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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萬歲

2025-08-03 00:00:00董夏青青
小說月報 2025年5期
關鍵詞:老白

暝色漸濃,諶恩向負責安保的男人亮了一下熒光手環,鉆入酒吧繪滿涂鴉的狹長入口。聲浪彼此覆蓋,燈光是傾瀉而下的歡樂泉。頻閃變幻如同驚悸的光亮中,諶恩找到王柯所在的吧臺。當時諶恩沒有注意到王柯身后的馬妤婧,他只是專注于自己的不解:王柯和他每天吵架以致瀕臨分手的女友馬妤婧,用這樣那樣的方法想松動焊住眼睛的牢窗,想要肢體的自由,但到處嘗試真的有用嗎?王柯和馬妤婧兩個盲人在酒吧如果真的好受,又何必非叫他過來?

諶恩摟住王柯的肩膀詢問他喝了幾杯,王柯說馬妤婧只幫他點了一杯,甜滋滋像止咳糖漿。說話間,諶恩余光瞥見身旁有個人走近,停在他的右側。諶恩不經心地轉過頭去,沒料想會撞到一雙愛意葳蕤的眼睛。他感到心臟泵出的血液陡然冰凝,視線模糊而意識將這雙眼睛的疆域無限擴放。眼底急遽蒸騰而至漫溢的生命熱力,煥發了淋漓的光暈。馬妤婧在諶恩的吃驚中靠過來。諶恩覺得自己像將要燃盡的香煙蘸進茶水,水弄熄煙頭,快速向上浸濕、膨脹。

“我把墨鏡摘了!”妤婧對著諶恩和王柯身體之間的空隙大聲說道,“只有我,這里只有我能找到天花板上的燈球盯著看。我看不見,可我什么都能看,你聽明白了嗎?”

諶恩本能地答了一聲“明白”,失魂地忖摸剛才那雙扎透自己的眼睛。這時有人要酒保做一杯著火特調,酒保潑酒成火時,馬妤婧突然要把胳膊抬到吧臺上,諶恩一把拽住。剛才那一刻的真實性令諶恩惑然,畢竟馬妤婧的眼睛目前無法聚焦,喝了酒的人也不是她。但方才的時刻毋庸置疑。那雙眼睛的主人和即將與她分手的男友王柯正將臉對向光源嘈雜的上空,帶著捕食般貪狠的神情。

酒吧那晚后過了不到半個月,諶恩去王柯與兩個朋友合開的按摩店里找他。

“屋里怎么不開燈?還以為你們歇了。”諶恩舉起亮著手電筒的手機朝屋里晃晃。

屋里正廳的小床上趴著兩位客人,此時發出脆朗的笑聲。

“咱王老板多會過啊!反正開不開燈他無所謂,想省電錢就干脆不開了唄!”其中一位大姐爽利地說。

另一位年紀更大些的姐姐這時也說話了:“我剛想起來,還得回公司去填個出差的單子。”

“又出差?”王柯接話。

“我們不出差怎么養活你呀!”先開口的大姐說,“你快好好賣個藝,我考慮續張卡。”

“行!你還要我摁哪兒?”王柯說。

“你還想摁哪兒呢?!”大姐嗔責。

“別惹我‘喪彪’,但請叫我咪咪。”王柯敦厚地賠笑。

“這就對了,乖乖給我摁,掙錢,低下頭來彎下腰,不丟人。”大姐的聲音柔軟許多。

兩位大姐結賬時,店里另外兩名股東,張姚和幸哥,也過來和諶恩打了聲招呼。

大約一年前,王柯和張姚還是同多年老友老白當搭檔開店。仨人原本經營得好好的,后來因為王柯和諶恩走得太近,弄出過誤會,張姚和老白就退股另起爐灶了。

在當時的張姚看來,諶恩是視力完好的正常人,是顧客,沒必要和王柯這個生來弱視、后天全盲的殘疾人打交道,尤其還投入這么多時間和精力。張姚對王柯說的原話是:“你不要和客人走太近,健全人的心眼子特別多。”仨人里文化水平最高的老白也贊成張姚的看法,認為諶恩慷慨的友善“事出反常”。

而在諶恩這件事上,張姚和老白有多反對,王柯就有多堅持。王柯認為能和諶恩交朋友是他的本事,好比他的女友馬妤婧是剛盲不久的本地土著,是他憑個人魅力和水平賺來的一段關系。王柯甚至覺得,就連諶恩過來工作兩年多了都沒交到本地女友,他和妤婧卻已有過逼近談婚論嫁的時刻,怎么不算一種成功?王柯從未疑惑并詢問諶恩甘愿付出這么多的緣由,甚至為了諶恩和兩位生意搭檔鬧崩之后,王柯也從未表現出后悔,還自我安慰地說:“錢就是天上的雨,不會只可著一個地方下,一時掙得少了,過兩天運氣又會回來。”

大半年后,張姚趕在初春時又跑回來投奔王柯。當和諶恩、王柯以及王柯新的合伙人幸哥一起面對面地坐下,張姚敞亮地說起他和老白合開的店撐不下去黃掉了,老白病了要回家歇著,他打算回來給王柯再加把力。

諶恩感覺得到,張姚人回來了,但對他的看法沒有變。好在王柯和張姚都是二十歲就出門做事的老社會人,背后談論再多,見著諶恩時都不掛相。每當諶恩走進康樂居盲人推拿店的小門臉,王柯、張姚還有幸哥就會從按摩中途抬起身來,和電子門鈴一道出聲向他表示歡迎。

諶恩此時已坐進吧臺開始查看電腦。下午,王柯著急忙慌地找他,發微信說電腦出大問題了。但這個王柯所說的“大問題”,諶恩掃了一眼發現五秒鐘就能解決。他老早就跟王柯說,最好裝一個付費的保益讀屏軟件,公益版的只能讀表層文字,一旦像今天這樣飛出兩個廣告彈窗,當場就讀不動了。

王柯和馬妤婧剛談上的時候,妤婧說想去新西蘭玩,出國就必須申請護照。網上那一趟操作下來,諶恩發現在官方網站的相關頁面,盲人沒法操作也沒法跟聽,頁面一看就是為有視力的人設計的,文字信息承載量極大,大到對于王柯來說,頁面上所有的話語沒有邏輯,一片混亂。諶恩因此給市政熱線打過電話,建議他們效仿一些外文網站的網頁設計,盡量考慮盲人的條目化需求,還有最好同時設置語音驗證和輸入驗證碼兩種方式。不過還沒等到官方網站做出調整,王柯前些天已和妤婧徹底分了手,出國和護照的事興許不會再提。

“諶恩,電腦整好了嗎?”王柯撤走床單時詢問道,剛才的兩位顧客大姐已經離店。

“我跟你說過,得買付費軟件,其實問題很小,花點錢都能解決。”諶恩說,“付費的還能閱讀圖片,給你念‘是’啊‘否’的。你鼠標上下左右,確定了雙擊返回,多好。”

“我在保益做過半年客服,現在一分錢都不想讓他們賺。”王柯說。

“你勻點打賞電影解說的錢出來行嗎?”

“不行,我要聽他們噴‘喪彪’!”王柯給床鋪換上新的床單,雙手用力抹展,“你在網上幫我搜個門口的屏風,這顏色我看膩了。”

諶恩直皺眉說:“說啥呢,你都看不見。”

王柯離開床鋪走到離床頭不遠的魚缸前站著,打開蓋子,手伸了進去,笑而不言。

“你要什么顏色的?”諶恩打開手機的購物界面。

“反正別買現在這個。”王柯說。

“天藍色好,深藍色不好。”張姚坐在挨著魚缸的凳子上,端著茶杯噘起嘴慢慢地喝了一口。

“我看了一下網上有的。”諶恩說,“如果還是要醫療屏風,就是店里這款能移動的醫院隔斷,那就只有天藍色,或深或淺的天藍色。”

“嘖。”張姚抬頭嘆了口氣,“我都忘記藍色長什么樣了。”

“你那色感細胞和光感細胞早都死光了!”王柯撫摸著圍在他手邊的金魚,面沖張姚說道。

“張老板好歹該看的都看見過。”幸哥摸索著走到王柯身邊,啪啪地拍了王柯的肩膀兩下。

諶恩看了張姚一眼。諶恩兩年前為準備文職考試剛搬進康樂居店面所在的這個小區時,張姚還沒有全盲。那時王柯和老白湊了一筆錢,把張姚送去眼科醫院做視力恢復手術。按王柯和老白眼睛的情況,再花錢意義不大,但大夫說張姚的眼睛還有戲,如果連做三次手術,可以恢復到手機■臉能看清字的程度,而且手術用到的一項技術被眼科大夫們眼巴巴地盼了十多年,時下剛成熟。王柯和老白希望好兄弟能有機會復明,也希望等張姚可以多少看見一點之后,能坐鎮前臺看顧店面生意,省得再招一個健全人多拿份工資。但王柯和老白湊的錢讓張姚壓力很大。

醫生讓張姚做完視力恢復手術后一定要好好躺著靜養,但張姚根本躺不住,他躺二十分鐘就想爬起來趕快接鐘,給店里多添點業績,要么就下了鐘還拉著客人口干舌燥地閑扯,游說客人辦張卡或再續卡。王柯跟諶恩說,當時他和老白摁不住張姚,都想找根鐵鏈子把張姚綁在床上。三個月后,張姚花了將近十萬塊錢才做成的手術效果回歸為零。不久,眼壓降不下去的張姚全盲了。

張姚全盲之后沒有大家預想的那么悲哀,自從回到王柯這邊,還從幫助盲人的義工群里搞回來一只柴犬養著。王柯對那只見了諶恩就亂尿的小母柴犬十分鐘愛,經常給諶恩描述小柴的虎牙啦、毛色漸變啦、尾巴翹起啦、屁股亂撅啦。諶恩那時覺得稀奇,心想王柯是怎么做到精準復述的,后來聽張姚說,王柯純是在學客人的舌,如果客人說小柴是紫色的,沒人摸的時候毛上刺啦帶電,那王柯也會信。但因為誰也沒法出門長距離地遛它,小柴很快肥出了毛病,被張姚交給志愿者找人領養了。

“我覺得別買醫療屏風了。”幸哥說,“店里的客人好多是帶孩子去整形醫院做小耳再造手術的,去醫院心里就憋屈,來咱這兒看見病房用的東西會不痛快。”

張姚擺擺手說:“那不是,幸哥,咱要顯得專業,和對面那家有所區別,雖然是師傅,但給人的感覺是和大夫一樣權威。”

幸哥思忖著,不置可否。

這時門前停下一輛“購物社群”的貨車,諶恩探身看送貨員跳下車,搬起車上的貨物往加盟商之一的康樂居門前碼放。

“哎,今天送這么早。”王柯和張姚前后腳站到了門口。

“今天你們小區貨不多,先送你們的。”送貨員說著,前后放下六件水、兩大兜青菜就跳回車上開走了。

王柯出門摸了摸兩兜子菜,分別拎起感受了一下分量:“價格都這么便宜了,買的人反而少,都留著錢不花干嗎?”

