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爺在農村務農。農村里的活計，是扶犁點種他不會，還是打場趕碌碡軋場他不會？是擺弄石頭壘墻他不會，還是舞弄草苫房他不會？總之，六爺是村里的百事通。

誰家遇到喪事，六爺必定前往，吆五喝六地就把喪事給料理得妥妥當當。因此，六爺又成了村里喪事中的執事。別看六爺一邊叼著煙，一邊指手畫腳，看似很輕松地就把喪事料理了，實則這里面的事就像肚子里的腸子，復雜著呢。我爺爺駕鶴西去時，就是六爺來給執事的，我目睹了全過程，對六爺除了佩服，還是佩服。

我爺爺去世時七十多歲，比六爺大十來歲，按莊親，六爺管我爺爺叫大哥。在我爺爺彌留之際，六爺就來我家提前執事了。六爺見我爺爺躺在炕上昏迷不醒，先高門大嗓嚷嚷說：“大哥，我送你來了，有啥要求，跟我說?！比缓螅讯滟N在我爺爺嘴上。我爺爺嘴唇幾乎沒動，六爺卻嗯、啊、好、行地一連串應著。最后，六爺直起身沖我爺爺說：“放心去吧大哥，保證把你的事辦得妥妥當當?！绷鶢斶€將一根手指橫在我爺爺的鼻翼處試鼻息，說：“預備后事吧，就這一兩天的事。”

預備后事，就是預備裝老衣服，預備棺槨。我爺爺的裝老衣服、棺槨早在一個月前就已預備了，是我叔出的錢。我爸的意思是哥兒倆二一添作五，我叔不讓。六爺環顧一下屋里，對我父親說：“老二啥時回來？”我父親說：“已經打過電話了，快回來了?！绷鶢攲ξ腋赣H說：“去把二先生請來?！?/p>

二先生住在本莊東頭，一小會兒就來了。二先生四十幾歲，好酒，整天被酒泡著，小眼睛瞇縫著，只開一條肉縫。二先生干莊稼活兒是二把刀，白事的活兒卻干得地道。看墳地、做紙扎，全莊只有二先生最拿手。二先生雖然會這些活兒，卻只配給六爺打下手。

二先生來了后，我叔也到家了。二先生沖我父親和我叔說：“你哥兒倆誰去墳地？”六爺沖我父親擠眼：“看墳地是大事，關乎家運興旺，你哥兒倆都去?！庇譀_二先生說，“你把良心放正啊，不能偏一個向一個?！?/p>

果然被六爺說準了，當天夜里不到子時，我爺爺咽氣了。我父親、我叔跪在我爺爺身旁甕聲甕氣地哭，抹眼淚。六爺呼喝我父親、我叔：“先別忙著哭，先給亡人穿衣服、入殮、搭靈棚。”六爺親手給我爺爺穿上了壽衣，幫著入殮搭靈棚。事妥后，六爺發話：“你們哭亡人吧，要大聲哭，真心實意地哭，亡人有靈，在望鄉臺看著你們呢?！绷鶢斠苍诠浊皢士永锪橇藥讖堏ぜ?，高聲絮叨：“大哥啊，你享福去啦，一路走好！大哥啊，你走了就別回來呀，不能嚇著小孩子?！痹诹鶢數母腥鞠?，我媽、我嬸、我兩個姑姑都跪在棺前大放悲聲，尤其是我兩個姑姑，哭聲響天徹地，正應了那句老話：“閨女哭，震天震地！”六爺在哀聲中把我父親和我叔喚進屋，鄭重地說：“你們哥兒倆商量一下，老爺子的喪事以誰的名義操辦？”鄉下有規矩，正常情況下是長子操辦，但也有例外，老爺子跟著誰生活，就由誰操辦。爺爺跟著我父親生活，我父親又是長子，我父親操辦是正理。我叔卻搶話了，說由他操辦，理由是他多年不在家，都是大哥在床前盡孝，這最后，他要盡孝心。

六爺征求我父親的意見，我父親則說聽我叔的。六爺對我叔有成見，板著面孔說我叔：“老二要辦也可以，但有些禮節得隨俗，到時候得屈尊貴體，行大禮。”行大禮就是跪地磕頭。其實，行大禮早已改成作揖了，六爺抬出行大禮，是故意難為我叔，要我叔知難而退。我叔卻說：“全聽六爺的。”

六爺又征求意見：“寫賬是分著來還是統著來？”我叔自作主張：“一家人還能寫兩本賬？統著來。”

接下來六爺開始行使職權，安排人守靈，安排人給親戚送信，這一折騰就過了子時了。六爺發完號施完令，說：“你們各司其職啊，我得歪一會兒了，明天事兒還多著呢?！绷鶢斁驮诳活^撒個枕頭，頭朝里腳朝外蜷曲成一只大蝦米。

