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爆發,不僅意味著國家時局所發生的深刻變化,也體現出個人命運在飄搖中的無奈選擇。坐落于四川宜賓南溪縣長江邊上的李莊,是一個曾經在中國地圖上找不到的千年古鎮,抗戰期間曾容納萬余名為躲避戰火而西遷于此的高校師生與研究院所的專家學者,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安靜的教學與科研環境。李莊以共赴國難的慷慨氣概,保存了抗戰時期中國的學術命脈,發展并延續了多種學科的理論和建設。正是從那時開始,海內外的郵件電報上,只要寫上“中國李莊”,就能準確無誤地送到長江上游南岸偏僻的古鎮。
李莊位于長江上游南岸,擁有千年歷史。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里,這個彈丸之地卻接納了上萬名輾轉千里而來的大學師生和專家學者,承繼絕學、賡續文脈,使中國的學術在這里得以完整保留并延續。如今,李莊已成為蜚聲海內外的旅游勝地,吸引了八方游客慕名而來。原本寂靜的千年古鎮如今熱鬧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涌動的江水,商販的叫賣聲與往來游客的南腔北調交織在一起,伴隨著春日微風穿越時空,譜寫出一曲后現代的交響樂章,仿佛令人置身夢境。尤其是那些拔地而起的新建筑,與沉默已久的古老建筑共同構筑了一個既神秘又鮮活的現代李莊。在陽光下,它們不停地訴說著久遠的歷史,伴隨著日益增長的活力,在長江岸邊緩緩延展。
“8·13”淞滬會戰爆發,上海同濟大學慘遭日本侵略者的密集轟炸,校園被夷為平地。面對重重困境,師生同舟共濟,輾轉西遷。尤其在李莊鄉紳羅南陔發出“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的電文盛情邀請下,李莊接納了同濟大學等科研院所。繼同濟大學之后,國立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國營造學社、金陵大學文學研究院、中國大地測量所等十余所文化、科研和教育機構也紛紛遷入。當時僅有3000人口的李莊,驟增12000余人。更為重要的是,李莊成為戰時躲避槍林彈雨的港灣,也為學者們提供了安靜的書桌,由此揭開了李莊歷史上嶄新的一頁。
一
很早以前,李莊是長江岸邊的荒灘。傳說一位李姓者來此開荒,有積蓄后在江邊建茶亭供行人落腳。數十年后,開荒者去世,后人捐錢在茶亭邊建小廟,取名李王廟。后來外鄉人在廟中居住,聚集成村,稱李家莊,后簡化為李莊。李莊起源只靠口傳,無文字記載,難以考證。有記載的是,明代李莊設鎮,咸豐年間成川南第一大場鎮,其優勢得益于長江。長江是黃金水道,在古代西南交通中作用重要。李莊是貨物集散地、兵家必爭之地,周邊物產豐富,有“四川米倉”之稱。抗戰前,李莊大米供應宜賓等地,是重慶主要糧食基地之一;豆類遠銷多地。當年李莊碼頭繁忙,船隊離港遠航。鎮內常年設兩個糧市,經營者超100多家,繁榮景象在川南罕見。
史料記載,清朝初年“湖廣填四川”移民潮中,張、羅、洪三姓先后到李莊,經幾十年開荒種田、艱苦創業,打開長盛不衰的繁榮局面,奠定穩定基礎與發展格局。三大家族打下牢固基礎后,有了日后的感召力。三家落腳李莊后雖有恩怨,但最終鼎足而立的局面穩定,在后來半個多世紀未發生大的搖擺。
抗日戰爭爆發后,中華兒女投身于保家衛國的生死斗爭中。國立同濟大學的先遣人員對李莊的地形地貌、風土人情及歷史掌故進行了詳盡考察,認定此地雖亂象紛呈,卻仍適宜暫居。特別是鎮上的“九宮十八廟”及板栗坳那般規模的宏大山莊,成為躲避戰火、延續學業的理想之地。于是,在長江畔李莊狹窄的羊街上羅南陔設宴款待之際,遷居的各項事宜得以商討,待協議基本敲定后,同濟大學的先遣人員陸續返回昆明。自此,一場對中國文化影響深遠的大遷徙,在中國西南悄然拉開序幕。
二
走進李莊,長江岸邊聳立著“文化脊梁”石匾,這是李莊精神象征。江水隨季節變化脾氣,喜怒無常,而石匾在風雨中挺立,與大江形成對比。
李莊古鎮核心景區 1 平方公里,由老街區和月亮田組成。抗戰時,李莊水運便利,為經濟和物資提供支持。鎮內有螺旋殿、禹王宮等清代建筑。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贊譽李莊有“四絕”:長江邊最好的亭閣魁星閣、禹王宮內九龍石碑、張家祠白鶴祥云楠木窗、全榫卯斗拱全木結構的旋螺殿。1945 年他還將旋螺殿力學原理用于聯合國會議大廈頂部設計。
李莊大街小巷售賣“李莊三白”——白酒、白肉和白糕。肥而不膩的薄片白肉別有滋味,午餐時薄如紙片的白肉成餐桌亮點,眾人搶著蘸蒜泥調料吃,學者們也不顧斯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與江水構成生命之歌。抗戰時期的“留芬飯莊”仍在,當年同濟大學學生畢業會攢錢邀好友在此聚餐。
李莊有著名的羊街,始建于清朝中晚期,包括小羊街和羊街巷,總長約500米。它原是牛羊交易市場,后因居民建羊圈、羊群如白云得名。街巷內有文昌宮等古建和四合院,抗戰時李濟、王獻唐、梁思成、陶孟和等曾在此寓居。1941年,中國地理研究所大地測量組遷到王家院子,四位院士夏堅白、王之卓、陳永齡、方俊曾住在此。
早春時李莊已開始炎熱,羊街角落時間仿佛凝固,三兩游客街邊飲茶,看民宅街景,石門坊對聯或家訓、或寫景、或抒懷,微風拂過,讓人感受古鎮古街魅力,仿若進入世外桃源。
1939年夏,日本對昆明“疲勞轟炸”,同大一名學生不幸身亡,全校悲痛。局勢惡化,根據教育部指令,同大校方請校友錢子寧在宜賓與瀘州找新校舍準備遷移。錢子寧收到電報后忙碌起來,但宜賓和瀘州人滿為患,無法安置同大。所幸他聽說宜賓與瀘州間長江岸邊有條件,派人打探,卻遭拒絕。
聽到同大找校舍被南溪縣拒絕,李莊鎮士紳羅伯希和王云伯商議后決定:“他們不要,我們來接待”,找到羅南陔說明情況,羅南陔表示可考慮,很快召集鄉紳商討并達成共識,愿意接收同濟大學師生。
“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這封16字電文飽含民族大義,給艱難跋涉的同濟師生帶去溫暖與鼓舞。校長周均時委派理學院院長王葆仁、事務主任周召南前往李莊考察并落實遷校事宜。1940年9月30日,同大決定校部和多數單位遷往李莊。盡管入川途中山陡路險、事故頻發,師生們最終有了安身之處,同大與李莊自此結緣。此后,同濟師生在李莊古鎮度過六年平靜難忘的時光。
根據指示,1940年晚秋,中央研究院人文科研全部機構分期分批遷入李莊,同時同濟大學也開始準備全校大遷徙。此時,西南聯大在瀘州敘永找到落腳地并準備當年招收新生開學。
