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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與風琴(節選)

2025-08-04 00:00:00唐晉
山西文學 2025年8期
關鍵詞:風琴罐頭小貓

第一章" " 梅先生和風琴

梅先生醒了。

也不知道是被夢的哪一部分喚醒的。迷迷糊糊中,梅先生眼前的房間輪廓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哦,書桌,堆滿了資料的書桌一角。還有另一角,鑄銅外殼的大地球儀在暗處微微發出一些反光。書柜顯然更黑一點兒,恐怕只有梅先生自己才能弄清楚每一本書的位置。

不,不,一定不是那些書把我叫醒的。

梅先生用雙手搓了搓臉。他隱隱約約覺著,好像是聽到了窗戶玻璃發出的聲響,輕輕的那么幾下,仿佛海鳥的喙在啄。不會是有人在叩擊,因為這是在三樓。

梅先生打了個呵欠。也不能排除玻璃自己的惡作劇。因為誰也說不清,分割了室內和室外的窗玻璃究竟藏著什么好想法,雖然看上去,它們坦坦蕩蕩,一覽無余,有什么問題都是外面景色造成的。

當然,有時候梅先生正在書桌那里專注地研究某些事情,忽然窗玻璃就會發出急促沉悶的一聲,似乎要提醒他看看外面——現在,梅先生決定要去看看外面了,他的雙腳十分準確地找到了拖鞋,他的右手也迅速找到了窗簾的操控按鈕。

嘩——隨著厚重的窗簾緩慢地散向兩邊,窗外的事物連同涼涼的氣息一下子撲面而來。此時還屬于黑夜,近處的城市景觀依然看不清楚,但遠方的天邊已經出現了曙暮光。海邊的岬角開始被映亮,青灰色的云層開始拉開彼此間的距離。

梅先生把目光轉向左側的鐘樓。借助鐘樓周邊仰射的景觀燈,他很容易便看清了時針和分鐘的位置。哦,已經四時四十五分了。

梅先生所在的大樓,連同那座鐘樓,是這座城市古老海關的遺跡。一百多年過去,曾經十分熱鬧的海關一條街變得異常安靜。這里被劃為城市的文物保護區,大樓有了全新的用途,成為城市的自然博物館。梅先生就是第一任館長。

人一旦上了歲數,睡的覺就少了。梅先生索性不再關上窗簾,他腦中一項一項列出新的一天將要做的事情,自然就忘了窗玻璃發出響聲這么一回事。畢竟這是一個海濱城市,窗外落滿了海鷗的糞便。

(你確信,從來就沒有過哪怕一只夢游的海鷗嗎?)

梅先生最后再看了一眼鐘樓,好像那里有他的一位老朋友似的。他下意識地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唔,不可以看老鐘表,時間都讓它們給拖壞了。”

的確,都過了這么一陣子了,時針和分針的位置一點兒也沒變,還是四時四十五分!

也許是上午八時,也許是八時半,反正是梅先生最忙的時候,門鈴丁零當啷地響了起來。因為是古舊的建筑,因此梅先生從舊貨市場找來一只碩大的銅鈴鐺,當做自然博物館的門鈴。門鈴上浮雕著一些圖案,只是看不太清楚了。曾經有懂得的人指著它說,它的年齡要比這座樓大多了,原本是安裝在某座古塔的塔檐一角上,被風一吹,遠遠近近都能聽到。

梅先生自然是聽到了。然而銅鈴鐺似乎擔心他年齡大了,耳朵不好使,于是開始不停地搖晃,越響越急。

丁零當啷。丁零當啷丁零當啷。丁零當啷丁零當啷丁零當啷……

“來了來了!”梅先生無奈地丟下手中的筆,摘下老花鏡,扶著樓梯欄桿下了樓,一路小跑著趕過來。

今天是博物館的休息日,梅先生印象里也沒有人預約要來參觀。那么,什么人,什么事,怎么會如此著急?

沉重的鑄鐵大門對一個人來說,想要拉開它一定要用很大力氣。還好,梅先生還不到六十歲,年輕時喜歡運動的好習慣讓他的身體一直都很健壯。

門開了。陽光和風一股腦兒地擁抱著梅先生,他都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天空中慢慢飄散著海鳥的絨毛,海水的氣息鉆進他的鼻孔,他就像在海里面游泳那樣把上半身探出去。

咦?

門口沒有一個人影。梅先生左左右右遙望了好半天,最后,他狐疑地盯著高處的銅鈴鐺。奇怪,此時的銅鈴鐺安靜地就像樓里面展柜中的那些動物化石。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調皮的孩子在這里搗亂了。

梅先生搖搖頭,準備返回。忽然,他瞥見門口的臺階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紙箱。他俯下身去看,紙箱上面用馬克筆寫著一行大字:

“這件禮物送給我的朋友梅先生。”

梅先生把紙箱端起來。紙箱不是很重,他很輕松地抱著它上了樓,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放到書桌上。拿著裁紙刀,梅先生想著兩個問題:

禮物是誰送的?禮物是什么?

他舉著裁紙刀,猶豫了很久。我們知道,梅先生是一位非常慎重的人,他一定要把事情想清楚。

梅先生想了些什么我們無法知道。終于,我們等到了謎底揭開的時候。

梅先生小心翼翼地用裁紙刀劃開紙箱的包裝,打開以后,一架陳舊的手風琴出現在里面。

為什么是手風琴?是誰、哪位朋友贈送我手風琴?自然博物館并不收藏老樂器啊!

梅先生很納悶地撫摸著手風琴。他注意到它的品牌:PIGINI。還有它的商標,就像一個豎起來的手機信號符,又像一個喊話筒。

這究竟是什么意思?盯著手風琴商標看了半天的梅先生心想,它要是真能說話倒好了。

就在這時,梅先生匪夷所思地聽到手風琴發出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喵……”

梅先生愣住了。緊接著,手風琴再次發出這種聲音:

“喵……”

怎么,像是小貓的叫聲?梅先生把手風琴從紙箱里取了出來。手風琴比他預感的重量輕多了,感覺就是一個外殼似的。

梅先生判斷得不錯。眼前的手風琴的確只是一個空殼子,并且,也只是一部分。梅先生的手指順著殼子邊緣摸到一團棉花,當他把這一小團棉花掏出來后,里面立刻伸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來。

啊,一只小貓咪!

“一只小貓!一只小貓!天吶,竟然是一只小貓!”

這下子梅先生激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非常小心地把小貓放到手掌心里,捧到眼前仔細地瞧啊瞧——這是一只多么漂亮的小貓!它看上去差不多有兩個月大,從頭到腳,都是美麗的虎斑花紋,灰白相間。一條緊緊卷著的尾巴,梅先生數了數,上面居然有十一道環紋!

這可真是一次珍貴的賜予!

梅先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小貓,雖然有時候他也投喂那些街頭的流浪貓,但畢竟隔得比較遠。

現在,小貓張著圓圓的大眼睛打量著他,粉嫩的小鼻子一吸一吸的,似乎要把他的氣味牢牢記住。

“小貓,小貓,一只小小的……貓。”梅先生抱著小貓在書桌邊走來走去,一時不知該做什么。

對,對對對,先要吃飯。梅先生很是認可自己的這個想法。他在辦公室里翻騰了一陣,找出來一只玻璃煙灰缸。梅先生并不抽煙,這只為來客準備的煙灰缸事實上也沒有用過幾次。他用紙巾把煙灰缸擦了又擦,又從書柜里拿出一瓶酸奶——沒辦法,手邊當下能找到的食品也就這個。他把酸奶往煙灰缸中倒了一些,然后連同小貓一起放到書桌上。

看啊,它吃著呢!

梅先生不禁點點頭。不錯,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忽然想起了什么,梅先生再次返回到手風琴外殼那里,瞇起眼睛在每個縫隙里尋找。果然,他發現了一個折起來的紙條。

紙條展開來,上面比較潦草地寫著幾行字,梅先生努力辨認了半天,總算看明白了。

“這里有一只小貓送給您,尊敬的梅先生。它是在一個廢棄了好多年的音樂廳走廊里發現的,可能,它的媽媽離開了,也許還有它的兄弟姐妹。我見到時,唯獨剩下它了,蜷縮在這個手風琴殼子里。我想,您會喜歡它的。再說,您有一個博物館,它或許可以幫助您阻止老鼠們的破壞。您的朋友。”

現在,小貓的來歷清楚了,可是,這位神秘的朋友又是誰呢?

“喵 ——”

梅先生回過頭去。小貓已經吃飽了,它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認真看著梅先生。

梅先生暫時不去想這件事。他環顧四周,打算給小貓找一個窩,反正不能再放進手風琴殼子里了,原因很簡單,小貓會長得很快。

“那么,就用這個紙箱怎么樣?”

梅先生對著小貓自語道。

看上去,墊了厚厚一層報紙的紙箱簡直太合適了,小貓顯然非常滿意。它在紙箱里轉了幾圈,然后臥下來,尾巴蓋著臉,呼呼呼地睡著了。

看著小貓起伏的肚子,梅先生愜意地笑了。

“唔,它應該有個名字。唔,那么就叫……風琴好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梅先生越來越覺得“風琴”這個名字起得十分準確。每當他抱著小貓,撫摸它的頭,撓它的脖頸和下巴時,都會聽到小貓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另外,小貓邁出的步子,總會令他想到手風琴鍵盤上飛舞著的人類手指。

到了傍晚時分,梅先生開始習慣了去魚市的生活。即使價格已經非常便宜了,他還是耐心地左挑右揀,把自己認為最好的小魚小蝦心滿意足地帶回去。后來,梅先生發現小貓風琴特別喜歡吃紫菜,一邊吃一邊玩,把紫菜塊當做球一樣撥來踢去。

“它要的真是不多。”

大約三個月以后,風琴長大了不少。梅先生網購了一個絨布貓窩,然而大多數時間里,風琴待的地方卻不是這兒,要么是窗臺,要么是書桌,或者干脆躺在地板上。有時候,梅先生伏案工作,風琴會跑來,要求臥在梅先生雙腿上面。如果裝作沒看見它,不一會兒,它就會像人一樣站起來,用某一只前爪來碰碰你,提醒你注意到它在這里等待著呢。還有的時候,它會冷不丁地躍上書桌,把聚精會神的梅先生嚇一大跳。它毫不顧忌地在書桌上走來走去,走過攤開的書頁,走過打開的文件夾,走過電腦鍵盤,經常給文檔上敲下一長串“66666666666666666”,或者“kkkkkkkkkkkkk”什么的。某一次風琴敲下的東西讓梅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竟然會是——

“chiyu。”

博物館開放的時間里,風琴總是被關在辦公室內。梅先生擔心它會走失,或者被人不小心踩著。每當別的工作人員說,風琴也該鍛煉鍛煉了,否則怎么對付老鼠。梅先生往往會笑著說,風琴還是個小貓,還是個孩子呢。

話雖然這么說,梅先生有時候也想,是不是應該帶著風琴進到博物館里,讓它了解了解所處的環境呢?

在風琴體重達到九斤的這一天黃昏,閉館時間之后,大樓里頓然安靜下來,可以聽到遠天海鷗爭食的喧嘩。梅先生開始對展廳進行最后的巡視,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小貓邁進展廳時,其實是猶疑不定的。這是一個比辦公室大得很多的陌生地界,有著昏暗的光線,照在各種奇奇怪怪的物品上面。它停在門口,仰起頭,仔細嗅著空氣中的味道。這種復雜的味道讓它無法迅速作出決定。

“喵噢嗚——”

梅先生第一次聽到風琴發出如此曲折的長音。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它。

“我真的不想進去。”

風琴嘟囔著,端坐在原地,兩眼望著地面上梅先生的倒影。

梅先生一定沒有聽懂小貓的意思。他彎下腰,將風琴抱在懷中。

“來吧,讓爺爺給你介紹介紹這些比爺爺都老很多的化石。”

對于小貓來說,這一定不是它探索新地盤、新事物的方式,或者說,不是最好的方式。比如,“我可以先從樓道開始”,小貓在梅先生懷里這樣想。

梅先生對這座博物館簡直太熟悉了。因為舊式建筑的緣故,四層小樓的空間其實很局促,即使在作為博物館之前進行過一定程度的改造。當然,藏品也不算多,但是并不缺乏精品。這也是小小海濱城市里的一塊招牌了。

風琴來到的是一間最大的展廳,位于小樓頂層。改造的時候,工程師們將上方的樓板拆除,換成跨度很大的鋼化玻璃幕頂,使得整個展廳在白天非常敞亮。并且,高處的云朵會帶著那些動物骨骼們向前奔跑。

這間展廳的主要藏品有兩件。一件是懸置在玻璃柜中的腔棘魚標本,這是這座自然博物館名聲在外的一個重要原因。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魚類,被公認為見證恐龍時代的活化石,一度被認為早已滅絕。即使現在時有活體發現,但也特別罕見。

“它可以活上一百歲呢,非常了不起。”

梅先生對懷里的風琴說。

“這可不是食物。”

他特別補充了一句。

小貓的注意力并不在腔棘魚上。它仰面朝天地望著玻璃幕頂之外那些沐浴著晚霞之光的飛鳥若有所思。

另一件可是一個大家伙,那是足足有22米長的藍鯨骨架,十分完整。它是一個南半球國家友好城市往來的禮物,被懸吊在半空,占據了大半個展廳。

“這可是很難得啊,要知道,世界上最大的藍鯨骨架,也只比這個長三米。”

梅先生的目光掃過藍鯨整齊的肋骨,那就像又一種琴鍵。

風琴在梅先生懷里待不住了,它扭扭身子,刷地蹦到了地面。它的前爪向前探得很遠,后爪微縮,尾巴高高揚起,十分舒暢地伸了個懶腰。然后,它原地坐下,開始認真地舔著自己的前爪。

梅先生任由風琴忙著。他仿佛第一次那樣仔細觀賞著藍鯨的頭骨。某種角度,它就像一只大鳥的巨喙。

“多么美的生物!”

梅先生下意識地搖搖頭。不止一次,當他看著這具藍鯨的骨架,腦海里總會浮現出它在海洋深處浮游和歌唱的情景。他似乎遠遠地看到了藍鯨噴出的水柱。

風琴此時側躺在光潔的地板上,望著梅先生,尾巴自如地擺動著。它并不知道這里意味著什么,那些標本骨架意味著什么,和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它好奇梅先生的表情。

“難道他不應該和我玩捉迷藏了嗎?”

風琴在地面懶懶地“喵”了一聲。

梅先生的思緒暫時停止了。他蹲下身子,輕柔地撫摸著風琴露出來的腹部。

“你知道嗎小家伙,藍鯨的拉丁物種名字是什么意思嗎,呵呵,竟然會是‘小老鼠’!”

這么大的藍鯨,那么小的老鼠,誰知道這是為什么?梅先生輕輕地揪揪風琴的兩只耳朵。

“用不了多久,你就該和老鼠們打交道了。”

第二章" " 風琴認識了風。風琴闖了禍

這座舊式建筑距離今天的城市海岸線不足一公里,不知什么原因,它的下方依舊保留著過去的排水道。排水道有一個十多歲孩子的身高,漲潮的時候,海水會倒灌進來,建筑會有一些小小的震動。反而博物館的污水并不從這里排掉。

這里是老鼠們的活動場所,也可以說是它們聚會的地方。從這里出發,老鼠們幾乎占領了城市的每一處水溝,而不是我們習慣想到的垃圾站。這是因為城市里的流浪貓太多了,它們大多數是跟隨船只從外地來到這里的。也許是遵從內心自由的因素,貓們只要下了船,絕不會再踏上船去,即使漁民水手們十分善待它們。

不知什么時候有了這樣一種說法,就是人們總會在船上帶一只貓,據說可以均衡船上的能量。事實上貓在船上往往都待不久,一旦靠近陸地,它們就毫不遲疑地從甲板和船舷上跳下來,一路把腳爪弄濕,然后消失在城市迷宮般的街巷里。

于是,垃圾站成為它們牢牢占據的地方。

至于這些貓里有沒有風琴的家人,誰也不知道。風琴也從不去想這個問題。當然,它知道自己是一只貓,和梅先生完全不一樣,這就足夠了。

老鼠卻不同。老鼠喜歡船只,喜歡潮乎乎、陰森森的底艙,喜歡水手們身上的味道。有些勇于冒險的家伙甚至會在眾目睽睽下走上桅桿,或者走上操作儀器臺。只是老鼠太多了,越來越多,僅僅依靠離開的船只根本減少不了它們的數量,而我們也知道,不少貓即使餓著肚子,也不會對老鼠產生興趣。

大家都在改變。這是老鼠安托的口頭禪。

安托是自然博物館里的常客。它總是在半夜從排水道的某個孔洞爬上來,沿著管道進入房間,四處閑逛。

“只要淪落到骨頭這個份上,大伙兒就都一樣。”

安托就像一個哲學家一樣,每次從博物館出來,都要對它的同伙們發表自己的見解。博物館內沒有存放老鼠的骨骼,這一點令安托內心一直憤憤不平。

“大伙兒都一樣了,他們還存在歧視!”