“抖音直播最近太猛了,我買個泡茶的雙層飄逸杯才十塊錢。”諶恩說。

“往年春天這時候都推出去十幾二十張卡了,可是今年過完年,才進五個新客。”王柯抱怨,“我給大連導盲犬基地提的申請都快一年了,要是通知我能領上,要掏兩萬塊現錢呢。”

“是對面那家博愛堂的問題。”張姚小聲說道,和王柯倆人齊齊轉身,面向街道斜對面的另一家同樣掛著“盲人按摩”招牌的店。

諶恩從前臺走出來,跟他們一起站在門前張望。博愛堂的門臉有康樂居的三倍大,店門口擺放的是紅木制作的山水屏風。

“你們老盯著博愛堂,那博愛堂邊上還有足療、修腳、美容呢,說起來都是你們的競爭對手。”諶恩說,“你們兩家不是零和博弈,不是他贏了你就輸了。”

“你還沒認識到他們家最大的問題。”幸哥掏出一根煙喂進嘴里,“他們家可不叫王師傅、張師傅,他們都管人叫幾號、幾號!”

“對!”張姚激動地附和,“什么店才把人安上編號?這就是不尊重按摩師,這老板是個健全人,他不懂尊重盲人,所以他們家按摩師流動性大,老留不住人。”

“而且肯定是他們家在給康樂居打差評。”王柯神情嚴肅地把住諶恩的肩膀往自己的方向扳了扳,“就說有一只熊在追咱倆,你和我都跑不動了,那我只要把你絆倒了就行,是不是?”

諶恩還想反駁,但沒張嘴。年初時,諶恩聽王柯說房東又要給漲房租,王柯算了筆賬,每個季度起碼得進五位新客才能保住利潤。諶恩理解這實打實的壓力。

“電腦給你弄好了。”諶恩回屋里披上外套,摸出兜里電摩托的車鑰匙,“我走了啊,還得回單位錄音去。”

“我想換臺電腦,屏幕要大的。”王柯跟了進來,趴在前臺撫摸顯示屏。

“你換屏幕干嗎?老琢磨這些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張姚說著,又摸回魚缸邊上坐下了。

“我要換臺大的一體機,回頭研究一下直播帶貨。”王柯站直身子,打了一個長長的響嗝,“幸哥,你家姑娘是不是說不想在藝術團里跳舞了,要開直播?”

“那可不是長久的正道。”幸哥噴了口煙,慢條斯理地說。

夜里,諶恩癱在床上,舉著手機搜索二手集市上賣的一體機。他覺得肩胛骨縫有點疼,又挺直胳膊想再堅持會兒,試試自己臂力的邊界。邊界。諶恩想起剛來工作時跟著上司去廣西邊防出差,一名邊防連的新兵說自己第一次巡邊就遇到鄰國的兩名戰士騎著摩托車撞進了溝里。當時新兵和班長面面相覷,新兵指著面前一條淺壑問班長:“能不能跳過去扶他們一把?”班長沉思片刻說:“不行,國界在這條溝的正中間,過去就是越界。”新兵說:“那我能做嗎?”班長說:“咱倆只能撿上他們甩飛過來的拖鞋扔回去,然后原地站著給他們喊加油。”國與國、個人和個人之間都要求邊界明晰,諶恩知道自己沒法兜住王柯的人生,可是仍不忍心看王柯跌進溝里而自己只能干站著。

諶恩松了勁,將胳膊重重地平放到床上。手機長時間攥在手里有點發熱。之前就是因為老給王柯修電腦,王柯和老白、張姚散了伙。兩年前諶恩剛和王柯他們熟悉,王柯覺得總麻煩諶恩過意不去,就往諶恩辦的按摩卡里充了兩次值。據王柯說,張姚攛掇著老白找他對質,他靠解釋是過關了的。王柯確實沒有用公賬來平諶恩的人情,只單獨做在他自己的小賬上,把上鐘掙的錢劃給諶恩充了值。但解釋到這個地步,證明信任已經崩了,張姚和老白就從康樂居撤了股,到城東去開了家新店。直到去年年底王柯才聽張姚說,老白得的是腎衰,要先回河北老家養病,他們才將那家店盤出去了。

如果沒有他橫插一腳,老白也許不會為了撐住新店,累到免疫力驟降以致腎衰。想到這里,諶恩滑開手機,刪去了放進購物車里的一體機。還沒來得及退出界面,就看到一條微信進來,是王柯前女友妤婧的語音。

這時是凌晨四點一刻。諶恩猜想,在失明不久的妤婧身上,白天、黑夜的界限大概已經消弭。她可能睡到這時醒了,聽見鳥鳴認為已經天亮,發信息并不顯得不禮貌。

妤婧問諶恩,能陪她去店里選一把法壓壺嗎。

在王柯白天連發十幾條語音信息問詢設備后,諶恩下了班又騎著電摩托竄去了康樂居。

“你就這么急啊?!”諶恩看到王柯在盲人群里下單的價格就上火了,“你是今晚就直播嗎,非得中午買?你不是說減完肥再直播嗎?”

王柯苦笑著說:“都是照你說的買的啊,RME聲卡、AKG麥克風加上鐵三角的耳機。我就在群里問了一聲,這哥兒們說他都有,今天就能找齊了發貨,我才買的。”

“那價格你要問清楚啊,五六千塊錢你能找到品相很不錯的了,他賣給你這些,好家伙,全是野雞牌子,攏共一千塊錢我還得考慮。”諶恩嘆道,“這些人不能善良點嗎?”

“善良是健全人的事情,俺們喜歡互相傷害。”王柯溫暾地接話。

諶恩之前就罵過群里那些坑盲人的盲人,上回王柯想買個大硬盤,有個熟人寄來一個用了四五年的1T硬盤,張嘴就問他要五百塊。

“他就是總著急啊,人家妤婧才跟他生氣,說急什么急。”張姚笑嘻嘻地說。

“她是因為急才罵我的嗎?她是因為她媽老罵人所以她也愛罵人。是我主動提出來跟她分的,你忘了嗎?她罵我是個臭傻?菖。”王柯扶著屏風申辯。

“你非得跟妤婧掰扯那個聽比看要快,不是找罵嗎?明明先看見閃電后聽見打雷。我沒讀過啥書我都知道。”張姚回■。

“就是耳朵聽更快,我語音能開四倍速聽,她能不?”王柯不忿地抱起雙臂。

沒來由地說到妤婧,諶恩莫名有些心虛。妤婧和王柯分手后,約諶恩單獨見過一次,那回是妤婧讓諶恩陪她去挑雙馬丁靴。妤婧在店里上腳試了好幾樣款式,每試穿一雙,就詳細地問諶恩她腳上靴子的顏色。諶恩想,也許她剛因為視網膜病變成為盲人,對畫面還有充分的想象。妤婧問諶恩,店里的櫥窗處擺著一雙什么模樣的鞋。諶恩就如實描述,說今年主推多巴胺配色,櫥窗里放著一雙又粉又紫的馬丁靴。妤婧讓店員找出那雙櫥窗款給她試穿時,諶恩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勸,說這雙鞋子要是穿出去會特別顯眼,在人群中走,所有人都會盯著看的。妤婧偏過頭來,尋找諶恩,隨后露出笑容,說:“那很好,我非買不可。”

一手拎著裝粉紫色馬丁靴的手提袋,一手扶著妤婧往商場外走時,諶恩才想到這確實是妤婧的性格才會挑中的樣式。妤婧和王柯還沒分手時,提出讓諶恩帶他們倆找個周末去逛山姆超市。諶恩問能不能換個人少些的時間,被妤婧當即否決。妤婧說她就是特意去山姆過周末的,和普通人一起擠來擠去才有意思。于是在一個周六下午,諶恩牽著王柯,王柯拉著妤婧,三人擠進了山姆超市。為了別讓他們倆跟丟,諶恩推了一輛購物車讓他倆在鐵筐兩邊扶著。盡管已經極力躲避人流,諶恩一個不留神沒把穩車子,還是撞著了一個正在挑烤雞的男人。男人扭頭來了一句:“沒長眼睛啊?”站得離男人最近的妤婧立馬接茬說:“本來就沒長眼。”男人端詳片刻,輕輕說了一句“我?菖”后快步走開。妤婧和王柯趴在購物車上笑了很久,笑到諶恩慶幸自己戴著口罩,過路的人愛看就看。

“你到底發啥瘋,好好按摩不行非要直播?幸哥都說了那不是正道。”諶恩嚷起來,好岔開王柯和張姚所談的。

“過年我們老家那個村都在直播,以前出門要飯的,現在都改直播乞討了,那慘賣的。那論慘的話,我不比他們慘?我這掙不上錢,他們賣慘的流量可多了,一天頂我一個月收入。”王柯溜達到魚缸前,掀開蓋子又把手伸了進去,邊說邊撩撥循環中的水流。

“你把今天買的這些退了,我有現成的就拿給你用,沒有的教你買正規二手。”諶恩心煩地偎進電腦椅,仰頭長舒一口氣。

諶恩相信,在“B站”主頁上看到妤婧的視頻,是由于他平時頻繁搜索關于盲人的詞條,大數據對他有了初步判斷。在那個名為“不普通人類實錄”的視頻里,諶恩看到妤婧穿著長裙坐在電影院的紅色椅子上。彈幕留言說“這些人睡著了”“電影院本來就可以睡覺的”,讓諶恩想起妤婧某天說的,盲人看起來就是不優雅的,她在全盲之前觀察過,盲人即便在認真地聽,看起來也像在睡覺,因為他們并不需要將腦袋立起來面對音源。諶恩當時在分神,妤婧說的優雅讓他聯想到本科導師聽完他寫的一部作品后發回的消息說:“你的結構意識呢?寫東西就像扯衛生紙,想用多少就猛地一用力拽斷完事?”諶恩看向妤婧,她怵然的神情并沒有讓他聯想到瞌睡、倦怠,更像大難過后猶存余悸。

就像此刻,諶恩在咖啡店前的玻璃門外看著妤婧,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她雙手交握住擱在腿上的白瓷杯,坐在一把戶外椅上,昂起的面頰仍顯出平時同他說話時的探聽神態。妤婧白凈、嬌小,不算漂亮,但周身能帶起一陣動人的氛圍。諶恩想,如果她能用眼神顧盼,適時地接住打量,就顯得更靈。

諶恩走進店里,走到妤婧身后時同她打招呼。妤婧動了動左肩想要側身,又很快坐正,面向已經在她對面落座的諶恩。

“我給你點了手沖,豆子也給你選好了,酸味重的,我讓他們看到你進來坐下再開始做。”妤婧說。

“好啊,我都行。”諶恩弓著腰背,雙膝夾住不知該放在哪里的雙手。

“他們店里只有三款法壓壺。”妤婧說,“你幫我看看。”

“你去了幾次星巴克的咖啡課堂?”

“就兩回,都是志愿者帶我去的。”

“我以為王柯和你一起。”

妤婧笑了笑,手指捋轉起一縷垂落的頭發,她說:“你為什么要對王柯他們那么好?我老早就想問你了。”

“他們對我也很好。”諶恩抽出手來,擠弄著手指的關節。

“可你是正常人。”

“那你覺得正常人應該有多正常?”

妤婧牽住頭發不再動它,鼻翼輕微地抽動說:“你意思是長得正常和腦子正常是兩回事?”

“大概吧。”

諶恩承認,初識王柯后那么快速地打入對方生活,與他當時獨自遭逢疫情有很大關系。諶恩曾以為自己很耐獨,但當他一人在家近十天后,對狗毛嚴重過敏的他開始抓狂地想將手掌搭在一只毛茸茸、有溫度的小狗身上。終于在一個夜里,他騎上摩托去到附近一座寫字樓運送垃圾的側門,那里每晚都有一群土狗定點集會。他提前吃上氯雷他定片,在狗群旁逡巡了許久才打著噴嚏離開。那時他和絕大多數人一樣,不能隨意接觸陌生人,在有限的活動區域里,王柯為他提供了近便的友誼。當然一定還有別的原因。諶恩不想用語言對妤婧做解釋,能說出來的只是從嘴里吐出一根線,無法平鋪那些一齊產生作用的想法。

諶恩起身從店員手里端過托盤,咖啡的清香一下占滿鼻腔。他平時慣用耳朵,此刻只有氣味和腦子里的聲響占據意識。當再抬頭,他發現妤婧外套的扣子是錯位的。她從第二顆扣子開始就對錯了扣眼,于是接下來一排都對不上了。這讓她看著有些滑稽。

覺得她滑稽的想法讓諶恩很惱火——自己也慕強恐弱。

“你知道王柯談了個新的嗎?”妤婧說。

諶恩有些驚訝地問:“不知道,他跟你說的?”