為迎接同濟師生,李莊鄉民熱情地將菩薩埋地下,騰出祖祠和廟宇供辦學。六年間,在各方支持下,同大辦學條件有保障,雖環境艱苦,但辦學規模不斷擴大,教學與科研成果明顯。
同大經滇黔公路入川,翻越烏蒙山脈,木炭汽車載著千余師生、歷史語言研究所10萬多本書籍和中央博物館上千箱國寶級文物,歷經艱辛到達李莊。檔案記載,1940年12月13日同大搬遷隊伍抵達李莊,至此結束三年六次輾轉浙江金華、江西贛州和吉安、廣西賀縣八步鎮、云南昆明等地的內遷之路,在四川南溪李莊停下腳步。
同大師生也給李莊帶來了光明,此前,李莊人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個自古已有的生活規律,百姓夜晚僅靠一點煤油、菜籽油、桐油點燈照明,光線極為昏暗。同大入川之后,設在李莊東岳廟內的工學院電機實驗室有一臺50千瓦的汽油發電機組,所發電能除供工學院教學使用之外,晚上還可以為李莊村民碾米和路燈照明使用。極大方便了李莊百姓的生活,事實證明,李莊用電的歷史比南溪提前了整整十年。
值得一提的是,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教育部有意將同大留在四川,同大校長兼醫學院院長的徐誦明考慮到學校未來的發展,以及廣大師生的意愿,表示出明確的不同意態度。后來,蔣介石到宜賓巡視時見到徐誦明并仔細詢問,徐依然表示,無法從命。再往后,徐誦明前往上海,為同大在滬復校而四處奔走,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同大遷回上海的愿望終于成為現實。
1945年10月,同濟大學的師生開始分期分批乘坐輪船從李莊啟程,滿載大批物資和人員順江而下,此時,正值長江枯水期到來之前,水流湍急,江面浩蕩,師生滿載歡歌,面對兩岸江山,告別李莊而向上海駛去。
三
到李莊游覽,該看的地方很多,但兩個地方必須看,一個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另一個是中國營造學社舊址。
前面提到的羊街,是一條狹窄的古巷,是一處歷史的故藪,戰時歡迎同大遷川的16字電文,正是出自“羊街8號”的羅氏植蘭書屋。“國破山河在”——民國大師云集李莊,“一大批有國際影響力的一流學者,常撐一把油紙傘,或捏一把折扇,形跡匆匆,出沒于李莊巷陌……”西南聯大常委會主席梅貽琦于1941年夏天的李莊之行,給他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他在日記中記述了在李莊期間三次到羊街看望梁思成一家的情景,可謂“巷不在深,有仙則名”。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及相關科研機構選擇李莊,很大程度得益于同濟大學引導。史語所是中國首個以歷史學、考古學、語言學為主要研究方向的國立研究機構,是中國近代重要學術高地,中國現代人文學脈在此發軔。當年,傅斯年、董作賓等眾多近代學術史上開宗立派的人物,都曾在這座小樓進出。
1928年,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接受傅斯年的建議,在廣州中山大學語言歷史所的基礎上,成立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為首任所長,并且創辦了一份刊物《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經過一年多的調整,史語所整合了三個組——歷史組、語言組和考古組,學界最富學術聲望的陳寅恪、趙元任、李濟分任組長。后來增加了人類組,由凌春省擔任組長。工作重點放在幾個方面:安陽殷墟發掘和甲骨文的研究整理;西南少數民族語言、習俗調查;西北考察。傅斯年的理念,得到蔡元培的贊揚和大力支持。中央研究院從一開始就由國民政府全額撥款,南京時期每年120萬,每個所每年12萬銀元。
第二年遷往北平,安置于北海靜心齋。蔡元培保障史語所經費,為研究員提供有競爭力的薪水,使研究人員能全身心工作、避免兼職。當時專職研究員薪水200 - 500元,專職編輯120 - 300元,而20世紀20年代北大教授最高薪水僅300元,北京租四合院每月20 - 30元。如此投入,很快有了巨大回報,從成立到抗戰爆發近十年間,史語所取得大量學術成果。最矚目的是安陽殷墟15次發掘,證明商朝非虛構,將中國信史上溯至商。推進1000年,這不僅是新考古學開端,也是東亞重要學術事件,帶來巨大國際轟動效應,讓史語所在建所初期就聲望大增。
1936年,史語所遷至南京雞鳴寺,正式開啟規范的學術研究。傅斯年提出,歷史與語言研究應運用新材料,發掘新問題,采用新方法。他認為,中國近代的歷史學實質上是史料學,應借助自然科學的各種方法和手段,系統整理現有史料;只有在發現和擴充史料的基礎上,直接研究史料的工作才具備學術價值和意義。因此,該所成立后,工作重點聚焦于安陽殷墟的發掘及甲骨文的整理研究,西南少數民族語言與習俗的調查,以及西北地區的考古工作,旨在拓寬歷史與語言研究的材料范圍。
抗戰爆發后,史語所幾經輾轉,先后遷至長沙、昆明。1940年年底,大病初愈的傅斯年攜家帶口,來到冬霧彌漫的南溪縣李莊板栗坳的張家大院。一艘艘木船將史語所的先生和太太們及其家眷送往李莊的木魚石。從木魚石沿石板路前行,需攀爬500多級石梯,再連續繞過幾個彎道,接著在石梯上走6里多土路,方能抵達板栗坳。
抵達張家大院,仿佛步入世外桃源。山溝中,院落星羅棋布,竹林蔥郁,耕地肥沃,山居靜謐。綠水之畔,水色山光交相輝映。傅斯年的夫人俞大綵曾如此描繪板栗坳:“那是一個水秀山明、風景宜人的世外桃源,我們結廬山腰,俯瞰長江,度過了一段悠閑的時光……在那段難得的清閑日子里,他不是給兒子講述三國、水滸故事,便是埋頭讀書寫作;有時背著手,在室內踱步,搖頭晃腦,不斷用山東腔調吟唱詩詞,怡然自得。年幼好奇的兒子則在一旁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發現李莊》,岱峻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6月出版 第73頁)
如今,從李莊到板栗坳,不必再攀登五百多階石梯,順著山梁下的公路,十幾分鐘就能到達。板栗坳現屬永勝村,與熱鬧的李莊相比少有人問津。這里的桂花坳是當年傅斯年居住六年之久的地方,墻上掛著棕色標牌,寫著“桂花坳——傅斯年舊居,抗戰期間,傅斯年在此居住長達六年”。