所以,“歧視”與“反對歧視”便成為老鼠們搗亂的借口。它們咬壞標本,到處留下糞便,讓梅先生十分頭疼。館里也嘗試過多種手段來制止老鼠們的破壞行為,效果并不明顯。一段時間里,博物館曾經雇用了幾只流浪貓來守夜。事實上,貓在夜里很難安靜地待在房間內,往往用不了幾分鐘,它們就消失在屋頂,和更多的貓打鬧在一起。

不過從那以后,老鼠們確實來得少了。固然有貓的原因,但是“乏味”才是根本。安托有一次離開博物館后,深深感到了內心的疲倦。

“毫無活力。毫無活力。大家都在改變,唯獨這個地方,從來沒有過變化。”

風琴端坐在窗臺,凝視著下方的街道。

梅先生去展廳的時候,照例將風琴關在辦公室中。小貓在書桌上打了一個上午的盹,現在,它需要看看外面的風景。

當當當……鐘樓傳出十一下敲擊聲,風琴將目光轉到這里。它仰起頭來,使勁嗅著空氣。空氣從它頭頂上方斜開的窗戶擠了進來,小貓順勢抬起右前爪洗了洗臉。

“你好啊,風……琴!”

小貓的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這讓它吃了一驚。它左右看看,弄不明白聲音是從哪里發出來的。

“誰?誰在說話?誰在那里?”

這時,小貓感覺到好像有一股風從自己的左臉頰繞到了右臉頰。

“嘿,別害怕,是我啊。我是風。”

風?小貓疑惑不解。“風?你是,你是……什么風?”

其實小貓想說的是“你是什么樣子”,或者“我怎么看不見你”。

風呵呵呵地笑著。“什么什么風?就像貓有很多種,風也有很多種,像狂風啊,颶風啊,微風啊,長風啊,臺風啊等等,我是最小最瘦的那一種,我叫和風。”

風琴忍不住舉起右前爪在空中抓來抓去。

“你摸不到我的。喏,這樣子……”

風琴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肚子上的毛一圈一圈地散開、合攏,再散開、再合攏,就像一根無形的手指在那里快速地畫著圓圈。

“看到了沒有,這個就是我的樣子。還有……”

風琴看到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忽然炸開,不禁跳了起來。

“喵喵!好了,不要在我身上玩了!”

風停止了。就好像從未出現過。小貓轉過頭去,使勁舔著身后的毛,它可是不喜歡自己亂亂的,亂成一團毛球。

“你長大了。”

“我?我長大了?你認識我嗎?”

“認識?何止認識!如果不是我不停地吹響那個大鈴鐺,恐怕你會在紙箱子里給悶暈過去呢!哼,那個懶惰的快遞員,丟下你就走了。”

小貓停了下來。“原來,那時候你就在啊!”

“是啊,現在知道了吧!我就住在鐘樓上面,這里的一舉一動都能看得到呢。本來我是想要玩一玩那個手風琴的,喏,誰知道那是個假東西……還好有你在里面。”

風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把小貓的胡子吹得一抖一抖的。

“講真的哦,梅先生起的這個名字還真好聽呢,風琴,風琴,咳!”

“可能是我住在手風琴里……”

“不過……你看上去是個男生哦,風琴這個名字應該不適合你。喏。你可以叫風雷、風暴,還有……風格!對,風格風格風格!”

“我就叫風琴。你的那些名字根本都不好聽。”

“喏,別不高興嘛!你曉得哦,城西高新區那邊昨天新來了幾只貓,里面有一只蠻厲害的啊,它的臉上有一塊黑斑,你知道它叫什么,天呢,小玉米!”

風琴瞇起了眼睛。小玉米也不錯啊。它不太喜歡風的絮叨,于是張開嘴打了個呵欠。

“好的,我不跟你講話了。我走了啊!記著,喏,如果你想找我,就在鐘樓上。”

風琴垂著頭低低“喵”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還有還有……”

風琴已經重新趴在了書桌上。它抬起頭,望著窗戶那邊。

“喏,風琴肯定比小玉米好聽。”

夏天最熱的時候到了。海邊的空氣十分沉悶,天空就像一大塊吸飽了熱水的大海綿。很少有風。風琴的情緒也低落起來,它總是不停地睡覺,偶爾爬起來喝一陣子水,吃幾口小魚。住在鐘樓里的風一定也進入了休眠狀態,小貓有好幾天沒有看到它了。

這個夜晚,遠處意外地傳來了轟隆隆的雷聲,窗玻璃也逐漸變得涼了。風琴從書桌上爬起來,仰起頭嗅了嗅,聞到了幾絲不同于房間里的氣息。它看著床上酣睡的梅先生,然后跳到了他的腳邊。它來到梅先生的臉側,用額頭蹭了幾下。梅先生下意識地把頭轉到了另一邊,并沒有醒來。風琴心里踏實多了,于是身子也轉了一圈,臥在了那里。

沒有多久,雨水落了下來。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發出細密又清脆的聲音。風琴站起來,拱了拱背,接著跳上書桌,再跳到窗臺下方。它用頭擠開窗簾,目測好距離,然后跳到了窗臺上。它滿足地坐下,然而窗外什么也看不清。雨水打在玻璃上,激起濃濃的水花和白霧,而天色非常黑。

一陣閃電照過,映亮了鐘樓的影子,但也只是瞬間。隨即是長長的一串雷聲。風琴不喜歡這種聲音,所以迅速跳到地面,在房間里漫無目的地走著。它來到書柜前,伸出右前爪,試圖打開下面的柜門,好讓自己鉆進去看個究竟。只是,柜門僅僅低沉地砰砰響了幾下,并不為它敞開。它氣惱地喵了一聲,甩著尾巴走開。來到食盆這里,它看了看小魚,也沒有吃的欲望。它左右望望,又走到門前。門把手在一個很高的位置,它記得梅先生出門與這個把手有關。在它的經驗中,門把手的高度要低于窗臺的高度。

風琴扭頭看了看梅先生。人類顯然還在睡夢中。它不再猶豫,唰地一下子跳起,兩只前爪掛在門把手上,將身體懸吊在半空中。

門開了。

風琴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地面,遠遠地跑進樓道的黑暗深處。

這里顯然是一個無比大的空間,有著曲折多變的區域,尤其是有著風琴特別喜歡的樓梯。并且,這里的空氣充滿了新鮮潮潤的味道,里面還有魚類的氣息。

風琴三蹦兩跳地便征服了通往頂層的樓梯。在雷雨的背景音下,樓道里異常寂靜,偶爾閃電把窗戶照亮,順便照出小貓長長的影子。幾乎每一處轉角,它都要靠上去用身體蹭好半天,別提有多自在了。

這是我的世界。小貓將尾巴筆直地豎起來,像旗桿一樣。

遺憾的是,并非小貓認為的那樣。在這寂靜的夜里,在如此自由自在的天地中,總會有別的生命和你一樣感受,分享著隱秘和快樂。

經過某個展廳大門時,風琴忽然聽到里面有十分細碎的話語聲。

“耳朵還沒有畫圓。”

“還要長尾巴,尖尖的,比筷子還要細。”

“不對不對,它的腦袋還是太大了。”

“大家都在改變。唯獨貓的腦袋不變。”

風琴想要知道誰在展廳里面。但是它進不去,展廳的門比書柜的門還要堅實,而且,沒有門把手。

小貓將鼻子貼近地面嗅聞了一陣,沒有獲得有用的信息。顯然,里面的說話者并不是從大門這里進去的。它抬頭看看,在原地走了幾個來回。

一定要弄清楚這件事。

沿著樓道,風琴小跑著,尋找著進入展廳的通道。終于,在展廳隔壁的衛生間門口,它聞到了一股比較強烈的奇怪味道。這種味道讓它困惑了幾秒鐘,它覺得這一定是熟悉的味道,然而卻又沒有任何印象。

風琴走進了衛生間。那股味道并不停留在潔凈的地板磚表面,而是在高處的金屬管道一帶。這難不住小貓。它先是躍上窗臺,接著跳到衛生間隔板頂端,此時,它的頭已經可以碰到管道了。風琴順著管道看去,管道很快就鉆入墻內,不過,上面的隔層里有一塊板子不見了,露著一個正正方方的孔洞。它把前爪搭上去,探進頭觀察了一陣子,里面的空間足夠大,只是有些臟。那股味道繚繞著,似乎挑釁著小貓——

上來啊,有本事你上來啊!

風琴稍稍用力,整個身子已經進入了隔層。它抖了抖身上的毛,又把兩只前爪輪流舔了舔,然后轉頭看了一圈。它發現了第二個孔洞,就在不遠處的墻壁上。這里是排風扇的位置,但是已經廢棄很久了,陳舊的排風扇也沒有了蹤影。

“嘻嘻嘻嘻。”

“怎么樣?”

“哪有五只爪子的貓啊。”

“大家都在改變。就是有。一定會有。”

“那也不能從背上長出來。”

“那也不是它的背。它只是一張畫,而已。”

風琴從排風孔鉆出來的時候,大家彼此都呆住了。

“呀……貓……”

風琴注意到有兩只奇怪的生物蹲在一幅展示畫前面。它并不認識它們是老鼠,但它卻認識畫面上的動物,和自己長得很相似的動物。老鼠們用不知從哪里撿來的油畫棒在上面涂鴉,把畫面弄得亂七八糟的。

風琴很快就來到了兩只老鼠跟前。它用鼻子貼近比較大的那一只,那股味道顯然是它們散發出來的。令人驚奇的是,老鼠并不表現出害怕,尤其是比較大的那一只。

“你,小貓,要干嗎?請離我遠一點兒。”

風琴不由自主地齜了齜牙。

“你們在這里干什么?你們是誰?”

“呵呵,我們當然是老鼠啊,難道你沒見過老鼠?”

另一只老鼠低聲勸著:“咱們走吧,它是貓呀!”

“別怕。要知道,大家都在改變。貓也不例外。”

老鼠?風琴從未見過老鼠。它試著探出一只前爪碰了碰大一點兒的那只老鼠。除了個頭小,它們也有四肢,也有尾巴,也是一身毛。只是臉長一些。

風琴這一碰不要緊,兩只老鼠立刻閉住了嘴。

大致了解過后,風琴開始環視這個展廳。高高低低的展柜里擺滿了各種化石,梅先生沒有帶它來過。這里也看不到天空和飛鳥,明顯暗多了。

這時,那個大一點兒的老鼠下決心開口了。

“嗯,認識一下,我叫安托。它叫安波,是我的弟弟。”

風琴回過頭來,凝視著它們。

“我叫風琴,是從手風琴里來到這兒的。”

安托和安波迅速交流了一下眼神。

“嗯,你好可憐啊,看來也是一只被遺棄的貓咪。”

“遺棄是什么?”

“咳,就是不要了,就是把你丟得遠遠的。”安波搶著說。

安托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它亂講。小貓,遺棄嘛……其實就是說,你和你的家里人走散了,比如,你在手風琴里,它們要么在鋼琴里,要么在小提琴里,最后演出結束,演員們各拿各的樂器,你們就這樣走散了。”

“哦?”風琴想了半天,有些不解。“為什么我們會在樂器里?”

“為什么……”安托眼珠子一轉。“這個很好解釋,因為,因為你們都是樂器生出來的。”

安波睜大了眼睛:“樂器?”

“當然了,因為樂器嘛,總是要演奏音樂的嘛,人們不是也說,音樂會喚醒生命。”

安波相信它的哥哥一定是在胡說八道。它非常同情地看著小貓。

這個傻乎乎的家伙,怎么去混街道啊,又哪里會吃得開……

安托懂的東西確實不少。像眼前這幅畫——

“風琴,這上面的貓是你的祖宗,不知道比你大了有多少多少歲。它是非洲野貓,很兇很兇的。不過,大家都在改變……”

風琴仔細看去,非洲野貓的耳朵被涂畫成圓圓的一對,跟老鼠們的幾乎一樣,還有又細又長的尾巴。它找到了那只長在背上的第五個腳爪。

“咳咳,我哥哥畫著玩兒呢。”

“大家都在改變,這是我的研究,過去的野貓一定會比今天的貓多出哪怕是一條腿、一只腳爪,甚至是一個腦袋。”

“瞎講。多出一個腦袋,那兩個腦袋還不互相咬啊!”

“為什么要互相咬?那么惡劣的時候,合作還不一定能活下來呢。至少要保證兩個腦袋,一個白天睡覺,一個晚上睡覺。”

安波覺得哥哥的解釋有點兒道理。這樣,就不擔心睡著的時候被別的貓一大口吃掉。

“那么,多出來的那只腳爪有什么用處呢?”

風琴開始佩服安托的博學了。

“多出來的嘛,當然有用了,有很大的用處!比方說,你正在那里走著,突然跳出來一只大貓,啊嗚一口就咬住你的脖子。結果,它咬住的是你背上的第五只腳爪。然后,你就順利地逃跑了,就活下來了。”

“哥哥你是說,它們的祖宗被別的貓咬掉了第五只腳爪,所以它們現在就只有四只腳爪了嗎?”

“當然是。”

“可是,現在萬一還有貓趁它們不注意去咬它們的脖子,那怎么辦?”

“大家都在改變!當那些貓咬掉它們祖宗的第五只腳爪后,發現非常非常難吃,于是就再也不來咬它們的脖子了。”

風琴聽著聽著糊涂了,為什么會有貓來咬貓的脖子?

注意到風琴在沉思,安托眼珠子轉了又轉。

“安波,風琴,我們去玩游戲吧!”

在老鼠兄弟的帶領下,風琴再次鉆入展廳上方的隔層,從建筑方管一頭跑到另一頭。它們下到地面時,風琴看到了藍鯨的骨架在黑暗天幕下暗淡的反光。

安托的游戲就是大家跳到藍鯨的脊骨上蕩秋千。它率先示范,顯然這方面它是老手。只見它身體朝下抱緊某塊脊骨上面的牽引繩,并且用牙也咬住,開始努力晃動。老鼠的力量固然有限,然而隨著擺動的次數增多,奇跡出現了。這塊脊骨和前后兩塊脊骨之間的距離逐漸拉開,安托真正游蕩起來,同時也松開了兩只前爪,朝著它們晃動。

“上來呀,快上來!”

安波很快抱住了另一根牽引繩。風琴也不示弱,縱身一躍,跳到了相鄰的一塊脊骨上。小貓的力量還是遠遠大于老鼠兄弟,沒過多久,就像多米諾骨牌似的,那些脊骨連帶著肋骨一排排地前后擺動起來。安托開心地大笑起來。

“飛啊,飛啊……”

安波隨即唧唧喳喳地哼起了小曲。

看見老鼠兄弟十分開心,風琴也高興極了。它閉著眼,任由身體游來蕩去,感覺自己飄浮在空中,被風輕輕吹著,非常愜意。事實上它的感覺一點兒也沒錯,風此刻就伏在高處的玻璃幕頂上急促地敲擊著:

“別鬧了,快下去!風琴,快下去!”

