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翻閱《籠子與羽毛》,你很難相信這些照片是自然生成的。不是因為它們過于華麗,也不是因為它們刻意布置——相反,它們的魅力正來源于那種“看似人為卻又充滿生命本能”的矛盾張力。克里斯汀·施內爾(Kristin Schnell)并沒有“擺布”鳥類,她只是創建了一個舞臺,讓鳥兒們自由地選擇何時進入、如何表演。
書中的每一幅圖像都像是一則沒有對白的短劇:一只鸚鵡靠近一面鏡子,凝視自己的倒影;幾根羽毛與鳥籠中的光影交錯成十字;兩只色彩斑斕的鳥兒在一座幾何結構前對峙。沒有攝影師在畫面中現身,但她的控制力無所不在——精準的布景、戲劇性的光線,以及某種近乎默契的節奏。
這種方式顛覆了傳統自然攝影中“捕捉野性瞬間”的邏輯。相較于野外的長焦鏡頭和偽裝帳篷,施內爾更像是一位導演,在黑匣子劇場中靜候靈感入鏡。這種策略,也激發了我們對“觀看的倫理”和“拍攝主體性”的再思考。
施內爾明確指出,這些“籠子”并非牢籠的象征。相反,它們像是意識的容器,是對我們如何構造意義的一種隱喻。在這些幾何感十足的背景中,色彩斑斕的鳥類成了純粹感知的承載體。它們與鏡子、球體、臺階、懸掛的布料互動,而這些道具,看似簡單,實則構成了一個“被觀看”與“自我意識”互為鏡像的場域。
“有時我們以為是在觀察動物,其實它們也在觀察我們。”施內爾在書末尾的對話式文字中表示。這段話幾乎是整本書的核心注腳。
她以極少量的文字,補充了對“鳥類智慧”的理解、對攝影作為媒介的反思、對自然人工界限的質疑。這種留白,讓觀者有充足的空間去延展圖像的意義。
《籠子與羽毛》的設計也是其魅力的一部分。攝影與印刷之間達成了罕見的和諧。畫面以大幅整頁呈現,沒有分頁打斷圖像的流動。啞光紙張強化了照片的柔光質感,封面以極簡圖形象征“籠子”,并無任何標題或文字說明,唯有內頁最后幾頁的一段簡短文字,以對話形式娓娓道來。
這種從圖像出發、以哲思收尾的結構,仿佛也是一次“鳥類觀看體驗”的模擬——你先是驚艷于羽毛的光澤與結構,再逐漸體會到它們在空間中的行為邏輯,最終轉向對人類自身觀看習慣的反思。
施內爾的工作方式極為耗時。她不是靠快門速度,而是靠時間與耐心打磨每一個場景。據她介紹,每一組照片的拍攝周期至少持續兩周:布景、燈光測試、等待鳥類熟悉環境、正式拍攝。她從不驅趕,也從不喂食引誘。鳥類的動作完全自主,而她只是那個記錄時機的人。
這種不控制又深度參與的姿態,令人想到電影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那種“設定情境、等待真實發生”的方法論。攝影在她這里,并非單純再現,而是建立情境、激發行為、喚醒意識的觸發器。
值得一提的是,《籠子與羽毛》幾乎沒有文字。與許多當代攝影書將圖像作為文字的補充不同,施內爾的圖像本身足夠豐富與開放。她不急于解釋,也不試圖引導解讀。這種“圖像第一”的策略,讓這本書既可以是一本視覺日記,也可以是一份哲學文本,抑或是一場無聲的舞臺劇。
對攝影書愛好者而言,這種介于觀念攝影與自然觀察之間的“第三路徑”,無疑是近年罕見的驚喜。
去看這本書吧,它將改變你對鳥類與攝影的看法。
攝影作為觀看的藝術,往往依附于我們對“現實”的設定。而《籠子與羽毛》告訴我們:現實本身可以被重新編排、重構、再演繹。在籠子與羽毛之間,施內爾用她的鏡頭為我們展開了一個哲學的劇場。她邀請的不只是鳥類,還有我們自身作為“觀看者”的身份。
這是一本值得反復閱讀的攝影書,也是一次對攝影媒介本身的深情告白。
Q :《籠子與羽毛》的最初靈感是什么?是否有某個具體的時刻或畫面激發了這個項目?
A:最初的靈感來自一次深刻的情感遭遇。我看到一只鳥——明亮而警覺——被關在一個狹小的籠子里。那一刻既美麗又令人心碎。這個畫面一直留在我心中。它讓我開始反思我們如何對待動物,也反思我們自身那些看不見的牢籠——社會的、情感的,甚至是我們自己設下的。當我開始拍攝鳥類,尤其是虎皮鸚鵡和鸚哥時,我注意到我們往往在它們身上投射許多情感:自由、脆弱、渴望。飛翔的意象與禁錮的現實相并置,成為一種對人類生存狀態極具力量的隱喻。正是這種對比——自由夢想與現實束縛之間的張力——塑造了《籠子與羽毛》的整個視覺語言與情感內核。
Q:你鏡頭下的鳥兒充滿好奇、聰明,甚至有些“表演感”。你是如何捕捉到這些瞬間,又如何在不干擾它們自然行為的前提下拍攝的?
