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里、大路旁,我常與貓兒相遇。有只毛發蓬松的黑貓,形神都似悍匪。它夜晚在垃圾桶處輕捷上下,路人乍見黑影起落,頗有幾分駭人。它與小區里一只橘貓是對頭,好幾次,我見到它倆頭靠頭、眼對眼,用貓語互相謾罵。我給它倆取名“大黑”“阿黃”。
我看到的狗,常在牽繩下乖覺地亦步亦趨,甚少遇見它們流浪的同類。嬌貴的狗子在夏天剃去毛發,怪模樣里透著倨傲。自由在小區里出沒的總是貓兒,我也不確定它們一定是無主流浪兒。如果一只貓認定自己應該自由,門與窗都囚禁不了它吧。
貓兒可以把任一領域變成江湖,自己化身絕世高手。它輕來輕去,如煙似霧,只留見首不見尾的貓蹤。
任何一只貓俠客,都可能在江湖中目睹過同伴的血淚。有一次,我與兒子在地下車庫循聲找去,在晦暗的角落里打開手電筒,照亮一張天使般的小小貓面,它的兩條后腿畸形得筆直,貼地拖行。見我們靠近,它便拽著腿躲到一塊瓷磚形成的夾角里。我們回家取了面包與水返回車庫,將食物放在它附近。但任我們一再呼喚,它只是挨著墻壁躲好。第二、第三天,面包與水沒有動過的痕跡,我們再也沒見過這只殘疾小貓。
我還在小吃店對面見過啃食烤串殘渣的小貓。它感受到我的目光,立馬警覺起來,可并沒有躲避,且吃且抬頭看我。這是只兩三個月大的貓崽,已如乞兒般奔波續命。
兒子特別迷貓。那晚,他打電話給我:“又遇見流浪貓了,可不可以帶回家?”去年春天,他和爸爸撿過一只貓崽,但最終沒能養活它。我猶豫一下,讓他問爸爸,得到了否定回答。待我尋過去,見少年蹲在地上,小貓偎在他腳邊。貓的眼角糊滿目眵,皮毛晦暗打結。它似乎認定兒子是可信賴的,挨在他身邊聲聲喚著。
兒子與流浪貓的“糾纏”不止一兩次。每次,那些貓都明確感知到他的善意,湊近來,挨挨蹭蹭,嬌聲呼喚。之前收養的貓崽“黑路”,當時不知為何出現在一片建筑垃圾旁,瘦小丑陋的它主動向散步的父子倆求救。周圍空曠,若是不加理會,這小家伙定會死掉。父子倆帶它回家,它先猛灌一肚子水,吃食時喉嚨里發出貪婪的低哼。無法想象,這貓孩子如何挨到現在。我們給它洗澡驅蟲,購買貓糧、貓砂,又帶到寵物醫院扎針治病。但我某天下班晚歸,打開門,見它躺在客廳地面,身體冰冷。
“黑路”之死讓我知道,每個生命都需要精心照顧,而我們不夠細心,不夠有愛心,時間也不充裕。我無法再次請貓入室,就珍惜偶爾的江湖相逢吧。
夏夜,我和兒子常到河邊散步。有一晚,遠遠看見一只黑白相間的貓躺在瀝青步道上,意態從容。我們好奇地湊近,嘗試撫摸它,它沒有躲避,還用額頭蹭蹭我們的手指。接著,它站起身,用順滑的皮毛貼著我的腳踝繞一圈。
本以為只是偶遇,孰料第二天又見著它。那貓在人工鋪就的石頭上悠然側躺,身邊圍著幾個半大女孩,輪流撫摸它順滑的皮毛。我漸漸摸出規律。河邊時有人趁夜色撒網,或多或少的收獲里,總有一些落入貓口,幾個捕魚男會給它留細細幾尾魚。
這只貓逐漸成為往來行人的寵兒。饒是有許多人投喂,它還是不像家養的貓那般肥肥胖胖,依然修長矯捷,符合俠客形象。即使風雨過后,每次遇見它時,它也總是一身清潔,白的白,黑的黑,絲毫不見狼狽。我喚它的時候,它便起身湊近,柔軟的腰肢一繞,我裸露的皮膚便感受到來自另一個生命的溫暖。它還會翻個身,把柔軟的肚腹朝上對著我們,那是貓身最弱之處,它竟毫不設防。
我與一些路人議論,猜想它之前一定有過主人,不然不會這般親人。它的出現很突然,之后,這一片就成了貓之領土,它用懷柔政策虜獲人心,一躍而成團寵。我偶爾下午散步,總見它在石頭平臺上睡覺。夜晚它出來尋食、與人親近,吃飽后可能去更遠處游玩或尋找女俠。
下雨刮風也難不倒它。這步道要從兩座橋體下穿過,它在橋下遮蔽風雨不成問題。夏日,橋底清涼宜人,白天,大叔們在此下棋,晚上有人在健身器材上運動,還有人用電動車推來簡易卡拉OK器材,一圈人對著手機引吭高歌。我見過貓兒蹲在高處石頭上俯瞰人類自娛自樂,它是否覺得這也是貓疆土的一部分?
有一天,我遇見一位年輕母親帶著兩個孩子給貓喂食,恰好我也帶了貓糧,我們便一起聊起它。她說:“有人想抱它回去,這貓還不愿意。”若是換成我,有吃有喝,有珍貴的自由,我也不愿意被豢養在狹小屋宇中。
可是,我還是擔心。這貓,不一定都能遇見好人好貓。未來某天,我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它了……
好在,直到如今,我每次散步都會看見這位貓俠。若是某天它從江湖消失,我就說服自己,貓之大隱,是隱于某戶人家,不要江湖再見,只要天天有小魚干出現。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