但是玻璃幕頂的密封性太好了,小貓根本聽不到。它在晃動中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舒適,它在這種舒適感里昏昏入睡。

突然,風琴的身體猛地一沉,幾乎同時響起了巨大的震動聲。它張開眼,藍鯨骨架已經坍塌在地面,四處散落,而老鼠兄弟已經逃得不見蹤影。

風琴在骨架中走著,左聞右聞。它抬頭看看上方,并不明白自己闖下了大禍。

空中的風發出了悠長的嘆息。

第三章" " 風琴出走

梅先生闖進來的時候,風琴蹲坐在七零八落的藍鯨骨架中,一臉無辜地望著他。

“喵——”

風琴走向梅先生,輕輕蹭著他的褲腳。

此刻梅先生已經說不出話了。他的嘴唇哆嗦著,內心非常痛楚。

這是……怎么一回事?

博物館其他工作人員聞訊紛紛趕來,大家忙著查看藍鯨骨架的損壞情況,沒有人去像平時那樣撫摸小貓,或者和它打招呼。梅先生根本無暇顧及風琴的存在,他的心思全部在展品上。風琴孤零零地站在展廳門口,仿佛一具等待搬進去的標本。

監控調出來,事故的過程很容易就弄清楚了。真相總是讓人難以接受,梅先生搖著頭,嘴里不停地念叨著:

“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

等到快到中午的時候,梅先生親手寫完事故報告后,才發現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小貓的影子了。他在樓里四處尋找,毫無結果。

更早的時候,無趣的風琴離開了事故現場,順著樓梯漫無目的地一圈一圈往下走。當它感到一股強烈的冷空氣時,發現博物館的大門敞開著一扇。一定是有人急急忙忙中,忘記關閉身后的大門。風琴小跑著過去,將身子探出門外。

降雨已經停止,大地氣溫還沒有回暖,街道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水洼。天依然掛著黑幕,四周空蕩蕩的,唯有博物館高處的燈光一個窗戶一個窗戶地逐一亮起。小貓仰起脖子,嗅聞著雨后的氣息,然后回頭朝樓里看著。幾秒鐘之后,它走下了樓門前的臺階,在潮濕的馬路上停頓了一陣。它望著不遠處的鐘樓,想起風的話語:

“喏,如果你想找我,就在鐘樓上。”

風琴抖抖身體,尾巴左右擺了幾擺,朝著鐘樓方向跑去。

“喏,關于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風琴臥在那里,將兩只前爪彎在胸前,盯著墻上一片雨水打下的污漬。藍鯨骨架究竟怎么掉下來的,它回憶不起來,也沒有把這件事情和自己,以及老鼠兄弟聯系在一起。當風問到它時,它只是動了動身體。

“你挺會裝傻的啊,還真看不出來。”

風索性一直繞著小貓的脖頸來來回回,弄得風琴很難受。它不允許自己脖子上的毛亂糟糟的,于是干脆坐起來,扭過臉去反復地舔啊舔。

“我根本想不到,一只貓竟然會跟老鼠玩到一起。”

風琴停頓了一下,本來想還一句嘴,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

風也沉默下來。

大家無比尷尬的時候,時鐘當當當當當地敲了五下。在陰天,這個時間是看不到朝陽的。風已經習慣了狹窄空間內沉悶的回音,風琴遠遠不能夠適應。它“喵”了一聲就逃也似的往樓下跑。風起身跟著它。

越往下走,風琴的步伐越緩慢。后來,它站在樓梯那里。

“為什么你要說,貓不能和老鼠在一起玩?”

風想了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們不該在藍鯨骨架上玩。”

“那有什么!”

“哎呀,還‘那有什么’呢!喏,比如說,藍鯨如果活著,只要它愿意,你們完全可以在它背上蹦啊跳啊的,畢竟它也沒什么感覺。可是,它已經死掉了,無法表示同意或者拒絕,你們這樣做,就是對死者的不尊重。”

“你說的尊重是什么?”

“尊重……是什么?”

“對呀,尊重是什么?”

風一下子愣住了。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問題?它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最后說道:“不論你還是老鼠……不對不對,我重說。喏,為什么你會跟老鼠玩在一起,你這么大,它們那么小,可你也不欺負它們,對它們提議的玩法沒有瞧不起,這就是尊重。”

風琴想,好像是這么一回事。

“喏,藍鯨活著時,你們一定不會想著去它背上玩,因為藍鯨很大,非常非常大,不管你還是更小的老鼠,對于面前大出你許多許多的藍鯨,內心只有佩服和羨慕。但是,你們卻敢在它的骨頭上玩,就是因為它沒有生命了。雖然你們不會這么想,事實上你們對沒有生命的藍鯨是瞧不起的。”

風輕輕嘆了一聲。“自從有了鐘樓,我就留在這里。一百多年過去,在這個海港,我看了許許多多身體變成骨頭的過程。魚變成骨頭,老鼠變成骨頭,大海會把它們埋葬。很多貓死去,人們會把它們埋葬。那么多巨大的骨頭支撐起一頭藍鯨,然后進入博物館,告訴大家生命的來歷,讓大家都作為見證,銘記一個奇跡的誕生和消失。沒有尊重,就不會有博物館。”

風琴有些不服氣地說:“我們玩的時候,絕對沒有想到它是藍鯨。”

“可是你不知道,這是一種動物的骨頭嗎?”

小貓朝下走了幾節臺階。它的腦中出現了當時的情景。

“可是……可是我知道,安托和安波是多么的開心……”

風琴心里非常迷亂。它覺得風說的那些聽上去很有道理,又覺得自己做的也并沒有什么錯。它甚至想,如果我變成骨頭,一定不在乎別的老鼠在我背上玩。

風從小貓的頭頂降落到它鼻子前方。

“喏,你跑出來這么久了,梅先生一定急壞了。趕快回去吧!”

它停頓了片刻,繼續說道:“人類會把事情解決好的。”

風琴走出鐘樓時,天色亮了起來。它遙望著博物館最高處的玻璃幕頂,那里的燈光還沒有熄滅。談論了半天藍鯨,風琴實際上對這種龐大的動物一無所知,只是猜測它是海里面的一種魚,非常非常大的魚,因為它的骨頭都占據了半個展廳。風琴現在還能感受到藍鯨骨架整體墜落到地面時產生的那種震動。

是的,我們不該在那里玩,不該讓它掉下來。

說實在的,梅先生對小貓最為滿意的一點,恰恰因為它從來不會損壞任何東西。它喜歡書桌,在上面走來走去,躺著、翻身,并不觸碰那些書本、文具什么的,也不會把東西弄到地下。

但是,今天它卻弄下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無所謂了,反正老鼠兄弟很高興。我……也很高興。”

風琴這樣想著,腳步卻朝著與博物館相反的方向。我們從它的臉上很難發現羞愧、難過、后悔等等表情,但并不代表它內心平靜得就像沒有事情發生。

風在鐘樓上俯視著它。

“你要去哪里?”

風琴忽然感到臉頰一陣陰涼。它抬起一只前爪在臉上撓了又撓。

“你倒是講講啊!”

“我嘛,隨便走走。你不要跟著我,好吧?”

“為什么不能跟著你?我不放心你,你不熟悉這個城市,會走丟的。”

小貓突然狂奔起來,在街道上濺起一路水花。

“你怎么跑也跑不過我的,要知道,我是風。”

可惡。風琴站住了。“你做點兒別的事好不好,總是跟著我又算什么!”

“不是我跟著你。喏,你想想清楚,從吹動大鈴鐺開始,我一直在看著你,守著你,那可不是‘跟著你’。”

“現在你不是在跟著我嗎?”

“我在天上,你在地上,談不上‘跟’。”

風忽然想到了什么,嘿嘿地笑了起來。“我這個可以說‘監控’。喏,就像那些攝像頭。”

風琴仰頭四處看著。現在它們正處在一個小十字路口,路邊伸在半空的金屬桿上安裝著各種各樣的攝像頭。風琴第一次看到,完全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風琴斜斜地穿過馬路,轉到一條僻靜的小巷中。這時,兩只在綠色垃圾箱上面臥著的貓看到了它。

“喵嗚!從來沒有見過你啊,新來的?”

“還是小孩子呢。”

風琴遲疑了一陣,不知道應該繼續往前走,或者是掉轉身離開這里。

“嗨,新來的,過來!”

風琴只好朝它們靠近了幾步。

“新來的,你叫什么名字?”

“嗨,還用問,不是蛋蛋,就是豆豆,要不就是寶寶。”

“你說的都不對。我叫風琴。”

“風琴?這個名字有意思。手風琴還是管風琴?”

小貓不知道管風琴,但對手風琴印象很深。它有些奇怪,它們怎么會知道我在手風琴里住過呢?沒有等它回答,另一只貓大笑起來。

“一個章魚的名字可以叫管風琴。一只螃蟹的名字可以叫手風琴。它,嘿嘿,一只小貓,也就只能叫風琴。”

“那它睡覺一定呼嚕打得很響,才會有這樣一個名字。”

“胡說。那個叫風箱。你沒聽人說過嗎,那個人睡覺打呼嚕就好比拉風箱。”

“那也未必。也許小貓的呼嚕打得很好聽,才會叫它風琴。”

風琴聽著它倆爭論,也沒有什么好害怕的。它注意到兩只貓都是灰藍色的,長得很胖,彼此還很像。它馬上想到安托和安波來。

“你們……誰是哥哥?”

“嗨,還誰是哥哥呢。新來的,你說,誰是哥哥?”

風琴看著這兩只貓,一時間也不好判斷。風附在它耳邊悄悄說道:“別上了它們的當,這兩個藍貓正無聊著,拿你尋開心呢!”

風琴毫不遮掩地說:“你倆拿我尋開心呢,我可是知道。”

兩只貓一聽,不禁爆發出一陣狂笑,其中一只都打開滾了。

“這個小孩子不傻。嘿嘿,它知道我們逗它玩。”

“新來的,別不高興,我們沒有惡意。你打算去哪里?”

風琴抬頭看了看小巷深處。最遠處是一大片樓群。它一時無法回答,于是風替它回答:

“隨便走走。”

因為風琴的頭正朝著一側,兩只藍貓并沒有發現異樣。其中一只干脆從垃圾箱上跳下來,徑直來到風琴身邊,晃了晃尾巴說道:

“那么跟我倆去海邊吧,肚子很快就要餓了。那里肯定有漁民丟下的壞魚。”

聽它這么一說,風琴立刻感到餓了。它同意了。

一路上,風琴知道了兩只藍貓的名字,一個叫米爾,一個叫巴登。而且,它們真的是兄弟倆,只不過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它倆自己都分不清楚。

“因為我倆生出來的時候,都睡著了。”

三只貓趕到海邊的時候,早晨的市場已經散了,防波堤上空蕩蕩的,只有各種顏色的防雨棚靜靜扎在那兒。巴登望著頭頂成群盤旋的海鳥,惱火地說:

“一定是這些貪嘴的鳥兒,把魚都吃了!”

風琴跳上滿是魚鱗的鐵皮柜臺,一路聞著,很快便失望地跳了下來。

米爾想了想說:“要不我們來抓鳥吃好了。”

巴登搖搖頭。“那些長翅膀的家伙可是惹不起,嘴刁得很呢,它們還會沖著你拉屎,追著你跑。”

米爾臥了下來。“好餓啊。”

巴登也跟著趴下。“今天特別特別餓。”

風琴來到防波堤邊上。下面是窄窄的沙灘,零零落落插著堅硬的礁石,海水渾濁地浮蕩著,幾百米外有兩條小船在整理浮標,那一帶下面有人工養殖場。

風琴尋覓良久,看不到一點兒可以吃的東西。在它身后,垂頭喪氣的藍貓們把下巴貼在地上,各自盯著自己的鼻尖出神。它側過臉,想要聽聽風的建議。

“沒什么好說的,你應該馬上回去,回到梅先生身邊。”

風琴暫時沒有返回的想法。這座城市的冒險才剛剛開始,新朋友才剛剛認識。

它把身子轉了一圈,也臥在那里。

“講故事吧,講著講著就不餓了。”巴登提議道。

“好啊,我先講我先講。”米爾舔了舔左前爪。“從前有一只懶貓——我說的可是懶貓,不是藍貓——它的媽媽要去看它的媽媽……”

“你講得好亂啊,‘它的媽媽’去看‘它的媽媽’……”

“反正它媽媽走了,擔心把它餓著,于是就把一條那么大那么大的魚掛在它脖子上,對它說,餓了就啃幾口。第二天,這個懶貓覺得脖子上掛著的魚太重了,很累……”

“它應該狠狠地咬幾大口,這樣不就輕了嗎。嗨,它真該請我們一起吃。”

“第三天,來了一只海鳥,嘴巴特別特別大。海鳥講,你看這條大魚把你的脖子都快要壓斷了,我幫你取下來吧。懶貓正發愁呢,于是很高興地答應。海鳥毫不客氣地張開大嘴,一口就把那條大魚吞到了肚子里。”

風琴的喉頭冒上來一股口水,咕咚一下,就好像把大魚吞到肚子里的不是海鳥。

“這下子它可是餓慘了!”巴登嘿嘿笑著。“它的媽媽回來后,看到這個樣子,就會罵這個懶貓,活該你叫個米爾。”

“才不會呢!那要是我,我保證,不管多大多大的魚,都要全部裝進我的肚子里!”

巴登把頭轉過來。“嗨,新來的,輪到你講了。”

風琴的腦海中還在想著那條魚究竟有多大,夠不夠四只貓吃。巴登一點名,它還有點兒發呆。風立刻來到它耳邊:“讓你講故事呢!”

風琴想起有一次梅先生抱著自己講的那個故事。

“嗯……有一個村子……還有一條船……村子里住的全是貓,冬天很冷,它們沒辦法種地,都很餓……”

“那條船是怎么一回事?”

“對了,那條船上也住著貓。有一只貓當了船長,它要去北極……”

“北極在哪兒?北極是個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啊!梅先生說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北極在哪兒。”

“哦,原來你是博物館那個古怪老頭養過的啊!”

“不僅僅古怪,還不告訴你北極在哪兒……”

“反正是個天天下雪的地方。它們到了那里,還跟熊打了一架,最后抓了滿滿一船鯡魚回到了家里,這下子村子里的貓都吃飽了。”

“新來的,那老頭有沒有說,那個村子在哪里?”

風琴打了個哈欠,搖搖頭。

“鯡魚一定很好吃。”

“鯡魚一定很肥。”

“嗨,我們真是笨死了。”巴登一下子坐了起來。“我們可以去碼頭那邊,找船上的人問,他們一定知道北極在哪兒,還有那個村子……”

“這樣我們就可以搭船去北極吃鯡魚了!”

風馬上悄悄地對風琴說:“相信我,這是個餿主意。”

第四章" " 鯡魚就是我們的秘密

如果不是藍貓們帶路,風琴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走。這個時間段,即使在這個不大的海濱城市,也進入了一天中最為喧鬧的時刻。海邊快速路上,一排一排的汽車跑得比風還要快,風琴很快就感到后悔了,它覺得風說得對,自己應該回家,回到梅先生身邊。

因為未知的地域大得可怕,比藍鯨骨架掉下來這件事還要麻煩。

“新來的,別發呆。跟緊點兒。”

還好,正如風暗地里告訴風琴的那樣,每一條快速道的上方和下方,在必須穿越的路口,總會有一個安全走廊,要么是天橋,要么是地下人行通道。

三只貓前后進入人行通道,并且在通道里面看見其他一些貓,縮在角落呼呼大睡。的確,通道內要比外面涼爽很多。有好心人用方便面桶盛了干凈的水,放在幾個地方。三只貓各自找了一處,蹲坐下來,好好地喝了一陣。

一邊舔著鼻子,一邊環視著周圍那些睡熟的貓,風琴開始覺得困了。沒錯,經過整整一夜的折騰,它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合眼了,而這對小貓而言,簡直不能原諒自己。要知道,最長的時候,它可以一睡一整天,頂多會起來喝水吃東西,然后接著睡。

它在環視中,發現一個很臟的舊紙箱。

風琴覺得,那個紙箱很像自己曾經住過的。

風琴不再考慮去碼頭或者北極的事情了,它小跑著來到紙箱跟前,用腦袋將一側的蓋子拱了拱,露出一個暗暗的洞。它打算跳進去。

這時,紙箱里面發出一個不耐煩的聲音:

“誰啊,干嗎,滾開,已經有人了!”

