也這么照著做了。”

抱白聽后暗自吃驚。原本懸著的心,開始下沉,有種悲壯感。同時又在上升,有種超然感。就這么撕扯著,很復雜。

奇怪的是,甲大見了彥缺,反倒安靜下來。

從前甲大的那些較勁和不吝,許是為掩護內心的自餒。而此刻的安靜,許是因為得了懇認。

彥缺仔細看過甲大的畫冊,說:“能粗率起來,寬闊起來,應是大好的事情。看這處,多險筆,起粗落細。再看這處,頗簡單,卻也有輕重緩急。”

甲大聽了高興,想喝老白干:“彥師,不敬,不敬,一高興我就忍不住。”

彥缺說:“不打緊,隨意就好。”接著又說了句:“中唐時,那些‘逸品’畫家潑墨時,也是要飲酒以壯意氣的。”

老穆和抱白聽出話里揶揄,躲進燈影里撿樂兒。甲大也笑,面帶羞怯。

彥缺說:“都不許笑,當真的。”

“聽說過嗎,唐人張璪以畫松為所稱道,他飲下燒酒十二兩,便能雙手分別執筆畫松,一為生枝,一為枯枝,其形槎枒,其狀鱗皴,可謂隨意縱橫。張璪平日最喜用紫毫禿筆,畫至得意處,忘乎所以,干脆以手醮色,揮涂起來……我瞧出,甲大的畫里,也有異樣的肌理哪。”

甲大的臉,登時紅得邪乎,不知是老白干的作用,還是心里有鬼。終于,他瓢著嘴說:“看來,甚事也蠻不過彥師……那些肌理,是用老婆扔掉的絲襪,蘸著墨,搗鼓的。”

老穆和抱白再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倒是換作甲大認真起來說:“嚴肅點,我在聽彥師講經。”

彥缺又是真真兒地講著,關于筆墨逸品。

“想必諸位都聽說過,南宋人梁楷,人稱的‘梁瘋子’,善畫山水、佛道、鬼神,筆法唱反調,一味地清減,對后世的徐渭、朱耷、原濟、金農,以及白石老人,都產生了極大影響。此公行徑相當特異,屬粗放一派,不拘法度。”

老穆覺得氣氛已到,即說:“彥師啊,甲大的粗放,名家們都看不上,甲大的畫展恐怕辦不成啊。”

“看不上?還是自己畫不出?”彥缺一言道破。

“不敢不敢。”有人撐腰的甲大,竟恭謙至此。

“虛假的東西多了,真實的,就成了笑話,如入窘境……不然,再等等?”彥缺聲音低沉,送出來,卻是穩重的。

“不急不急。”甲大也想讓自己變得穩重起來。

老穆附和:“彥師說得對,真的,好的,都等得起。”

…………

這晚,再也不是虛捧、斗畫的圈子,那種場面很遭罪,抱白不想要了。

這晚,心之溢蕩,恍惚,出入無間,想必已經說畫非畫了。

直到月掛中天,老穆和抱白送彥缺回老城的住處。一路清光皎皎,一路樹影斑斑。

老穆忽然想起什么說:“對了,彥師,季老板聽說你回來,今晚就要擺局的,我做主推掉了,他說明晚一定要聚聚。”

彥缺說:“那就繼續替我推掉吧!與諸位聚了一年,混吃混喝,多謝多謝。明天就回山里了,想我則往,只是不可多帶人,我接待能力有限。”

老穆總是出差。抱白等不及,就一個人跑去嶗山,拜見彥缺了。

山路回環,車子盤上去。起初,海浮于樹與樹的罅隙,亮銀般忽閃著。至半山腰,海霧漸起,海就退到了遠處和虛處。繼續蜿蜒盤桓,海霧彌漫開來,四周峰巒隱身其中,難識面目。

車速降到三十邁,走走停停,終于霧氣漸薄。

驀地,一叢高大山脈赫然眼前,巨石堆疊,草木嵌縫,頓覺威嚴逼仄,心生驚悸,細看卻又在千米之外。轉過山口,便是懸掛在最高處的山村。

因地勢實在太高,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村人離開了世代生活的土地,遷徙下山,到開闊平坦處蓋了新房,這里成了無人村。

彥缺等在村口——其實,彥缺不需要等,抱白也能找到。村里只兩戶人家,除了彥缺,還有一對固執的老夫婦,當初沒有隨兒子下山,留了下來。

彥缺帶抱白先去跟他們打招呼。老太已失聰,老頭做翻譯,她讀他的唇語,再將他的話重復一遍,他點頭,是或者不是。當然,他們的句子很短,大多數時候,只是不離開彼此的視線。

老頭的胳膊上還戴著紅袖箍,秋燥防火期,須照看周圍的林子,做守山人,也做護林人。

接下來,抱白問什么,彥缺總會笑笑,就像第一次見到時。

比如抱白不解山中寂寞。彥缺會說:“哪有時間寂寞?這滿山的石頭、林木、氣流、風向,我感恩還來不及呢。”

彥缺將一處石頭房子改造了,諸事從簡。南面,桌子很大,上面作畫,也飲茶,木筋凸顯出來了,是老舊的樣子。

一把朱泥小壺,一壺山泉水,兩只陶瓷杯。彥缺說:“嘗嘗山里的茶和水,也就這兩樣能拿得出手。”

“以前丑妻在,還會有好吃的,”彥缺又說,“當年,她能把四時時令請進廚房。”

后面的這句,讓抱白無言以對。再少經世事,也聽出了話中隱含著思念。而思念總讓人傷情。有那么一瞬,抱白甚至不敢看向彥缺。

茶過三泡,彥缺起身,說要帶抱白到處看看,這就進了北屋。里面有些昏暗,原是彥缺做顏料的地方。沿墻是個矮案,長條,一端堆滿了瓶瓶罐罐,各種碎礦石;一端倚靠著石杵,也有木杵,要小一些。并未發現臼。

“我這手藝,跟著岳父學的。岳父四十歲得一女,原打算招我入贅,傳下祖輩的秘密。哈哈,岳父做顏料,已經做癡了。還記得甫一見面,得知我是山東人,他即刻興奮地拽著,說:‘山東有很多金礦,金礦周圍能找到原料礦石,你能不能幫忙多留意留意?’