“不是。”妤婧搖頭,“王柯之前拉我加了個群,類似那種村子口坐著小馬扎扯是非八卦的那種。他最近和一個剛進群的女的聊得特別來,估計忘了我還在群里。”

“那你還不退群?”諶恩說。

“干嗎退啊?”妤婧夸張地放大嘴形,“那女的是CV(聲優)哎,可鹽可甜的,她用蘿莉音配的小豬佩奇,說王柯是她的喬治。”

“搞推拿的CV啊?”

“她是做小兒推拿的,我現在就在嗑她和王柯。”妤婧漫不經心地拽了拽外套,摸著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幫我拍張照片吧,我要給我姨媽看看,她老跟我媽說瞎子別出門,我就發給她見識一下瞎子里的E人(性格比較外向的人)。”

諶恩猶豫不定。鏡頭試了幾個角度都沒法避開妤婧別扭的外套,想直說又舌頭發脹。

“你衣服……”諶恩提醒道,“你外套擰著勁兒,不平整。”

“穿反了吧!”妤婧面露驚奇地笑起來,滑落的發絲遮住她的脖頸。

那天陪妤婧選法壓壺卻最終沒有買下什么,所有細節于后續一段日子里在諶恩心里堆雜發酵。諶恩猶豫這種見面是否該向王柯報備,但他自己也說不清和妤婧到底算哪種交往。

幸哥和王柯在兩側挽著諶恩,三人漫步在護城河畔的綠化帶。這是幸哥來到王柯店里半年后第一次外出走走。王柯只要沒約客人就想往外跑,幫助盲人的志愿者也很喜歡帶他這樣的“猛貨”出門。蘋果公司發布新品,王柯就約上志愿者帶他去蘋果店線下體驗。一次,王柯在店里遇到一位盲人店員,立刻纏著對方詢問導盲犬的申請事宜。對方撫摸著腿邊一條黑色的拉布拉多說,導盲犬只有穿戴馬甲才會進入工作狀態,一旦卸掉馬甲就會回歸普通犬的脾性,要玩要鬧要拆家,他有一個朋友的犬就是在脫掉工作馬甲之后跑出門,家里人費好大勁才給逮回來,如果打算申請,要做好面對這種風險的心理準備。王柯聽完直樂,表示跑就跑了,最好干脆別回來,等于騎著他的靈魂起飛了。

王柯就是不喜歡被套上工作馬甲的物種,而幸哥穿不穿這件馬甲,都活得十分制式。他有在保險公司做業務經理的妻子,還有一個正在舞蹈學院讀書的女兒。有回小柴犬在幸哥吃飯的時候溜到燉肉的鍋邊,要不是諶恩過去把它拎走,幸哥的硬菜就要被吃干抹凈。當時諶恩就判斷,人到中年的幸哥不但盲,耳朵的敏銳程度也不如年輕許多的王柯和張姚。

王柯總問幸哥:“又給你閨女打了多少錢?”幸哥就淡然一笑,表示若不是問當爹的要錢,白打一通電話做什么。諶恩想,也許幸哥的女兒和自己有過一樣的想法,認為瞎了就是一個人從此閉上眼睛生活。好比此刻在春日的晚風中,諶恩闔上雙目就能同身邊的兩人一樣。可諶恩試過,即便雙眼緊閉,外界朦朧繚亂的光線仍能撬開眼皮鉆入意識。人從閃動的光暈中汲取安全感的同時,就可明白那盲人極難獲得的方向感并未被剝離。但灼目的強光照不進王柯他們的視域。黑暗中難尋抓手,只由著難言的惶恐澆透心靈直至根部。

“辛哥,你要歇會兒嗎?”諶恩問道。

“不是‘辛’,是‘幸福’的‘幸’,你老給我叫成‘辛苦’的‘辛’。”幸哥開著玩笑,適時縮小了步幅。

此刻,四周綠意充盈而花氣兇悍,飛蟲紛紛撞向諶恩穿著的鵝黃色襯衣。諶恩用手抖落衣服上的飛蟲,惋惜它們錯認了光源。

王柯這時停下,讓諶恩帶他們到最近的一張長椅上落座。

“諶恩,你年輕,幫我參謀個事。”幸哥坐下后即刻掏出煙來,“我女兒參加了學校的藝術團,她說那個外請的團長總針對她、修理她,可能也不光只整她一個人。那個團長好像很大年紀了才加入藝術團,也吃過不少苦,走了些彎路,老在批評她們這幾個年輕孩子的時候說:‘憑什么你們能這么小就參加藝術團,不費力就有平臺?’”

“只能安慰你的小孩,聽到屁話就盡快忘掉。”諶恩說,“遇到這樣的人別想溝通講道理,他的道理只適用于他自己和跟他一個思維方式的人,最后一定會把人兜進去套住。”

“你最近和妤婧有聯系嗎?”在旁把玩手機許久沒有吭聲的王柯突然問。

“有,有。”諶恩朝王柯脧了一眼,“讓我幫她選個東西。”

“哦。”王柯冷淡地抿嘴點頭,“她的事你以后別管,你是我哥兒們,跟她沒半毛錢關系,我就見不得她好。”

諶恩飛快地點頭。猶記得王柯剛分手時拉他出去看一部講前任的電影,哭得嘶啞痛楚,沒完沒了。此刻諶恩緊張地隔著外兜摸了一下手機,為了打斷和妤婧這一天之內斷續的閑聊,他才在這個周末的傍晚逃進康樂居。

“幸哥,我提個小建議。”諶恩轉向幸哥坐的一側,“你放一放玄幻修仙類的網文,先聽歷史小說,仙俠和穿越的不算。你家姑娘現在比較需要有發展層次的建議,歷史小說能給你提供一些人性常識的規律,等再聽姑娘說她的事兒,結合著規律來個分析基本夠用了。”

幸哥立刻掏出手機交給諶恩說:“我辦了大會員,你給我找兩部寫歷史的先聽著,要人際關系、人情世故最典型最燒腦的。”

諶恩苦笑著說:“那幸哥你就說‘小度小度,幫我搜《資治通鑒》’吧。”

那些燈泡是勞動者制造的最新花朵,是無法在莖上隨風點頭的光之蓓蕾。在淹吞山脈與山腹間村落的夜色中,這些為了照耀火龍果叢日夜生長而在木桿上架設的圓形燈泡成群連接,在緩坡上延展如同明亮躍動的海浪。諶恩乘坐的車輛在云南邊地的山地間起伏穿行,像叮在黑夜肩膀上的一只蚊蟲。

一定有某盞不亮的燈淹沒其間。諶恩想,就像每分每秒出生的千萬人中有一個人失明。失明意味著造物者們陸續新創的景觀與其無干,可偏在漆黑的,其他人都在沉睡的夜里看到這樣一份鋪張、有排布的光亮之陸又是這樣地令人內心震顫。手去抓住眼睛看不見的,眼睛捕捉那手抓不住的,諶恩知道妤婧和王柯他們不再能控制后者的部分。

為了取得便于妤婧接受的、他倆近期不能見面的理由,諶恩主動跟隨單位的上司一同出差。出發后的這些天里,妤婧和康樂居的三人團體一樣,都不時拋出個小忙讓他操心。

幸哥給諶恩發來十幾條五十多秒的微信語音,說女兒經常深夜痛哭,他發了幾十條語音給女兒,回復只有一句:“團里不要人才,要奴才。”幸哥心急如焚,但在照顧女兒這件頭等重要的事情上,要說女兒小時候他還能借微弱的視力幫她梳頭扎辮,如今全盲后,除了心急到每餐都消化不良、噯氣燒心,他就只有拼命上鐘這一個有效選擇。諶恩提醒幸哥,這時候一定要多說“父母都理解”,而避開“沒有什么苦是接受不了、是人熬不出來的”這樣的話。幸哥則說,他已經急得打開語音就直打嗝,話都說不通順了。

諶恩接觸過的這幾位盲人都很急躁,王柯曾同時拿兩部手機聽兩個微信號的語音。如果環境給人的感覺在加快轉速,那么他們也會再拼命提速一擋。這種焦灼,諶恩并不陌生。

諶恩回憶,自己本科時相當急躁,每天都想要比昨天更強,網上盜了本機翻過來的作曲技術理論書一天就能啃完。畢業前夕,諶恩準備另辟蹊徑,在論文里探討作曲技術和音頻芯片在游戲配樂中的應用。他決心要把論文做出科普文的特點——為方便所有人看懂,在每一個概念用于討論之前都做個提煉性介紹。在著重以“塞爾達傳說”的兩個主題為例,分析同一主題不同的作曲手法之后,再說說自己對算法作曲技術,即計算機深度神經網絡技術在輔助配樂中進行應用的思考。

論文定稿呈給導師閱后,導師將文章推薦給學院的學報主編,主編也表示文章的確“談出了一點新東西”。諶恩暗喜,本科生就在學報發表論文的先例不多。而諶恩沒想到,在論文答辯會上有人當場發難。一位平日里對諶恩十分友善的青年教師在諶恩做完陳述后第一個發言,說諶恩的論文聽起來很精彩,看起來也很眼熟,他在組織理論翻譯時,曾在小組成果里見過諶恩論文中的很多部分。印象中,甚至連諶恩論文的副標題——“無眼的目光”也是從某篇翻譯文章中照搬而來。當那教師發言完畢,諶恩忘了自己當時是否慌張大過憤怒,總之他奪門而出,先在廁所毫無頭緒地掉了幾分鐘淚才做了決定。諶恩找來三個關系不錯的師弟,讓他們對照方才被指控為抄襲的段落去外網查重,匯總后打印成冊。

當諶恩帶著還發熱的一摞打印紙準備沖進答辯會申請二次答辯時,系副主任將他攔在門外。相互拉扯時對方氣急地說:“諶恩你老實點,我查過你的檔案,你爸媽都是工人。”諶恩推搡著叫喊:“工人怎么了?工人是社會的主人翁!”在掙扎躲開副主任搶奪資料的過程中,諶恩繼續大喊:“我的論文不是抄的!今天就是跟你打到天庭我也要二次答辯!”與此同時,諶恩瞥見他的導師面色如常地推門出來,疾步走出教學樓。不久,導師跟隨學院的行政副院長回到答辯會場,隨后進入答辯會場的,還有部分趕來看熱鬧的低年級學生。

這場鬧劇,終以諶恩的第二場答辯會結束。依憑那一大摞分發到每位答辯委員手中的搜索材料,諶恩完成了自證。事后,導師告訴他,那年系主任位置空缺,她雖無心仕途,卻也被人列為有力競爭者。她是博士后且帶著重點課題組,從她身上難找突破口,就瞄準了學生諶恩。只要派個打手在答辯會上構陷諶恩論文抄襲,那么她作為導師就會從系主任的候選人序列中出局。諶恩問導師,當時那個人指責他論文抄襲,導師是不是也有過懷疑。導師嚴肅地搖頭,說她其實一直在琢磨那些人會從什么角度下手,直到那人張嘴,才知道找的切入點這么毒。“我很慶幸是你遭這一劫,”導師對諶恩說,“你的‘游戲重啟’意識很強,‘宕機’對你不是問題,但換個學生我就沒底了,這是我最后怕的,一個孩子還沒進社會,就先在高校圈里社會性死亡,很抱歉,拖累你經歷了一場惡心。”