風琴嚇了一跳。它哪里知道,在許多貓都來睡覺的地方,怎么會讓一個空紙箱閑在那里呢?這個通道又不是到處都有紙箱。

但是,風琴似乎對這個紙箱太著迷了。它用前爪不停地撓著。

“誰啊,想打架不成?”

隨著話音,一個白色的腦袋從紙箱子里冒了上來。很快,這只白貓就跳到了外邊,把紙箱護在身后。它緊緊盯著風琴,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別生氣,我……”風琴看看紙箱,“我覺得那里面能裝下我們兩個……”

風琴不知道白貓是一只母貓,所以臉上立刻火辣辣地挨了一爪。它快速地跳到一旁,十分納悶地看著對方。

“干嗎要動手啊……”

白貓見它這個樣子,二話不說,沖過來就要撕咬。風琴不高興了,盡管它困極了,身體非常累。它將兩只前爪高高舉起,嘴里發出憤怒的吼聲。

這時,風琴身后同樣響起了貓咪生氣時的喊叫。

白貓看見又有兩只藍貓逼了過來,它無可奈何地跑遠了。

“新來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不可以破壞規矩。”巴登十分嚴肅地對風琴說。

風琴用一只前爪不停地洗著臉上的傷處。

“人家已經占領了紙箱,那么紙箱就是人家的,你不可以去搶。”

“我沒有搶。我和它商量,能不能一起用。”

兩只藍貓對視了一眼,開始搖頭。

“新來的,你還真是傻。”

風琴也不回話,它把腦袋探進紙箱子里,后肢蹬了兩下,便鉆了進去。

“嗨,有性格!”

“新來的,還去不去碼頭了?”

箱子發出沉悶的聲音。“我困死了。我要睡覺了。”

風琴爬出來的時候,通道里比箱子里還要黑。它跳到地面,抖了抖身子,然后弓下背很舒服地做了前后拉伸。它蹲坐下來,抬起右后爪快速撓了撓耳朵后面。至于臉上的傷口,原本就非常淺,現在絲毫覺不到疼了。

風琴開始輪流用左前爪和右前爪沾上口水洗臉。

整理完自己的衛生,它抬頭四處看看。漆黑的通道靜悄悄的,白天見的那些貓全部消失。它聞聞空氣里的味道,就像博物館閉館后展廳里的味道,十分復雜。

風琴走到一處水盆那里,足足喝了有一分鐘。

然而饑餓感也隨之襲來。風琴從未這樣餓過,簡直太難受了。

這時,它想起去碼頭這件事來。

不知道米爾和巴登現在跑到哪里了,也許,它們已經坐上船,在去往北極的路上。用不了多久,它們就能大口大口地吃鯡魚了。

風琴甚至開始想這兩只藍貓各自抱著一條大鯡魚開心地坐在船上飽飽地吃,一邊吃還一邊替自己遺憾的樣子。

“吃飽就好。”它這樣想著,同時朝著通道樓梯口走去。

“你終于睡醒了,哈!”

突然出現的風把風琴的眼睛都吹迷糊了。

“跟你講啊,這邊到碼頭是很近的,不過你要休息,要睡覺。只是等你睡好了,所有的船都不出海了,喏,黑乎乎一片,要什么沒有什么。”

“你別說了,我要餓死了……”

“我就知道。”風拂過它的脊背,弄得它尾巴尖很癢。“喏,那邊拐角那里,有半截小孩子丟掉的火腿腸,你先墊墊肚子好了。”

風琴一聽,轉頭就向著那邊跑去。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喏,你生下來又不是流浪貓,梅先生那么喜歡你,嬌慣你,每天給你買魚買蝦,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會對一只貓這么好。你倒是脾氣大得很呢,原本就是自己的錯,還敢離家出走,這下子嘗到苦頭了吧……”

風琴大口大口咬著火腿腸,一滴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真是奇怪,我怎么也會對你這么上心。貓,和老鼠交朋友,就不說了。和貓交朋友,倒是正常了,說散伙就散伙,只顧自己睡覺,不管朋友之間的約定。唉,你要學習的東西真是有很多很多……”

風琴早已吃完了半截火腿腸。它忽然發現留下來的塑料腸衣也很好聞,于是不停地舔來舔去。

“你看你,這才一天,就瘦成個什么樣子……還學著打架……”

風一下子意識到自己似乎說得有點兒多了。小貓再小,也有自尊心,講得多了,不一定會變成什么樣子。于是,它沉默了。

在風安靜等待時,風琴從通道的另一個出口來到了大街上。明亮的月光照在空蕩蕩的城市快速路上,兩邊的行道樹在海風吹拂下發出嘩嘩的響聲。看不見的海水散發出越來越多魚類的味道。

小貓有些無趣地在月光下走著。它注意到自己的影子。有幾次,它停下來,觀察影子的動態,然后抬起頭看看周圍。有意思的是,當然也令它百思不解的是,有時候,影子會朝好幾個方向投去,仿佛一瞬間出現了三四個自己。那是路燈的惡作劇。

路邊上有個街心公園,好多花的開放期,香氣撲鼻。也有貓在里面打鬧的動靜,此起彼伏的叫聲,風琴想起米爾和巴登。它輕松地鉆過欄桿,沿著很厚很厚的草坡走著。在一長溜運動器材那里,有一群貓在玩耍,它們爬高上低的,相互追逐。這些貓里有一只白貓,風琴不好判斷是不是地下通道里被自己搶了紙箱的那一只。它猶豫著原地停下。過了幾分鐘,風琴決定離開這里。它小跑著從一條石板臺階上下來,來到幾座高樓之間的巷子里。

此時巷子兩邊還有飯店在營業,路邊支著燒烤架,人們三三兩兩坐著,喝著啤酒聊天。風琴聞到了飄過來的烤肉香味。它慢慢走過去。

有人看見小貓,于是丟了一塊小小的烤肉給它。風琴鼻子湊上去聞了又聞,最后試著咬了幾口。它并不喜歡椒鹽的味道,便輕輕“喵”了一聲,快步跑到巷子另一側。這一帶鋪著花磚,凸起的紋路讓小貓的足墊很不舒服。它轉回頭望著來路。

這時,頭頂有人打開了窗戶。一個男孩走出來,把手伏在陽臺護欄上,看著月亮。風琴仰起頭凝視著,男孩一動不動,仿佛雕像。風琴也扭過頭去看了看月亮,在天上青黑色的云彩中間,那個圓圓的物體散發出光明,把云彩的邊緣都映得透亮。它看著看著,忍不住張嘴打了個哈欠。然后,它把頭轉回來,那個男孩依然保持著原來的樣子。

“他叫小路。他的媽媽到很遠的地方去打工了。”

風琴的耳邊傳來風柔和的話語聲。

“他想媽媽。喏,自從我發現他的秘密后,幾乎每個月圓之夜都會來看他。他就是這樣站著,一直看著月亮,整晚上不去睡覺。”

“那他可要困死了。我倒又想睡覺了。”

風琴又打了一個哈欠。

“你不知道,人一旦心里麻煩,一定不想睡覺的。我想,梅先生這兩天也睡不著的吧。”

“又來了。”

風琴情緒一下子低落起來。它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向前走。

再晚一些的時候,風琴找到了一個水果蔬菜批發市場。在廢棄的泡沫箱堆上,它發現一個比較大的水果硬殼,那是榴蓮。幸運的是,還有一小塊沒有吃掉的果肉,它聞了聞,幾口就吞到了肚子里。

這是個好吃的東西。風琴滿足地舔著鼻子,而那半個榴蓮殼恰好可以容納小貓蜷起來的身體。這個夢跟紙箱里的夢完全不一樣,又甜又香,而且不是從別的貓手中搶來的。

至于風琴喜歡吃榴蓮,有些養貓的人一定會奇怪。對它來說卻非常正常,因為它是一只虎斑暹羅貓,有著東南亞血統。

“我要睡覺了。你最好是回到你的鐘樓上。”

臨睡之前,風琴對風這樣說。它沒有聽到風的回答,自己也并不在意。事實上風并沒有走開,它沉默是因為正好到了沉默的時候。接著,風讓自己升到了高處,能夠將這個市場一覽無余,連同停在遠處的一排排冷鏈運輸車。它不會回到鐘樓上。

“什么時候你回到博物館,什么時候我才回我的鐘樓。”

風并不想著睡覺這件事。它把自己懸掛在酬賓活動的宣傳氣球上。

“我在監控著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琴的胡子像是被誰狠狠拔了一根似的,疼得它一下子跳起來。

“喵……喵啊嗚……嗚嗚嗚……”

眼前出現了一個比較熟悉的影子。

“嘿嘿,是我,我呀,安波。”

風琴這才看清老鼠安波。它有些惱火,這個安波,你叫醒我不就完了,干嗎扯我的胡子。當然,從安波的角度說,風琴的胡子讓它想起了在博物館蕩過的牽引繩,那是大家友誼的象征。

“我感到抱歉,最最最抱歉的那種。是我們害得你被主人趕出來的。”

風琴消了消氣。“怎么只是你,安托呢?”

“我哥哥出海去了,留下我看家。”

“看家?”

“對啊,看家。我們又不住在下水道里。”

“不會這么巧吧,你們家正好在這個地方?”

“被你猜對了。貓咪們一般不來這里,這里沒什么好吃的。”

風琴打了個呵欠。

“你的嘴張開……好可怕呀!”

“哪里可怕了,又不會吃掉你。”風琴懶懶地斜躺下來。“說真的,那天藍鯨骨架掉下來,一下子看不見你和你哥哥,我還真有點兒不高興呢。”

“我發誓,我們不是故意丟下你的。”安波賭咒似的說:“轟隆一大聲,早把我們嚇傻了,你知道,老鼠誰也惹不起,只知道跑。”

“安托不是愛說什么,大家都在改變,怎么不見老鼠們變強啊!”

“用我哥哥的話講,老鼠改變的只有大腦。”

風琴忽然想起什么。“你剛才說,安托出海了?它干嗎要出海?”

安波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這是個只有我們知道的秘密啊!我告訴你,碼頭上傳來消息,有幾只貓四處打聽,要去什么北極……”

“這不是秘密……”風琴憋不住笑了,“北極的事是我告訴那兩只貓的。”

“不不,那個北極不是秘密,連一小部分都不是。”

“哦。”風琴十分好奇地坐了起來。

“你知道,北極是什么地方,離我們老遠老遠了,沒有一只船會去北極。那些貓非常失望,因為它們做夢都要吃鯡魚。”

是啊,風琴也對鯡魚念念不忘。

“噓,聽著,鯡魚就是我們的秘密。”

等等。風琴輕輕擺了擺尾巴。“鯡魚……就是秘密?”

“對啊對。我哥哥和我還小的那一年,曾經跟著其他老鼠坐過船,到過好幾個地方。你知道,我哥哥是十分聰明的,它能記住很多很多事情。鯡魚就是。”

安波猶豫起來。話講到這一步,它也拿不準應不應該把秘密徹底說出來。

“你也喜歡吃鯡魚嗎?”

安波突然問了這一句。風琴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

“是不是所有的貓都喜歡吃鯡魚?”

這下子輪到風琴猶豫了。“我想……大概……會是吧!”

安波對小貓的回答顯然比較懷疑。“難道,你不能確定嗎?”

“我不太清楚。有好多貓,它們跟我都不一樣。不過,是貓就會愛吃魚的,不論鯡魚還是瘦魚,或者不飛的魚。”

安波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多了。“我可是聽過別的老鼠講過,有只貓想吃魚了,大冬天的跑到河里去釣魚,打了個冰窟窿,然后把自己的尾巴伸下去,最后整只貓被凍在冰上,嘿嘿嘿,可是成了笑話……”

安波馬上止住了笑。因為小貓的表情比較難看。

“對對,說秘密。聽說有貓要去北極,可是沒有船愿意去北極。貓去不了北極,于是就吃不到鯡魚。但是貓又非常非常想吃鯡魚,怎么辦?”

“怎么辦?”

“我哥哥就想啊想,終于讓他想起來了。某個地方有鯡魚,根本不用去北極。不過,這個地方只有他知道。”

“哦?真的不用去北極,就可以吃到鯡魚嗎?”

安波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嘿嘿,其實是鯡魚……罐頭。”

“罐頭?罐頭是什么?”

“啊,不會吧,你連罐頭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從來沒有吃過任何一種罐頭嗎,比如貓食罐頭?”

風琴立刻覺得,一個連罐頭都沒吃過的貓,是多么的羞恥。

“對對對對,梅先生很有可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貓食罐頭。他就是對骨頭感興趣。”

安波想到小貓的問題。

“罐頭嘛,就是人類加工過的食品,裝在玻璃瓶子里,或者是鐵皮筒子里,要么是扁扁的金屬盒子里,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弄的,反正可以放好長時間都壞不了。非常非常好吃。海邊常有吃完丟掉的罐頭瓶,就算是剩下那么一丁點兒,都是難得的美味。”

“好吧,那么,安托出海是去找鯡魚……罐頭?”

“對啊,在他知道的那個地方,有人類的一個大倉庫,里面堆滿了鯡魚罐頭。”

“原來安托是要去偷鯡魚罐頭啊!”

“不不,不能算偷。如果我哥哥懷著一個非常偉大又無比正確的目的,那就不能算偷。”

“哦,安托有什么目的?”

“是這樣。”安波略顯驕傲地說:“我哥哥想,既然貓喜歡吃鯡魚,那么自然也會喜歡吃鯡魚罐頭。它要用鯡魚罐頭來和貓進行交換……”

“交換?交換什么?”

“權利啊!老鼠的自由權利!”安波激動地揮揮右前肢。“我們給貓提供鯡魚罐頭,貓要允許我們在任何有垃圾箱的地方活動,而且不可以反悔。”

老鼠好吃嗎?風琴的大腦中忽然閃過這個念頭。很快,它感到了羞愧。

“我想是能夠實現的。因為鯡魚罐頭肯定會比一切東西都好吃。”風琴說完這句話,算是心里安寧下來。

“等我哥哥回來,第一個鯡魚罐頭先給你吃。”安波拍著胸脯保證。

“然后,再給你第二個,當作我們對你的賠償。”

第五章" " 在碼頭

“喏,跟我去碼頭看看吧!”

風琴睜開眼,天色還微微暗著。風劃過它的耳邊,讓小貓脖頸上的毛波動起來。

“你連碼頭都沒去過,以后就不要提北極這件事了。”

很遠處傳來一陣摩托車聲。零零星星地,市場里已經有鐵閘門升起。必須承認,有些人是非常勤快的。

風琴從榴蓮殼中跳到了地上,照例前后作了幾下拉伸,然后坐在那里不緊不慢地洗著臉。

“哎喲,身上這是什么味道啊,難聞死了。”

風繞著小貓轉了幾圈。

“好吧好吧,從現在開始,你跟著我走。我吹你的腦門,你就直走。我吹你的左耳朵,你就往左轉。我吹你的右耳朵,你就往右轉。喏,就這樣子……”

風朝著小貓的左耳朵使勁吹了一下,風琴的左耳朵不由自主地連連抖了好幾下。

“知道了。好癢啊!”