“我那時年輕氣盛,一心想當大畫家,怎肯入贅到昏乎乎的小屋里做顏料。丑妻護我,解我心意,就給岳父做工作,做得那叫一個巧妙。她說:‘就任他去畫呀,沒有我阿爹這些國寶顏料,看他能畫出甚名堂,到頭來還不是要跟我阿爹學?’

“岳父聽迷糊了,把唯一的女兒嫁給了我,也把祖傳的秘密告訴了我。不過,丑妻亦與我約法三章,那就是每年至少要抽出兩個月的時間,陪岳父去找礦石。我應下。不承想,很快入迷,也癡了,最后只好辭掉絲織廠的工作。

“記得那一年,丑妻小產,在家休養。我陪岳父去了馬鞍山,正下大雨,膠皮雨衣也不管用。岳父激動,我也激動,兩人都是一手拿榔頭,一手拎簍子,只管往上爬。廢棄的礦渣山很高,爬到半腰我回頭一望,感覺自己好像跌進了黑洞,雨也是黑的,天地都是黑的。”

之前,老穆講彥缺,抱白總覺得像個神仙故事,亦真亦幻。現在,是彥缺自己講,抱白同樣感到不真實。故事里都是他從未經歷過的時間,年輪一樣,層層堆疊著,繞切著。

彥缺還在講下去——

“岳父曾在顏料廠做到技術廠長,那是一家三百年的老字號,以精制國畫顏料享有盛名。岳父十六歲就在里面學徒,卻在五十歲下崗了,打擊可想而知。緩過來以后,他決定自己找礦,自己做,像個地質隊隊員,帶著榔頭,各地找礦,什么湖南、湖北、云南、甘肅。后來我和丑妻跟他一起去,就成了地質小分隊……”

抱白笑了。他幾乎不能相信還有這么親和的大師。彥缺也笑。很顯然,眼前這個有點少俠氣質的年輕人,向學,有慧根,讓人徒生歡喜。

“制作顏料是體力活兒。岳父永遠坐在那里,手握石杵,不停研磨。北窗外是一條渾濁的河,有時候,敲敲打打的聲音,能沿水面走好遠。

“岳父磨出了滿手老繭,還有肺病、腰病、腱鞘炎,腰上打了封閉針,醫生說不能再磨——我和丑妻看了都害怕,可終究也這么做了。

“喏,你看,這泥金,要用手來回磨,磨到金箔在空氣中能飄起來才行。”

“大千先生的金碧山水用到了泥金,”抱白接道,“我見其作品,在山廓、石紋、云朵,凡紋理線條處,均復勾了金色,坡腳亦用泥金皺擦。”

彥缺點頭,面露贊許:“那么,到了你這里,準備怎么用呢?”

“這……還沒想好。”抱白囁嚅。

“不急,還年輕,時間都是你的,足夠想明白的。”彥缺說。

“老岳父告知,顏料取于礦物和植物,所表現的畫面感是化工顏料不能比的。我用了之后,發現明亮處歸于純凈,華麗時趨于穩重,大吃一驚。尤其是花青和胭脂等色。”

彥缺不喜歡說自己。但為了讓抱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說岳父,說丑妻,其實就等于說自己,畢竟岳父和丑妻的執念,也是他的執念。

現在,彥缺會為自己制作基本顏料,石青、朱砂、泥金、雌黃。每次爬山,都帶把榔頭,看到顏色不同的石頭就敲開看,一是測試石頭的硬度,二是為了看清石頭的紋理和斷口,這亦是岳父尋找礦石的秘訣。只是,礦石一年比一年難找了。

抱白深表欽佩。彥缺則不以為意,說以前的畫家也是顏料匠,都是自己上山采礦石做顏料。那些形狀、紋理、光澤,蘊含著獨特的美,令他們無法自拔。

“還有呢——石頭刨回來,拿研缽細細地研磨,調成自己喜愛的色調,里邊什么時候加水、什么時候加膠、加多少膠,都是有講究的。沒膠就沒黏性。等畫一干,再一彈,顏料就能從紙上掉下來。

“調膠,須反復試驗比例。岳父曾經苦苦鏖戰,晝夜不息,現在輪到我了。”

彥缺告訴抱白,牛皮膠熬好,得先讓它發酵,以后用起來就方便了,夏天、冬天,隨時取來用,均不會輕易板結。不過,牛皮膠也有酸堿屬性,偏酸,就會讓紙張發黃發脆。改為桃膠以后,酸堿度更趨平衡了。

“嗐,丑妻在的時候,總要跟我搶桃膠。”

“桃膠?”抱白并不知此物。

“也叫桃花淚。村后的山谷里有一片桃林,春花夏桃,到了初秋,樹干裂縫處,會分泌桃膠,摘下,曬干后保存。與梨子、冰糖一起燉了,清肺止咳。丑妻說我整日與顏料粉末打交道,要多喝一些。我則想省下來,熬膠調顏料。

“不過現在好了,沒人跟我搶了……明年春天,你來,可以去看桃花谷。”

彥缺拿出曬干后的桃膠,捧在手上,像一顆顆琥珀,晶瑩剔透。

柒" "再說抱白

抱白是趕在天黑前下山的。彥缺說:“山路不好走,早回吧。”

臨走時,彥缺送了些顏料,朱砂、石綠、石青、雌黃、棕黑,裝在粗瓷小罐里,密封嚴實。

抱白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他知其貴——更貴在苦心和匠心,不敢收,說自己的水平自己知道,配不上。

這些顏料,來自天地和人心。被風雨雷電砍伐過,被星輝月華撫摸過,還被彥缺千萬次地問過——研磨的過程、凝視的過程、期待的過程,都是一種“問道”。

“等我畫好了,再來買。”抱白說。

“可不是賣的。”彥缺說。

“那就來請。”抱白做了個恭敬的手勢。

“拿回去吧,年輕人!若真的過意不去,可勤力創作。”彥缺的聲音,有種磐石般的堅定。

山路兜轉,向著海的方向傾斜。高處很快隱沒在暮色里。出最后一個坳口,撲面而來的城市燈火,讓抱白感到不適應。山中一日而已,他已確定了自己對于寂寞的好感。

來之前,抱白原是想討些秘籍的,諸如手法和技法,越具體越好,不承想,彥缺顧左右而言他,給出的答案,幾乎都是不置可否的。

抱白問:“畫工筆山水時,先是淡墨勾出輪廓,再皴擦渲染畫樹,淺絳中著一二青綠夾葉,或紅樹一株更覺得有趣,可是如此?”