那日的答辯結束后,諶恩給家里打電話,和父親說了導師的判斷。父親表示導師只說了歸她的一部分責任,事實上,這些人看準諶恩作為突破口,的確是查過他的檔案。諶恩家里沒有誰是音樂圈舉足輕重的人,和那個發難的老師還是同鄉。諶恩疑惑,同鄉不該加以關照?諶恩的父親說:“正因為同鄉好打聽咱家里的事,知根知底地打起來更沒顧忌,打你沒成本,不打你打誰?”諶恩回道:“匹夫之怒還能血濺五步,能真把一個孩子逼死?”父親笑著說:“死的又不是他孩子,他樂得用你的死去搞運作,還能多拉兩個下馬。”不過,父親還是問諶恩:“為什么會在檔案里寫父母是工人呢?如果照實寫干部,有可能避開這一架。”諶恩嗟嘆,說他壓根兒鬧不清填寫的門道,只記得打小接受的教育是工人階級有力量,從沒想過他們眼中的事實已非如此。

在畢業之前,重點已經不在于諶恩是否抄襲本身,而是學生們更愿意進入誰的話語版本。當時的女友認為諶恩執意自證的舉動毫無必要,與他分道揚鑣。眾人的“口嗨”更加劇諶恩生理性的不適,他開始心悸、失眠、口吃。諶恩做過聽力測試,數據證明他聽力比常人敏感,高頻上限接近2.2萬赫茲,但這無法支撐他聽清某人曖昧混濁的暗示和欲言又止、將明未明的部分,只能讓他在吃火鍋的時候被電磁爐的高頻音弄得頭暈惡心。

幸哥女兒此刻的痛苦再度刺激諶恩。他已知這幾年人的欲望異常擴張無法回縮,甜頭越來越小,廝斗越來越狠,壓力使得茍活在他體內的超高頻聽毛細胞都提前死去了。望著那卵泡一樣在黑夜的肚腹中孕育的,讓植物生長結果的希望之光,諶恩想到父親曾說的,不要刺破心里那個膿包,膿水流到哪里就污染哪里,要相信人體吸收那些臟東西的自愈力。給時間留足時間。

就在對應這樣一個夜晚的白天,剛剛過去的幾個鐘頭之前,諶恩在一座營區和一位地理老師進行了半包煙的短暫交談。諶恩問這位在高中當過兩年班主任的地理老師:“為什么要來吃這份苦?”地理老師回答:“吃苦?我覺得這還不算,當初我報名要去新疆邊防,但沒競爭上。”這位地理老師出現在這里的緣由十分簡單:在他教過的一百多名學生里,有五個孩子確診抑郁癥。他曾試圖開解他們,學生都很回避,理由是他身為老師無法理解學生的痛苦。

地理老師對諶恩說:“我覺得學生的話很有道理,當老師最需要的也許就是和學生共情,要舍棄原有經歷過的部分,舍棄自己認為有效的經驗,想象自己是那個孩子——正經歷高強度的枯燥的重復,而家人的期待與自己的愿望以及實力不相符的高中生。”“人們常講,小孩有什么負擔啊?不是這樣的,”地理老師強調說,“但往后具體能怎樣?我不清楚。也許先積極地自我放逐,接近困苦且從中脫身,再去面對自己的學生的時候才有機會把話遞出去。”

地理老師和諶恩正說著的時候,和地理老師關系交好的同年兵走過來,聽罷拍了拍手說:“好嘞,等你實現了心里對學生的承諾,我就給你修一座班主任廟。”

諶恩問:“廟是得等人掛了以后才能修的吧?”同年兵回答說不一定,他進過家鄉的一座紀念祠,是當地人為紀念多名犧牲的子弟兵英雄而建。還有一座藥師廟,是村民為感謝一位醫術高超的赤腳醫生,那位大夫還被老鄉請進過為他而修建的廟里。同年兵說:“在我們老家,只要你做到那個層面,就有人永遠記得。”

妤婧一直想知道為什么諶恩要和王柯他們成為朋友。因為諶恩發現只要用心地學習施展善意,惡意的舊痕就會淡去不少。或許這是他和王柯保持往來的緣故之一?他希望自己感受過多少惡,就創造多少善意來平衡。如果不能通過惡的教育長出有益的本領,那么他和過去之間的關系將始終緊張,過去會使出磁力吸走他要用在將來的注意力。同情帶動起一種活力。他找到結束纏斗的辦法,就是借此生出自身此前沒有的,依傍良善給人的幸福感撈起當初急轉直下的尊嚴。

如妤婧所說,王柯的確又戀愛了。直到這女生要從惠州坐高鐵過來找王柯,王柯才把這件事說給諶恩。

“你幾號回來?”王柯語氣焦急,“快回來幫我看看她的長相。”

“我剛到掃雷大隊,隊里要做一部紀錄片,磨合好了我們得配樂、做歌,一時半會兒回不去。”諶恩解釋,“你不是還專門看過掃雷英雄班長的新聞嗎?”

“我知道,他跟我一樣是盲人了。”王柯說,“他現在坐地鐵也能免票。”

“他沒盲的時候也能軍人免票!”諶恩沒好氣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王柯語氣乖巧,“我的意思是帶他進地鐵的人也一起免票。”

“現在我真回不去。”諶恩說。

“那你找個信得過的人幫我看。”王柯堅持。

“好不好看的真跟你沒甚關系啊,你這么在意顯得很變態。”諶恩說,“上次去幫你看那只鸚鵡好不好看沒問題,商家不能搞兩只不健康的丑鸚鵡糊弄你,可這個小姐姐千里迢迢來投奔你,你一定要善待人家,人家到店以后先叫外賣弄點好吃的,不要一過來就叫人家上鐘。”

“呃,她說她喜歡干活兒,吃住她都無所謂。”

“那是人家有素質,講客氣啊!”

掛斷電話,諶恩氣悶地拍打著胸口。

自從王柯的初戀,那位泰安女孩的父母以王柯是瞎子以及只能給私人打工這兩條理由,強制讓女孩離開王柯,這份暴力就在王柯心里盤踞下來。諶恩發現王柯總故意激怒妤婧,專挑讓她自我嫌惡厭棄的話來說,妤婧曾裝作不知,到后來就公開反駁以至于惡言相向。她們不管說與做了什么,王柯都能挑出問題——本質在于誰都不似王柯談了七年的那位初戀,有一雙視力全然正常的眼睛。

諶恩也聽王柯說過,就在他正為與初戀分手悲戚之時,父母委婉地提出,希望王柯能將奶奶資助購買的一套老家的商品房讓給弟弟,如此一來,弟弟就能盡快地相親成家。諶恩曾幫王柯找大夫打聽,像他這樣幼時還有0.1視力的盲人,有醫治概率,只不過年齡越大,希望越小。王柯的父母滿懷的“希望”不是對他,這些年間,父母鮮少在王柯眼睛的治療上投入。既然又生出一個正常的孩子,那概率造成的孩子就不是必然。諶恩所能理解的,是失去親情遮護的王柯,任由對那樣一雙眼睛的執念噬空了心。

北方還未全然入春,南疆邊地的白晝已燠溽逼人。諶恩常等夜間氣溫下降、清涼入肺之時蹲坐室外,獨享幾支煙的清靜。此刻他不知該怎樣勸導王柯約束自己的惡。王柯在妤婧以及這位聽說只有一米五的個子、做小兒推拿的業余CV“小不點”身上,傾倒的多是不甘與辛酸。很多事發生即無解。

諶恩決意扎進工作,讓勞作榨干自己想改變他人生存動線的蠢勁。

都說悲觀者正確,樂觀者前行。諶恩在掃雷大隊的這些天里,感到隊里的人多屬于被透過底牌仍能樂觀前行的人。他和上司兩人來時,那位因為排雷而失去雙眼和雙臂的英雄班長正在北京的醫院做疤痕平復手術,他的戰友們則繼續著該做的一切工作。

上司問諶恩,能否自如地進入他們的生活,諶恩連連點頭,說盡管隊里的人是現役,自己是文職,但說起來都是搞專業的。

諶恩跟隨隊里的人去到疫情時他們所在的營部,一處廢舊賓館加后院一座汽修廠打通的院子,前后就九十米距離。之前疫情不能外出時,老班長為了訓練新兵探雷,把鐵釘子插進彈殼埋進花壇,旁邊丟上汽配零件做干擾物,新兵必須用探雷器去定位彈殼,拔出釘子才算過關。可即便關在營部練了兩年,第一次進入雷區時,有的新兵還是在兩平方米的地界來回探了四個小時,不敢再往前邁步。也有人走了神,往安全通道的旁邊多邁了一步,被老兵揪出來痛罵。新兵們當然知道那些。一處村寨的八十七位村民總共才有七十八條腿,也知道前幾年有位村民去平頭山上采石斛,踩到石縫里的雷被炸斷了腿,躺在原地血流干了也沒有村民敢爬上去救人。沒有人會笑話新兵,因為老兵也可能一個上午背對自己刨挖出來的大小坑洞只往前推進十米,但不能崩潰,也許再往前半米就是個雷,踩上去腿就沒了。

隊里的人帶諶恩去看他們當時駐扎過的廢棄的村委會棚屋,諶恩猜想這間十幾平方米擠下二十多個人、睡覺都無法平躺的房子,在他們住過的地方里已算是像樣的居所。在山間地勢不允許搭建帳篷的地方,隊里的人就把炸藥箱的紙殼子搭起來,再蓋上雨布躺進去休息,半夜會有山老鼠跑進來啃人的臉,若山老鼠不來,也會有一塊游動而來的烏云,帶來驟風把除了人之外的一切掀飛,好讓暴雨將他們澆透。新兵只能盡快跟上老兵,手忙腳亂地把衣褲脫下塞進石縫,等雨停了再摳出來穿上。

行經隊里的人在酷熱午后小盹的甘蔗林,諶恩看到大斜坡上的細長樹木阻攔著紅土,枝葉在風中吃力地搖晃。這片林子屬于一位州運動會的跑步冠軍。他曾每天跑上山三四趟打豬草,直到有一次雙手摟到地雷,都炸沒了。每當隊里的人來到這里作業,他都會跑來搬炸藥。他穿著冠軍背心,用肩膀頭上的肉球一頂就背上身一袋一百斤的炸藥管。有天埋設的炸藥爆破后,不光吹凈了雷區表面覆蓋的植被,也將附近樹上一只山貍貓震暈了掉在地上。跑步冠軍發現它并叫來軍醫時就已淚流滿面,無論軍醫怎么解釋這小家伙確實只是暈了不是死了,都止不住他肝膽俱裂的泣涕。

諶恩和隊里的人在甘蔗林地前坐下來,吸著不遠處膠林的濃郁氣息,吃村民們方才摘給他們的小米椒。他經歷過嚴苛的鋼琴指法訓練,能迅速代入掃雷大隊為了清除既往戰斗歲月留下的歷史負面遺產而做的日復一日枯燥的作業,也借畢業答辯的經歷,理解了跑步冠軍難以自持的痛哭——這是日常的心靈復健,有些經歷的影響會不斷被間歇性觸發,將人一次次帶回痛苦侵入骨髓那刻。諶恩想,正因為人心是沉積物,得允許再度走入生活的人們,帶著那些難看、奇怪的心靈缺口。

想歸想。從甘蔗林回到營區后,剛取回電話的諶恩就忍不住罵了王柯。

張姚偷著給諶恩打電話,讓諶恩勸說王柯。諶恩聽張姚車轱轆話轉了半天才明白,王柯在群里網戀的“小不點”到店后就開始踩著王柯給她買的防滑板凳上鐘,但她個子剛及一米五,又瘦又弱,做兩個成年的客人就要躺下睡一覺。王柯說她偷懶,她罵王柯剝削,今天“小不點”氣急了用頭撞王柯,被王柯的肚子彈回來頭撞到了前臺桌角。

諶恩打電話盤問王柯,說:“不是囑咐你先帶‘小不點’去商場吃個飯轉轉嗎?為什么拽著人家上鐘?”王柯氣悶地要諶恩不要多事,說“小不點”這人很不老實,不少事都瞞著他。

“她那個配音根本不是正經工作,給她打賞的人有目的,要她錄什么早安鬧鈴和晚安故事,那天我聽有個人發了一段黃文讓她錄,內容賊惡心。”王柯急吼吼地說,“我不是剝削她,我想教她學好。”

“那你別急啊,你得好好跟人家說,‘小不點’本來做小兒推拿的,你卻要人家推成年人,那不得累死嗎?”