A:這個問題本身就蘊含了答案:如果沒有鳥兒的好奇心,這些圖像根本不會存在。正是好奇心讓攝影的瞬間成為可能。我只是為鳥兒提供一個新的情境——一道光、一件物品、一個空間——但從不強迫它們做任何事情。鳥兒會自發地做出回應,有時甚至帶著玩耍的意味。我只是仔細觀察,給予它們足夠的空間。它們的反應是真實自然的——這正是我認為這些圖像有力量的原因。它們不是被訓練出的表演,而是真實的相遇。這種“表演性”并非來自控制,而是源自彼此之間的信任與開放。
Q:你的視覺語言非常獨特——干凈的線條、鮮明的色彩和幾何式的構圖。你能談談這種風格背后的藝術影響或靈感來源嗎?
A:我的視覺語言深深植根于我對周圍世界的感知方式。我常常以線條的方式看待事物——干凈、有結構,幾乎具有圖形感。這并不是我刻意追求的,而是我的眼睛自然地構建世界的方式。無論是一面墻上的影子、一只鳥籠的輪廓,還是一排建筑窗戶的節奏感,我總是能在日常生活中察覺幾何的存在。色彩的靈感則直接來自我的花園。那是一個充滿強烈視覺感受的地方——綠色、深紅,還有鸚鵡羽毛那令人驚艷的藍色。這些并非“裝飾性”的選擇,來源于我每天真實生活、持續觀察的空間。雖然我也欽佩許多藝術家和攝影師,但對我影響最深的參照其實是經驗性的——是我在眼前世界中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我的風格,是在一種專注的觀看中慢慢成長起來的:對結構的敏感、對色彩的捕捉以及對寂靜的體察。
Q:雖然整本書幾乎沒有文字,但結尾那段簡短的哲理性文字非常私密且深刻。你是如何構思這段文字的?你認為文字在攝影書中應扮演怎樣的角色?
A:乍一看,這些照片可能顯得輕盈、色彩豐富,甚至充滿歡樂。但在這視覺上的柔和之下,隱藏著更深層的信息——它來自籠條與網影投下的陰影,來自我們為動物、也為自己建構的人造世界。
對我而言,最后那段文字非常重要,因為其中的訊息太本質,不容沉默。我始終相信影像有喚起情感與思考的力量,但有時候,語言也是必要的——它能溫柔地引導觀者深入表象之下。那段文字像一把安靜的鑰匙,開啟了原本可能被忽視的意義層次。
Q:你的作品中似乎存在一種內在張力——自由與囚禁,自然與人為之間的對立。這種二元性是你有意傳達的嗎?
A:是的,這種二元性正是我作品的核心——它是我一次又一次回到的主題。自由究竟是什么?自然從哪里開始?人造從哪里介入?或者說,是否恰恰相反?這些問題,我都在影像中不斷追問。我對我們劃定邊界的方式深感興趣:我們何時允許自然順其自然?又在何時用人工系統加以干預?在我的創作中,我盡力維持這種張力——介于天然與構建之間,野性與控制之間——而不試圖將其徹底解決。我認為,正是在這種模糊地帶,才可能展開最真實的對話。
Q:從構想到最終完成,這個項目經歷了多長時間?在創作過程中是否有某些關鍵性的突破或思維上的轉變?
A:這個項目從構想到完成大約歷時三年。在這個過程中,我的思考也經歷了多次轉變——尤其是在“囚禁”與“自由”這兩個主題上。起初它只是一次視覺上的探索,但隨著創作的深入,逐漸演變成一場更具哲思與情感的旅程。時間越久,我越清楚地意識到,這部作品其實也深深映照著我內心的疑問與追尋。
Q:觀眾或讀者對這本書的反應如何?尤其是那些對布景攝影或動物概念攝影并不熟悉的觀眾?
A:對于不太熟悉擺拍或觀念性動物攝影的觀眾而言,他們的反應通常是驚訝但積極的。許多人欣賞作品所帶來的情感沖擊,也愿意接受它所發出的思考邀請——關于自由,關于人與動物之間復雜的關系。這些作品往往為這些主題打開了一種全新的觀看方式。
Q:最后,這個項目是否改變了你對攝影的看法?又或者改變了你對“觀察”本身的理解?
A:在《籠子與羽毛》這組作品中,我賦予“偶然”比以往更重要的角色。我有意識地放棄了對圖像的全面控制,讓影像由光線、風、動作以及鳥兒的行為共同塑造。這種開放的態度改變了我對攝影的看法——從一種完全可控的創作,轉變為我與相機以及眼前發生之事之間的一種對話。同時,它也改變了我對“觀看”的理解:它不再是去“捕捉”某個瞬間,而是去“允許”那個瞬間自然地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