傅斯年是史語所的一個核心人物,在李莊的六年間,始終由他擔任所長。此人面容讓人過目難忘,圓乎乎的臉上,架一副黑框眼鏡。“一頭怒發,神似貝多芬”。人胖,一行動就滿身大汗。無論到哪里,一坐下就把煙拿出來點上。此人生性直率豪爽,嫉惡如仇,愛憎分明,內心充滿無限激情,其特點是脾氣暴躁,遇到不平事件仗義執言無所顧忌。人們清晰記得,抗戰期間,他對行政院院長孔祥熙的腐敗無能極端痛惡,兩次上書蔣介石揭露抨擊,雖然無任何效果,但他仍然不灰心,最終在參政會上以孔祥熙私分“美金公債案”公開提出質詢,蔣介石不得不把孔祥熙免掉。宋子文繼任院長之后,傅斯年對其曾抱有幻想,也曾著文表示支持,不久發現其同樣貪污腐化,侵吞國家財產的手段甚至不在孔祥熙之下,遂著文《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聲討,使宋子文被迫辭職。
從創辦《新潮》雜志到投身“五四運動”,傅斯年被視為一位言論激進、不拘泥于傳統束縛的熱血青年。他批判封建禮教,倡導個性解放,推崇科學精神,積極引介西方文化,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杰出啟蒙者。隨后,他赴歐洲留學,系統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然而,他并非全盤西化的擁護者。他贊賞西方的科學方法和民主體制,批判傳統中國的專制制度和倫理道德,但對于傳統文化中的精華與優良部分,始終予以珍視。
值得一提的是,史語所的研究工作在中國近代學術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和價值。首先,積累了豐富的學術資料。秉承傅斯年“擴張研究材料”的宗旨,史語所的學者們不懈努力,廣泛搜集和整理新材料,包括地下埋藏的甲骨、金石、陶瓷、竹木的文字刻辭及實物,地上遺存的古公廨、古廟宇、其他古建筑、雕塑繪畫,少數民族的語言、文字、民物、制度、風俗、觀念、信仰,以及各地的方言、方音、群經舊籍、檔案、方志、筆記、小說、戲曲、詩文、宗教典籍等,為歷史學、語言學及其他社會學科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其次,極大地拓展了學術領域。史語所的學者們致力于“擴張研究的材料”和“擴張研究的工具”,打破了千百年來依賴文獻的傳統學術研究模式,開拓了歷史學、史料學、文獻學、考古學、甲骨學、簡牘學、古器物學、古人類學、民族學、語言學、語音學等眾多新的研究領域,有力推動了學術的繁榮與發展。
第三,精心培育了一批學術人才。傅斯年聘請陳寅恪、李濟、趙元任、李方桂、董作賓等著名歷史學家參與各領域的研究,并盡力為他們創造良好的工作條件與環境,尤為關注年輕學者的培養與成長。可以說,許多年輕學者如張政烺、夏鼐、胡厚宣、梁思永、陳述、丁聲樹等,早年都曾在史語所歷練。盡管他們后來成為享譽中外的學者,但他們的成長與史語所密不可分。從這個意義上講,傅斯年領導的史語所為中華民族學術事業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在傅斯年看來,歷史學的根本任務在于運用科學的方法搜集和處理史料,簡言之即“史學便是史料”。這一理念不僅是他史學活動的宗旨,更是其史學思想的核心。這種思想對中國現代史料學的建立與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并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四
夕陽西下時分,我們來到位于李莊上壩村月亮田的中國營造學社舊址。這里距離李莊約一公里,四周是開滿油菜花的農田,營造學社掩映在一片稀疏的竹林之中。目前,李莊博物館一帶正大興土木,建造仿古新屋,與營造學社舊址緊密相連,融為一體。
這是一座晚清風格的四合院民居建筑,小院青瓦白墻,花格窗欞,坐北朝南,主體建筑呈“L”形。1940年至1946年間,中國營造學社遷至此地。80多年后,它依舊靜靜地矗立在那里,在瞻仰之余,令人心生無限遐想與沉思。
當年的院落保存完好,包括梁思成的辦公室、他與林徽因的臥室,以及莫宗江、劉致平、羅哲文等人的居室,均位于此院。那些狹小的房間曾是研究人員的生活空間,空間之局促,難以容納兩人。僅此一斑,便足以見證當年營造學社在李莊的艱辛歲月。想當年,梁思成與林徽因正是在這里完成了《中國建筑史》等一批建筑領域的經典著作。
在中國營造學社的小院里,我們走進梁思成與林徽因的房間。簡陋的臥室、書桌旁、病榻前,仿佛能看到梁思成在病中完成了他的扛鼎之作《中國建筑史》,終結了中國人沒有自己撰寫建筑史的歷史缺憾。
在板栗坳牌坊頭那間簡陋的工作室,董作賓完成了他在甲骨學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殷歷譜》。
中國克隆之父童第周與夫人葉毓芬,用兩年積攢的工資,在李莊買下一臺德國老式顯微鏡,從而順利推進了“金魚實驗”……
那些定格的鏡像——或油燈下凝眸沉思,或在書案前奮筆疾書,或在江水岸邊吟詠漫步,那片土地留下了他們深深的足跡和治學報國的身影。點點滴滴的印記無不彰顯著他們甘守清貧的大家風范、窮且益堅的江河風骨,這正是李莊愛國主義的精髓所在——在民族災難深重、國家瀕臨滅亡的苦難歲月,中華文脈在萬里長江邊上的偏僻小鎮得以保存并綿延發展。尤其是營造學社,在抗戰前對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古建筑進行了廣泛勘探和調查,搜集了大量珍貴數據,至今仍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
中國現代作家、翻譯家李健吾曾這樣評價林徽因:“絕頂聰明,又有一副赤熱的心腸,口快、性子急、好強,幾乎所有的婦女都把她當作仇敵。”梁思成、林徽因夫婦系出名門,留學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兼善東西方文化,酷愛藝術。那時,北平的北總布胡同,他們是花信風,家里幾乎每周六都是花團錦簇。那些“星期六的朋友”包括詩人徐志摩、政治學家張希若、哲學家鄧叔存、經濟學家陳岱孫、國際政治問題專家錢瑞升、物理學家周培源、美學家朱光潛、作家沈從文等等,他們常常跨過一扇門,從金岳霖的小院徑直來到梁家“太太的客廳”。后來,來到中國的美國學者費正清、費慰梅夫婦也被卷入其中,仿佛形成了一個“國際文化沙龍”。美國漢學家費正清晚年回憶林徽因時這樣寫道:“她是具有創造才華的作家、詩人,是一位具有豐富審美能力和廣博智力活動興趣的女子,而且她交際起來又洋溢著迷人的魅力。在這個家里,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場合,所有在場的人,總是全都圍繞著她轉。”
