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堿草湖拉一牛車清甜水,回到甘井子村,就是他老白頭兒一天的活計。甘井子的水又苦又咸,只能飲牲口。村里人離不得老白頭兒。
頭枕涼快的盛水牛皮口袋,草帽蓋臉,老白頭兒晃晃悠悠,昏昏欲睡。猛地,他聽到馬蹄聲,嗅出馬的味道……
老白頭兒驚叫出聲:“我的娘!這么好的馬!”——老白頭兒干了四十年牧工,最懂馬。那馬的一雙耳朵,尖如削竹,耳廓朝前,仿佛一動便溢出一股精氣。鼻孔大大的,一張一翕。老白頭兒最愛馬。他明白,它是奔著水來的,這生靈干渴得不行了。
老白頭兒慌忙跳下車,解開皮口袋,兩手撐著,讓馬喝了個夠。馬喝水時,老白頭兒喃喃自語:“骨相有銅!好馬!”
馬喝足水遠去,老白頭兒一個人言語上了:“這馬,定是因不服從頭馬,被馬群踢出來的。”
回到甘井子,老白頭兒老是琢磨:那兒馬,三歲口了,它得單到啥年月?正琢磨著,聽到馬蹄聲,正是那匹紫騮馬,它竟然追到村子里來要水喝。老白頭兒樂了:“喝吧,管夠。”老白頭兒上手撫摸馬脖子、馬后尻,毛尖尖油潤潤的,后尻卻沒有半點兒虛肥肉。老白頭兒嘆道:“好馬好馬,難得一見!”
這馬總來老白頭兒這兒,村里人認定這就是老白頭兒的馬。
這天,一個牧馬人找來了:“我說老白頭兒,你的馬老擾我的馬群。它一來,就跟頭馬廝咬,母馬就炸群。這事,你說咋辦!”
“我說老弟喲,我老白頭兒做夢都想有匹馬,可我沒那個福氣喲。那不是我的馬,是離群的馬,不知是誰的。”
“不是你的是吧?那好,那我可就——可就處理了。”牧馬人緊一緊斜勒在身上的步槍背帶。
“別別別!這是難得的好馬。容容我,容容我。”
紫騮馬又來喝水,老白頭兒撫摸著馬頭,給它戴上了籠頭,說:“得委屈你了,要不,得出大事。”
從此,紫騮馬大多時候都被拴在樁上。看它憋悶得不行,老白頭兒就騎上它出去跑一圈兒。沒被騎過的生馬,一般不讓人上身,連踢帶掙的,可紫騮馬讓老白頭兒順順溜溜地騎上了。
老白頭兒當年的雄心壯志,一下子給激發出來了。他吆喝一聲,撒開韁,任馬奔跑。雙耳生風,兩眼迷離,老白頭兒心想,這速度可與最好的馬相比了,但自己體力不中了,調理不了這家伙。
甘井子來了位大專家,說是專門來看馬的。大專家對著紫騮馬搖搖頭,老白頭兒問:“我說大專家,這馬可是有毛病?”
大專家說:“這馬你養不得。”
“啊?你得給我說明白了。”
“老人家,你看這馬額,再看這馬眼。額上有月,眼下有星。”
“咦,這么多日子,我光看馬骨相,竟然沒注意毛皮。讓你一說,還真是!”
紫騮馬額上一塊白色,彎彎的,確實像一彎新月;左眼下有塊白斑,確實如一顆星星。
大專家道:“毛皮最重要。額有月,這是的盧之相。的盧知道嗎?就是三國劉備的坐騎,妨主人,這馬會給主人帶來災難。”
“啊?”
“眼下有星,這叫淚星。眼下有淚,你愿意哭著過日子?”
“可……可這馬跑得極快。”
“老人家,它頂多就是跑得快,身高、毛色,全不上檔次。”
聽大專家這么一說,圍觀看熱鬧的立馬散了,頭都不回。
從此以后,人人避著紫騮馬,人人躲著老白頭兒。有風言風語,說要不是紫騮馬,村子早富了。有人放話要除了紫騮馬。
老白頭兒又害怕又委屈,抱著馬頭大哭了一場。老漢之哭,無聲無淚,抽抽搭搭,聲、淚全咽進肚子里了。紫騮馬耳廓朝下耷拉著,拿耳尖打老漢的臉頰。
老白頭兒不敢讓紫騮馬自己單個兒在家了。拉水時,紫騮馬無聲地跟著老牛車,低著頭,緩緩踱著小步。
老白頭兒心說這樣下去馬就廢了。他聽說城里有賽馬場需要好馬,就牽馬進了城。
到了賽馬場,老白頭兒央求這個央求那個,只求懂行的看看紫騮馬,認真看看。但他們一個個白一眼紫騮馬就過去了,一匹匹高頭大馬沖紫騮馬打著響鼻。
有個穿馬褲的小個子,握著馬鞭,打量著紫騮馬。小個子說:“額有白月,眼有淚星,這不算啥。我不迷信。只是這身高不夠,它有譜系嗎?”
老白頭兒搖搖頭,說:“這是最好的馬,你騎上跑跑。”
小個子猶猶豫豫地接了韁,讓人掐秒表,騎上了馬。
老白頭兒撫摸著馬頭,說:“聽話,聽話!”
紫騮馬一跑,驚動了許多人。有人嘆道:“后蹄過前蹄二尺有余!奇跡!奇跡!”
那小個子答應了:“可以騎它參加賽馬。錢嘛……”
老白頭兒說:“莫說錢不錢的,只要能參加比賽就中。”
比賽就要開始了,紫騮馬卻不肯上場,前腿立起尋找老白頭兒,長嘶踢騰。
發令槍響,柵門打開,各種馬一齊沖出,獨紫騮馬原地嘶鳴,急得騎手大喊大叫。白老漢扔帽子于空中,吹聲口哨,喊:“跑!跑!”紫騮馬這才撒開蹄子。
前馬已經跑出去二十米有余,紫騮馬漸漸追上。待跑過一圈兒回來時,紫騮馬竟得了頭名。
老白頭兒覺得自己血壓升到最高,眼睛直直地盯著頒獎臺。
第六名上來了,第五名上來了……哇呀,臺上宣布:“下面出場的是第一名……”
老白頭兒眼前模糊了。他擦去眼淚,還是模糊,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紫騮馬。那是匹英國純血馬,不是自己的紫騮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