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與近
在獅子山公園遇到一只小蟲(不是“一條”,“條”的動物性太強,以“只”加諸其身,或可增加些主觀能動性),約一寸長,比火柴棍粗,棕紅色,細微的毛。它奮不顧身地向前爬,身子扭曲的幅度很大,擺出寧可累死也要遠離我的姿勢。如果它伸展開身體,筆直的樣子堪稱“美”,但它現(xiàn)在從內(nèi)至外都透著狼狄。那點狼狐攪擾不動天空和大地,白云照樣在天上飄啊飄,底色藍得發(fā)黑。旁邊公路上的泥頭車轟然而過,掀起巨大氣流。深秋不分晝夜地跑到跟前,一腳剎車停下,此時北方已變涼,秋褲與落葉齊飛,南方的樹葉誰也沒有變黃的意思,還執(zhí)著于綠,遮起一片陰涼。它在陰涼處慌忙逃竄,小小的焦灼因為我的注視而放大,爬行的聲音震耳欲聾。
我想都沒想就跳入了它的身體。它就是我,我就是它。爬啊爬,肉皮擦著地皮,感覺有點燙,倒也舒服。目的地是正前方的那塊草坪。作為一個人,我走過去不過十來步,作為一只蟲子,一刻不停地爬也得五六分鐘。高大的草葉微微一晃,世界為之輕搖。
只要進到草叢中,趴在土塊凹處,遠離站在路邊那個龐然大物的“我”,我心就落地。我在土塊旁等待自己的同伴。到齊后,一個跟一個地排成長隊,在樹干上跳舞,樹枝上覓食,世間便是艷陽天。
路邊止住腳步的我和作為蟲子的我經(jīng)此換身,方知都視對方為有害。足球場邊,樹上的果實蕩來蕩去,我剛要加快腳步靠近它,突然被半路出現(xiàn)的蟲子嚇一跳。蟲子也看到了果實,整理行囊,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準(zhǔn)備。但我們相遇了。
我想的是,真惡心,是否可以踩死它。蟲子想的是,今天出門沒看皇歷,碰到人了。要丟性命。跑。
半夜仰望一下星空,想想地球比那些星星還小,離那些星星又那么遠,在宇宙中漫無目的地漂著,該多孤獨。它身上憑空萌發(fā)出來的生命更該抱團取暖,卿卿我我,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以共同驅(qū)散冰冷而漫長的寂寥。誰知它們的爭斗從沒停止過。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居然是一個食物鏈,只有吃掉對方,己方才有機會代代承接,發(fā)展壯大。天敵、仇視,血紅的眼睛,見面即以“消滅”為目的。即使一時半會吃不掉那具尸體,起碼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尸體無法站起來咬你一口。
看吧,海邊騰起的白鷺,鉆進洞里的蛇,河中甩著尾巴倏忽而過的羅非魚,每個動作都是那么平滑柔順,拍出的照片完美無缺,其實縫隙里全揣著一份戒心。這種戒心令彼此不得安寧,睡覺時眼睛閉不嚴(yán)。它們和我們,我們和你們,必須拉開一個距離。如此,才不是二元對立、你死我活以及無休正的征戰(zhàn)。非洲大草原上,牛群安然地吃草,大牛偶爾低頭舔著小牛的腦袋。獅子們臥在幾百米的遠處,無精打采地打瞌睡。如果有一只母獅子站起來,稍微向這邊走幾步,牛群就會騷動起來,準(zhǔn)備迎戰(zhàn)或者逃離。
這個距離具體是多少米,沒法拿著尺子去測量。它們什么時候做出逃走的姿勢,什么時候邁出第一步,什么時候翻蹄亮掌撒丫子狂奔,人類或有考察,牛和獅子族群里肯定沒有傳授這方面的知識,大家全憑直覺。是的,直覺。造物主在每個種群,每個個體中都植入了密碼。現(xiàn)代科學(xué)認(rèn)為各生命體可以通過氣味、空氣的震顫等識別彼此。竊以為這大大窄化了生命的本能。一定有一些我們完全不了解的東西操控著生命體們,令其在彼此合適的距離內(nèi)棲身,井水不犯河水,各忙各的事兒。
造物主不會忽略食物鏈上的任何一個物種,賜予其技能,鍛造其筋骨,明示、暗示它們的著力點,但有些物種還是消失了,尤其人類當(dāng)了老大以后。站在食物鏈的頂端,在滅絕動植物的路途上,人類可真是艱苦卓絕,奮斗不止。他們按自己的需要來劃定距離,雞鴨鵝豬口感好,離我們近點。牛狗馬驢日常生活用得上,再近點。這些統(tǒng)統(tǒng)被授予“人類的好朋友”稱號。飛來飛去的鳥呢,用處不大,遠點。與人為敵的那些豺狼虎豹,再遠點。遠點的含義其實就是生死無所謂,最好是死。你死我安心。