日本侵略者占領北平后,營造學社的成員開始離散。部分成員在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的帶領下,向江南地區遷徙。1940年冬天,林徽因帶著家人——年邁的母親和一雙年幼的兒女,乘坐十輪卡車離開昆明。他們歷經山路顛簸和不斷的嘔吐,艱難的旅途持續了兩個星期,最終抵達長江邊上的南溪李莊。營造學社隨后遷至鎮西面的上壩月亮田的張家大院。當時,梁思成已患肺病,仍在重慶催促教育部資助營造學社的經費,且推遲了好幾個月才到達李莊。
月亮田依山傍水,一側是緩緩的“柑子坡”和翠竹林,另一側是滾滾東去的長江水。空氣中常年彌漫著江水帶來的渾濁腥味。四川氣候潮濕,冬季陰雨綿綿,夏季酷熱,對梁思成與林徽因的身體極為不利。生活條件極為艱苦,兩間低矮的陋室陰暗潮濕,竹篾抹泥為墻,頂上席棚是蛇鼠頻繁出沒的地方,床上常現成群結隊的臭蟲。沒有自來水和電燈,即使油燈也需節省使用,夜間僅靠一兩盞菜油燈照明。營造學社入川不到一個月,林徽因的肺結核癥復發,病勢兇猛,連續幾周高燒四十度不退。
他們在上壩村月亮田上租住院落,開始了長達六年的相對穩定的古建筑學術研究工作。
1942年冬天,美國歷史學家、美國大使館駐華官員費正清應梁思成之邀,在赴重慶參加會議的陶孟和陪同下,經過三天三夜的勞頓來到李莊。沿途,費正清被中國西部的民宿和千奇百怪的人物、事件所吸引,感到新奇卻又莫名其妙。陶孟和將費正清帶到李莊,拜會了梁思成與林徽因夫婦后,又專程前往郊外由陶孟和主持的社會科學研究所進行訪問,并受到研究所人員的特殊款待——平日難得一見的“燒脆皮魚”,讓這位美國駐華官員一生難忘。
不幸的是,費正清在趕往李莊的途中感染了呼吸道疾病,多日臥床發燒。他與林徽因的病床隔著一間過廳。梁思成在兩個“病床”之間忙于拿藥品、遞食物、量體溫。費正清有這樣的記載:“林徽因非常清瘦,但在我做客期間,她仍顯得生氣勃勃,像以前一樣,凡事都由她來管,別人還沒想到的事,她都先行想到了。每次進餐,徽因最為健談。傍晚5時半便點起蠟燭,或是類似植物油燈的燈具,這樣,8點半就上床了。沒有電話,僅有一架留聲機和幾張貝多芬、莫扎特的音樂唱片;有熱水瓶而無咖啡;有許多件毛衣但多半不合身;有報紙但都是過時的。你在這里生活,幾日嘗試后就像在墻壁上挖了一個洞,拿到什么用什么。”(《費正清對華回憶錄》,[美]費正清著,陸惠勤等譯,上海知識出版社1991年8月出版,第268—269頁)
那位英國人李約瑟在訪問李莊期間,曾拜訪過梁思成與林徽因夫婦,并在板栗坳牌坊頭大廳多次發表演講,每次都贏得師生的廣泛贊譽。他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今天我們要去參觀營造學社。該社由偉大的政治家和學者梁啟超的兒子主持。我們還要去參觀疏散至此的中央博物院。”實際上,李約瑟在訪問板栗坳的史語所時,已通過傅斯年托人捎信,計劃拜訪主持中國營造學社的梁思成。此時,營造學社在短暫的興盛之后迅速衰落,其中原因復雜多樣。原本在風雨中飄搖的建筑機構,此時僅由梁思成一人勉力支撐。
面對李約瑟的突然到訪,梁思成心中難免不安,因為他已陷入家徒四壁的困境。然而,一貫好客的梁思成仍竭盡全力,熱情款待李約瑟等客人。林徽因在寫給費正清夫婦的信中清晰地描述道:“李約瑟教授剛來過這里,吃了炸鴨子,已經走了。起初人們打賭說李教授在李莊時根本不會笑,我承認李莊不是一個會讓客人過度興奮的地方,但我們仍有理由期待一個在戰爭時期不辭辛勞、為所熱愛的中國早期科學而來的人會心一笑。”李約瑟在日記中寫道:“如果戰后中國政府能大規模地從財政上支持研究和開發,二十年后,中國將成為主要的科學國家。中國人具有民主的幽默和儒家高尚的社會理想。認為中國人會屈從于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的誘降是不可思議的。”
中國營造學社最早于1930年2月在北平由北洋政府時期的交通系大員朱啟鈐創辦,并擔任社長。朱啟鈐曾官至代理國務總理,后因支持袁世凱復辟而備受爭議,并因此退出政壇。之后,朱啟鈐專注于中國傳統建筑的保護與研究,最終創辦了中國營造學社,梁思成和劉敦楨分別擔任法式組和文獻組的主任。學社致力于古代建筑實例的調查、測繪與研究,并編輯出版《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直至1946年停止活動。
在上壩村月亮田那個白墻環繞、黛瓦板墻構筑的小院里,居住著中國建筑史學界最杰出的前輩——梁思成、林徽因、陳明達、劉敦楨、羅哲文等。其中,最為顯赫的當數梁思成與林徽因夫婦,而梁思成始終從容不迫地專注于他的研究、繪圖及野外調查。作為當時中國營造學社的社長,為了籌集資金以維持學術研究的正常運轉,他頻繁往返于李莊與重慶之間。在這六年間,學者們開展了大量研究工作,取得了豐碩的科研成果。
1945年8月,終于迎來了抗日戰爭勝利的曙光。梁思成敏銳地意識到戰后重建家園將迫切需要人才,于是,他在李莊致信梅貽琦,提議清華大學設立建筑系。在給梅貽琦的信中,他反復強調建筑的重要性:“居室為人類生活最基本需求之一,其起源與人類文化同樣久遠,無論在任何環境下,人類不可或缺居室。居室與民生息息相關,小則影響個人身心健康,大則關乎工作效率、社會安寧與安全。”
回到北平后,梁思成帶領中國營造學社的研究人員加入清華大學,創辦了中國建筑研究所和清華大學建筑系,后者后來發展壯大為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李莊因此被譽為“中國建筑科學的搖籃”,成為中國建筑師心中的圣地。
值得一提的是,梁思成在《圖像中國建筑史》的“前言”中寫道:“我要感謝我的妻子、同事及昔日同窗林徽因。……在戰爭年代的艱難歲月里,營造學社的學術精神和士氣得以維系,主要應歸功于她。沒有她的合作與啟迪,無論是本書的撰寫,還是我對中國建筑的任何一項研究,都不可能成功。”無論如何,從北京總部胡同到長沙,從昆明到四川南溪李莊,那久違的繁華逐漸離她遠去。戰前北平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廳”曾如同一團快樂的風,總是匯聚著一群知識精英,而女主角則始終散發著天使般迷人的光彩;盡管無情的戰火迫使她們一家流亡西南,“太太的客廳”被置換成最偏遠、最簡陋的背景。然而,在風雨飄搖的歲月中,人的心境與性格究竟經歷了怎樣的變遷呢?!