彥缺不置可否。

抱白又問:“畫青綠山水時,山石用石綠,拿赭石打底,加石綠兩三次,要薄一點才好,太濃就鈍滯了,可是如此?”

彥缺不置可否。

抱白再問:“畫金碧山水時,用花青就山石輪廓勾勒,再用泥金逐勾一次,石腳亦可用泥金襯它,可是如此?”

彥缺不置可否。

抱白還問:“畫寫意山水時,先粗筆淡墨,后焦墨渴筆。水墨一次次地,必染出陰陽、向背、高低、遠近。近樹根枝分明,遠樹不必見枝,可是如此?”

彥缺不置可否。

…………

抱白只好不問了,他是聰明的,彥缺顯然不愿過多地在技法上停留。

在所有的不置可否過后,彥缺走到書架前,摘出一本薄書,業已泛黃,可見邊角的殘缺。

“古代畫論對我影響最大的,要數五代荊浩的這本《筆法記》。”

彥缺邊說邊轉身遞與抱白。原來只四十四頁,人民美術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出版的。

抱白好像摸到了時間的銹斑,那么輕薄,又那么厚重;那么鋒利,又那么溫敦。

彥缺說:“多年前在蘇州舊貨市場淘到的,幾乎是在當廢紙賣,共有七本,我全都買了回來。這些年,贈人、借人,只剩一本了。

“荊浩住在太行山洪谷,自稱‘洪谷子’,每天都要到山里寫生,從早待到晚。有一天他又去山里,忽天降大霧,不見了路,一時慌亂,他四走八走,遇數棵古松樹,形態很是奇異,用筆反復摹畫之,心意漸篤……書中有一句‘凡數萬本,方如其真’,未見得真要畫上數萬張,這句話,其實在強調如何由技入道,最后那個‘真’字,才是筆墨的盡頭。”

抱白定定地站著。他極力控制住所有肢體語言,幾乎一動不動,甚至不敢眨眼,呼吸也是屏住的。生怕任何一個輕微的動作,會擾了彥缺的節奏——他也生怕自己漏掉一個字,哪怕是一個語氣詞也不可以。

而彥缺,完全進入了荊浩的世界,有幾個瞬間,抱白懷疑他們已融為一人。

荊浩說,筆墨得有“活氣”。好筆墨都帶著“筋、肉、骨、氣”,到了此境界,才能“技近乎道”。只是,這個“道”怎么才說得通呢?荊浩高就高在這里,他假托神遇老翁,于一問一答中,被告知中國畫以形傳神的玄妙,即“可忘筆墨,唯有真景”。

筆墨再老練,也是用來忘記的啊!只有忘記,才能由技入道。

“由技入道……由技入道……”抱白頻頻點頭,嘴上輕聲念叨著。

技法固然繞不過,可是,若總在那里繞,亦是走不遠的,一落板滯,就不入鑒賞了。

彥缺最后說:“少年好學,技道并進,終可成……喏,這本書也帶上吧。”

正是這山里一日,讓抱白變得心思復雜起來。回到模式化生活后,他總在想著彥缺的話、山里的景、畫中的道。一有空兒,就反復地想,從不同的角度去還原,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老穆出差回來,開完會,見抱白坐在那里發呆,但覺奇怪:“你小子怎么回事?”

抱白滿臉無辜,只說去嶗山見過彥缺了。

“哦,怪不得。誰進山見彥缺都會魔障的,我第一次回來,也是這樣。”

老穆打著哈哈,像個不以為意的過來人。他問抱白:“是不是想把自己的活法兒都扔掉?是不是也想入山閉關?”

抱白沒做任何停頓,緊著接了一個字:“想!”

老穆終于大笑起來,很不節制。

誰都會這么想的!任哪一個,在社會的旋渦中,不是被裹挾,被攪拌?涼拌、熱拌、雜拌,早不耐煩了。

“一開始,我亦如你這般,從山里回來,就想辭職!可一轉念,我走人了,‘小穆’怎么辦?‘小穆’的魂兒還在美術館轉悠呢。

“后來有了你嫂子,有了小小穆,若辭職的話,他們怎么辦?我得養家啊。索性就老老實實待在原地吧。”

老穆一甩手,與抱白來了個大翻轉,他說:“不過,你還來得及,不惹塵埃,了無牽掛。父母尚好,也不需要你備養老錢,他們甚至比你掙的還多,你不啃老就很不錯了。若想進山,你現下的成本最低,只是……”

“只是什么?”抱白追上。

“只是,我覺得彥缺不會收下你。他定要拒絕。不信的話,你就去問問他,順便把回顧展的事再敲定一下。”老穆說。

百年回顧展已籌備完畢。逸之教授的藝評,連發了三篇,洋洋灑灑的萬字,皆發在國家級美術專業報刊上,預熱到位。

國內高層面的嘉賓,由市里邀請,老穆出差多次,逐一落實好了。

廟堂派、在野派的展出比例為三比一。有意思的是,在野派以聾公為首,廟堂派以聾公之子石愚為先。有人說,青出于藍勝于藍。也有人私下里說,怕是一代不如一代。

彥缺當然屬于在野派,首屈一指,鎮場的。

甲大也想擠進在野派,石愚堅決不同意,甚至擺出有他無我的架勢。

最后只能顧全大局,犧牲甲大。安慰自是必不可少的,老穆跟甲大那邊說:“暫且放一放吧,明年給您老搞個展,不好嗎?”