“她心眼兒多得很,就喜歡裝樣子。我本來想等你見了她,看看她長成啥樣,是不是美女。但是那天她找我吵架,我說丑女別說話,她就說她是美女,以前還在‘女仆餐廳’干過。”

“啊?”諶恩不解,“哪種客人會點她陪餐啊?”

“她說店長給她蒙了蕾絲眼罩,她只穿著蘿莉服坐在店里聊天,不能出門的那種。”王柯解釋道。

“那,那這有什么問題?她都跟你說了,而且也不是非法的工種。”諶恩說。

“這就是擦邊啊。”王柯爭辯。

“你還懂擦邊?”

“熱梗盡在掌握中。”王柯說,“她這種老想走捷徑賺錢的思想很危險。”

“那你折騰直播干嗎?”諶恩起了高調,“你是找不著捷徑,有的話你照樣。快別作了,她從惠州一個人坐車過來投奔你,講道理好嗎?”

“你想啊,她一個人能從惠州找到我這兒?不是哪個大哥送她來的?”

“你說得我都無語了。”諶恩疲憊地揉壓太陽穴,“王柯,我同學他們單位做民主測評,有人給每位女同志逐一打差評,我看你的境界也快了。”

掛斷王柯的電話,從栽種著縮刺仙人掌的后院回到屋里,諶恩發現客廳的桌上多了一瓶緩解肌肉疼痛的噴劑。晚飯時,上司曾在飯桌上問了一嘴連隊有沒有這種藥。大概是送藥的戰士放錯了屋,諶恩這樣想著,拿上藥敲開上司的屋門。

上司正在屋里翻看一份總譜,諶恩將藥放到他桌上時,他表示連隊戰士剛送來過,他已經用上了。

“你的頸椎還有救,盡量多注意,搞到我這種程度就麻煩了。”上司合上曲譜對諶恩說道。

“我頸椎的自然曲度也在消失中,但又沒法躺著寫曲子,編曲也得坐著。”諶恩說著捏了捏脖頸。

上司脫了鞋在椅子上盤起腿來,他說:“我看你也老去院子外頭的盲人按摩店,但你去的那家我沒進去過,我在他們對面那家辦的卡。”

“我看到過您。”諶恩說,“您的電動車我認識。”

“他們家外頭不好停車,騎電動車方便。”上司說,“你見過他們老板嗎?”

“沒有。”諶恩搖頭,“但知道是個退伍老兵。”

“唔。”上司嘬著腮幫,“他們老板是我一個戰友的老哥,以前在這邊參過戰,當了幾年軍醫。我戰友說,他這個老哥醫術很可以,戰場上救過幾個人,但其中有一個被救的人,兩只眼睛后來都瞎掉了,幾次自殺都沒死成,剛開始幾年一直罵我這個戰友的老哥,說咋不讓他干脆痛痛快快地死了,戰友聚會倆人從來不同時參加。后來過了好些年,那個瞎老兵最小的孩子都考上大學了,才叫孩子去給我這個戰友的老哥送了一壇子酒。”

“那這個軍醫還開盲人按摩?”諶恩問。

上司一副“這很難理解”的表情,說:“他最知道盲人不容易,也想彌補自己的遺憾吧,我猜是這樣。你今天聽大隊的衛生員說了嗎?當時排雷的班長被炸傷送上醫療車,他在車上一直喊軍醫的名字。活下去肯定是人最大的意愿,是吧?”

“那大隊長說,開視頻會的時候旅政委還說了,這有的新兵怕苦怕累怕被沒收手機,可就是不怕死呢。”諶恩說,“挺難理解。”

“因為沒死過。”上司掰動著貼了膏藥的手腕,“他們都知道被沒收了手機沒得玩兒很難受,但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而且經歷過的也沒法傳話回來。”

出差即將結束那天,諶恩跟著上司登上那座主峰。在峰頂,諶恩看到一群身著舊軍服、佩戴數枚勛章的老兵正在排隊照相。他們邁著不利索的步子,走到刻寫著“理解萬歲”的石碑前合影。

理解萬歲。諶恩在默念時感到從回憶深處涌起一陣前所未有的難過。那份難過興許來自他在游戲《賽博朋克2077》中做的老兵任務。游戲中那個老兵得了賽博精神病,吃著藥且參加了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互助小組,本以為能找著讓其存活的選項,可結果仍是一了百了的一槍。那份難過興許也來自高中時一段經歷,那時候諶恩因為擇校失誤,從城市考到農村,雖說成績比同班同學高出一二百分,但論進班排名他竟然只是全班第二。開學時,諶恩見到了排名第一的人。那是一個長相不好看且雙腿有殘疾的姑娘,她家就在那個鎮上,成績出眾卻仍選擇了離家最近的這所高中。平日里,她每天上學都需要班里的值日生攙扶或背著上樓,每天早晨一落座就再動不了,直到被人拉起來才能離開教室。一天的某節課上,老師讓每名同學在小紙條上寫下自己未來想成為的人。當時很多人寫自己想成為富豪、領導、科學家,而諶恩記得那個殘疾的姑娘寫的是,想成為普通人,過著不算富有但平淡的生活。

佇立在這塊云霧穿行的瞭望地,未滿三十歲的諶恩才發現身為“普通人”過所謂“平淡生活”絕非易事。無論從千里之外趕來的老兵、駐守的新兵、殘疾的姑娘還是王柯他們,都在努力成為一個普通人,不麻煩他人就能正常生活的人。諶恩此刻也替他們慶幸,愿望之下,有無數素不相識之人心照不宣地成全。

從云南返回后第二天,諶恩左手拉著“小不點”,右手牽著王柯,帶他們到附近一家商場吃貴州菜。這家商場每層都擺放著風格迥異的人偶模型,卡通、賽博、仿生。諶恩平時路過只覺得商場老板的審美亂飛,吵得他眼睛疼。眼下,他打算讓這些丑東西“物盡其用”。

“來,你們兩個都過來摸一摸,猜猜這個模型塑像是什么。”諶恩對身邊的王柯和“小不點”說道。

“小不點”往前踢著走了兩步,一下抱住人偶模型開始仔細地摸。當她的手轉到人偶后背,摸到一根管子和一個背包時,疑惑地詢問:“這是什么,他的書包?”

王柯也隨即湊上前去開始摸,他的身高使他一伸手就摸到了人偶的頭部,他問:“腦袋也太大太圓乎了,是戴著頭盔呢嗎?”

“這個人偶代表一種職業,一個國家實力越強,這樣的人就越多,他們不光能下地走,還能上天。”諶恩提示道。

“啊?是奧巴馬嗎?是……”王柯說。

“是航天員!”“小不點”用尖細的聲音打斷王柯。

諶恩笑起來,說“小不點”回答正確。隨后諶恩將“小不點”拉到一只黑熊模型的跟前,讓她上前撫摸,“小不點”驚奇地說:“它摸起來很硬,但是毛茸茸的啊!”

“我試試?”王柯也走上前,兩只手摸了上去。王柯順著那只熊的脊背一直摸到了熊頭,他頗為得意地拍了一把“小不點”說:“瞅你這小個兒,腦袋比只鸚鵡的還小,這只熊你多摸一摸,多長點力氣,省得上完大號屁股都擦不干凈。”

“你就知道自己擦得干凈嗎?”“小不點”反駁,“你是每次擦完放臉上聞嗎?”

“滾。”王柯說。

“我不摸了,你就是讓我長力氣干活兒。”“小不點”縮回雙手背在身后,過會兒又伸手用力地挽住諶恩。

當“小不點”說在推拿店待得憋屈,想出門走走,諶恩很難就近找到一處自然開闊地帶讓她舒展身心。諶恩可以通過曲譜拓展精神的疆界,再不濟做個噩夢也是短暫脫身,但“小不點”連夢都不會做,她和王柯一樣,夢里只有噪聲和溫感。諶恩覺得自己一方面想通過這頓晚餐,替王柯彌補對“小不點”的怠慢,但顯然也想親眼驗證王柯已經由新的戀愛關系斷開了對妤婧的念想。諶恩在吃飯時發現王柯和“小不點”的關系肉眼可見的不密切,更談不上有愛,卻依舊希望且相信這段關系能覆蓋王柯心里與妤婧的往昔。

晚飯過后,諶恩將王柯和“小不點”送回按摩店,推上車邊走邊點開和妤婧的對話框,發去一個表情。隨后諶恩接到微信通知,他已不是對方好友。諶恩靠邊停下,五感丟了四感,唯有雙眼還在收攝。

在單位悶了一段時間,諶恩有天接到王柯電話,說幸哥被銀行給告了,要打官司。諶恩撂下手頭還差個結尾的曲子,騎上車就趕去了店里。

幸哥對諶恩解釋,說女兒想去法國研學三個月,鍍個金回來再趁研究生畢業的契機換個團工作。他把存款悉數轉給了女兒,這段時間就靠三張信用卡來回倒換在對付生活,但大前天一早接到其中一家銀行的電話,說欠款逾期要起訴他,還要他三倍償付借款。

“那當時幸哥也沒當回事,以為是電信詐騙呢,就給他掛了。”王柯插話道,“后來銀行又打一個,幸哥在忙,我就替幸哥接的,把那邊當詐騙犯罵了一頓。”

“都怪你那一通輸出,把人家惹急了。”張姚說,“諶恩哪,這要開庭了,你得跟我們過去。”

“法院是他家銀行開的啊?!”王柯嚷道,“他們最起碼應該短信告知了再電話通知,發過來的信息,我看幸哥那手機都當垃圾信息歸類了,壓根兒也收不著,他們提早打一個通知逾期要還錢的電話不就得了。”

諶恩看了一眼幸哥,幸哥這時佝著背,縮在魚缸邊張姚常占的座椅里,掏出煙來又塞回兜里,訕訕地來回搓手。

“哎呀,怪我怪我。”幸哥慢吞吞地說,“我感覺借了幾筆、還了幾筆都在腦子里,沒想到腦子不行了。連帶本金三倍賠償……這太多了,對我來說也太多了。”

“幸哥。”諶恩喊了一聲,店里幾個人都支起身子望向他。

“能不能先別借錢了?”諶恩猶豫地說,“這個法國去了更好,但也不是非去不可,不去也能接著跳舞。”