五
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爆發后,英、美、中等國對日宣戰,旨在加強英國與盟國文化聯系的英國文化委員會擬派代表來中國。1942年10月,英國政府決定派遣一批科學家到中國考察訪問并給予人道主義援助,對東方文明有濃厚興趣的劍橋大學教授、科技史家李約瑟被選中,與英國文化科學使團一同前往。1943年初春,他與同行者從印度經“駝峰”航線進入昆明,停留一個多月后,3月底前往重慶。
1943年6月4日傍晚,李約瑟在助手黃興宗陪同下,乘運鹽船抵達南溪李莊碼頭,受到同濟大學校長丁文淵等人熱烈歡迎。戰亂中,他在此仿佛發現桃花源。李約瑟是中英科學合作館館長、中研院動植物研究所通信研究員,胸前常戴中研院徽章,讓中國人倍感親切。他與童第周是老友。在李莊,他常與學者交流、演講,也為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收集資料、請教專家、尋覓伙伴,但想法深藏心底。
他深感中國古代文化博大精深,舊夢復蘇。他找到教育部長陳立夫,講述研究中國古代科學、撰寫專著的計劃,陳立夫當場支持、鼓勵,并答應政府在可行范圍內給予支持。
1943年6月初,李約瑟完成對成都、樂山等地大學與科研機構的訪問,在武漢大學教授陪同下,與助手等人乘運鹽船沿岷江而下,次日午后到李莊碼頭,進入同濟大學考察,受同大領導層熱情接待。他曾寫文章介紹同大校部所在廟供奉大禹。在李莊,他對同大各學院仔細考察,目睹抗戰時中國教育界現狀,驚嘆于艱苦環境下辦學的精神和勇氣,也見識了無校園的學校。
李約瑟一行到李莊主要是考察戰時中國,為學術和教育提供幫助。來之前他沒想到此次行程對《中國科學技術史》的影響,踏上李莊土地后,隨著一些“不可思議”的發現,他意識到行程的重要性。
首先,他被接到同濟大學校部所在的禹王廟,在此發現“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水利工程師”大禹,從大禹廟的橫梁和屋頂讀出一位偉大組織者和技術專家的生平。隨后,他見到同大生物各系出色教授,如梁之彥、斯圖博、童第周,看到童第周用舊貨市場淘來的顯微鏡在簡陋實驗室做高難度胚胎試驗,大呼“這是奇跡”,且對中國水利科學技術充滿敬意。
接下來,他在月亮田見到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意外的是他們能用英語無障礙交談,林徽因帶有愛爾蘭口音的英式英語讓他倍感親切,他留意梁思成談的中國古建筑工程信息并作大量筆記。
幾天之后,在李莊鄉下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和社會學研究所,他如入智庫,見到許多杰出研究人員,如傅斯年、陶孟和、董作賓等。在傅斯年帶領下,他看到珍稀文物和文字古籍,這正合他的興趣和研究方向,看到語言學組的方言唱片、書畫真跡、活字印刷排版工具等,他忍不住贊嘆。同行助手黃興宗回憶,他不敢相信親眼見到書上讀過的周代、漢代青銅器等。
當天晚上,他在給太太的信中談到板栗坳的深刻印象,“看到許多突出學者”“結識大學者傅斯年”,還生動描述傅斯年形象:山東人,約55歲,有點洋化,健談引人入勝,微胖,面孔難忘,頭形狀奇怪,灰發直豎。
傅斯年與李約瑟的見面,仿佛在瞬間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很快成為相見恨晚的朋友。在傅斯年看來,自明代萬歷年間,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不遠萬里東來,這期間很多人踏入中土,然而他們的目的并不是進行科學的交換。李約瑟作為一個科學研究人員,到中國的目的是科學交換和增進與中國科學機構的友誼。尤其是在戰火紛飛的年代,曾給予中國知識分子以力量和信念。傅斯年認為:“戰時中國科學機關,包括各大學,其中大部分名不副實……我們的設備實在一無所有,而他們的工作者事實上是被遺忘的難民。當戰爭開始的時候,學術水準比現在為高,但由于敵人的推進,各學術機關被迫集中于更遠的西部;物質的損失引起精神的頹喪。在這種情形下,一個外國學者來訪問我們無疑地是感到失望。然而倪(李)約瑟博士的印象卻不同。他看到情形的另一面,而他的了解是基于他的熱誠。他不嫌棄我們的窮困進而簡陋,他看到我們的耐心;他不注意我們的落后情形,而注意我們將來的希望。”
從傅斯年文字可見,為了未來“希望”,他和史語所同人在長江邊大山深處、盛夏酷熱中,對李約瑟到來極為坦誠熱情。李約瑟提出科學史問題、尋求相關材料,引發史語所人員興趣,大家奔走搜尋資料。多年后,李約瑟仍記得下山時,傅斯年送他善本《天工開物》,他認為那里學者很杰出。他沒想到在偏僻李莊遇到熱情科研群體,這極大促使他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史語所王鈴經傅斯年推薦成為李約瑟合作者,該著作全面系統研究梳理中國古代科技發展成就及東西方交流比較,影響廣泛,李約瑟在前言中肯定王鈴作用。
王鈴1917年生于江蘇南通,畢業于國立中央大學歷史系后進入史語所。1946年王鈴獲獎學金赴英留學。1948年李約瑟與王鈴合作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前5卷寫到1957年王鈴離英才停止,空白由魯桂珍等人填補。
李約瑟1943年6月4日到李莊,6月14日離開,半個月后史語所董作賓收到致謝函,他在重慶接受采訪時稱贊中國科學家堅毅英勇,深信中國科學家不怕和世界任何國科學相較。
1946年2月底,李約瑟結束了在中國的工作,即將前往巴黎擔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科學部主任。2月27日,他出席了在重慶國立中央研究院總部為他舉辦的歡送酒宴。傅斯年在致辭中深情地說道:“與其說他看到了我們的簡陋,不如說他看到了我們的堅忍;與其說他看到了我們的落后,不如說他看到了未來的希望。”“他來到中國后,一面觀察,一面向國內報告,在《自然》周刊上撰寫了幾篇關于中國科學的文章。中國的科學研究能在外國權威期刊上由權威人士進行系統敘述,實屬創見。”“我們難得有這樣一位患難中的朋友,難得有這樣一位理解我們的朋友!”