風一路吹,風琴一路小跑著,很快,它們就見到了快速路。這一次,在風的指引下,風琴登上了過街天橋。

“喏,你看你看,太陽就要從海底升上來了。恐怕你還從未見過這個景象吧!”

風琴把頭探出護欄。遠方天邊此刻出現了一條長長的曙紅色帶子,氣流和海水讓帶子起起伏伏,逐漸變得飽滿起來。腳下的快速路偶爾有車輛馳過,柱狀的燈光照見了早晨飄過街道的霧氣。高處的樓層開始依次從離去的夜晚中蘇醒過來,那些玻璃窗無一例外地折射著遠天的色彩。

“好看吧?喏,要么我們在這里等著太陽出來,不過有些船可能就離開了。”

風琴望著遠方,嘴里輕輕“喵”了一聲。

“如果我們還是走昨天的地下通道,只能看到紙箱子。”

風輕快地吹了小貓的右耳朵一下,風琴會意,從天橋右側跑下了樓梯。它們經過一個海鮮市場,以及無數個修理廠,轉過一座雄偉的大樓后,碼頭出現在前方。

風琴眼前有著很多很多樓房一樣的大船,彼此緊緊挨著,在海水的浮力下搖來蕩去。到處都是人,仿佛這個城市里的人都擁擠在了碼頭上。而更遠處的海面上來來往往著更多的船只,就像集體露出水面的魚群,可惜風琴的視角太低,根本看不見。

不僅僅是人類在這里聚集。頭頂高處是大堆大堆盤旋的海鷗,四周防波堤上、木橋上、合金屋頂上,還有水產車、水產箱周圍,到處都有貓的影子。如果讓風來俯瞰,身邊有多少海鷗,地面就有多少只貓。而風琴在其中,很容易就消失了。

一位抱著滿滿一箱小魚的中年男子正好避讓開發呆的風琴。他把箱子放到車上,隨手拿了一條小魚,彎下腰遞給它。風琴抬起頭來看了男子一眼,然后不客氣地埋頭大吃。

除了那些在各個地方呼呼大睡的貓,城里幾乎所有醒著的貓都來了碼頭。找條魚吃,填飽肚子,不是什么問題。這些貓各懷心事。有的想繼續打聽北極的消息,打算坐船在那里生活,天天吃鯡魚。有的想知道貓住的村子在哪兒,也許村子要比城市的街區有意思多了。有的卻在等待一只老鼠的返程,比如米爾和巴登。當然,也有被風鼓動著來,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為什么來、來干什么的,比如風琴。

“你不打算問問?說不定正好有一只船要去北極呢。”

“我又不去北極。”

“哈,因為你有了鯡魚罐頭。”

“沒有我也不去。我只是給它們講了這個故事。”

“小小貓咪,心眼子還不少呢!喏,我可是記得,當時你可是跟著那兩只藍貓要去詢問去北極的船呢!”

“當時是當時。當時有藍貓。現在,沒有藍貓。”

“哎呀,我總算明白了,你不想獨自一個去北極,你……孤獨了。”

“什么啊,你就是一股風,別以為什么都知道。我現在對北極沒興趣。對,我已經把北極忘了。”

“我跟你講啊,喏,鯡魚罐頭其實是老鼠們的事情,你們呢,鯡魚才是你們的事情,千萬不要混在一起噢。其實啊,你們有個誤區,不是只有北極才有鯡魚。你們要找人問的是——哪里有鯡魚?”

“你是風,你都不知道哪里有鯡魚……”

“哎呀,我是風,我又不是洋流。鯡魚不會主動跳出海面讓我看,喏,我是鯡魚,我是鯡魚,來抓我呀,來抓我呀!真是的。”

天光突然一亮,太陽整體已經躍出了海面。一切都變得清晰無比,彼此間的距離都好像縮短了許多。

“還有,就算知道了哪里有鯡魚,你們怎么辦?”

“咦,鯡魚鯡魚,什么時候話題就離不開鯡魚了?”

沒辦法,即便風琴開始煩了,但這個話題似乎躲不開。

“新——來——的!”

“哈哈,風琴風琴風琴,又看到你了,簡直太好了!”

藍貓米爾和巴登一前一后從散亂堆放的水產箱之間冒了出來。

三只貓舉行了碰鼻子禮以后,鉆進一輛水產車的下面,臥著聊天。

“不得不佩服,你是個好睡手。”

“從碼頭回來后,我倆路過那邊,還特意去找你,結果你睡得呼呼的,什么都不知道。”

風琴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那陣子我實在是太困了。”

“今天的貓尤其多。不知道誰把北極的事傳出去了,現在很麻煩。”

“新來的,講出來嚇你一跳,我倆還差點兒被人騙了……”

“嗨,那個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人。他先是裝作聽不懂貓話,然后就要讓我倆上船。我倆會上去嗎?我倆才不會呢。”

“那家伙跟我倆說北極其實非常近,早上走,哦,他說的是現在走,晚上就到了。我倆問他,是不是北極有很多很多的鯡魚,他說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幸虧我倆沒相信他的話。后來聽人說,這個家伙是個賭徒,整天和別人拿魚賭博,騙走很多貓去給他家當保安,也不給魚吃。”

“他的魚都用來賭博了,還會給你吃?”

風琴舔舔肚子上的毛。“我想,我們很快就會有鯡魚吃了——不對,是鯡魚罐頭。”

“鯡魚罐頭?哪里來的鯡魚罐頭?”

“嘿,我倆也在等鯡魚罐頭。”

米爾奇怪地說:“怎么一下子出現這么多鯡魚罐頭?”

風琴看著它們,心里明白了。“原來,這是一回事。我說的鯡魚罐頭,等于你倆說的鯡魚罐頭。”

巴登似乎想到了什么。“新來的,你是說,你也見了……那只老鼠?”

“安托。‘大家都在改變’……”

“對對對對,‘大家都在改變’。它以為自己是老鼠中的哲學家。”

“從博物館出來以后,我還沒有見過它。我是從它弟弟安波那里知道這件事的。”

“哦,‘大家都在改變’還有個弟弟啊!”

通過兩只藍貓的講述,風琴了解到昨天發生的事。因為它們挨個兒打聽北極,恰好被老鼠安托聽到了。安托自認為很有學問,但它對北極也一無所知。這一點上,它和那些船上的人沒有什么區別。不過,它可知道鯡魚,并且很快想到了鯡魚罐頭。它知道在哪里可以弄到鯡魚罐頭。

“于是就先跟你們約定,用罐頭換取去垃圾箱的權利……”

“這個我倆很容易答應啊,我倆的垃圾箱是開放式的,誰都可以去玩。再說了,比方說現在,我倆在這里,垃圾箱在很遠的地方,誰在那里玩,管也管不著。”

“‘大家都在改變’很有心計啊,它看上的不只是我倆的垃圾箱,它要求全市的垃圾箱,這不是為難我倆嗎?”

“這小子請我倆當信使,把這個交換條件告訴所有的貓。可是,我倆不知道這小子值不值得信任……”

“所以先看看它能帶回來什么鯡魚罐頭,看看它的誠意究竟有多少。”

“大家都在改變……”風琴翻了個身,好像自言自語地說,“我們究竟有多長時間不吃老鼠了……”

“吃老鼠?下水道里的東西?”

“新來的,你吃過老鼠嗎?”

風琴搖搖頭。

“好像老鼠不能吃啊。我倆的食譜上從來沒有見過老鼠。”

“說起來,老鼠只是比貓小一點兒……那小子挺聰明的,如果這次它讓我們產生了信任,我就和它交好朋友。”

“可是,聽說有不少貓喜歡吃老鼠呢。”

“這個管也管不著。還有貓吃鳥、吃蛇、吃松鼠,胃口特別特別雜。”

“這就是個麻煩。我們沒有辦法統一全部貓的胃口,也就很難形成交換。”

“新來的,你說得有道理。肯定會有貓又要吃鯡魚罐頭,還要吃老鼠。”

“我就知道,信使一定是個苦差事!”

“可是,我聽說,那些吃老鼠的貓每隔一陣子就要吐出來一個毛球,吐的時候可難受呢,不小心就會把胃也吐出來。”

“這樣最好了。這樣的話,沒有一只貓愿意去吃老鼠了,特別是還有更好吃的鯡魚罐頭等在那兒。”

這時,風琴忽然想起來風說過的話——

“喏,鯡魚罐頭其實是老鼠們的事情,你們呢,鯡魚才是你們的事情,千萬不要混在一起噢……”

風琴一下子很難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它擺動著尾巴,一步一步地想,鯡魚是我和藍貓們講故事提到的,然后老鼠又提出鯡魚罐頭,再用鯡魚罐頭換取它們的權利,那么一開始我們提到的鯡魚去哪里了?如果說,鯡魚罐頭等于老鼠們的權利,那么鯡魚應該等于我們的什么什么權利。我們需要什么權利?

它坐起來。我,還有米爾和巴登,來到碼頭——就算我不在;我們要找出一條去北極的船,因為有貓在北極抓住過很多很多的鯡魚,能讓全村的貓都吃飽。后來,我們的目標變成了安托的目標,我們吃飽變成老鼠們的自由,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小心發生了變化。

“大家都在改變。”

風琴想,老鼠吃不吃鯡魚罐頭?假如老鼠不吃,我們為什么要吃?如果是它們舍不得吃,用來換取權利,那我們吃是不是一種恥辱?

我要和大家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可是,如果所有的貓都不吃老鼠給的鯡魚罐頭,老鼠們就無法實現自己的目的。”

“為了幫助老鼠們實現目的,我們就要接受鯡魚罐頭,并且大口吃掉。”

“但是……但是,我們一開始想吃的是鯡魚啊!”

“對啊,假如老鼠能夠提供的是鯡魚,而不是鯡魚罐頭,這個問題就不那么難了。”

“但是老鼠拿不出鯡魚。”

風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事實上,對于貓來說,老鼠拿不出任何東西。”

由于風的聲音跟風琴的聲音實在是太像了——也許是風有意為之——藍貓們都沒有發現這個怪異的情況。

“照你這樣說,我們談論的鯡魚罐頭也許不存在。或者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鯡魚罐頭,這一切,都是老鼠畫出來的大餅子。”

“新來的,你說說看,是不是大餅子?”

“那如果這樣……安托難道不應該直接說鯡魚嗎?”

米爾和巴登明顯覺著這件事太傷腦筋。它倆爬起來,一前一后地走出水產車底,尋見一處泛著清光的水洼,蹲下身子開始喝水。

“哇嗚,噗噗,這水太難喝了!真苦,真苦!”

“噗噗,我的嗓子好難受。新來的,千萬不要喝這里的水啊!”

風琴側躺在陰潤的地上。這個相對封閉的空間令它覺得舒適。兩只藍貓的離開,正好可以恢復一種寧靜的狀態,把這個事情仔細想想。

風吹動它的右耳朵。

“喏,我可不是讓你右轉呢,誰讓你躺下來,只露出這只耳朵呢。”

風琴懶懶地甩了一下尾巴。

“我跟你講啊,剛才那句話,我少講了幾個字,現在可以完完全全地講給你聽了。喏,事實上,對于貓來說,老鼠拿不出任何東西,值得交換。”

風琴抬起了頭,想要找到風的位置。

“你的意思是,很多貓會看不上鯡魚罐頭嗎?”

“不,貓會直接把鯡魚罐頭搶走。”

“咦,這不公平啊,鯡魚罐頭是拿來交換用的,只能是交換。”

“小家伙,在這個城市,你有沒有屬于自己的地盤?”

“地盤?”

“喏,比如,屬于你的垃圾箱……哦,算了,你才跑出來幾天,這些你也搞不懂的。”

“米爾和巴登有。”

“喏,我跟你講啊,貓和貓之間都要搶地盤,搶垃圾箱,誰更強勢霸道,誰就會占有更多。那可不是一只貓和一只貓之間的對決,上升到頭領的話,那是一大群貓的戰爭。”

風的描述,風琴還是第一次聽說。

“老鼠敢于這樣想,對于老鼠,是一個很好的開端。小家伙,我相信,如果你是這個城市最有權勢的貓,那么老鼠一定會達到它們的目的。”

風琴明白了最后這句話的意思。

“藍貓們也只能充當信使,可見,老鼠還是比你們有智慧。”

水產車外有人潑了一盆污水。風琴迅速爬起來,跑出車底。它用右后爪撓了撓脖頸,然后站在那里四處張望藍貓們的影子。

“你們的鯡魚不是夢想。因為不論遠近,海里總能夠找到鯡魚。而老鼠就不同了,即使有鯡魚罐頭。”

“至少米爾和巴登會讓安托使用它們的垃圾箱。”

“小家伙,還是早一點兒回家吧。守護好博物館,也是替梅先生分擔了很大一部分工作呢。在那里,你會了解很多事情的。”

不。風琴心里想,看來找到鯡魚成為解決問題的關鍵——如果真有一船又一船的鯡魚運到這里,所有的貓都吃得飽飽的,它們還會吃老鼠嗎?它們還要垃圾箱干什么?

一個故事帶來鯡魚。鯡魚帶來鯡魚罐頭。鯡魚罐頭帶來問題。

鯡魚解決問題。然后成為另一個故事。

現在,需要做兩件事。

風琴在碼頭上耐心地尋找,直到在圍著一堆魚腸大嚼的貓群中看見兩只藍貓。

“你們兄弟倆還是要繼續了解哪里有鯡魚的事情。還有一件事。你們可知道,城里哪個貓最厲害?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它?”

第六章" " 風琴的挑戰

“沒想到你年紀這么小,記性卻如此差。”

離開碼頭的路上,風輕柔地責怪著風琴。

“喏,我剛認識你的時候,我跟你講過什么?‘你曉得哦,城西高新區那邊昨天新來了幾只貓,里面有一只蠻厲害的啊,它的臉上有一道黑斑,你知道它叫什么,天呢,小玉米!’你不記得了嗎?”

風琴要去找的正是這個小玉米。

小貓成長的這一段時日,小玉米成功地把地盤從高新區一直擴張到濱海區,占據了三分之二個城市。這是一只橘貓與金漸層的混血,滿身好看的黃毛,所以也有別的貓送它外號“黃毛”。在它臉上,從左眼開始,斜穿過鼻子,最后通往右下脖頸,有一條類似虎斑紋的黑色斑紋,就像傳統海盜頭子的打扮。如今,小玉米的手下有二百多只各個種類的貓,活動范圍非常廣泛,不僅僅是一千多個垃圾站,還有不少廢棄的廠房和工棚,以及壞掉的船只。

“現在,喏,你把我當成小玉米,你要怎么講?”

“你又不是小玉米。而且,我也看不到你。”

“哎呀,看不到我,難道也感受不到我嗎?真是的。”

“梅先生說過,跟人講話就要看著人家……”

“喏,現在想起梅先生了,還算你有良心。好吧,我停到你的鼻子上,你就當看到我了,好不好?”

風琴立刻感到鼻子上面落了些什么,雖然沒什么分量,但弄得鼻子很癢。

“算了算了,你還是在邊上好了,都把我弄成對眼了。”

風呼呼地響了一陣,仿佛在笑。

“笑死了,我沒看見你的對眼啊。說真的,假如你這小貓長了一雙對眼,我倒覺得蠻可愛,萌萌的,比不對眼親好多。”

風琴有點兒惱了,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好吧好吧!現在說正經的,喏,你就當我是小玉米哈。我問你,你來找我干什么?”

風琴想了想,說道:“我叫風琴。我找你是……其實不是我找你,我……”

“其實是老鼠在找你,我只是個傳話的,是嗎?”

風琴覺得,應該是這樣說吧。它點點頭。

“這講的是什么話啊!老鼠找你,貓來傳話,這個老鼠比貓還厲害啊,比小玉米還厲害啊,這不惹貓生氣嘛!”

“那我怎么說?”