甲大怒不過,進山找彥缺抱屈——自從在小飯館見過彥缺,甲大就放話,偌大島城,他只服彥缺一人。無法得知彥缺跟甲大說了什么,總之甲大回來后沒再難為老穆,就此安靜了。

老穆告訴抱白:“這次去,公事私事一起辦明白。公事嘛,按照計劃,請彥缺為回顧展寫上五百字創作小記。私事嘛,你隨意。”

抱白就笑說:“師傅懂我。”老穆也笑。

翌日大早,抱白即出發。山路盤來盤去,他覺得比第一次流暢許多,也未再遇到大霧。

彥缺仍等在村口,瞇瞇笑著,隨后帶抱白去與老夫婦打招呼。

老頭兒護林去了,老太在烙蔥油餅,送了兩張,彥缺拎上就走,不客氣。

蔥香和著麥香,還有群山之中的冷香,抱白使勁嗅了嗅,頓覺靈竅全開。

“彥師,我一直想再來看山,看山中的您,看了之后內心就高興。”

彥缺說:“高興或不高興,都不會長久。你現在來,高興,真的不走了,也許很快就會不高興。

“萬事萬物都是這樣的。花開了再謝,月盈了要虧,潮汐漲滿會落。你現在高興,其實我知道,你已經開始煩惱了。煩惱才是真實的,只要活著就躲不過去。

“——要想不喜無憂,你這個年紀做不到,也沒必要去做。”

聽了這席話,抱白的好興致一下子僵在了半空。

彥缺不管,接著說:“現在的工作,讓你無法靜心畫畫,對嗎?”

這下子換抱白不置可否了。

“我如何會知?你肯定想問我如何會知。因為在絲織廠的時候,我也曾苦于此。你的想法,我都有過。而我走過的路,你未必要去走。我也不希望你走。我是在逃避現實……現實總是讓人失望的。你的現實還沒有全部打開呢,別急著做決定!”彥缺說。

百年回顧展,盛況空前。升級版的花籃、講話、致辭,外加大型畫冊首發、專題紀錄片首映、論壇研討等若干,核心活動持續了三天。

彥缺并沒有來現場。那天,彥缺跟抱白說了,過幾日就要動身,去云南山區找礦,那座山,在云貴高原與橫斷山脈的分界線上……至于參展的六幅作品,囑抱白帶回,由美術館統一裝裱,展后直接捐贈了。

在彥缺的創作小記里,捐贈一說,是這樣被提及的:“美術館若肯收,我會很高興,否則,這些畫,被說成打翻了顏料盒子,也是沒錯的。”

六幅畫,分別叫作《秘境》 《問道》 《澤潤》《通達》 《隱歸》 《無極》。

關于畫中意圖,也出現在那五百字小記里:“所謂秘境,當是海上有仙山;所謂問道,總在云深不知處;所謂澤潤,想必水利萬物生;所謂通達,卻道煙雨任平生;所謂隱歸,怎知山海不為遠;所謂無極,終于靈明裹太空。”

六幅一個系列,潑墨與潑彩,以石青、石綠、泥金等礦物顏料入畫。均為豎向構圖,尺寸四尺整張,懸掛于展館主要位置。

但凡在這六幅畫前駐足的,都好像被卷入了史詩般遼遠的悲愴。

這些畫,里面隱藏著里面,深處延伸著深處,看著看著,就從生命況味走向了宇宙意識。但凡駐足的,沒有沉浸式的慢動作,不行。沒有一種決絕的內力,也不行。

展覽部的例會上,老穆總結了回顧展的成果,關于接下來的部署,就是要搞捐贈儀式。

共計十三幅作品。彥缺六幅。石愚兩幅。逸之教授捐了兩幅藏品。現任畫院院長、石愚大弟子,捐了一幅工筆花鳥。現任美協主席、石愚二弟子,捐了一幅寫意山水。老穆捐了一幅戲曲人物。

老穆曾跟石愚暗示,聾公的畫作若捐贈一兩幅,便是天下美談,市里也會非常高興的。到時候,捐贈儀式搞得大大方方,父子流芳千古哪。

石愚說:“老爺子的事,再等等。”

午飯回來,老穆與抱白在園子緩步,采冬陽之暖補腎氣,一下子轉動轉動脖頸,一下子又護住后腰。抱白說:“你這套動作像個老干部。”

老穆苦笑:“沒辦法,這段時間真累劈了,胳膊腿倒也罷,臉更累——得會笑,又不能過度地笑,一直保持四十五度,顴大肌都抽筋了。”

老穆擺擺手,意思就是不提也罷,隨后說到了逸之。

“逸之教授捐畫,屬意料之外啊。”

逸之所捐,乃丹青圣手一叟先生的大作。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一叟曾在半島客居七年,他們同為青州老鄉。

“青州也是寶地啊!”老穆說,“千百年來文化積淀深厚,尤其是明衡王府時代,琴棋書畫雅好廣泛傳于民間,所謂‘家家翰墨,戶戶丹青’。”

“逸之教授是大學畢業后留在這里的?”

“是的。”老穆說,“逸之好命。”

“好命?”抱白很想知道這個詞該如何界定。

“成名后,雖也有起起伏伏,上上下下,但無甚大閃失,看上去總歸是順遂。他寫藝評,從不無端吹噓,也從不收費,常說有份教授級別的固定薪水,夫復何求。憑著好品行、真實力,終成行業內元老,家庭大約也幸福美滿。大半生過去,這難道不是好命嗎?”

“真是好,后輩羨慕都來不及啊。”

“非但你羨慕,師傅我也羨慕。逸之雖說不官不貴,但活得平靜。這樣的命,若排出盤來,應該是清純。古人說,‘八字以純為貴’。這樣的命遠勝折騰萬千的豪富、動蕩不安的官貴。”

“師傅高見,師傅高見。”

捌" "還說抱白

捐贈儀式的流程已擬好,市里的批復也下來了,所有人都在等彥缺回來。

彥缺歸期不定。

總要回來過年的。

也未必,彥缺現在無牽無掛了。

會后發呆的時候、面館吃面的時候、中午散步的時候,抱白經常和老穆一起念叨。

農歷甲午年的春節來得晚,晚至立春前三日。彥缺沒有回來過年。除夕晚上,抱白打電話給彥缺拜年,信號斷斷續續,彥缺說正在彝族老鄉家里守歲。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節后開工時,風向開始轉南,似一夜之間,美術館后園的連翹已點點黃蕊,酢漿草也挺過了嚴寒,打起粉紫的朵兒。

又是周一,開完會,抱白說:“這幾日給彥缺打電話,一直聯系不上。”

“應該在回來的路上了,云貴那邊鉆山隧道多,信號不好。”老穆似很有把握。

整個下午,抱白頭昏腦漲,怕不是要感冒,他連著灌下三大杯熱水。

近傍晚時,老穆接了個電話。“什么?你說什么!”老穆失控地喊了出來。電話很快掛掉。老穆轉身看向抱白,臉色已變,甚至,額頭上滲出了冷汗。“不好了,彥缺出事了。”