值得一提的是,1986年,由李約瑟主編的《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五卷七分冊“軍事技術、火藥的史詩”完稿時,李約瑟在自序中特別提到了43年前那個夏天的李莊板栗坳:“一天晚上,談話話題轉向了中國火藥的歷史。于是,傅斯年親手為我們從1044年的《武經總要》中抄錄出有關火藥成分的最早刻本上的段落。那時,我們還沒有《武經總要》一書……與火箭裝置無異的火藥發動機和蒸汽機,是從歐洲科學革命中涌現出的思想產物,但在這之前長達八個世紀的先期發展,卻一直是由中國人完成的。”
李約瑟的這番話告訴我們,最迫切的問題,并非中國是否有過科學,而在于如何在中國推動科學的發展。
這位科學史家在該書的扉頁上用不同的黑體字印著:
謹以本書獻給
已故的傅斯年
杰出的歷史學和哲學學者
戰時在中國四川李莊最友好的歡迎者
他曾在那里和我們共同一晚探討中國火藥的歷史。
六
1941 年夏天,西南聯大常委會主席梅貽琦在總務長鄭天挺、中文系主任兼語言學家羅常培陪同下,從昆明入川考察,足跡遍布巴山蜀水。三個多月的奔走經歷被羅常培寫入《蜀道難》,該書 1944 年 11 月由重慶獨立出版社出版單行本,1946 年 4 月在上海再版。期間,梅貽琦一行三人在李莊停留八天,拜訪了中研院史語所、社會所、中央博物院、中國營造學社和同濟大學,還審查了北大文科所幾位碩士生的畢業論文。2020 年中華書局出版的羅常培所著《蜀道難》有相關記述:
6月29日,……午后至羊街六號李濟之家,八號梁思永、劉敦楨家,各稍座。天夕上山,返板栗坳。
6月30日:……中午至羊街八號思永家午飯,食紅燒肘子、江團魚、味皆美。梁太太因胃病不能操勞,由劉太太代任烹調。下午四點至李濟家,晚飯后點兩盞小油燈繼續打牌。當晚三人住李濟家,為主人添麻煩矣。
7月5日:……午飯在李濟家食涼面,是湖北吃法。飯后在江邊一茶樓飲茶等船,送行者由董、李、陶、芮、思成諸君。“詞客”李老太爺(李濟之父)亦拄杖緩步前來,臨別握手曰“江干一別”。言外之意,不禁凄然。
梅貽琦于1941年6月27日到達李莊,那是周五,四川南部已經進入最熱的時節。下午3時40余分,船到李莊,“下客尤多,行李零物幸無損失。”梅貽琦由“地漂”登岸,“抬頭一望,有奎星在焉”。臨江還有一座“君子居”茶樓,一行人飲茶小息之后,再到街內飯店晚餐。飯店落座后,又聽到陣陣轟炸聲自遠方傳來。街上行人多,來來往往,行色匆匆。
梅貽琦到達李莊之后,最先拜訪的就是周懋庸母親的娘家,在《長相思》的開篇,周懋庸深情寫道:“板栗坳,藏在大山的心里,方圓幾十里,找不到一棵板栗。滿山漫坡盡是橘子樹……舟行長江,囊望到這帶青山,卻想不到山里有這片天地。原以為這地方叫板栗坳,也許有板栗,誰知不但沒有,找來種也不活,該種橘子,倒愛長。真是個神奇之地。”梅貽琦筆下1941年6月27日所記載,需要走上一大段路,“4:35食罷,隨挑夫二人前行,先經田間二里許,繼行山道曲折,又約三里,始至板栗坳,時已5:30矣。”途中,梅貽琦在半山的一棵老果樹下休息,坐在石凳上俯瞰緩緩流動的長江景色,“小風吹來,神志為之一爽。”7月5日,梅貽琦又記,“七點半辭別所中諸君下山往上壩,方桂夫婦等送出里許……亂離之世會聚為難,惜別之意,彼此共之也。”看上去寫的是山,更為記人,記亂世學人情。
遙想當年,李莊古鎮的街頭餐館里,坐滿了清華大學的學子。他們從校長梅貽琦那“靜穆的態度”和“言簡意賅”的言談中,再次感受到這位“寡言君子”在大是大非面前的政治眼光與坦蕩胸襟,從而對清華及包括自己在內的同胞飽受戰亂之苦的困境有了更深的理解。在李莊的小鎮上,伴隨著相互的祝福聲,酒酣耳熱的梅貽琦再次向學生們重述他曾多次說過的話:“在這風雨飄搖之際,清華猶如一葉扁舟,漂泊于驚濤駭浪之中。有人恰逢其時地承擔起駕駛它的責任,此人絕不應退卻,絕不應畏縮,唯有鼓起勇氣,堅韌前行。盡管此刻令人感到長夜漫漫,但我們堅信,不久必將迎來天明風定之時。屆時,我們將這艘船安然駛回清華園。那時,他方能向清華的同仁校友無愧于心。”(《永遠的清華園——清華弟子眼中的父輩》,宗璞、熊秉明主編,北京出版社2000年8月出版。)
餐桌上的一番話語,令在座的清華學子激情澎湃,熱血沸騰。大家紛紛表示,要在這長江邊偏僻的山坳里刻苦學習,發憤圖強,盡心鉆研學問,唯有如此,方能無愧于清華師友。
酒席在情感交織與慷慨激昂的氣氛中落下帷幕,此時的梅貽琦已飲下20余杯白酒,卻未顯醉意,依然神采奕奕,精神抖擻。離開飯店后,他在陶孟和等人的陪同下,如往常般來到李莊鎮內的禹王宮同濟大學本部,拜訪了同濟大學校長周均時,隨后又前往鎮內羊街拜訪李濟、梁思永等人,在天黑前返回板栗坳。幾人剛登上數百級臺階,汗水未干,董同龢夫婦便從遠處趕來,稱已在家中備好便餐,專候眾人前往品嘗。由于戰時李莊物質條件極為有限,董同龢夫婦僅以打鹵面招待梅貽琦等人,然而因中午飲了不少白酒,晚餐的打鹵面反倒吃得格外舒心,令梅貽琦等人甚為滿意。
梅貽琦等人的李莊之行,最為重要的一項是對幾位研究生的考評。按照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的制度,每一個研究生配一位正導師、一位副導師。每每研究生答辯,正副導師必須參加。此時,與其他組的研究生一樣,以上的三位研究生都將出席在板栗坳戲樓院召開的論文答辯會。由于戰時受到各種條件限制,導師與學生被劃分為多地,幾乎沒有導師與學生齊聚的機會。
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在抗戰期間實際主持西南聯大的全面工作,李莊之行三次到羊街訪友敘舊,正是系于梅貽琦、李濟、梁思成三人之間深厚的淵源。羊街給梅貽琦等人留下美好的印象,最讓人感嘆的是,那時的先生,呈現出中國教育最顯耀的一面;那時的李莊,顯示出中國學術史最耀眼的一面。
七
在李莊的六年時光中,龐薰琹是唯一一位在此停留的藝術家。
1939年,曾游學法國巴黎的藝術家龐薰琹加盟昆明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歷時三年,收獲頗豐。其主要成就是將秦磚漢瓦及青銅器圖案融入現代藝術設計,將邊地民族服飾圖案引入現代美術寶庫,并將古代文明應用于現代工藝美術教育與實踐中,被譽為開此先河的第一人。正如他本人所言:“雖在博院僅一年,實獲益匪淺,此乃終生難忘之經歷。”