“喏,你這樣跟它講……咦,我還不明白,你為什么要來找小玉米?不是跟你講過了嗎,你們的事是鯡魚,老鼠的事是鯡魚罐頭,不要攪在一起。”

“安托是我的朋友啊,還有安波。”

“這個我曉得,不是你們一起……”

風把“將藍鯨骨架弄掉的嘛”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風琴卻沒有太多敏感。“就是我們一起干的,給梅先生找了一個很大的麻煩。可是,這是兩回事。”

風似乎對這個固執的小貓也沒有什么好辦法。

“那好的,你跟它這樣講,喏,你說,我來見你,是因為知道你很厲害的。現在有一個事情,很小的事情,需要和你講……不對,商量……也不對,嗯,請求,對,需要請求你的同意,或者許可。”

“我有一件事需要請求你的許可?”

“對啊。現在,小玉米一定要問你,什么事啊,趕緊說。你就和它講北極的事情,它肯定已經知道了。你說,有人能弄來鯡魚罐頭,非常美味的,打算送給你吃,還有你的手下。它一定會高興地笑起來。”

“對,有人要送你鯡魚罐頭吃。”

“還有你的手下。”

“哦,還有你的手下,都要吃。”

“現在小玉米就會問你,究竟是誰這么懂事啊,還這么有本事?”

“是老鼠……”

“不,不能,現在還不能說出老鼠。你要這樣回答,是一個非常智慧的朋友,它經常出海,認識許多許多有本事的人,能弄來好多美食,喂飽你和你所有的手下。”

“就是說,它們從此再不用翻垃圾箱了。”

“是啊,可以補充這句話。現在小玉米也許就會著急地問你,能不能引薦一下你的這位朋友?你很痛快地答應,然后說,很不巧,它出海采購食物去了,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然后呢,我最后怎么把老鼠說出來?”

“不說。不是今天說。等到合適的時候再說。”

“什么時候是合適的時候啊?”

“我想,等它們對鯡魚罐頭吃上癮的時候。”

風琴覺得是這么一回事。當那些貓喜歡吃鯡魚罐頭的時候,就不會計較誰給它們的。

“不過,我還是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安托嗎,還是小玉米?”

“當然是老鼠了。喏,我可以相信它能弄回來鯡魚罐頭,但我真的不相信,它能弄回來源源不斷的鯡魚罐頭。填飽幾百只貓的肚子容易嗎?每天來填飽幾百只貓的肚子,都靠鯡魚罐頭,容易嗎?”

風琴疑惑地站住了。

“所以,我不建議你去找小玉米。要知道,這不是真正的談判。喏,沒有實力,沒有底氣,只有幻想,在這個城市,根本就不可能。”

如果沒有鯡魚罐頭,安托的愿望能不能實現?

風琴腦子里忽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風琴被風的話語給難住了。這是一個簡單的算術,就算一只貓一天吃一個鯡魚罐頭,當然,風琴并不知道這個罐頭有多大,小玉米這一群貓就需要二百多個罐頭。問題是,既然要給貓吃罐頭,風琴心里就不止二百多只貓,雖然它也不知道這個城市里到底有多少只貓。

梅先生的故事里顯然沒有提到過鯡魚有多大?小貓的船有多大?一個村子能夠容納多少只貓?關鍵的是,小貓們究竟抓過幾船鯡魚?

所以,干脆沒有鯡魚罐頭……的話,安托的愿望能不能實現?

“小玉米是一只貓,我也是一只貓,米爾和巴登也是。我和米爾和巴登可以想到一起,支持安托,會不會,其實小玉米也跟我們一樣呢?”

“小玉米只是對地盤感興趣,安托又不會搶它的地盤,也不會分它的地盤,就一個小小的請求,讓老鼠們自由地在垃圾箱那里玩,不算是個問題吧?”

“但是……萬一它的手下里,有貓要吃老鼠,怎么辦?怎么說也是二百多只貓呢……這時候,可能還得拿出來鯡魚罐頭……”

“但是……又拿不出來那么多鯡魚罐頭……”

風琴一路低著頭溜達著,心里很是糾結。

“喏喏喏,悄沒聲兒的,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我哪里有什么主意?我連鯡魚在哪兒都不知道,能有什么主意?”

“還在想這個事情,我就知道。奇怪,你跟老鼠才相處多久啊!”

“就算是一秒鐘,那也是我的事。”

“哎呀,你知道一秒鐘是多長嗎,還一秒鐘呢,都不夠你掉一根毛的時間。”

“我哪里有掉毛?”

“你難道不知道夏天貓總是不停地掉毛嗎?就連你身上的顏色都變淺了……咦,我看看,感覺不像我認識的那一只貓了。”

“認識你才麻煩呢……”

“錯了,沒有一只小貓會認為我麻煩。我給它們梳理毛和胡子,我給它們撓癢癢,我給它們吹來新鮮空氣,還有食物的味道……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感謝我,因為我能給你帶來愛人的氣息。”

風琴意識到所有的事情都被風扯遠了,扯散了。

“好吧,既然你要幫助我。現在我想,不提鯡魚罐頭。怎么樣?”

“哈,你膽子好大啊!你要干什么,喚醒貓內心的溫情,喚醒貓的同情心,還是讓它們把本能藏起來?”

“沒道理啊。為什么大家就不能在一起玩?”

“這不矛盾啊!喏,你,還有藍貓們,愿意和老鼠們一起玩,沒有誰會反對。如果你要讓所有的貓都能做到這一點,絕對不現實。”

風琴很不服氣,卻也沒什么好爭辯的。就連人類都是這樣看,比如梅先生就希望風琴能夠對付老鼠。

“城市這么大,街道這么多,貓的長相也都不一樣。你完全可以保持你的理想,接著做你能做到的事情。”

風在小貓頭頂盤旋了一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那條插到海里的棧橋簡直太美了,你多看看大海,那些苦惱就會煙消云散的。”

說完,風輕輕吹了一下小貓的右耳朵。

“不,現在還不是時候。”

風琴一下子跳到了一邊。“我打算試一試。最后大不了再聽你的。”

小玉米的大本營在城市中心公園里一座最大的假山上。假山有好幾個人行通道,因為靠著人工湖的緣故,里面非常潮濕陰涼。在通道與通道連接處,人們用形狀古怪的石頭砌了一些孔洞,一些貓橫七豎八地在里面睡覺,或者清潔身體。

在十幾米外的人工噴泉那里,兩只貓攔住了風琴。然后,它們帶著它,來到了假山內部一個透著光亮的孔洞下面。

一只身形碩大的黃貓從洞里鉆了出來,張著大嘴,狠狠地打了一個哈欠。

風琴剛注意到那張大嘴,“咚”地一聲,黃貓已經到了它面前。

兩只貓在一起對比,風琴比小玉米足足小了一圈,這讓它一下子感到了不適。黃貓繞著風琴緩緩地踱步,不時把鼻子湊到它身上嗅嗅。

風琴覺得自己尾巴上的毛炸了起來。

這時,黃貓那張臉轉到了風琴的臉上。是的,黃貓嘴里呼出的濁重氣息十分難聞,胡子上的口水把風琴的臉頰弄得濕乎乎的。

風琴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它看清了黃貓臉上那條黑色斑紋,還有斑紋兩側一雙可怕的眼睛。

一絲懊悔從風琴心里升了上來。

突然,狹窄的空間里爆發出一陣貓叫聲——不,好像是歌聲: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風琴詫異地看到,黃貓還有帶自己來的那兩只貓竟然唱起了歌,同時還扭著身體跳著舞。唱到“敬個禮”時,黃貓還過來蹭蹭風琴的鼻子。唱到“握握手”時,黃貓還伸出它的右前爪來,按在風琴左前爪上。唱完“你是我的好朋友”這句后,黃貓忽然站住了,盯著風琴繼續哼哼道:

“你是我的好朋友……你是不是我的好朋友?”

風琴忍不住又往后退了幾步。

“嗯,你是個啞巴?”

另外兩只貓哈哈笑了起來。很快,數十只貓從各個角落聚攏過來,它們輪流上前嗅聞著風琴,有的還在它身上蹭癢癢。

“我……當然不是……啞巴……”

風琴鼓起勇氣回答道。

“嗯,不是啞巴。好,那你說說,找我何事?”

“老……老鼠……”

天哪,風琴緊張中,竟然開口說出了老鼠!

所有的貓立刻哄堂大笑。

“老鼠把它怕成這樣!”

“這家伙簡直給貓丟臉!”

“把它趕走!趕走!”

小玉米擺了一下尾巴,所有的貓都閉住了嘴。

“嗯,你繼續說,老鼠怎么了?”

風琴有點兒發懵。見勢不妙,風悄悄附在它耳朵上喃喃了幾句。

“老鼠……在下水道……里,貓……貓……在石頭……里。”

小玉米不懂風琴在說什么。它再次繞著風琴轉了幾圈。

“嗯,你不是朋友,你,是一個探子。說吧,是不是滄海區的‘二手貓’派你來的?它到底打著什么主意?”

滄海區?二手貓?風琴根本就不知道、不認識。它茫然搖了搖頭。

“既然不是,那你找我干什么?”

風琴盡最大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鬼使神差地,它干脆蹲坐到那里,這個舉動讓小玉米放心多了,眼里的敵意緩和了不少。

“嗯,是不是,你想投靠我?”

風琴最后悔的事情發生了——它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小玉米的臉上一下子掛不住了,它弓起背,齜牙咧嘴地朝著風琴逼過來。

就在這時,猛地刮起了一陣狂風,吹得小玉米連連倒退,眼睛都睜不開。是的,在這關鍵時刻,風必須出手。

“這個小貓可真是傻,傻到家了,連個假話都不會講!”

風心里埋怨著風琴,同時又為它擔憂。

風停下來。貓群陷入各自舔舐皮毛的混亂狀態,小玉米也不例外。這段時間雖然短暫,卻也給了風琴整理思路的機會。最后它橫下心來——既然提到了老鼠,那么干脆就把老鼠的愿望說出來,看它們能把我怎么樣!

小玉米抖了抖脖頸,懶懶地趴下,盯著風琴看了很久。

“莫非,你來跟我搶地盤嗎?”

這句話一出,所有的貓都停下來,看向風琴,嘴里不約而同地發出威脅聲。

“我不要你的地盤。”

風琴覺得自己總算開了個好頭。

“我來找你,是想……請求你,把你的地盤也讓老鼠們使用。”

小玉米愣住了。“我沒聽錯吧?”

所有的貓也都愣住了。它們齊齊望向小玉米。

“小東西,你叫什么名字來?”

“風琴。我是睡在手風琴里被送到梅先生家的,所以叫風琴。”

小玉米不耐煩地揮揮右前爪。“小東西,你不是有病吧?”

風琴環視著眾貓。“我覺得,老鼠那么小,也占用不了多少地方……”

“你覺得你能跟我談條件嗎?你想命令我嗎?你想取代我嗎?”

小玉米重新站起來,一步一步朝著風琴走過來。

“我對你的所有一切都沒有興趣。我只是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請求你允許老鼠們在你的垃圾箱那里玩。”

小玉米冷笑了一下。

“小東西,你有什么能耐,竟然夸下海口,讓我允許老鼠們在我的地盤上折騰,搶我們的食物,弄臟我們的床,敗壞我們的名聲!”

它朝著自己的手下大喊道:“你們誰會同意?”

所有的貓爆發出吶喊:“不,絕不同意!”

小玉米滿足地回過頭來,非常高傲地看著風琴。

風琴搖搖頭,明白自己確實是想錯了。風的建議無疑是對的。但是,它又有幾分不甘心。

“就因為你們是貓……”

“就因為我們是貓!”

小玉米的鼻子狠狠地貼住風琴的額頭。

風琴也豁出去了,它迎著小玉米的目光,毫不表示出退縮和畏懼。

兩只貓對視了很長時間。小玉米忽然嘿嘿笑了起來。它詭異地扭過身去,背對著風琴說道:“不過,這件事得商量。如果你愿意向我發起挑戰。”

什么挑戰?風琴感到意外。但是,“這件事得商量”,就值得試試。

“什么挑戰?我愿意!”

所有的貓都詭異地笑了起來。

第七章" " 五局三勝。風琴連敗兩局

三只斯芬克斯貓出現了。

這是這座城市所有貓都必須尊敬和服從的三只德高望重的老貓。即使是桀驁不馴的小玉米,也要對這三只貓表示恭敬。三只貓里,身體修長的那一只名叫“法官”。在它身邊的兩只略微瘦小的貓,一只叫“左監督”,一只叫“右監督”。三只貓組成了這座城市的貓法庭,平時也為貓之間的挑戰比賽充當評判。

風琴從未見過斯芬克斯貓,也不敢想象一只貓……身上竟然沒有毛。然而它并不覺得有多好笑,因為此時它們威嚴地注視著自己呢。

“風琴,是你要向小玉米發起挑戰嗎?”法官問道。

風琴看看身邊的小玉米,想了想,點點頭:“是的。”

“你要說——是的,法官大人。”

“哦,是的是的,法官大人。”

法官又轉向小玉米:“小玉米,你決定接受風琴的挑戰嗎?”

“是,法官大人,沒問題。”

“風琴,你清楚身邊這只貓的實力嗎?”

“它比我強多了……法官大人。”

“嗯,你可以重新考慮向小玉米發起挑戰這件事。給你三分鐘時間。”

“不,不用,我要向它挑戰……法官大人。”

斯芬克斯貓舉起一把舊榔頭,在一個廢棄汽油桶上敲了一下,算是決定了。

左監督開始念比賽規則。然后,右監督端出一個塑料盆子,里面堆滿了雪糕木棍,木棍上落著各式各樣的牙印。

“現在,開始抽簽。小玉米、風琴,每貓只準抽一支。”

風琴不明白什么意思,但還是抽了一支。小玉米十分清楚,關于比賽它不知道干了有多少次。這是在抽比賽項目簽。貓咪挑戰比賽總共有一百個項目,比賽開始前,參賽者每一只貓抽一支,然后法官、左監督、右監督各自再抽一支,一共抽出五個項目,形成五局三勝制。哪只貓率先贏得三個項目,就會取得挑戰比賽的勝利。

風琴第一次參加比賽,對此可以說一無所知。但是風了解。風見識過多少次貓與貓之間的比賽,有的簡直慘不忍睹。事實上,抽簽已經最大限度接近公平,如果五個項目都適合參賽的某一方,那只能說是命運對它的眷顧。當然,如果五個項目都很兇險,那也算是命運對參賽者開了個玩笑。

很有意思的是,抽簽明顯有著一種比較奇怪的傾向。就風所見過的不下七八十場比賽,抽出來的項目卻沒有超過一半。也就是說,還有至少一半的項目無人所知。而這一點也加重著下一次比賽的懸念。

“現在,請風琴重新說明比賽獲勝后的要求。”

“我……要求小玉米的所有地盤都對老鼠們開放,并且不許反悔。”

“還有法官大人。”

“抱歉,法官大人。我要求小玉米的所有地盤都對老鼠們開放,并且不許反悔。法官大人。”

“現在,請小玉米提出比賽獲勝后的要求。當然,因為是被挑戰,你也可以不提出要求,但是不允許提出懲罰性要求。明白嗎?”

“我沒有要求,法官大人。因為它贏不了。”

“小玉米,你必須說出對方名字,明白嗎?”

“對對,法官大人。我沒有要求,什么要求都沒有,因為風琴根本就贏不了我。”

“現在,比賽開始。第一項,跑酷。”

隨著法官宣布的聲音落下,在場的貓都發出激動的歡呼聲,它們簡直太喜歡跑酷了,恨不能自己也加入進去。

志在必得的小玉米輕蔑地掃了風琴一眼。

而糟糕的是,風琴都不知道跑酷是要干什么。

跑酷現場在海邊。具體說,是在有著一段古老長城的海邊。海邊有漁民的海草房,有鹽池,有機動船停泊的小型港口,自然還有眾多的礁石和沙灘。

左監督劃定了跑酷的線路:

“起點是左面那座倒塌的烽火臺。參賽者必須從這里出發,跑過一百五十米長的城墻左段,然后通過連續兩排海草房,落到鹽池邊上,再越過鹽池,登上右邊最高的那座礁石,下來后穿越二百米長的沙灘,再翻越機動船,再登上城墻右段,有三百米長的混合臺階,最后抵達右面那座完整的烽火臺。誰先站到烽火臺頂端,誰就勝出。如果同時到達,接著進行返程比賽,誰先回到倒塌的烽火臺,誰就勝出。你倆聽明白了嗎?”