打來電話的,是彥缺外甥小往。回顧展的時候,小往曾陪著母親,也就是彥缺的妹妹來觀展。彥缺無子嗣,視其如己出,都是知道的。

小往在電話里說:“不好了,我舅出事了……山體滑坡……是山體滑坡。”

師徒二人同時沖出了辦公室,奔停車場去。抱白即刻清醒了,他能感覺到來自神經系統的電流。

老穆一路上變道超車,甚至搶了紅燈。到彥缺妹妹家門外時,又躊躇了,許久未敢按下門鈴。

里面的氣氛可想而知。彥缺妹妹哭至虛弱,妹夫做完心臟搭橋手術不久,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一切主意靠小往來拿。

“異地去世,遺體若帶回原籍,民政部門有嚴格的審批和運輸程序……”小往說,“按照我對舅的了解,他不會喜歡這種折騰。”

“既留在了那座山,那座山就該是彥師的選擇吧。”老穆說。

“其實,每座山都屬于彥師。”抱白說。

最后商定,買時間最近的機票,前往事發當地,殯儀后,再將骨灰帶回安葬。彥缺妹妹嗚咽著:“只能這樣了,只能這樣了。”

老穆又跟抱白說:“這么大事情,得告知眾師友,萬一有想同去見上一面的呢。”

結果,石愚、逸之、甲大,無不為此驚嘆和心痛,都說要去送最后一程——這次,石愚沒對甲大同行有異議。他什么都沒說。

隔天的早航班。在機場會合時,每個人都頂著浮腫的臉,黑漆漆的,如舷窗外未明的天光。全程沉默無話。只有緊鎖的眉頭、空泛的眼神。

重慶轉機的時候,老穆讓大家吃點東西,其實誰也吃不下。

落地昆明后,還要再坐四個小時的大巴。石愚提前聯系了云南省美協的朋友,對方給安排了一輛商務車,司機已在機場等候。

終于到達事發縣城,與相關部門見了面。警方告知,彥缺遭遇了突發性山體滑坡,也就是說,坡頂陡崖區發生了崩塌,崩積物帶著強大的沖擊力,殺到中下部陡坡區,又刮鏟起表層的土體,形成崩滑碎屑流,沖擊至坡腳,導致下方道路坍塌……彥缺是在陡坡區被埋的,另有四個村民也一同遇難了。

村民都是清早上山采草藥的。彥缺投宿的那家人說,彥缺是個地質愛好者,此前曾來過這里三次。

小往哭著問:“人……不,他的樣子……還好嗎?”

殯儀館的說:“樣子很平靜。”

抱白到外面站了一會兒。剛好甲大出來吸煙。二人怔怔地對望,而無話。

不知不覺天黑了,不知不覺夜深了。到縣委招待所辦理好入住,眾人才去吃了當天第一頓飯。飯館離住宿的地方很近,五六百米的樣子,吃完飯,往回走,仍是無話。

午夜已深,抬頭可見群山堆疊,綿延相攏。

忽有不知名的夜鳥飛過,剪開了黑影,群山也似在聳動。

鳥過后,再無動靜。只有眾人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隨回音起落,愈顯沉重。

抱白緊兜著肩膀,頭又昏沉起來。他好像看見彥缺擠出熙攘人間,躲進深山,成一統,寧折,勿屈,身心只由自主。他又好像看見彥缺瞇瞇笑著,等在村口……

抱白的心開始陣陣緊縮,終于逼出了冷汗和熱淚。

棺木中,彥缺身形瘦削,面色如玉,所有的皺褶都被撫平了似的,連塊老年斑都沒有,讓人不信這是一眼永別。

彥缺徹底消隱于山,過他仙風道骨的日子去了,至少抱白是這樣想的。

石愚致悼詞,青山重重,人生幾何。石愚氣息不穩,神情虛弱——除了在酒桌上回憶聾公的時候,石愚未曾這樣過。

哀樂落下,棺木起。小往放聲大哭。

逸之教授摘下眼鏡,拭淚復拭淚,將一幅墨寶隨棺,上寫“大率妙造”四個大字,意指大率真、大氣象,又盡精微、細雕琢,之前為彥缺所寫藝術評論,即是以此命題的。

相應手續辦好,彥缺的骨灰被帶上飛機。回途依然無話。包括平日里大咧咧的甲大。

中途轉機的時候,小往跟老穆說:“舅生前說過,要跟舅媽一樣,骨灰撒入大山,那樣的話,可以飛向遠方。”

老穆一直保持著冷靜,說:“彥師去了想去的地方……美術館會舉辦一個追思會。唉!”老穆嘆了口氣,“只是沒想到,捐贈儀式最終變成了追思會,人生無常啊。”

小往再次哽咽:“舅說過,活著有太多的偶然,死亡卻是唯一注定的事……舅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還不能完全理解。”

老穆拍了拍小往的肩膀:“彥師乃物外超然之人,罕見的。”

登機后,抱白開始發燒,他昏睡、混沌,夢見了兩只鷹,在河西走廊的上空逡巡,一只坐化為麥積山上的佛像,一只繼續往敦煌方向飛去了……強烈的氣流顛簸將他驚醒。許是疲憊所致,他兩眼布滿血絲,聲音也已分叉。

待顛簸稍過,小往趕緊遞來一瓶水。

小往與抱白同齡,在金融系統工作,都說外甥隨舅,看長相和氣質,與彥缺是有幾分相似的。抱白忽然對小往說:“彥師以前常去莫高窟。”

“……嗯,舅和舅媽,去那邊采礦石。”

“彥師說過的,莫高窟不遠處的三危山上,有礦洞,能挖到土黃礦,那些晶體的色相、明度,與壁畫中菩薩頭飾的顏色非常相似。”

“舅好像說過……可惜我外行,聽不太懂。母親倒是常嘮叨,舅從小用功,每日作畫不停,剩余的時間也在思考如何畫好。”

“彥師的人與畫,反差真的很大。”抱白明知道小往不太懂,可他就是要問一句,“你有沒有感覺到,人是內斂沉靜,畫,那么凜冽宏大?”

