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連山的霧還沒散盡,黃三婆就已經蹲在灶臺邊熬酸湯了。鐵鍋里的楊梅湯咕嘟咕嘟冒著泡,把土墻都染成了胭脂色。她舀起一勺嘗了嘗,酸得眉毛、眼睛擠作一團,手腕上的銅鐲子撞得陶碗叮當響。
村頭老榕樹下蹲著七八個老漢,正沖著曬谷場指指點點。新來的外鄉人在那里支了個棚子,白布幌子上寫著“苗家神醫”四個大字。賣豆腐的孫二叔啐了一口唾沫:“敢在黃三婆眼皮底下搶生意,等著瞧熱鬧吧!”
這話不假。黃三婆的酸湯治頭疼腦熱是出了名的,九村十八寨誰不知道?熬湯用的楊梅她要選被山雀啄過三口的,山泉水得是五更天打的,連柴火都必須是雷劈過的老松木。去年劉家媳婦難產,灌了三碗黃三婆的酸湯,愣是把娃兒催出來了。
外鄉人的攤子前倒是熱鬧。他穿著靛青的布褂,腦門兒锃亮,手里搖著個銅鈴鐺:“頭疼貼膏藥,腳疼扎銀針,買三送一嘍!”身旁的竹架上掛滿了紅紅綠綠的藥包,像曬了一串串辣椒。
黃三婆挎著竹籃經過時,外鄉人正給孫二叔拔火罐。孫二叔背上扣著五個玻璃罐,像只翻不過身的烏龜。外鄉人扯著嗓子喊:“這位大姐,要不要試試苗家秘方?專治老寒腿!”
“我的腿腳好得很,能追著野豬跑二里地。”黃三婆把竹籃往身后一藏,籃子里是剛摘的鬼針草。這草藥治痢疾最靈,偏偏外鄉人的攤子上也擺著治痢疾的藥丸子。
晌午,村長的胖孫子捂著肚子在曬谷場上打滾,小臉煞白。黃三婆被請去時,外鄉人已經蹲在孩子跟前把脈,手指頭掐得孩子手腕發青。
“吃壞東西了。”外鄉人從錦囊里摸出一顆黑色藥丸,說,“配上我的消食散,兩個時辰見效。”村長媳婦剛要接,被黃三婆一把攔住:“且慢!這孩子舌苔發青,八成是誤食了斷腸草。”
曬谷場頓時炸了鍋。外鄉人漲紅了臉:“您這是砸我的招牌!”黃三婆不搭理他,轉身吩咐村長媳婦:“快取酸湯來,要去年腌的那壇。”又摸出鬼針草塞進孩子嘴里,“嚼碎了咽汁,根須吐出來。”
過了一會兒,孩子嘔出幾口綠水,果然精神多了。外鄉人盯著地上的嘔吐物,忽然抓起藥丸往嘴里塞:“我的藥絕對沒問題!”可他剛咽下去,臉色就變了,捂著肚子往茅房跑。黃三婆拍腿大笑:“消食散里摻了巴豆吧?下回記得少放半錢!”
這場比試傳得比山風還快。第二天外鄉人的攤子前就冷清了,倒是有幾個老婆子偷偷來找黃三婆:“能給外鄉人一點兒止瀉的草藥不?他都跑八趟茅房了。”
黃三婆拎著陶罐上門時,外鄉人正趴在竹床上哼哼。她掀開藥罐蓋子,說:“喝吧,楊梅湯兌了車前草。”外鄉人灌下半罐湯藥,忽然瞪大眼睛:“這味道……您往里面加了蜂蜜?”
“山腰老槐樹洞里的野蜂蜜,止咳潤肺最好。”黃三婆掏出個竹筒擱在桌上,“你們外鄉人不懂,九連山的一草一木都是藥引子。上回你給王寡婦治咳嗽用的枇杷膏,要是改用崖蜜調……”
外鄉人一骨碌爬起來,腦門兒上汗珠子直晃:“您早看出我的方子有問題?”黃三婆摸出他攤子上的藥包拆開:“川貝母換成便宜的平貝母,藥效能一樣?我們客家人有句話,采藥人的心要比秤桿還直。”
不久,曬谷場上的白布幌子換了內容。左邊是“苗家針灸”,右邊是“客家酸湯”,中間掛著新匾額:“百草堂。”趕集的日子,黃三婆教外鄉人認草藥,外鄉人教黃三婆扎穴位。有一回,孫二叔閃了腰,兩人一個扎針、一個灌湯,孫二叔當天就又能挑豆腐擔子了。
那天,城里來了個戴金絲眼鏡的藥材商,繞著百草堂轉了三圈。他指著酸湯問外鄉人:“這方子賣不賣?我出這個數。”藥材商巴掌伸出來,比了個五。
外鄉人還沒說話,黃三婆就舉著搗藥杵沖出來:“賣配方?你咋不賣祖宗?”藥材商嚇得眼鏡都歪了:“老太太,五千塊錢夠買頭牛了!”
“我家的牛喝了酸湯能犁二十畝地,五千塊錢?!”黃三婆的銅鐲子在藥柜上磕得鐺鐺響,“九連山的草藥認得風雨雷電,認不得銅臭味兒!”
藥材商灰溜溜地走了。外鄉人摸著新留的山羊胡直樂:“要不咱們把方子刻在石碑上,就豎在曬谷場?”黃三婆往酸湯里撒了把桂花:“刻什么碑!多熬幾鍋湯比啥都強!”
開春時山洪沖垮了進城的橋,百草堂成了臨時醫館,黃三婆教村民用酸湯消毒,外鄉人拿縫衣針當銀針使。那天,孫二叔舉著半截兒野山參跑來:“三婆快看!我在塌方的石頭縫里挖到的,像個小娃娃!”
黃三婆瞇眼一瞧,拍著大腿喊:“快栽回土里!這是還魂草,見光就死!”外鄉人舉著竹簍追出去:“等等我!得用青苔裹住根……”
雨過天晴,縣電視臺的人來了。記者舉著話筒問黃三婆:“您和苗醫生是競爭對手,怎么變成搭檔了?”老太太往酸湯里丟進最后一把楊梅:“山里的草藥都曉得抱團長,人還能不如草?”
鏡頭一轉,外鄉人正給孫二叔拔火罐。這次他沒用玻璃罐,改用了竹筒。“這可是三婆的主意,”他沖著鏡頭擠眼睛,“竹筒用酸湯煮過,拔罐能治風濕!”
當晚,全村人擠在曬谷場上看新聞,黃三婆的銅鐲子在屏幕里閃閃發亮,外鄉人的光腦門兒像一輪移動的月亮。孫二叔嚼著楊梅干嘟囔:“三婆,下次上電視記得換件新褂子。”黃三婆一杵子敲在他背上:“吃你的,楊梅核吐出來,能做種子!”
星星布滿山村上空,百草堂飄出了酸湯的香氣。外鄉人的新方子加了野山楂,酸得人直瞇眼。黃三婆往他碗里舀了一勺蜂蜜:“你們外鄉人就是吃不得苦。”山風掠過曬谷場,把百草堂的幌子吹得嘩嘩響,像是在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