小玉米跑過這一段,對所有環境都很熟悉,胸有成竹地點點頭。

風琴只顧得記牢左監督說的每一處線路,直到左監督再次問它,它才慌忙點點頭。

右監督過來仔細檢查參賽者的四肢和腹部,首先看看有沒有傷病,然后看看有沒有輔助工具,比如輪滑啊、腳墊啊什么的,絕對不準作弊。

兩只貓站在倒塌的烽火臺上,靜靜等待著發令。群貓遠遠地看去,小玉米和風琴的身材高度,一個就像右面的烽火臺,一個就像現在它倆腳下的烽火臺。

風默默地為風琴祈禱著,不是祈禱它獲勝,而是祈禱它不要受傷。

誰也想不到,發令貓竟然點燃了一根炮仗,“咚”地一聲在高處炸開。風琴震驚的一霎,小玉米已經沖下了烽火臺,撒開四肢在城墻上跑遠了。

“快跑啊!”

風急著拍打著小貓,風琴這才如夢方醒,一個虎撲躍下,直奔著小玉米的影子追去。只是小玉米的腿腳都很長,跑起來更像是腳不沾地,風琴始終與它拉開著距離。跑著跑著,小玉米一閃不見了,風琴有些納悶,等它趕到城墻邊時,突然發現城墻是斷的,下面是成排的海草房。風琴的猶疑影響了它的節奏,等它想起來要跳過眼前的海草房時,已經在第一排的房檐地帶跌倒了。它就勢打了幾個滾,然后騰空躍起,算是順利翻過了第二排海草房。

然而鹽池就成為小貓的真正挑戰。風琴從未見過鹽池,它以為躺在地面的是一大塊一大塊玻璃。此刻,前方緊緊排著五塊玻璃,在玻璃和玻璃之間,有著一米左右寬的道路。它記得是要越過這些鹽池,它想,為什么要求是越過而不是滑過呢?

然而第一腳便讓它明白了現實。不是玻璃,是水,濃度很高的鹽水。它本能地想坐下來舔舐自己沾濕的腳爪,但風開始猛烈地催促它——

“你已經落后許多了!快跑!”

風琴的肚腹和四肢幾乎全被濺濕了,總算是到了鹽池彼岸。下面就是登上最高的礁石。那座黑魆魆的礁石有半個樓房高,海水拍打著另一側,嘩嘩嘩地搖蕩著浪花。風琴咬咬牙,幾步便躥了上去。快到頂部時,它的左后爪一陣劇烈的疼痛,讓它差一點摔落到海水中。它用兩個前爪死死地扣住巖石,用盡全力爬上了礁石頂部。

原本粗糙的礁石就很容易將皮膚劃傷刺破,不巧的是,風琴落地時,左后爪正好落上了一個牡蠣的殼。海邊礁石上到處都有這些軟體動物附著,它們的外殼堅硬無比,鋒利無比,稍不注意就會被傷害到。

海水的沖刷多少減輕了疼痛感,但是接下來的二百米長的沙灘,對這只受傷的腳爪來說真是磨難。風琴咬著牙一瘸一拐地跑著,細細的沙粒揉在傷口內,別提有多么疼了。

現在,遠遠地,小玉米蹲在機動船船頭,挑釁地向風琴揮著一只前爪。

“喏喏,不用理它,跑你自己!”

“可是,可是……好疼啊!”

“喏,記住啊,是你自己要來挑戰的……”

“不要你說。”

風琴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它忍著痛,但速度明顯就差多了。幾分鐘后,它終于逃過了沙灘,來到機動船下方。

“小東西,還要比嗎?”

風琴沒有理會。它繞著船頭,找到登船的臺階,半爬半跳著上到甲板上,小玉米已經不在那里了。

“我在烽火臺等你啊!”

小玉米已經開始跑城墻上的臺階了。風琴顧不了許多,迅速跳下船去。右段城墻開始時,有散落在周圍的坍塌墻體,高高低低的,風琴借助它們跳來跳去,很快就到了臺階這里。看到眼前的臺階,風琴才算明白左監督所言“混合臺階”的意思。三百米長的上坡路段,臺階的高度都不一樣,有的十幾厘米高,有的接近半米;材質也不一樣,有的是城磚,有的是青石和鵝卵石,有的是礁巖。更大的考驗是,有一段路的臺階完全毀掉了,純粹是沙土礫石路面,然而坡度幾乎達到六十度。這對早已耗盡體力的風琴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我一定要上去!”

風琴埋著頭,不管不顧地一級一級向上奔跑。腳上的傷口裂開了,每跑一步,地面都會綻開一朵血梅花。

現在,沙土礫石路面出現了,風琴剛剛跳上去,整個身體就隨著沙土礫石們滑了下來。它反復試了好多回,一點兒用也沒有。當它沮喪地抬起頭時,看見烽火臺頂站著的小玉米。

風琴反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它靠在城墻上,開始認真舔舐自己受傷的腳爪。

“第一項,跑酷,小玉米勝!”

左監督鄭重宣布。群貓爆發出歡呼聲。

右監督認真查看了風琴的傷情,詢問它能不能繼續比賽。風琴點點頭。

征得參賽另一方小玉米的同意,右監督讓貓醫生給風琴的傷處纏上了繃帶。

第二項的名字很奇怪,叫作走魚線。

比賽場地轉移到距離海草房五六百米的一大塊空地上。在地面人們豎起了幾十根圓木,形成一個面積大約有七千多平方米的矩陣。圓木和圓木之間用比較粗的漁線連接,上面整整齊齊一排一排地掛著剖開的魚,等待著風干。

左監督詳細說明比賽內容:

“參賽者各自挑選一列曬魚線路,要求從魚線上走過,不少于六根圓木的落點。從魚線上掉下來就算失敗,碰掉一條魚警告一次,三次警告后判定失敗。”

這項比賽小玉米也做過,看來命運對它真是頗有照顧。而風琴就不一樣了,它不僅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玩法,更要命的是,此刻它餓極了。那些掛在魚線上的魚在海風吹拂下搖搖晃晃的,一瞬間,仿佛都在朝著它飛了過來。

風琴情不自禁地瞇上眼,嘴巴越張越大。

“啊嗚……啊——嗚……”

左監督憋不住笑了。“風琴……嘿,參賽者,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準備好了……”風琴不好意思地回過神來,露出歉意的笑。

“恐怕這家伙滿腦袋里裝的都是魚。”

小玉米不屑地說道。它活動著肢體,準備好好表演一番。

風琴并不在意小玉米說什么。它只是想著,比賽結束后,會不會有一頓大餐呢,看上去那位法官大人很大氣的。

隨著一聲炮響——幾乎和炮聲同步,小玉米已經躥上第一根也是最近的一根圓木,開始在魚線上慢慢走著。風琴不敢怠慢,也躥上一根圓木,兩只前爪順勢搭在魚線上。

貓的平衡能力都很強,如果是走魚線的話,顯然小玉米的體重成了負擔。現在,它腳下的魚線帶著那些魚們晃個不停,特別是魚們,左右交叉著擺動幅度越來越大,就像從海水中蹦出。

果然,小玉米獲得了第一次警告。

也許是受到警告的影響,小玉米在后面的行走中變得縮手縮腳,如履薄冰。相反,盡管腳上有傷,漁線又很細,風琴還是率先抵達了第二根圓木。它回頭看看那些漸漸停下擺動的魚們,心里有了信心。

“喏,干得不錯!”

風在它耳邊柔和地鼓勵著。

不得不說,風琴的體重優勢十分明顯,很快,它又踏上了第三根圓木。而小玉米還在離第二根圓木不遠的地方穩定身體呢。

熟能生巧。第四根圓木也被風琴踩在了腳下。

小玉米看見離風琴越來越遠,它想了想,改變了策略。從登上第二根圓木開始,它放棄了謹慎小心的走法,選擇了賭博式的跳躍。還好,只是增加了第二次警告,它已經和風琴追平了。

現在,兩只貓都處于第四根圓木和第五根圓木中間,互相掃了一眼。

“小東西,我來了,你可別腿抖啊!”

風琴冷笑了一下,按照自己的節奏,小心翼翼地朝前方走去。小玉米判斷好第五根圓木的距離,準備一個起跳,直接跳上去。就在它兩個后肢用力下蹲的同時,下方的一條魚魚唇口裂開了,很快半個魚鰓歪到了一邊,連結的線繩一點一點地朝著魚嘴處脫去。

下面觀戰的貓們不約而同發出了低呼。

小玉米嚇得不敢動了。它蹲在原地,身體越來越僵。

如果這條魚再掉下去,小玉米清楚,自己就將被直接判負。

風琴也注意到這個情況。那一刻,它一直盯著慢慢下滑的魚身,心里卻莫名其妙地希望它不要掉下來。

“這是比賽啊,規則就是這樣的。喏,你抓緊走吧!”

風琴一動不動。它仍然盯著那條魚。這個瞬間,它的腦海忽然出現了自己和老鼠們在藍鯨骨架上蕩秋千的情景。藍鯨的骨骼一排排地前后擺蕩,就像眼前一串串掛著的魚。然后,藍鯨的骨架不可避免地向地面塌落。

“不,不,千萬不要掉下來!”

風琴朝著那條魚,仿佛朝著藍鯨骨架,縱身撲了過去。它把魚穩穩地接住了。

是的,風琴和魚一起落在了地上。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大家目瞪口呆。僥幸逃脫的小玉米則身子一歪,從魚線上栽了下去,緊緊抱住了一旁的圓木。

“第二項,走魚線,”左監督遺憾地看了風琴一眼,“小玉米勝!”

這次,群貓都靜悄悄的。

第八章" " 風琴飄蕩在空中

五局三勝,風琴連敗兩局。

這是風完全沒有想到的結果。

“能做多少算多少吧,這孩子,也不容易……”

風不敢去想接下來的比賽。

有意思的是,在左監督和右監督的眼里,小玉米沒有想象中那樣開心,風琴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郁悶。但兩只貓都沉默著。

法官拿出了第三支雪糕棍。

“第三項,唔……講故事。”

大家仿佛聽錯了似的,面面相覷。講故事?是真的講故事嗎?

小玉米奇怪地問道:“講故事不是小貓才干的事嗎?”

“目光狹窄!”法官說:“做好一只貓,不僅僅體力好,也要會講故事,文武雙全。當然,比賽舉行了這么多次,我們今天第一次抽出‘講故事’這個簽,并不是說沒有這個項目。”

左監督拿出一枚人類的錢幣,準備高拋。

“來,你倆選擇一下,要哪一面?選擇了數字那一面的要先講。”

小玉米伸出一只前爪,很快又縮回去。“不,哄小孩子的,我不講,我不講。”

“那么,這一項就算你輸了。”法官不動聲色地說。

“這不公平!”小玉米內心非常不滿。

“你不尊重規則,所以不要提公平。”法官舉起舊榔頭,準備敲下去。

“好吧好吧,我講,我參加,我加入!”小玉米無奈地答應了。“但是,”它不甘心地問道,“誰來決定講故事的輸贏?”

法官指了指那一群觀眾貓。“當然是大家了。大家投票決定,誰得票多,誰就勝出。”

小玉米放心了。這些基本上都是它的手下,可以說還沒開始,風琴就輸了。

左監督拋完硬幣,小玉米選擇了數字,打開后正是數字。

“奇怪。”它嘟囔著。“不是人類說,想啥不來啥嘛……”

觀眾貓嘩嘩地拍起手來。

小玉米歪著頭,構思了好半天。

“嗯,有一天,就是有一天啊,不是昨天,也不是前天,好長時間了。我在望景花園巡視,就看見有兩條狗在翻咱們的垃圾箱。我一下子就火了,我的地盤你們也敢來,哼!我上去二話不說,又是戰天斗地貓貓拳的,又是斬草除根貓貓腳的,幾下子就把它們打跑了!”

“好啊!”所有的貓都叫喊起來。

小玉米得意地看看風琴。“你們知道,那兩條狗把它們的老大叫來了,那家伙一身黑,腰壯腿粗的,上來就干。我還怕了它不成!我倆打呀打的,從天亮一直打到天黑。別說,這家伙像個老大的樣子,挺能打的。后來我不得不使用了絕招——飛天一把抓,我照著它的臉上就是一抓,這下子它可受不了,當下認輸走人。我的故事完了!”

又是一陣子掌聲。

右監督和法官交換了一下意見,然后表態:

“小玉米這個故事并非故事,而是它的經歷,因此算它失敗。”

“為什么為什么?”小玉米急了。“這就是故事啊!”

“故事必須有虛構的成分。如果你能說明你講的有虛構成分,就可以算故事。”

“當然有虛構啊……”小玉米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怎么虛構了?誰虛構了?我只不過沒有和它們老大打架而已……”

“好的,鑒于小玉米有一半講述為虛構,同意它講的是故事。”左監督下令道:“下面由風琴來講故事。”

我?風琴一臉為難地來到大家面前。

“我……我只有一個故事……”

“是啊,你就只講一個故事,不用講第二個。”

“可是……可是……我已經講過了呀……”

“什么?講過了?什么時候講的?”

“就在碼頭上,給米爾和巴登講過了……”

左監督覺得好笑。“這里的貓都沒有聽過你講的這個故事,對我們來說,它就是一個新故事。你慢慢講吧。”

風琴平靜了一下心情,開始講述:

“從前,有一個村莊,里面住著的全是貓。有一年冬天,雪很厚,根本就種不了糧食,貓們都很餓。于是,有一只貓帶著它的好朋友,開著一條船,去了北極。對了,它們船上有個水手是老鼠,對航海非常在行,幫了它們很多很多忙。它們去了北極,還跟兇猛的北極熊打了一架,它們想用射魚槍對付熊,可惜沒有打中。它們還遇上野狗,野狗要吃掉它們。它們動腦筋抓住了野狗,還用野狗來拉上船跑。它們還在海象的幫助下,抓了滿滿一船鯡魚。后來,它們回到村莊,把鯡魚分給大家,所有的貓都吃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

(注:這個故事來自俄羅斯作家安德烈·烏薩喬夫的《貓咪號航海大冒險》一書。)

聽眾們顯然入神了。

“我的故事……嗯,講完了。”

瞬間熱鬧起來。

“鯡魚,鯡魚好吃嗎?”

“鯡魚是什么魚?是不是很肥很肥的魚?”

“北極在哪兒?”

“那個貓咪村莊在哪兒?”

風琴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知道,我也沒吃過鯡魚。不過……”

風知道小貓又打算提那個鯡魚罐頭了。這時,法官的聲音打斷了風琴。

“參賽者的比賽結束,下面開始投票。”

左監督對著大家高聲喊道:“覺得小玉米講得好的請舉起你們的左前爪!”

右監督對著大家高聲喊道:“覺得風琴講得好的請舉起你們的右前爪!”

大家齊刷刷地舉起了前爪。有的貓一時分不清左右,干脆跟著其他人一起舉。

不用數了。法官點點頭。

“第三項,講故事,風琴勝!”

不知道哪只貓喊了一句“風琴帶我們吃鯡魚去”,頓時變成了集體口號——

“風琴帶我們吃鯡魚去!風琴帶我們吃鯡魚去!”