1931年,龐薰琹與倪貽德共同發起成立了當時最具前衛性和先鋒性的美術社團“決瀾社”。自1932年至1935年,該社在上海連續舉辦四屆畫展。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正處于中西文化沖撞與交融的激蕩時期,經歷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洗禮的中國畫壇,亦承受著中西相融、新舊交替的陣痛。“決瀾社”藝術家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應運而生,他們深感“中國藝術界精神之頹廢與中國文化之日趨墮落”,遂懷揣挽狂瀾于既倒的決心,“不避艱辛、不問兇吉,更不計成敗,勇猛向前,此乃藝術革命戰士應有之常態!‘決瀾社’同仁正是在這種常態中不懈奮斗!”他們肩負著中國新興藝術的使命,登上歷史舞臺。
傅雷在《薰琹的夢》一文中評價道:“夢有種種,薰琹之夢卻是藝術的夢,精神的夢。他以色彩為緯,線條為經,整個人生為材料,織就其花色繁多的夢境。他觀察、體驗、分析如數學家,組織、歸納、綜合如哲學家。分析與綜合交替演進,不息不止。此因生命流動不息,日日演化之故。”
1937年冬天,國立北平藝專的龐薰琹與同事常書鴻、李有行、王臨乙等人,隨校長趙太侔及二十余名學生,從江西廬山撤至湖南沅陵,借沈從文在南岸老鴨溪的宅院暫作校舍。次年春,國立杭州藝專的林風眠率百余名師生乘船抵達沅陵。為節省開支并便于管理,國民政府教育部下令將兩校合并,由林風眠、趙太侔和常書鴻組成校務委員會,林風眠任主任委員。然而,南北兩校教學風格迥異,師生關系緊張,矛盾激化導致學潮。林風眠憤然離職。教育部遂派騰固接任校長,引發北平藝專同仁紛紛離去。龐薰琹寫道:“不久,教育部派騰固來任校長,他攜一批人前來。騰固曾在上海美專任教,專攻藝術史,后成政客。來校前為行政院參事,所帶之人中不乏CC分子,故我處境愈發艱難。”騰固為德國柏林大學藝術史博士,擅長藝術理論。是年冬天,龐薰琹突然辭去職務。
1939年春天,龐薰琹與妻子丘堤夫婦攜帶一對幼小兒女來到昆明,原本打算經安溪從越南乘坐海船回上海,但戰火阻絕歸途,一家四口突然陷入絕境之中。無奈,在昆明加盟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在不經意間,獲得意想不到的收獲。
1940年10月底,龐薰琹跟隨中央博物院遷至四川南溪縣李莊。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寫道:“在李莊的三個月時間,我幾乎一分鐘都沒有浪費,一清早匆匆洗了臉吃好早飯,放下碗就看書抄寫資料或摹繪紋樣資料,午飯后也不休息繼續工作。我請人為我買了幾瓶火油,晚上工作到深夜,三個月每天如此。”1941年3月底,龐薰琹一家離開李莊,前往成都四川省國立藝專。從1939年夏天到1941年3月底離開李莊,龐薰琹在中央博物院經歷了三個年頭共18個月。
有關史料記載,龐薰琹解釋去職離開李莊的原因,是因為超負荷的工作,由此得了神經衰弱癥而引發心臟舊疾;夫人丘堤和女兒龐壔都在病中,需要換一處條件好的地方安心修養。中央博物院和史語所,都是從事研究的學術機構,每一成員都需要學有所長。所以,舍不得放棄繪畫或許是他離開中央博物院、離開李莊的一個主要原因。
在中央博物院的那段時間,多學科交融的宏闊視野,講實證重史料的研究方法,極大地影響了龐薰琹的研究。他利用我國古代各個時期的裝飾紋樣,以現代造型的設計觀念和實用性為出發點,加以提煉,設計出地毯、桌布、茶盤、湯碗等許多日用品。重要的是,這些工藝品一問世,即引起業界的廣泛關注,并且獲得教育部學術研究的獎項。
離開李莊之后,龐薰琹一直與中央博物院保持著通信往來。他在寫給李濟的一封信中明確表示:“琹有一言愿再次聲明,若博物院有需要時,琹必應召而至,不論何時何地。盡管在博物院僅一年,卻受益匪淺,此乃終生難忘之事。苗族圖案的整理工作,琹已負責完成,若博院計劃繼續采集苗民工藝,琹亦可為先生推薦一位適宜此工作的同仁。”事實上,中央博物院對龐薰琹亦頗為重視。1945年1月10日,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文書余又蓀在致傅斯年的信中寫道:“龐先生之畫作已送至川東師范教育部,部長已批準以二萬元收購,相關函件已寄至青木教育部。雖多次催詢,但因兩地相隔遙遠,尚未獲結果。最近將再次催促其盡快支付款項,交付成都龐先生。”
1941年秋季,四川省立藝專新校落成,依照法蘭西藝術院校模式,設有工藝美術、音樂和建筑等學科,每年招生,每科一班,限額20人,學制五年。龐薰琹教授繪畫,并兼任實用美術系主任。此時,龐薰琹并未沉湎于成就,反而更加勤奮。他根據1940年赴貴州苗鄉搜集的資料,運用工筆、水彩、白描等多種技法,創作了《黃果樹瀑布》《貴州山民圖》《貴州夷族洗衣圖》《苗人暢飲圖》等一系列作品。值得一提的是,龐薰琹的繪畫風格展現了模糊中西畫種邊界的實驗性意圖,體現出清醒的跨文化和跨媒介意識。
1943年,龐薰琹在成都四川省立圖書館舉辦個人作品展,并為該展在《中央日報》(成都)上發表了一篇“自序”。文中,他對創作的《貴州山民圖》進行了闡釋:“我所描繪的貴州同胞,毋庸諱言,與實際的他們存在距離。不能僅以民族學的尺度來衡量。因為筆端總不免流露出自我情感。然而在服飾方面,我會盡量保留其原貌,這雖給我帶來不少束縛,有時也不免影響畫面的生動。目睹前人留下的諸多謬誤,我不敢自欺,也不愿欺人。于是,將如繡花般的現代花紋原樣呈現于畫面,雖感苦悶卻也無能為力。”當時在華西大學博物館工作的英國藝術史家邁克爾·蘇利文曾評價道:“龐薰琹在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工作時,與苗族人民關系融洽,情誼深厚。在與他們共同生活一段時間后,他將一批油畫和素描帶回昆明,表面上是民族學的記錄,實則遠超于此。他將中國傳統的技法與獨特的詩意寫實主義相結合,開創了技術上的新起點。作品既具準確性與人情味,又略帶浪漫格調和形式感的融合。”翻譯家傅雷則認為,龐薰琹的《貴州山民圖》“融合東西藝術之成就,絕非簡單雜糅中西畫技,以近代透視法欺人耳目者所能比擬”。