天放亮，六爺開始領著我媽、我嬸、我姑一應女眷浩浩蕩蕩報廟了?！皬R”是用三塊瓦在入莊的西岔路口立的小廟。按六爺的說法是把我爺爺的魂兒暫時寄放在小廟里，出靈前這段時間，給我爺爺送吃的送喝的。報廟由六爺提著一壺水，水里放了一把小米，一邊走一邊把水和小米一條線灑在去的路上。去報廟的人在六爺的指揮下，一邊走一邊嚶嚶哭泣，慢步到了小廟，也是由六爺領著圍著小廟左轉三圈右轉三圈，以示親人對亡人的留戀，然后返回。

報完廟，天已大亮，家家戶戶都敞門了，六爺領著我叔挨家去請輕重的。輕重的就是抬棺的人。每到一家，六爺說話，我叔下跪磕頭，被請之人有的原本脫不開身，見我叔行大禮了，只好滿口答應騰出身來抬棺。

經過二先生一宿的忙活，天亮時，我爺爺的靈棚前莊嚴肅穆的氛圍已形成。靈棚兩側貼了白紙黑字的挽聯，棺前面立了亡人的靈位。靈棚左側空地上，紙馬、紙人侍立。一個冥紙捆扎的掃帚疙瘩依大門靠立。院墻外，一溜兒花圈莊嚴肅穆，營造出大哀氛圍。

上午，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先是本莊親戚、朋友、街坊。每有人來，六爺就在大門外高喊：“男且（客）吊唁，孝子陪靈！女且（客）吊唁，孝子陪靈！”每喊一次，我叔就要迎著聲音邁出大門跪地磕一次頭，來吊唁的人不下幾十撥，我叔跪下起來、起來跪下也不下幾十次。

接三，是出靈前最大的儀式，六爺指揮人把三張供桌擺成品字形，供桌上三盤餃子也擺成品字形，然后指令接三的人分批次給亡人上香磕頭。再然后由六爺拿著針給紙馬、紙人開眼光。最后，我叔立在杌凳兒上，持著扁擔沖著西方指冥路。指完冥路，我叔撲通跪倒在地，大放悲聲。這時，六爺已指揮人點燃了紙馬、紙人、冥紙，頃刻間火光沖天，千只萬只黑蝴蝶飛上天空。

出靈之前，六爺喝令打開棺材，讓親人瞻仰我爺爺的遺容。瞻仰畢，六寸的大釘梆梆梆把棺蓋釘死。接下來就是六爺背棺。背棺，是六爺在棺材前面，倒背著雙手摳著棺材底部，在眾人齊心協力下，把棺材移出靈棚。棺放在院外大門口處，由六爺親自綁杠。

綁杠是有學問的，抬杠人高矮不等，抬起棺時需保證平衡。綁杠時，六爺又喝令我叔在棺前跪下，其他親人在棺后跪倒嚶嚶哭泣。綁完杠，抬棺人各就各位，時辰一到，六爺喊“起杠”，我叔把喪盔子高高舉起，啪的一聲摔個粉碎。這時，一旁已有人把紙幡遞到我叔手中，我叔執著白幡疾步走在棺材前面，抬棺人快步緊隨。棺材后面，一眾孝子孝女哭聲四起！

安葬完我爺爺，輕重的、撈忙的需吃一頓飯，即使剛吃完午飯，這頓飯也要象征性地吃。吃飯時，由六爺領著我叔給抬棺的、撈忙的再行大禮。一應眾人都講情說免了吧，六爺則說不能免，這是孝子的一片孝心。我叔就跪在地上，沖著吃飯的人梆梆梆磕三個響頭，有幾桌磕幾次。

六爺執事講究有始有終，吃完飯，六爺吩咐：“把禮單拿來給我看?！蔽沂寰桶讯Y單雙手奉上。六爺接過禮單，手指蘸著唾沫一頁一頁翻看，六爺故作驚訝說：“老二的禮很重啊，高出老大一大截兒。你那部分錢你拿走，還是給你哥留下？”六爺拿冷眼看著我叔。我叔并不接六爺的目光：“這些年我爸癱在炕上，都是我哥替我在床前盡孝，這些錢都給我哥留下。”六爺冷哼一聲：“這還差不多，若你帶走，我會有話說?！?/p>

我爺爺頭七，六爺又來我家，這回是專沖我叔來的。六爺雙手抓住我叔的右手使勁兒搖：“老二，是六叔難為你了，你知道，我最看不起掙黑心錢的老板，以為你也是那種人，所以我用老一套的喪禮治你。后來我打聽清楚了，你和那些黑心老板不一樣。”六爺又嗔怪我二叔，“二侄子，我讓你行傳統大禮你咋不反駁呢，你咋逆來順受呢？”我二叔反抓住六爺的雙手：“我爸的喪禮，我行傳統大禮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