“就是,這壓力對你來說太大了。”王柯附和道。

“柯,記得之前給我們講過你腳指頭骨折的事情不?”幸哥說。

“記得。”王柯說,“就在我家樓底下嘛,我踢著沒扣好的廢井蓋了。”

“你當時說,你氣的不是這個井蓋,是你全家人來來回回走這么多趟,但沒一個人提醒你這塊地方有個不對勁兒的井蓋,叫你注意和小心,對不?”幸哥說。

“對。”王柯說。

“只要離了家,我閨女以后多的是撞南墻、踩井蓋的時候,到那會兒了她都未必會再告訴我。”幸哥一字一句地說,“眼下我就知道她這一件難事,那這一關我必須幫她過了。”

“明白了幸哥,這事兒你別急,即便開庭,你是盲人沒法看信息這個事也有的掰扯。”諶恩走到幸哥身邊,將手搭在他結實的肩膀上摁了兩下。王柯說之前聽腎衰的老白提過一嘴,盲人推拿師的平均壽命只有四五十歲。諶恩想,若是沒記錯,幸哥剛過四十九歲生日。

“哎,王柯,我想起個人來,這個事問他靠譜。”諶恩突然說道。

隔天下午下了班,諶恩騎上車又去了康樂居。剛到門口,就見門口站著兩個女人,正指著店的門臉開罵。停靠路邊的一輛警車剛剛駛離。

“欠錢不還你還有理了!王柯你出來,抓緊還錢!”其中一位涂粉色眼影的大姐喊道。

諶恩一聽聲音,立刻分辨出這是之前總過來找王柯按摩的熟客。兩位大姐愛結伴過來,喜歡調笑。

“大家伙兒快過來看看,這家老板就要跑路了,你們辦了卡的錢都不一定能要回來。”另一位年齡更長的大姐也嚷起來。

諶恩停好車走過去,被粉色眼影的大姐叫住說:“你這也是他們的老客,還老過來給他們幫忙,他們不打算干了跟你說了沒?他們在外頭借了高利貸,還不上了就要跑,可是我們賣給他們幾個人的鞋,那鞋錢都沒給我們結呢!還有我們剛續了卡,必須全額退錢!”

諶恩這時抽空插上了話:“大姐,您聽誰說他們借的高利貸?”

“他們房東說的,房東今天找他們漲點房租,他們就哭窮,說欠了錢逾期,現在要他們賠三倍!那不干了可以,鞋錢必須還我們,穿我們的鞋老不給錢,剛還把我們罵出來了,有他王柯這么沒素質的人嗎?”涂粉色眼影的大姐提高嗓門兒說道。

“這事兒我好像知道。”諶恩皺著眉回想,“是不是之前他們買的運動鞋?穿半年那鞋燈就不亮了,我還沒來得及幫他們保修呢。”

“那帶燈的鞋本身就需要穿的人好好保養,尤其不能踩泥巴、踩水,這些賣出去的時候我們都交代叮囑過了的。穿壞了是沒好好穿,錢不能不給。”年長些的大姐緊跟著說,“你去問問王柯,這些年我們幫了他多少啊,就看他可憐,家里蒸了包子都給他拿過來。他良心叫狗吃了啊?我告訴你,這種人就不值得可憐。”

諶恩點點頭說:“那您先讓我進去,我問問王柯。”

諶恩掀開店的門簾,看到王柯、幸哥、張姚都圍擠在門口的吧臺邊。

“你先進來躺會兒吧,這事你不用管。”王柯對剛進門的諶恩說。

“王柯,她們堵著店門口這么吵影響不好,再說穿了人家的鞋你得給錢。”諶恩說著擠到王柯身邊。

“這倆娘兒們罵我,還造謠我們不干了。我正和房東談呢,租金少漲一點,不然我們光給他打工了。”王柯說,“那鞋,那鞋你問問幸哥,穿兩天就穿壞了。”

“夸張了啊,紙糊的也不能兩天就壞。”諶恩說。

“確實不到半年,先是鞋上的燈不亮了,往后鞋面也被腳指頭頂破了。”幸哥誠懇地打圓場。

“那我再出去說說。”諶恩說,“王柯,你底線是多少錢?我去把錢給了。”

“一百元。”王柯咬牙切齒地說,“三雙就三百元。”

“你快別放屁了。”諶恩說。

“三百元一雙。”張姚插話。

“你給啊?”王柯捅了張姚一肘子。

諶恩又跑下臺階,找兩位大姐商量價格。這時旁邊美發店和煙酒行的老板也都站到一旁,幫著說情壓價。美發店的老板姐對兩位大姐說:“現如今商場里的名牌鞋一雙也就三四百塊錢,這要是大名牌,一雙要七百才說得過去,何況穿穿還就壞了,那幾個盲人一天能走多少路?這么容易就壞了還了得?鞋上的燈不亮了晚上走馬路可多危險?”老板姐語速驚人,給兩位大姐說得當場不吭氣了。過會兒,諶恩和老板姐一道回了康樂居。

“王柯,你這脾氣可得改了!”老板姐進門就走到王柯跟前捶了他一下,“做生意是和氣生財,尤其你一個大男人,絕對不能跟女人過不去,我告訴你,你這個又臭又硬的脾氣除了你爹媽,誰忍你啊!”

諶恩瞄了王柯一眼,王柯并沒有頂嘴的意思。

“那她們同意多少錢?”張姚問。

“就你們說的價再每雙加五十元,我替你們答應了。”老板姐不容置喙,“我先微信給她結了吧,王柯你等著,回頭還得說你。”

堵門的大姐走了,圍觀的也散了。王柯有些悻悻,耷拉著腦袋坐在屏風前的沙發上擺弄手機,操作給老板姐轉鞋錢。

“她光說我吃她包子,我們給她幫的那些忙呢?”王柯嘟囔著埋怨。

幸哥也點頭說:“是啊,疫情那會兒她找我,說找我借點,我那時手頭也緊巴,還是從信用卡里倒出來的。”

“你那信用卡的事到哪個步驟了?”諶恩問。

上回諶恩想起,之前老白在店里的時候說過一件類似的事,就提議讓張姚去找老白商量辦法。

“老白確實有主意,他替幸哥給金融監管部門打了申訴電話。”張姚說。

“是啊,等消息就行,老白說就這幾千塊錢用不著開庭。”幸哥語氣開朗。

“我看剛才警察也來了啊。”諶恩說。

“是啊,這不是大姐嫌王柯對她們態度不好嘛,”幸哥說,“不過這邊的警察態度都挺好,大城市的警察,辦事公道。”

諶恩之前聽王柯和幸哥聊過,他們都曾在老家干過一段時間,但治安勾連牽扯著人情太多。那天有個不差錢的醉鬼找幸哥按摩,按完不給錢還打了幸哥。幸哥打電話給附近的派出所報警,但來的警察和醉鬼認識,反幫著醉鬼吃住幸哥。最后還是幸哥的愛人,從上班的保險公司叫了幾個年輕的男業務員過來擺平的。

“這邊干公職的人都挺好的,素質高還懂法,講道理。”張姚補充道,“我之前跟著干的那老板,客人找他拔罐放血,完事兒讓隔壁一家做養生的舉報了,說他沒行醫資格,搞刺血、正骨這些項目就是非法行醫。那過來督查的人也沒有重罰他,老板想給人家塞紅包人家也沒收,說他們盲人掙點錢不容易,還專門叮囑,危險的項目別上,萬一被人訛了。”

“容易掙的錢我也會掙,但那種錢我一分一毛看不上。”王柯放下手機,像是緩過來了,“老白都說了,對盲人來說,自律最重要。不光身體上要自律,別老熬夜還傻吃呆睡,道德感更重要,你瞎了就胡搞八搞?你更得愛惜名聲!”

諶恩看著他們仨人,想起之前聊天時說起,他們要是愿意當打工仔,活得不說有多滋潤,至少都會比現在好,可他們就是抱定了主意要當老板。就像幸哥挺愛讀的那本《推拿》里寫的,盲人在“當老板”這個問題上,比起健全人來卻具有更加剽悍的雄心。幸哥大概既感激作為正常人的妻子對他不離不棄,又介意她在事業上比自己更見起色。

幸哥拿起手機叫外賣,詢問大家要吃哪家的面食。王柯起身給金魚喂食,張姚在摸索著張羅一次性碗筷,店里沒進客人依舊熱熱鬧鬧。

唯一沒有參與這份熱鬧的,是在這么久的吵嚷聲中都沒醒來的“小不點”。張姚說她今天連給三位顧客按摩,忙完就爬上二樓倒頭睡了。

諶恩將手搭在五線譜上做了很久的樂隊鋼琴縮譜練習,以避開腦子里來回沖撞的想法,但妤婧的霸道氣息驅趕他不斷跑神。他又有好一段時間沒去康樂居,只聽張姚發消息來說,王柯因為“小不點”和一個男歌手連麥唱情歌再度大發脾氣,“小不點”就拉黑王柯,拖上行李走了。

諶恩想,即便“小不點”離開店里,王柯也不會再同之前那樣介意妤婧的情感狀態。但諶恩拿不準自己——如果點進麥當勞的應用程序,在菜單里找嫩牛五方就不地道了。

眼下這部未完成的、上司希望能夠參賽的作品給了諶恩說服自己拖延的借口,而這部作品要找的有效通道和他困惑于感情的關鍵是一致的。它們都是人下意識做的所謂“趨利避害”。諶恩想和妤婧多待一會兒,就像掃雷大隊的前一任政委被炸斷腳指頭仍不情愿調離崗位、前大隊長再三申請留隊超期服役一般惹常人費解。

隊里還有人對紫外線過敏,有人對無法確認的某種山林植物過敏,只要進山林作業,回來就滿嘴起皰,嘴唇上結一層厚厚的硬皮。但似乎大家已默認,這是為了留在讓內心充盈舒展之地的必償代價。有了同妤婧的交往,諶恩更羨慕他們的自洽。

王柯又在微信里找了幾次諶恩,說老白在老家做上了腹膜透析,近日來康樂居住幾天,喊諶恩過來一起吃飯。諶恩猶豫不定,遲遲不肯露面。

一天工作日的中午,王柯給諶恩打電話,喊他務必立刻趕到單位旁邊的公園西門處集合,有緊急的事等他來辦。諶恩不明就里,在食堂扒了幾口飯就騎車過去了。等趕到西門,看見王柯正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站在太陽直射的地方,叉著腰來回觀望。

“看什么呢你?”諶恩推著車過去,“張姚呢?”

“哎,你快看看,幫我看看這附近有沒有幾個討錢要飯的人。”王柯焦心地說。

諶恩疑惑地環顧四周說:“沒有啊,什么人也沒見著。”

“奇了怪了,他們老在這兒,我和張姚碰著兩回了。”王柯搔搔頭。

“你要找他們干嗎?”諶恩問。

“我給街道辦打電話了,想說說這里有幾個要飯的,都要到我們盲人頭上了!”王柯激動地說,“可是街道辦沒人接,我就給市政12345打電話……”

“王柯,你是閑的吧?!幾個要飯的你也看不慣啊?那你別給錢走開不就行了啊。”諶恩一陣喊叫后頭暈眼花,懷疑視覺皮層神經元在暴曬下自覺降低了耗能。

“不是那回事。”王柯使勁甩著手往自己臉上扇風,“這要是真的,那他們就是遇到天大的難事了,政府得管。要是假的,那我必須舉報這種坑貨,我們盲人的錢他們也好意思要,還打苦情牌綁架我?他們是瘋了!”