相比鯡魚,小玉米還是更在意自己的頭領地位。聽著大家的呼聲,它又羞又惱,朝著觀眾貓們便開始齜牙。

貓們一個接一個地閉住了嘴。

“那是故事!哄騙你們的!鯡魚在哪里?你們有誰聽說過鯡魚嗎?從來就沒有這種魚!”它生氣著走來走去。

“別忘了我們的地盤。”小玉米一指風琴,“它就是來搶我們地盤的,口口聲聲說是為了老鼠,你們都上當了!如果沒有我,你們會有今天的風光嗎?告訴你們,我不會讓它得逞,絕對不會!最后的贏家只能是我!”

它轉過頭去,朝著斯芬克斯貓們說道:“來吧,最后一局!”

法官清楚小玉米的意思,但它還是強調:“還有兩項,參賽者準備好了沒有?”

小玉米輕蔑地掃了風琴一眼。“來吧!”

風琴也不示弱。它弓下背去,將兩只前爪在地上抓了幾抓。“好了。”

左監督拿起雪糕棍,大聲念道:“第四項……種尾巴?”

也不怪左監督產生疑問,這又是一個被新抽出來的項目,弄得所有的貓都一頭霧水。是啊,有種瓜種豆,種蘋果種櫻桃,種玫瑰花,種海帶,還從未聽說過種尾巴的。尾巴怎么種?

法官清了清嗓子,開始解釋比賽方法。

“那邊舊廠房里有兩間布置好的房間,一模一樣。這里我們為參賽者準備了一個裝有尾巴的袋子,具體數量誰也不知道。參賽者進入房間后,在規定時間內盡可能多地種下尾巴,每一個地方、每一項事物只能種一條尾巴,種下尾巴數量最多者獲勝。規定時間為十分鐘。”

小玉米看到右監督手里拎著的一雙黑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還在扭動。它咽了一口唾沫。

“袋子里面……是什么尾巴?”

它非常擔心伸進爪子去,抓起來的不是老虎尾巴,就是狗尾巴。

“自然是我們貓的尾巴,”法官笑著說,“不是從貓身體上取下來的,它們是利用人類科技虛擬出來的貓尾巴,相信我,摸上去會感到很舒服的。”

大家轉到舊廠房里,來到兩間緊挨著的房間門口。兩位參賽者把兩個房間都看了一遍,沒錯,里面的布置一模一樣,就連掉下來的墻皮的形狀都是一樣的。

小玉米和風琴拿著自己的黑袋子,進了各自的房間。比賽開始。

風琴環視著房間。它覺得眼前的房間似乎很熟悉,形狀、布局都不知在哪里見過。與此同時,隔壁的小玉米已經忙得不可開交,這里種種,那里種種,很快好多地方都長出了貓尾巴。

看了一圈以后,風琴開始種尾巴。首先是四面墻壁、門和門把手,其次是臨街墻上的兩扇玻璃窗以及房門上的玻璃窗,然后寫字臺、四把椅子、電腦、鍵盤、主機、筆筒、煙灰缸、水杯、國旗架、臺燈、安全手冊、垃圾桶、掛衣架、安全帽、工作衣、電線插板、文件柜、工作牌、排水管道、進度報表……

借助寫字臺,它跳到了吊燈上面,給吊燈種上了尾巴。從吊燈跳到電風扇上,它又給電風扇種好了尾巴,順便還有天花板。

風琴似乎再也找不到可以種的地方了。它蹲坐下來,重新仔細地觀察著周圍。這一次讓它又發現了窗簾和那一塊掉下來的墻皮。

還有什么遺漏的地方?

它低下頭來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這時,它看見了地面。

糟糕,差點兒把地面忘了。

它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抓緊時間欣賞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所有種下的尾巴都活了,有的挺得直直的,有的左擺右搖的,有的來回扭動著尾巴尖尖,一瞬間,就好像有那么多那么多小貓在玩捉迷藏。風琴很是開心。

忽然,它想到了梅先生的房間。對啊,怎么會如此熟悉,這個房間與梅先生的房間很像,只是更大一些,東西也更雜一些,沒有書。不過也幸虧沒有書,要是像梅先生那么多的書,恐怕再來一百個袋子的尾巴也種不過來。

風琴在梅先生的房間里住了近二百天。近二百個日日夜夜,這才離開幾天,就已經變得模糊起來。風琴有些難過。此刻,它對梅先生的想念比任何時候都要多。是啊,梅先生失去了小貓,該有多傷心啊!

風琴從袋子里摸出一條尾巴。

“給梅先生也種上一條尾巴吧,這樣的話,從前面看,我就藏在他身后……”

手里的尾巴神秘地消失了。

時間到。房間外面響起比賽結束的命令聲。

臨出門時,風琴掂了掂手中的袋子,好像并沒有減輕多少。真是一個神奇的袋子。

“給你也種上一條尾巴吧,雖然你肚子里面全是尾巴。”

它抓出一條尾巴,插在了袋子外面。

左監督和右監督分別進入了兩位參賽者的房間。不一會兒,它們出來,公開宣布成績:

“小玉米,38根。”

“風琴,38根……加2根,一共是40根。”

法官點點頭。

“第四項,種尾巴,風琴勝!”

“等等!”小玉米提出了抗議。“我不同意,什么叫38根加2根,為什么給它加2根,為什么不給我加?”

法官揮揮右前爪,示意小玉米不要急。然后,法官對右監督說:“請你給大家解釋一下,為什么要給風琴加2根。”

右監督舉起從風琴那里收回來的袋子:“在袋子上種下尾巴,加1根。”

“不對不對,沒有說可以在袋子上種尾巴啊!”

“規則規定了,只要是房間里的任何事物,都可以種尾巴。袋子是拿進房間的,自然就被視為房間里的東西。這一根解答完畢。”

小玉米氣鼓鼓的,卻也沒法反駁。

“參賽者風琴在房間里想起了它的主人,于是給主人種上了尾巴,再加1根。”

“什么什么?想……想起來的人……也能種尾巴?”

“這是規則完全允許并承認的,房間里的事物包括參賽者在房間里的想象。這一根也解答完畢。”

這個結果讓小玉米不可思議。

風琴追回了兩局。現在二比二,雙方打了個平手。

風欣慰地笑了,它覺得,對這只小貓應當刮目相看了。

比賽到了白熱化階段了,所有的貓都緊張得不得了。現在,貓里面分成了好幾派,有希望風琴贏的,有想讓小玉米贏的,還有一些是不愿意兩只貓分出勝負的。

它倆完全可以成為好朋友啊!

但是比賽就是比賽,一定要有個最終結果。

三只斯芬克斯貓確實安排妥善。它們讓大家休息兩個小時,并準備了水和食物。食物是一家寵物商店贊助的,滿滿一大包貓糧,特別好吃。

風琴吃飽以后,找了一處陰涼地躺下就睡,很快便打起了呼嚕。

“這個小貓,沒心沒肺的,還能睡著。”

風輕輕地游動著,為小貓帶去絲絲涼氣。

小玉米煩躁地在一處房檐上走來走去。在它身邊,零星散落著十幾只貓,要么伏在那里打瞌睡,要么清理著身體,要么東望望西望望的。

被風琴追平,這是小玉米壓根兒都不會想到的。剩下的這一項比賽內容是什么,誰也不知道。小玉米的內心出現了壓抑不住的緊張。一旦最后一項也輸給對方,答應風琴的條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丟了臉,今后還怎么領導貓群?

它站在房檐上遠遠望著沉睡中的風琴,思考了很久。然后,它跳到相鄰的一棵樹上,然后順著樹干半爬半跳地落到地面。

睡得正香的風琴被一陣拍打弄醒了。它睜開眼,正對上小玉米的一張大臉。

風琴吃了一驚,條件反射地一骨碌坐了起來。

“別怕別怕,找你說個事。嘿嘿。”

風琴的思維還處于迷迷糊糊的狀態。“說……什么?”

“嗯,嗯……你累不累啊?這里的天氣簡直熱得要命。”

風琴打了個呵欠,清醒多了。

“你找我到底要說什么?”

“我?我就是有點兒累,不想比下去了。”

小玉米說出的這句話,風琴一點兒也不相信。難道不是它挑動我來參加比賽的嗎?這么容易就要放棄?

“我認真想了想,你提的建議其實很有道理的。你看,我們的地盤很大很大,來幾個老鼠根本不算什么,甚至都可以分幾個垃圾箱給它們管理,這些都沒問題。”

風琴瞪大了眼睛。這可是自己萬萬想不到的好消息。

“你說真的?你真的同意老鼠們在你地盤上玩了嗎?”

小玉米嘿嘿笑著。“大家嘛,玩著玩著就熟悉了,就是朋友了,你看,咱倆現在是不是比之前親近多了?就是嘛,就讓幾只老鼠隨便玩唄!”

“不是幾個老鼠,是所有的老鼠。”

“好好,所有……所有的老鼠?”

風琴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所有的,全部的,一只不差的,就連剛生下來的也算。”

小玉米走開了。它在不遠處走來走去,像在琢磨什么。

確實,小玉米感到了頭疼。幾只老鼠玩玩嘛無所謂,那么多老鼠跟我們混在一起,傳出去,這名聲可就壞了,要知道,還有很多地盤沒有搶下來,這樣一來,恐怕沒有哪只貓愿意服從你。

“小……小貓,這樣你看如何?所有的老鼠都出來的話,我們這里……當然可以,不過這是在城里啊,你想,看到這么多老鼠,人類能答應嗎?”

“不要緊,它們說了,就只在晚上出來。”

“那也不行啊……不是不行,你又不是不清楚,貓也是晚上才玩得嗨呢,這樣的話,你也來,它也來,再大的地盤也放不下啊!”

“說來說去,你還是不答應。”

“別急別急……沒有不答應。要不這樣,你跟老鼠們談好,讓它們分批分批出來,就是今天這一批出來,明天那一批出來,后天再出來一批,怎么樣?”

風琴愣住了。它從來不會這樣想。分批出來,有的老鼠那要等多久啊!

它搖了搖頭。“如果貓也分批出來,你說呢?”

“這,這,貓怎么可以分批出來呢,大伙兒從來就是一起嗨的。再說,我也不會讓我的手下那么自在,想去哪里去哪里,絕對不可以。”

“我覺得老鼠也不可以分批出來。”

小玉米的臉立刻就變了。“小東西,咱們這是不能談了吧!”

“不是不能談,是你不好好談。”風琴又打了個呵欠。“反正老鼠們要出來就得全部出來,不可以分批,不可以一個一個輪著玩,這就是我的條件。”

小玉米狠狠地盯著風琴。

“小東西,別以為扳回兩局我就會怕你,走著瞧!”

看著小玉米悻悻而去的背影,風吹了吹風琴的胡子。

“不錯不錯,蠻狡猾的嘛!喏,對付這種賴皮貓,就得要這樣。要知道,它害怕了。我給你鼓勁,最后一局,拿下它!”

第五項比賽內容是變身大冒險。小玉米感覺太爽了,因為這項比賽自己最拿手,憑借這一項,戰勝過好幾個實力不凡的挑戰者。但它并不完全放心,因為這是最后一個機會,如果自己取勝,就讓那些令人煩惱的老鼠們見鬼去吧!

小玉米趁著活動肢體的時候,找來一個手下,悄悄地吩咐了幾句。那個手下左右看看,轉身離開了。

根據左監督介紹,變身大冒險就是要求參賽者選擇自己所要變成的形狀——當然,不是自由選擇,而是抽簽——確定好以后,被鼓風機送上紅線高度,然后比賽開始。誰在空中依靠自身努力上得越高,誰就是勝者。如果比賽中,參賽一方先降低于紅線高度,就算失敗。

跟其他抽簽還不太一樣。這項比賽的抽簽,更有命運決定性。設定的形狀有好幾百個,如果抽到本身就很輕的形狀,自然有利于接下來的比賽,比如羽毛。如果不幸抽到了像鉛球這類的家伙,那只能自認倒霉。

用法官的話來說,這項比賽比的其實就是命運。

比賽時長為二十分鐘。場地在一個雜技劇場。這個劇場已經有六七十年歷史了,曾經也是這座城市比較熱鬧的地方。如今很少有人對雜技感興趣,劇場長期處在停業狀態。這個夏天開始,施工隊進駐,根據張貼出來的圖紙,這里可能要改造成為一個露天體育場。

兩位參賽者來到簽筒前面。顯然,這個簽筒里面裝著的雪糕棍遠遠不是一兩個塑料盆能裝下的。簽筒十分高大,是一個廢舊的綠皮郵政信箱。在它的下半區“肚子”上,有一個活動小鐵門,只要把前爪伸進去,就可以取到賽簽。

小玉米擋在風琴前面,它要先抽。只見它把左前爪探進去攪了又攪,風琴都能聽見簽筒里連綿不斷的嘩嘩聲。并且,小玉米的嘴里念念有詞,絮絮叨叨了好一陣子。

在左監督的催促下,小玉米總算抽出來一支。沒等它去看,左監督一把就拿了過來。

“小玉米……氣球!”

兩旁的貓發出暢快的尖叫。小玉米夸張地跪倒在地上,對著簽筒連連作揖。

“謝天謝地謝簽筒!謝天謝地謝簽筒!”

風琴皺了皺眉頭。它也將左前爪伸進去,順手摸到一支便抽了出來,交給左監督。

“風琴……蒲公英!”

蒲公英?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

“蒲公英,很好啊,喏,我來幫你。”

風輕輕吹過小貓耳畔。

一個是氣球,一個是蒲公英,感覺沒什么差別,看上去都那么輕飄飄的。

比賽越來越有懸念了。

誰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實現變身的。當小玉米和風琴從黑房子里出來時,一個真的是氣球的樣子,圓乎乎,晃悠悠的;一個真的是蒲公英種子的樣子,松松的,軟軟的。它們在右監督的引導下,走到鼓風機前面,被一陣微風送到紅線那里。

紅線距離地面的高度差不多有六米。也就是說,從六米起,參賽者就要努力向上飛升,在二十分鐘內,盡可能地比對方高。如果掉下六米線,就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了。

兩個參賽者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都為彼此奇奇怪怪的模樣笑出聲來。

然而比賽并沒有這么輕松,雙方很快恢復了嚴肅的神情。

——比賽開始!

左監督的話音剛落,意外發生了,只見風琴的身體就像真的蒲公英種子那樣,一下子就爆開了,飛得到處都是。

空氣就像凝固住一樣,所有的觀眾貓都張大了嘴。

法官瞬間就站了起來。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

在左監督和右監督的雷厲風行下,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問題出在小玉米的那個手下身上。是的,事情的根源是作弊。小玉米以防萬一,暗暗交代手下等比賽開始后操控鼓風機,將左面的自己吹上高處。然而它的手下是這樣認為的,小玉米所說的左邊,是指自己的左邊,那么自然是對面站著的小玉米的右邊。而且,因為有幕布的遮擋,它也看不到小玉米在哪里。所以,一聽到比賽開始,它就加大鼓風機力度,沒有料到吹向的卻是風琴。

于是,風琴還沒有任何反應,就被吹得四散開來,一直飄向天空。

來不及驚訝,風一溜煙地追了上去。

(全書即將由希望出版社出版)

【作者簡介】唐晉,1966年生。著有長篇小說 《夏天的禁忌》《宋詞的覆滅》《玄奘》《鮫人》《鮫典》《唐朝》;中篇小說集《天文學者的愛情》《王昭君》《酈道元》;短篇小說集《聊齋時代》《景耀》;詩集 《隔絕與持續》《月壤》《金樽》《侏儒紀》;散文集 《飛鳥時代》 《遙憶美人湘江水》《南方風物考》;文化專著《紅門巨宅——王家大院》 《二十四院的風度》 《太山寺考》《果子貍考》《將門金聲——李謙溥父子的傳奇人生》;評論集《當代山西詩歌百讀》《對話:驚蟄山西詩人作品專號》《聲帶的自由》;長篇兒童文學作品《海的奇跡》《國保驚天(三部曲)》《瓊克的大鐘》《飛越滄海的蝴蝶》《風與風琴》《暮棗園的耳語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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