小往沒有回答。

抱白閉上眼,往事浮現,想起與彥缺的山中一日兩日,他重新覺到了沉痛。

追思會開得很圓滿。幾家主流報紙都進行了整版報道。

當日當時,投屏一直在循環播放老照片,多是小往母親提供的。

彥缺讀美校的照片,少僧氣質,靈凈得很,從耳郭到臉型,都是一副端莊相。還有彥缺早年在莫高窟采風的照片;彥缺與岳父、丑妻,三人皆戴著草帽,手握鐵鎬,立于山岡的照片;岳父研磨顏料,彥缺一旁學習的照片。最意外的一張,竟是彥缺、石愚、逸之三人的合影。照片來自石愚,十二寸放大,拍攝時間為一九八三年。

抱白盯著投屏,愣住了。石愚兩手交叉抱于胸前,彥缺肩上搭著外套,逸之手上夾著煙。三個人,都很年輕,略顯散淡,而又意氣相傾,各有丘壑,內里好像都鉚足了勁兒,只等大顯身手了。

這張照片引發的好奇,竟讓抱白暫時忘記了悲傷。

老穆說:“三人年齡相差無幾,高中時,曾在一所學校。”

后面的循環播放,抱白一直在等這張照片,想多看幾遍。

這張照片,令人無端地想起一個詞:初年秀潤。

追思會之后,石愚就出事了。確切地說,是季老板出事,連帶了石愚。

季老板早就得了風聲,否則,不會不去送彥缺最后一程。不去送,不符合他的人設與包裝,亦是不體面的。

怎么說呢,過了河的卒子,走的都是不歸路。原來某貪官倒了,多米諾骨牌效應發生,季老板和他的“高古軒”涉嫌行雅賄、洗黑錢,已被公安部門監控。

高古軒曾號稱半島地區最高端畫廊,里面的名家丹青、明清式家具、沉檀香品、極彩手繪佛像,無不賞心悅目,誠非一般俗品可比。此間的行話也很風雅,藝術是無價的。

事實上,高古軒乃季老板與貪官公子合開,股份三七。

這些年來,貪官雅興高昂,大鱷們投其所好,接到暗示后,紛紛踏至高古軒,先做堂皇的藏家,高價買下,再轉手將“藏品”呈奉貪官,投其貪婪。

石愚的作品總是價格高開,也就不難解釋了。一來純屬虛高;二來,季老板攻打石愚,最終是為了聾公大作,據說,貪官對聾公是點了名的。

自負如石愚,只當一切都是真的。

季老板神奇的路數,石愚不是沒有疑慮過。有些傳聞,說季老板是靠倒賣文物起家,甚或做過盜墓圈的下游。上游都是直接下墓拿文物的炮灰,若出了事,季老板這類沒碰過文物的“技術指導”,可以直接把臟水潑出去。當然,季老板洗得很好,這段歷史也只能是傳聞,可信可不信,似有若無。加之季老板深諳拿捏,酒后透露一二,既能穩住,也要吊足。

怪也只能怪石愚自己,聽聞貪官路路高升,正在勢頭,便著急了,對季老板說:“鄙人孽子不爭氣,弄了個能源公司,想多拿點項目,可否給批張條子?”

為此,石愚呈奉了兩幅畫,聾公的大山水,以及白石老人的壽桃圖。后者為聾公早年的收藏。

結果撞到了槍眼兒,不久貪官出事,一查到底。

追思會后,石愚被相關部門叫去,被問及是否行雅賄的時候,當場心梗發作,緊急送醫。

住院期間,相關部門去“探望”,再問——石愚靠在床頭,吸著氧,眼睛閉上,滿臉羞愧地說:“贗品,贗品,老爺子臨摹的,不值錢!”

即是一著險棋,石愚也得走。

事發后,石愚的弟子們,忽地就散了。老穆和抱白去醫院探望,病房里空空落落,沒人送鮮花,也沒人送補品,只有石愚的胖夫人在那里守著,朝一個臨時看護橫眉豎眼的,并對醫院的病號餐表示不滿。

如此這般,石愚人生最后的高光時刻,便以百年回顧展為截止了。

回顧展上,石愚以聾公未曾面世的作品,二十幅之多,震驚了整座城——說把整個北方震驚了也不為過。當時有人私下里嘁喳,有聾公做背書,石愚就是永遠不倒的。

從醫院回美術館的路上,老穆和抱白唏噓不已。想起彥缺半年祭將至,一些指責貴圈兒的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只郁郁地行路。

六月已深,老城里風向轉南,海霧散了又起,起了又散了。

海風送來野薔薇的腥甜,此類小灌木隨處可見,行道旁、垛墻角,枝枝蔓蔓,粉紫不解人間。

玖" "后補

石愚大病一場,霸氣斂,也可理解為衰敗。這個時間有年余。

等到心力體力跟得上了,開始畫一些器物。紅泥和灰泥的粗花盆,也有精細的景德鎮瓷瓶。盆里、瓶里,都橫著花枝,旁逸或斷折的,讓人想起聾公的一些作品。卻也終究離著聾公還遠。聾公是百年才出的人物。

石愚無法跳出聾公。他活在聾公的臺階上,也活在聾公的陰影里。丹青筆墨頂多學了六成,加之做頭王的心態,不免著急,熱燥,最終成了與聾公的孤隱相反的樣子。

他開始活在自己的遺憾里。因著遺憾,用筆輕簡了許多,輪廓幾是一筆勾勒,筆墨濃淡不外乎干濕之間,卻多了些無可言說的東西。

老穆和抱白定期去探,一年,兩年,三年,他們發現石愚老得很快,再論起丹青往事,會陷入記憶與現實交錯的旋渦,已雜亂無章。

這三年,抱白領下文創工藝品開發的任務,在高也樓辟出半舍,漸入佳境,惹得年輕人慕名打卡,拿上手,哪一件也不舍放下。

具體說來,抱白整合了一些民間匠人的作品,年畫、泥老虎、彩塑、木刻等,既幫襯了那些經營困難的工藝作坊,也弄清了藝術產業鏈。

例會上,老穆總結道:“文創開發逐漸形成了展覽、經營、收藏之良性循環,這種相互促進的辦館體系,可明確‘以文養文’的經營理念,也讓藝術走進了生活與民眾。”

例會后,一轉身老穆就換了話風,說:“你小子,到底學院派出身,腦路活泛哪。”