“我看你快瘋了。”諶恩說,“你這就是泄私憤,沒有‘小不點’這樣的老實人給你折磨,你閑出病來了。”

“不是那回事。我不閑,剛帶幸哥去那銀行把款還上了,臨走那大堂經理說我們倆是臭盲人,我反手就把他投訴了。他當場給我們賠禮道歉,還送了兩大兜子衛生紙。”王柯比畫著左拎右提的動作,越說越松弛。

“那你電話都打了不就行了,叫我過來干嗎?”諶恩摸出車筐里的水瓶猛灌一氣。

“市政很重視這個事,說以前這條街上出現過這種情況,有一些附近村里的人會過來要錢,要我把他們的人數、長相和穿著報給他們,他們先留檔,可我咋看呀?”

“然后呢?”

“你就看看他們幾個人、穿什么、長什么樣。”王柯說,“口渴了,給我也喝口,我不是閑,我是吃咸了。”

“我知道你直播搞什么業務了。”諶恩注視著朝自己伸出手要水的王柯,“你就是一rapper(說唱歌手)。”

“哎,你別不來店里了啊,老白他要是敢當著面刺撓你,我薅他尿管子。”王柯樂呵呵地接過水瓶。

就在諶恩和王柯沒有蹲到乞討的人,準備先返回康樂居時,諶恩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端的人聲常在諶恩這兩年的夢里出現,畢業答辯會上,這個聲音曾斷定他論文抄襲。對方沒有跟諶恩客套,只開門見山地說,聽說諶恩正在準備作品參加比賽,他作為此次比賽的評委想友好地提示一下他,作品就不必報名了,即便堅持報了也選不上。

諶恩一聲不響地聽完后掛斷電話。王柯在電摩托后座上問他是什么人打來的,諶恩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

“詐騙電話,對吧?”王柯說,“你不能跟他們客氣,應該罵回去。”

“我沒來得及。”

“你得跟姓馬的那娘兒們學學,上回詐騙電話打給我,馬妤婧搶過去噴了十幾分鐘,罵完報了警。”

王柯一提妤婧,諶恩又緊張地繃起了后背。確實,如果剛才那通電話是想把妤婧摁倒,妤婧大概會把對方罵到頭腦短暫地放空。想到這里,諶恩已感到寬慰。

“你是不是上班累得里脊疼?”王柯順了順諶恩的后背,“我給你抽出來捋捋。”

“為啥里脊肉那么好吃?”諶恩問。

“里脊勞損最嚴重。”王柯應道。

諶恩找上司請教參賽曲譜的修改時,提到想去上司戰友的老哥店里看看,最好能和這位軍醫老哥聊聊。上司說:“老哥今年把店交給老員工,自己回了麻栗坡,今年是拔點作戰勝利四十周年,他要和老弟兄們好好待一待。退役后的這許多年,軍醫老哥籌錢開起博愛堂盲人推拿店,雇專業大夫定時過來培訓相互介紹過來的盲人店員推拿技法,同時教他們打理財務。只要他們鍛煉好了手法,就放他們出去開店或去規格更高的門店做店長。”

諶恩想起自己和上司在麻栗坡短暫的兩天。夜晚的街邊人聲鼎沸,各處停放著掃墓團的大巴車。烈士陵園山坡上亮起墓碑前的燈,形若鏈條,色如霜白。上司對諶恩說:“不必定要見到軍醫老哥的面,就像他們去烈士陵園,雖不能再見墓中人,但仍能感受到力。”諶恩理解上司說的那種力,是在那低處和天空之間的萬千生命仍與其共振的力,在歷史的深壑中既撐開過也局囿人心的力。

繞一條遠道,諶恩避開康樂居,轉到了軍醫老哥開的博愛堂盲人推拿店。近前,諶恩注意到門口放置的山水屏風,在那近看略顯粗制的木框瓷板上,繪制著南疆山林的日出景象。密密匝匝的叢林如同濃綠的旋渦,吸卷著被大團云塊遮擋、呼之欲出的殷紅的太陽。

記得上司說,那次戰斗中,軍醫老哥是從一條只有兩百余米長卻排出了八十多顆地雷的單人行進要道上,將那位日后恨他多年的戰友救下來的。軍醫老哥在跑過去救人時也踩上了一顆雷,但那顆雷里面的火藥受了潮,雷體銹蝕,引爆管炸開了卻沒引爆雷體,沖擊波只把他掀翻在地,小腿揳進去兩塊彈片。軍醫老哥也不知道如何解釋運氣這回事,恨他多年的盲了的戰友,更讓他覺得運氣是公產,借用了是要還的。

此刻,當驕陽下燦黃的千里光在諶恩眼前浮現綽影,他還能聞見那地面爆破后被沖擊波震碎的苦蒿和連翹的氣息。歷史埋下一連串的雷,多年后仍隨機損毀幸存的或與往昔歲月無甚瓜葛的人。

掃雷大隊的前一任政委就是在掃雷英雄班長獲頒勛章當天受的傷。那日大隊進山作業,醫療車如往常停在安全區域,山上靜得能聽見河溪的水流聲。突然地,爆炸聲響。醫療車上的軍醫第一時間辨別出這不同于炸藥爆破的響動,同時,指揮員的喊話聲從對講機中傳來。軍醫和衛生員狂奔向作業場地時,中隊的一個爆破技師剛把政委的腿從下過雨的泥巴地里拔出來。政委看著自己的腳說:“哎喲,炸成這個樣子了哦。”爆破技師滿頭大汗,說:“政委你別動,我幫你找找腳指頭。”政委掏出手機來對著腳拍了兩張照片,說:“別找了,就這樣吧。”

爆破技師背著政委下山時,原本一米寬的山路被爆破的沖擊波震塌了將近一半,只能懸吊一口氣出溜著往下一寸寸挪步。山頂作業區和山下的人連句話也不敢大聲說,恐怕這唯一的小道又塌陷阻斷了。等把人送上了醫療車,又是掃雷英雄班長出事那天將其送下山去的司機班長開車,面對的又是開出去四五公里一抬頭仍在山林里的狀況,不同的是這一回沒受重傷的政委還在逗衛生員說笑,司機班長也沒有邊哭邊猛打方向盤。

沒有誰問“為什么是我”。諶恩發現,高度的隨機性讓大家伙面對極大危險時反而理性得飄飄然——有位界務員在一條路上來回走了十幾年,居然每次都避開了那個將十四顆雷埋作平行四邊形、三排每間隔一米五就放置一顆雷的雷陣;也有一位當年十里八鄉唯一持高中生學歷的村支書,在掃雷大隊來的兩個月前被炸斷雙腿。

看著在屏風后走動、忙碌的盲人推拿師,諶恩沒有進門便離開了。他原本困惑于為什么是他看見了妤婧,或者說那次在酒吧的夜晚,一雙看不見的眼睛為何會挽住他留下。如今他知曉,隨機的“愛”與“恨”像亂埋的地雷隨時會爆炸,去深究是誰以及何時埋下的雷已無助益,不論什么爆了,都要有人來面對結果。如果這人愿放大良善的一面,就順勢成為“雷區里的守望者”。

此刻,諶恩滿心只有一個想法:得說服王柯相信,網上的差評和博愛堂沒關系,和開這家店的軍醫老哥絕無關系。

在街口等紅綠燈時,諶恩看到兩名從博愛堂出來的盲人女孩正在路旁的盲道上行走。眼看就要撞上一個修在盲道上的路墩時,諶恩朝她們大喊:“別走了,快停下,前面有路障。”女孩們果真停下來,用腳試探著繞過路墩,朝諶恩所在的方向連說了兩聲“謝謝”。

諶恩記得王柯說過,在保益客服總部的門口,市政給裝上了帶盲文的行人按鈕式紅綠燈,配有數字倒計時的讀秒功能。在原地放空了片刻,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市政熱線。

從上司手里接過報名參賽作品的證明材料時,諶恩簡單地說了一下接到勸說不要參賽的電話的事。上司不解地看向諶恩,說:“這種唬小孩的話不會真有人信吧?”諶恩聽罷如釋重負,的確,他早不是小孩兒了。

帶著暢快的心情,諶恩提上一兜水果跑去康樂居看老白。王柯說老白時常念叨他,也讓他感覺再抻著拿勁就沒意思了。

進到店里,諶恩幫剛從隔壁理完發回來的幸哥擦了擦脖子上的碎頭發,又把張姚訂的外賣裝進碗盤,擺到吧臺桌上。

“諶恩,我要的兔頭張姚點上了沒?”王柯扶著老白,倆人掀開門簾走進來。

“怎么有人愛吃兔頭呢?”諶恩搖頭表示不解。

“我又看不見這兔子長啥樣,再可愛也和我沒關系,還是吃了實惠。”王柯不以為然地說。

當王柯和老白摸索著走到吧臺近前,諶恩才將老白從上到下地看了一番。光從外表看,老白還和他第一次見時差不多,只是略瘦些。

“嗯,你先坐下吃,張姚專門給你點了粉蒸排骨。”老白不失熱情地說道。

“老白你狀態不錯啊。”諶恩說,“王柯之前說的那都嚇人。”

“王柯喜歡夸張。”老白笑呵呵地摩挲兩把后腦勺兒,“過年的時候,我爸說想把他的腎給我,我就跟我爸說‘還沒到那個程度’,現在就隔四個小時換次水,有時候王柯幫我捏一下管,別的啥都不影響。”

“那還要再手術嗎?”諶恩把兔頭挪到王柯面前時問道。

“他現在是腹膜透,哪天腹膜功能不行了就再血透。”張姚舉著一把筷子走過來,“他說血透老耽誤時間了,每周得去三次,一次四個小時還得家里人陪著。”

“那家里人肯定不放心你出來。”幸哥摸過來找了個空位坐下,語氣間頗為擔心。

“我爸是不同意我再出來。”老白說,“這次過來我也跟他談了,只有店才是我的保障,我要靠自己。不是靠哪個人、靠國家去過我想過的日子。哪天爹媽不在了,我的生存就是個問題,而且我要是不出來干活兒,三口人光坐吃山空,家里那一點點錢也不夠打算的。再累也得干啊,不然每天也就是等死。”

王柯曾感嘆老白是他認識的最好學的盲人,諶恩想,讀書的確幫老白拉平了和普通人的差異。

老白說話時,諶恩把菜分撥到他們面前的碗里,并把筷子塞到老白、王柯他們手里。但老白的話似乎觸及他們心底的機關,幾人都不說不笑,更不動筷了。

“那你使勁干也是透支生命。”張姚轉頭來了一句。

老白輕松地笑了笑說:“醫療這些年發展很快,我哥那會兒從發現毛病到心肺衰竭最后人走了,總共才四十多天,可大夫說我這情況,等過個冬天就恢復好了,該上班就上班,啥都不影響。”

“你看看我,頭發稀拉,肚子也大,做個體檢可能還不一定有你健康呢。”王柯咧了咧嘴。

“你那是失戀喝酒鬧的。”老白說,“戒了酒你就不脫發了。”

“脫發那是遺傳,基因爆雷。”王柯大剌剌地摸起兔頭開始啃,大家也拿起了筷子開始戳動面前碗里的飯菜。

“今年政府工作報告頭一回出了盲文版,一個咱們這行當的老板當了代表。想想疫情最難的幾年都挺過來了,就盼著留給我的時間再多一點吧。”老白忽然轉過臉,單獨對諶恩說道。

諶恩明白了王柯和張姚依賴老白的原因。疫情時,王柯給家里打電話,說自己陽了,想讓家里寄些藥過來,王柯的母親說,得讓王柯先把核酸結果拍過來給她看,確定是陽了她才放心給他寄藥過去。那天王柯大發脾氣,說他只是瞎了,不是弱智了,可家里人總不相信他能把事情干好。老白就安慰他,說自己心里有數才是關鍵。有數的意思就是,你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干不了什么。老白知道自己是因為眼壓低以至于眼球萎縮、失明,也知道針對他眼睛的狀況,三十年前的治療技術和三十年后一樣,并沒有盼望中的進步,于是該工作就工作,想開店就經營,盡力把能治的病治好,給未來留出時間。幸哥都感慨,說老白這樣能做長期計劃的盲人是少見的。