回憶在中央博物院一年半的時光,以及與中博院和史語所的傅斯年、李濟、董作賓、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等人的交往,龐薰琹晚年坦然說道:“他們都是我的老師。”
八
1945年8月10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李莊能夠及時獲知這一消息,普遍認為是得益于在同大任教的德國人史圖博教授。正是這位精通中文的醫學專家,通過他那部陳舊的收音機,收聽到了重慶中央廣播電臺播報的日本投降新聞。
史料記載,史圖博教授在聽到廣播的一剎那,身體如遭電擊般猛然一震,隨即他抓起收音機沖出門外,毫不顧忌地撞開了一位中國教授的家門。消息迅速傳播開來,猶如冬季狂風裹挾著野火,在長江南岸的高山與大地間熊熊燃燒,四處蔓延。在那個靜謐的夏夜,人們目睹李莊的農戶大門接連被撞開,喜悅與勝利的歡呼聲在長江岸邊久久回蕩,往昔沉悶而寂靜的夜空被一聲聲驚雷撕裂。李莊的古廟、農舍、院落、田地,以及男女老少,瞬間沖破黑暗,涌向大街——所有生物的神經都被高度調動,人們歷經八年苦熬,終于迎來勝利時刻,徹夜歡呼。
就在同濟大學師生乘船南下東歸之際,所有戰時遷往后方的機關、學校、團體、工廠及難民,如同決堤的洪水般一瀉千里。一時間,整個中華大地,湖海江河間盡是回歸的人流和疾馳的車輛。天空中、大地上、江河里,到處可見歸鄉的身影和匆匆的腳步。
曾在李莊長達六年的學術機構,流亡時艱辛,回歸也焦急。1946年5月,傅斯年等人離李莊前,史語所同人決定留標志物作永久紀念。在董作賓指揮下,百姓和年輕人將石碑從山上搬下,立在板栗坳牌坊之頭,刻立《留別李莊栗峰碑》,由陳盤撰文、董作賓題額、勞干書,碑額題“山高水長”,碑文為:
李莊栗峰張氏者,南溪望族。其八世祖煥玉先生,以前清乾隆年間,自鄉之宋嘴移居于此。起家耕讀,致資成巨富,哲嗣能繼,堂夠輝光。
本所因國難播越,由首都而長沙,而桂林,而昆明,輾轉入川,適茲樂土,爾來五年矣。海宇沉淪,生民荼毒。同人等猶幸而有托,不廢研求。雖曰國家厚恩,然而使客至如歸,從容安居,以從事于游心廣意,斯仁里主人暨諸軍政當道,東方明達,其為藉助,有不可忘者。
今值國土重光,東邁在邇。言念別離,永懷繾綣。用是詢謀,僉同醵金伐石,蓋弇山有記,峴首留題,懿跡嘉言,昔聞好事。茲雖流寓勝源,亦學府一時故實。不為鐫傳以宣昭雅誼,則后賢其何述?銘曰:
江山毓靈,人文舒梓。舊家高門,芳風光地。滄海驚濤,九州煎灼。懷我好音,愛來愛拓。朝堂陣滯,燈火鉤沉。安居求志,五年至今。皇皇中華,泱泱雄武。郁郁名京,峨峨學府。我東曰歸,我情依遲。英辭未擬,惜此離思。
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同人傅斯年、李方桂、李濟、凌純聲、董作賓、梁思永、岑仲勉、丁聲樹、郭寶鈞、梁思成、陳槃、勞榦、芮逸夫、石璋如、全漢昇、張政烺、董同龢、高去尋、夏鼐、傅樂煥、王崇武、楊時逢、李光濤、周法高、逯欽立、王叔岷、楊志玖、李孝定、何茲全、馬學良、嚴耕望、黃彰健、石鐘、張秉權、趙文濤、潘愨、王文林、胡占魁、李連春、蕭倫徽、那廉君、李光宇、汪和宗、王志雄、王寶先、魏善臣、徐德言、王守京、劉淵臨、李臨軒、于錦秀、羅筱蕖、李緒先同建。
需要說明的是,在即將遠去的人員中,碑上署名的逯欽立、汪和宗、楊志玖、李光濤、王志雄等人,在李莊的六年歲月中,都娶了本地的姑娘成家,與李莊結下非同一般的深情厚誼。此時,他們即將東去的腳步直接撞擊他們的心靈。那種離別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呢?!
離開李莊之后,同濟大學立碑于同濟李莊廣場,碑文這樣寫道:
民國未尊,同濟先創。懸壺于黃浦,泛舟在海上。壺中民生久,周邊社稷長。八一三,炮聲響,倭寇暴爢,儒祖驚殤。江尾狼煙虎火,學館斷瓦殘墻。別吳淞,越浙贛,渡桂滇,歸李莊。豪情飛四野,戰歌動五鄉;篷車開新路,繃帶挽危亡。十六字電文,春催繁蕊枝枝笑;數千名學子,客來八方戶戶忙。寶殿旋古意,白鶴雕奇窗。水環山靜,福地仙鄉。銀刀剖案,眾生侘惶;眉鎖迷塵,心塑金剛。我有科學克痹癥,儂靠勤苦供命糧。吳語柔,德語香,川音如酒訴衷腸。禹王宮中雷雨沸,東岳廟里機聲瑯。桂輪江濤動天外,留芬茶浪醉書鄉。學研醫工理法,建筑文化后方!海外來賓家家串,龍門陣里夸炎黃。羊街軍號響;帆檣獵獵破日吟,凱歌陣陣通天唱。若同濟,英長在;如李莊,國不亡。斗轉滿甲,星移海滄。偉哉同濟,同心同德同舟楫,彤彤輝輝;濟人濟事濟天下,濟濟翔翔!大哉李莊,李桃花信年年風,莊田果實處處香。有詩曰:歸舟天際常回首,從此頻書慰斷腸。金沙金,黃浦黃,奔流不息長江長。百年同濟邀四海,新儕—新學界,古鎮萬古流芳。
1945年12月,同濟大學離開李莊時,贈予羅南陔一塊木匾以表其助學之舉。該匾內文由時任校長徐誦明撰寫、祝元青書,稱“同濟大學李莊徐祝羅匾”或“同濟大學留川紀念”,背后是李莊文化抗戰故事。此匾是同濟大學與李莊情誼的見證,也是中國近代教育史和抗戰佳話。李莊戰時庇護眾多學術機構,被稱為“中國文化的折射點”。如今,同大碑文在李莊紀念館,部分碑刻或展板記錄醫學院師生艱苦辦學歷史。高等學府和科研機構帶來現代文明,同大師生舉辦考古展覽會普及知識,大學生用話劇帶來新的生活方式,《雷雨》等戲劇場場爆滿。李莊有完整教育系統,印證了李莊鄉紳“該校遷來對地方各方面均有益”的卓見。
八年抗戰,是中國現代史上最為艱難、最為困苦的民族危亡時期。然而,它同樣是思想最為活躍、大師輩出的時代,成就了中華民族精神與文化的高地。李莊古鎮,山高水長,白墻黛瓦倒映江中,在抗戰烽火中堅守文脈,如同山水一般,堅韌恒久。
離開李莊的那天清晨,我們一行數人在等車時被朝霞映照,暖色調環繞四周。每個人都背著雙肩包,仿佛即將奔赴戰場的老兵,沐浴在清新的陽光之中。
2025年3月下旬
【作者簡介】聞翔,年過花甲并已退休,曾在新聞單位工作多年。上世紀70年代中期在山西晉中地區插隊,愛好文學,做過漫長的文學之夢。在多種文學雜志上發表文章,也有專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