抱白確是花了心思的。他把聾公的魚、石愚的鳥、甲大的白菜、老穆的戲曲人物,分以桃木、聚氨酯、棉麻、樹脂、合成金屬等材質,做成立體擺件和掛件,大小尺寸齊全,擬態可掬。

其中,聾公的魚最受歡迎。

聾公喜魚之意象,常置丹青中,以靜物作品出現,深得意趣。想當初,抱白甫見世面,醉酒間歇,聽過聾公的魚故事,石愚在講——

“偏廈里的動靜,大多來自那魚缸,力透紙背的聲音停了下來,老爺子枯坐著,聽見金魚在泛水,就會微微地笑。隨著水聲越來越大,老爺子好像在看大海漲潮。有一次,我偷偷地跑進偏廈,好一頓喂,晚上老爺子回來,發現魚全都撐死了,心疼得沒吃晚飯。一個勁兒地念叨,魚要餓著,魚要餓著……”

老穆未食言,百年回顧展的第二年,即為甲大做了個展,名為“俗常之常”。厚也,高也,明也,悠也,四個館皆所用。

來人很多。簽名直接寫在入口的招貼畫上,不拘大小位置,隨意就好。

問甲大:“開幕式呢?”

甲大咧咧嘴道:“來了就看看,沒有開幕式。”

又問甲大:“你不說兩句?”

甲大又咧咧嘴道:“畫的是俗常生活,畫展也是俗常生活,就不搞那一套了吧,鼓掌、排座次,沒意思。”

甲大還是迷彩服行頭,像是新買的,甚至還配了一頂迷彩帽。

除去小冊《俗常》里的舊作,甲大又添百幅新畫,都是巴掌大小,三寸見方,看上去有些像藏書票,又有些像便箋。

甲大跟老穆說:“畫之前,也猶豫,生怕自己的才華施展不開。畫過幾幅后,自覺得心應手,跟之前的那些大尺寸相比較,竟也毫不遜色。”

抱白在旁聽了,偷著樂,心想:“這甲大,真能說出口。”

甲大渾然不覺,打雷般笑過,又繼續說:“丹青之人,生怕別人說自己小,我寧可用小中見大的說法,欺騙自己,哈哈哈!瞧瞧,只表面看著小,實際上是孫悟空的金箍棒。其實呢,承認小也沒什么,夠用就行,再說了,大也有大的麻煩,得考慮怎么把畫面填滿,各種斟酌與平衡……嘁!關鍵是浪費顏料。”

還有系列的黑幽默主題,被甲大稱為“亂畫”。

一幅,鐘馗在梳理一團毛線,題款“江湖萬緒錯亂,浮生一團毛線”。

再一幅,穿迷彩服的胖子,打量永樂通寶的銅錢,根本就是甲大的自畫像,有種玩著把錢掙了的感覺,題款“狂花落又開,閑云去復來”。

老穆實在忍不住,調侃道:“就差一句‘無事老神仙’了。”

甲大反理學,反傳統,只為本心作畫。畫尺寸不大,乾坤卻大,里面什么都有了,從世風、民俗、歷史,到欲望和人性,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它也可以是一聲嘆息、一次冷笑。

逸之教授在藝評里寫道:“縱橫自在,不拘法度,不沾俗氣。”

老穆和抱白對此亦有過一席談。那是在開展前晚,布展完畢,師徒二人把每個細節又捋了幾遍。

抱白邊看邊說:“甲大作畫,不轉,不裝。”

老穆邊看邊說:“辦展的畫家里,數他履歷最短。”

抱白就笑:“很多人都壘成山了。”

老穆不笑:“畫家用作品說話,不是用頭銜來唬人的。”

沒出兩年,抱白居然做了甲大女婿。

事情還要回到甲大畫展。甲大在美術館展足一個月,他沒弟子,沒助理,事無巨細,都是女兒甲小小來接洽。

甲小小是甲大頭婚所生,后面還有三婚,生的都是兒子。

甲小小不像甲大的女兒,至少從外表看,沒人會信。從行事看,就更沒人信了。

甲小小在出版社做美術編輯,淡雅、周正,烏發束在腦后,露出剔透的耳朵。

原來,甲大的畫冊是甲小小設計的,抱白得知后,贊其有藝術品位,還說:“若肯接外快,以后美術館的畫冊也想麻煩你給設計設計。”

甲小小歪著頭,淺笑,左臉頰有個梨窩,一漾一漾的。

那以后,大小展覽,抱白都會約甲小小來看。二人在美術館的園子里漫步,樹影和云影,也一道繾綣著。

既見佳人,云胡不喜。抱白和甲小小很快陷入了熱戀。

老穆比誰都得意,跟抱白表功,說師傅做到他這份兒上,也是少有的。

抱白故意裝糊涂。

老穆就急了,說:“若非給你老丈人弄展覽,你哪來的媳婦?”

抱白便壞笑起來。

抱白和甲小小去敦煌旅行了一次。九月傍晚,二人到達的時候,斜陽強烈的光影如刀劈,風沙嗚咽處,白楊挺拔。

晚上八九點鐘,太陽才落下,星光逐漸密集,熠熠而灼灼。銀漢傾斜。二人披著毯子,直望到后半夜,似撫過了穿越際空的深情,時間染墨,那是鐵馬馳過,冰河淌過。

彥缺曾與抱白談論莫高窟,說古人作畫所用之色,皆取金石而經久不褪。彥缺列數:“從青金石、藍銅礦中提取的青色、藍色,從孔雀石、氯銅礦中提取的綠色,從朱砂、赤鐵礦中提取的紅色,從雄黃、雌黃、鐵黃中提取的黃色——你可去看過?”