老白沒在店里待上幾天又趕回了老家。在往店里運送新按摩床的面包車上,王柯給諶恩叨叨,說他和張姚剛幫老白往店里搬了四十多斤的營養液,結果那天老白一個大噴嚏把肚子上的管子打歪了,緊接著就發炎,只能回家再找醫生回個爐。

“說是插在腹膜上的管子被小腸還是什么東西給纏住了,得手術。”王柯說,“老白說醫生都直嘆氣,說他太年輕,肌肉群還是太發達。”

“上回見面太匆忙,等老白再回來我請他吃飯。”諶恩感到抱歉地說。

“好辦,只要他那身體還能出門咱就去。”王柯拍打兩下肚子,“等我這新加的床鋪回本了,你帶嘴過來吃就行,我請。”

“那你也請上妤婧唄。”諶恩一直發愁怎么給王柯開口自己想再聯系妤婧的事,沒想到就這么出溜了一句。

“你要跟她處啊?”王柯問。

“不是,你不要把人跟人的關系粗暴地分類。”諶恩難為情地急著解釋,“一個人從商場樓頂跳下來,把過路的人給砸了,這也是一種人跟人的關系,你懂吧?我就是舉個極端例子。”

“馬妤婧找你,不是因為你是正常人,是她覺得還有希望能再看見。”王柯一板一眼地說,“老白說了,像我得的這個視網膜色素變性,就已經有針對某一種基因點位配型的藥了,只是國內還在實驗,而且我年紀也太大。但是馬妤婧那個能手術,她只是想等不開眼球的技術。”

“但愿吧。”諶恩輕聲說。

“你得多跟她處處,起碼處一年多。”王柯不以為意。

“為啥?”

“因為有的病是分季節發作,馬妤婧身上的毛病多,你且看著吧。”王柯搓打著響指,“爺要事業,搞來搞去的這些爺不在乎。”

這時貨車在停車場的入口前停下來,許久不動。

“什么情況?”王柯問。

“前面一輛跑車,太矮了,抬桿識別不出來。”諶恩說。

“我以后也來一輛。”王柯說,“體會一下給導盲犬脫了工作服的感覺。”

“你那申請不會還沒下來吧?”

“嗯嗯哪,我的導盲犬沒戲了,申請過了我又放棄了。”王柯懨懨地說,“老白這免疫力,店里養不成狗,而且領狗之前基地還要我過去和導盲犬一塊兒培訓倆月,吃住自費。你看店里又加了這兩張按摩床,也沒工夫照顧狗了,先顧人吧。”

“也有唯一的好消息。”王柯揉著膀子補充道,“房租不漲了,房東說他這兩年不太順,找大師算了必須改名兒,得往名字補‘木’。他說他懶得上派出所改自己的名兒,讓我用店名替他改改運就不漲租子了。‘松柯居盲人推拿’,這名字我給起得如何?等換招牌了你幫我把團購網頁上的信息都改一下。”

在康樂居的老店頁面上重新編輯信息時,諶恩靜下心來把差評研究了一遍,發現一星、兩星的惡意差評都來自同一個ID(身份標識號碼)。那個ID號的個人頭像顯示是一個玩偶。應當是一個包掛,諶恩放大圖片仔細辨認后得出結論。

包掛的頭像讓諶恩很低落。他想知道對方到底是誰,一個什么樣的人會在網上低價團購盲人推拿的項目體驗券來使用,然后再耐心地給體驗過的每個項目打出差評。又或者說,他還是過于幼稚,總難以接受惡的部分。

在云南時諶恩已經知道,那些發現地雷的人都得在確定雷位后首先觀察周圍有無詭計設置,在去掉偽裝后,再在擴大的雷坑里確定地雷底部有無詭計設置。也知道弟兄們即便已經取出地雷、旋下螺塞、倒出起爆管,也得再繼續檢查雷坑下部是否伏有詭計設置或別的爆炸物。人對人的熟悉,使人對人在實施攻擊和防御的“詭計”構設上臻于至境,以至于在特定時刻完成施救這一行為,都像是對受害者的落井下石。靠人力無法清理的永久封閉地,是無法再流出污染性膿水的瘡疤。霧氣漫散的密林間,僅有鳥兒敢飛去接含枝葉上搖搖欲墜的水露。

但只有人存在惡嗎?諶恩記得,有天王柯把鸚鵡從籠子里放出使其飛進衛生間鍛煉翅膀,“小不點”正好鬧肚子著急用廁所,于是沒等王柯找美發店的老板姐來抓鸚鵡歸籠就進去了。沒多久出來后,“小不點”的胳膊上就多了些紅印子,據她說,一進衛生間那鸚鵡就想法子啄她。之后諶恩也在鸚鵡鍛煉的時候用過衛生間,但當他進門后與鸚鵡對視一眼,鸚鵡就飛到了角落站住,直到他離開也沒有多余動作。即便強壯如王柯,也曾被他最喜愛的小柴犬絆過幾次,小柴犬會悄無聲息地專門等王柯走近時伸出前爪去攔他的腿。

新招牌掛上去不久后,王柯把諶恩叫過來寫“七夕節特惠”的活動方案。諶恩搜出一個智能寫作軟件,喂給它幾個網頁,生成了文字轉語音的播音腔,讓王柯聽聽怎么修改。

“這小腔調真帶勁,比‘小不點’那聲音好聽多了。”王柯說。

“這是重點嗎?”諶恩無奈地說,“你不想想‘小不點’多不容易?這種‘TTS(語音合成系統)’都把給網文配音的盲人的收入干掉了,‘小不點’不做直播能做啥?反應快,能接得住大哥的梗就多掙點打賞唄……”

“我不惦記直播了,老白說那不是我這種人能賺到的錢。”王柯說。

“剛那廣告行嗎?行就叫它生成了。”諶恩說。

“缺點情感,我給補兩句,松柯居祝……”王柯說著抿緊嘴唇,努力措辭,“這樣,你加上,活動當日,單身女性進店同享七夕雙人優享折扣,讓我們幫您放松身心,享受專屬的呵護與關愛。”

“這什么操作?”諶恩邊打字邊問。

“你不是■我對女的不好嗎?整個這樣的活動不錯吧?”王柯說著腮幫子都紅了,“但是,你和馬妤婧一塊兒過來或者她自己過來都不給折扣,一分錢不少。”

諶恩沒有和誰說起過妤婧那時拉黑自己的事,包括妤婧。他記得在某個雨天,盤算著怎么打電話再聯系妤婧的一天,又忽然接到她發來的語音消息。妤婧說看王柯在群里轉發了諶恩參賽的音樂作品獲獎的消息,很為諶恩感到高興。諶恩想和妤婧聊聊過去的事,因為當在頒獎現場看到曾有能力傷害他的那個人時,才發覺心底的膿包已被吸收殆盡。

那天的諶恩沒有猶疑,插了個雨停的空騎車趕去妤婧家小區,把妤婧接出來刷街。等雨再度下大時,妤婧讓諶恩把車停在他與同事合租的公寓樓下,帶她上樓把淋濕的頭發吹干。

窄小的衛生間里,妤婧把頭發吹干后把諶恩叫過來,說要幫他把后頸吹熱,免得著涼再犯頸椎病。諶恩磨蹭著走到妤婧近前轉過身,盯著墻上的電插頭愣神。當吹風機響起呼嘯,諶恩感覺到妤婧的手輕觸上來,正拍撫他的后背。她的手指放出他的血液淹沒意識,他的意識仿佛剛完成一個富有色彩的離調。諶恩此刻想轉過身去,伸手正要拔下吹風機插頭時,吹風機突然停了。停頓的寂靜中,妤婧笑起來,說應該是熱擋開太久,吹風機熄火了。

“我帶馬妤婧看場電影去,她一直說想重新看一遍那部片子,正好最近上修復版了。”諶恩收緊聲音對王柯說,“你別急眼啊。”

“我懂,就是電影院里你倆座位挨著的關系。”王柯嗓音有點沙啞地說。

寫著“七夕節”活動方案的易拉寶支起來后,到店里咨詢的客人明顯見多。那天,諶恩給王柯送一兜桃,王柯正在忙,讓他把桃子放到魚缸底下。

諶恩起身時注意到魚缸玻璃上倒映著一個書包,書包上大大的包掛玩偶十分眼熟。他回過頭,看到醫療屏風前的小沙發上坐著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左耳套著白色的大耳罩,正晃悠著腿在打游戲。

這男孩的媽媽是幸哥熟識的老客,前年,這位媽媽帶著兒子在附近小區租住下來做外耳再造手術,經常來店里找幸哥按摩。

“小孩兒哥。”諶恩蹲到他身邊,用胳膊肘碰了碰男孩的腿。

“是你拿媽媽的手機點的差評嗎?”諶恩小聲詢問。

男孩眨巴著清亮的眼睛盯著諶恩,沒有遲疑地點點頭。

“為什么呢?因為這里不好玩兒?”

男孩伸出手指,朝王柯、張姚、幸哥三人所在的方向分別點了兩下說:“他們長得和別人不一樣,我害怕。”

男孩回答的聲音不大,但足以讓店里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楚。

節日那天,諶恩和妤婧約在一座新開的商場見面。妤婧說那里有一家新進駐的咖啡廳,要是好喝,等眼睛復明了就做這個咖啡品牌的加盟。

倆人閑聊時,諶恩向妤婧說起王柯的商業雄心,妤婧嗤笑。

“誰建議他這會兒開新店的啊?老白嗎?”妤婧說,“你有沒有發現其實王柯看起來很急,但什么都慢好幾拍?”

“不是他的個性,是眼睛的原因。”諶恩說。

“我不是非議他,我就是你這個意思。”妤婧解釋,“老白覺得看新聞看‘今日頭條’就能跟上,其實吧……慢到只配接盤你懂嗎?”

“你覺得王柯這會兒開店不明智?”

妤婧在臉前反打了一個比耶的手勢,指頭對著雙眼,她說:“我本來約了這個季度手術,但我媽預備出來給我治眼睛的那套房子跌價了,那賤賣不如不賣,我就先攥在手里,經濟好點了再說。那王柯現在跟人家長腦子的反著來,人家往外跑他還往里沖,有病。”

“你沒贊助他吧?”妤婧湊近了問諶恩。

“借了他幾萬塊錢,我暫時沒有著急花錢的地方。”

“完蛋。”妤婧飛快地說,“他這個店肯定很快就完,誰缺錢了還去按摩?”

“健康也很重要。”諶恩聲音小了下去。

“健康就是一種感覺。”妤婧捋了一下諶恩的衣袖,“看你跟誰比了。”

諶恩和妤婧坐在電影院的座椅上,聽見前排的一對男女小聲地議論劇情。女的說:“這么黑,他倆那什么能看得見嗎?”男的說:“黑怕什么,盲人還能推拿呢。”緊接著,在不大的影廳里,妤婧的笑聲如暴雨敲窗一般驟然來臨。

原刊責編" " 孟小書

【作者簡介】董夏青青,1987年生。有小說和散文發表于《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十月》《收獲》等刊,有作品被本刊及《小說選刊》《思南文學選刊》等選刊轉載。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紫金之星”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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