抱白當時極力掩飾著什么,只啞聲道:“那些壁畫,當真是點石成色,溢彩千年。”

這是因為,當時的抱白,心里藏著痛。他不想跟彥缺說,自己大二暑假曾去過莫高窟,見了這些顏色,并且持續臨摹了一個月。壁畫上的人物,大小高低不一,高的至天花板,低的離地二尺,抱白驚呆了。

同行的女生也驚呆了。她是他的初戀,長身玉立,面瑩目朗,別有一番英氣之美。

有一幅畫,他們臨摹了兩天,不滿意,又臨摹了兩次,用時三天。直到一模一樣,直到也成了畫中人。

是了,是了,第八十五窟南壁的《善友太子入海求寶珠本生畫》,男子樹下撫琴,對面的女子傾心聆聽。在男女的身旁,枝葉正繁茂,樹影正婆娑,一切寧靜而幽遠,時間靜止了般。

千年的山岡上,他們交付了彼此,收割了彼此。

爭吵是從大四那年開始的。為了留在杭城,初戀女生轉投他懷,一說是副校長之子,一說是個中年企業家。

就像當年沒跟彥缺提及一樣,抱白后來也沒跟甲小小提及。“一場風沙終于掩埋了另一場風沙,男人都是有秘密的。”抱白想。

還是千年的山岡上,甲小小穿起白色長裙,長發飄散,抱白緊著給她拍照。有那么一瞬,風沙停息,眾生皆佛,刻寫在石壁上的經文,發出了彌久不衰的頌唱,抱白唯有上前,領受他命中注定的新娘。

對于抱白這個姑婿,甲大甚滿意。“美術館有人了,以后搞畫展,我甲大也不難了!”逢人便說。

抱白倒無忌諱,由著說。反正甲大一生跑偏,玩耍真真假假,眾人各有各解,不強求。

讓抱白高興的是,作為真正的丹青人,這么些年,甲大小病時有,大病全無,無非是高血壓、脂肪肝,修補修補,老車還能繼續上路。

光陰轉眼十二載。抱白已是當年的老穆。而老穆真的成了老穆,眼見著就知了天命。升為副館長后,主持工作,人稱穆館。抱白也畢恭畢敬地喊穆館。老穆仍說,叫師傅。

穆館忙于事務,分身乏術,丹青水墨都撂下了,時間一長,手生得很。他跟抱白說:“認命了,不畫了,再畫也難成氣候,不如就安心做梯子吧。”又說:“師傅我永遠看好你。”

抱白道:“徒弟畫孬畫,喝大酒,戲春秋,樣樣無成啊。”說著說著,內心之虛空,似難以言表。

大館聯展每三年一遇。國內外公藏的鎮館之作、私人藏家的不朽之作,皆匯集而來。展覽部日夜加班,輕拿輕放,打噴嚏也不能夠,恐驚動了老畫里的魂兒。抱白掛起濤公、壽平公、洪綬公、板橋先生的大作,也掛起白石老人、關良先生的大作,任什么嶺南畫派、揚州畫派、京津畫派,可都是經了手的。

眾人說,近水樓臺,沾了許多靈氣。又或者,開展前,先包場,眼福不淺哪。

可抱白不知足。

布展前后,抱白喜,抱白也悲。悲是因為怒。

百年真人老畫在眼前,落拓風雅見精神,抱白開了心智,頂了天竅,誠惶誠恐,覺得自己越發不成,越發低矮。少年情懷一夜老去,擱筆數日,沮喪不已,死的心都有了。

只是,活過來也快。一節竹筍能救命。

抱白垂著頭,懨懨地,經過園子里的淡竹林,瞥見竹筍長度不過掌余。翌日,復翌日,他依舊懨懨地垂著頭。到了第四日,驚喜來得突然,竹筍已與肩齊。至此,抱白整個人也跟著活泛起來,該忘的都忘了,只斟酌何以淡竹入畫。

淡竹如其名,娟娟數十莖,綠意清淺。抱白幻化出一個小沙彌,是他又不全然是他,到底是未竟的他,有輕功,最好還有禪功,在竹林里觀自在,仰天望月,月微小朦朧,卻可對談。

自此,一個無眉、無面、迤邐獨行的小沙彌,成了抱白的精神外化。

松煙入墨,配以彥缺相贈的泥金,抱白在藍紙上畫出了極滿意的小沙彌。有敦煌壁畫的影子,更有他自己的際遇。

藍紙金畫。小沙彌卻越發見小于天地之巔,樽前月下,蓮上云間。

小沙彌姑且讓人心安,但與遁世關系不大。何耶?抱白比誰都清楚,無世可遁。

自彥缺走后,抱白時常與小往進山,去彥缺的畫齋,灑掃、懷想、洗心、篤坐、寫生、度夜。看看立在墻隅的石杵木杵,他們知道彥缺正在。多數時候,他們會撲個空,彥缺飄飄遠去,不見蹤影。

老夫婦都好。老頭兒還戴著紅袖箍護林,只是已行不遠,兩公里就累。他們的石頭房子旁,多了一個“森林防火站”,有壯年男子出入,也戴著紅袖箍。

彥缺剛走的時候,抱白和小往每次來,都是繃不住的。

群山漆黑,下弦月細如眉。夜里聽見鳥群像瘋了一樣,一撥撥地飛過,愈加睡不著。

等彥缺過了半年祭,農歷十月逾半,別秋結束,葉凋完,草枯黃,霜熟風緊,他們的心緒才漸漸穩下了。

抱白跟小往說:“將此處做成礦物顏料研學基地如何?一來與美術館聯動,形成文獻;二來開辦礦物顏料課堂,將老手藝盡量傳承下去。市里也會支持的。”

小往的眼神驟然亮了,應道:“實乃好主意,舅必定高興。”

后來就下了一場大雪。

頭天進山還是冷晴的天,翌日起,大雪已封門。

抱白打開下風口的南窗,跳出來,到門前鏟雪。陽光照新雪,耀得他睜不開眼。遠處山壑全填平了。山風忽而變小,即是漫天亮閃的霏微,雪的清氣隨風飄來。

抱白就那么站著。想起彥缺曾唯一提及的技法,就是畫雪了。

“一般山水,天空和水面是空白,雪景卻必須將水、天用淡墨烘染,不如此,便不能顯出雪的情景。山頭樹可以用粉,寺觀欄楯再用點朱砂,在寒色凄迷里面,忽有和暖的氣氛,方才到了妙境。”

說完這些,抱白記得,彥缺還添了八個字:“大雪如蓋,春日成畫。”

原刊責編" " 趙" " 依

【作者簡介】阿占,本名王占筠,畢業于蘇州大學藝術學院。出版有小說集《制琴記》,散文集《亂房間》《私聊》《海貨》《一打風花雪月》《青島藍調》等。多部中短篇小說被本刊及《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入選重要年選與排行榜。曾獲百花文學獎、泰山文藝獎、山東文學獎等獎項。多次推出個人畫展并為多部暢銷書繪制插畫。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青島市文學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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