走在大大小小的公園里,紅花綠草能把眼球撐爆,植物的清新味道彌漫于周身。淺水中的幾條魚,枝頭的幾只鳥,倒也能繪出一幅山清水秀和諧圖,仿佛人在畫中游。但總覺缺少點什么。現(xiàn)存的生命類型得有千種萬種吧,你天天能遇到的又有幾種?偶爾爬過的一只蜥蜴都算稀罕物了,一群人圍過來看。人類給它們留的空間非常小,亦即,它們實際與人類拉開的距離越來越大。人造的優(yōu)美環(huán)境和野生物種的生存幾乎是抵觸的。幾十萬元錢鋪成的草坪上不會有打洞的野兔。僥幸存活下來的那些生命,要么被圈在籠子里,要么躲進深山老林。造物主在它們體內(nèi)種下的基因信息已悄悄改變,如今,人類乃現(xiàn)實造物主,以“人”為中心,各族群都需遵循新的距離規(guī)則。誰不準(zhǔn)看到另一個誰,另一個誰可以遇到誰,大家心里都跟明鏡似的。各物種困守其中,只能通過秘密通道找到狹義上的同類以便交配繁衍。
我從那只慌慌張張的蟲子中脫身而出,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似乎掌握了距離技能。我還不能嫻熟地運用,但我內(nèi)心已經(jīng)本能地排斥一一排斥任何不同于我的生命。
多與少
晨燒一壺水,倒進盥洗盆,內(nèi)有棕紅色渣滓,摘下眼鏡湊近看,乃一只被燙碎的蟑螂。有資料稱,若在家里看到一只蟑螂,就意味著有一萬只蟑螂隱于各個角落。又見辟謠資料稱,不會那么多,但肯定會有一到兩個蟑螂群。蟑螂這東西在南方低頭不見抬頭見,會飛會跑會藏匿,生存技能位居前列。若將其踩扁,一大堆細小若蟻的蟑螂迅速從尸體中逃出來,迎風(fēng)而長,不幾天就成為欣欣向榮的中堅力量。一只掩蓋上百只,應(yīng)不夸張。看著水池里飄飄蕩蕩的蟑螂殘渣,遙想挪開某個器具后,一群蟑螂喊著口號向我撲來,那畫面,太驚悚了。
吾非圣賢,卻也愛花愛草愛護動物。客廳一只壁虎在墻上爬,腦袋靈活地左右搖晃,女兒嚇得大喊,快來啊,壁虎。我告訴她,壁虎吃蚊子和其他小蟲,無害。女兒說看著嚇人。我說,我們將它趕到陽臺上,作為家里的寵物好不好。答,好。于是以木棍輕輕敲墻,敲一下,壁虎向前挪一步,如幼時鄉(xiāng)村牧牛。以后數(shù)天,偶爾在陽臺上見之,如遇老友,對它輕呼一聲“嗨”。它不回應(yīng)。若有回應(yīng),不妨請它下來喝一杯。但只有這一個就好,最多兩個。如果是一大群壁虎,比如說一百只吧,密密麻麻地看著我,我一定會頭皮發(fā)麻,腳趾緊緊摳住鞋底!同理,在獅子山公園里遇到一只毛毛蟲,我可以將它想象成我,如果是蠕動的一個群體呢?
別說我葉公好龍,我還算得上樸素的環(huán)保主義者,當(dāng)然不希望動物滅絕,但在我自私狹隘的直覺中,也恐懼任何一種生命泛濫。不管是人類意義上的益蟲或害蟲,“多”就是“毒”。螞蟻、蒼蠅、蚊子,都嚴(yán)重影響過我的生活,我對它們依然無能為力。我力量大,一對一作戰(zhàn)肯定打得過大部分種類。但它們多啊,讓人眼花繚亂。一群鬣狗圍捕一匹角馬,只能追一只,而且要選比較小的那只。瘋狂的腳步濺起一路煙塵,荒野中的獵食者和被獵者都激發(fā)出無窮的潛能。眼看就要追上了,小角馬沖入龐大的馬群,你以為是增加了選擇,其實是攪亂了視線和注意力。一堆鬣狗亂追一通,角馬群如水一樣散開,然后又如水一樣聚攏到一起,毫無損傷。鬣狗們終無所獲,只能懌懌而返。
“多”,是它們胎里帶來的生存技巧。匆匆忙忙地長大,匆匆忙忙地繁殖下一代,匆匆忙忙地死去。此過程中,能多生趕緊多生,什么愛情,什么詩歌,什么風(fēng)花雪月,都不要。繁殖才是核心使命。但它們自己不會搞計劃生育,生存環(huán)境緊縮時,多取最慘烈的方式。我在錦花路的榕樹下見過兩群螞蟻的廝殺,黑壓壓一片,尸骸滿地,非常慘烈,頗似人類的戰(zhàn)爭大片。我沒法上去勸架,估計這會兒誰都不聽勸。我也不知道它們在戰(zhàn)爭之前是否先有論戰(zhàn),強調(diào)自己熱愛和平,強調(diào)對方挑釁在先,等等。此戰(zhàn)爭可視為人類的山寨版,微縮版。人類價值觀中,生命極其珍貴,乃至大于一切。而在宇宙那里,天地不仁,萬物皆芻狗,人類的數(shù)量達到彼時地球的承受上限,戰(zhàn)爭和瘟疫交替而來。讓一部分人類直接變成病毒,掠殺另一部分,即戰(zhàn)爭;讓病毒進入人體,剝奪生命,乃瘟疫。從以前的麻風(fēng)病、天花、鼠疫,到后來的艾滋病、埃博拉、非典、新冠,一個比一個高難。再往遠處看,病毒永遠在路上,將來一定會有更詭異的病毒出現(xiàn),直至造物主按自己的邏輯完成調(diào)整。
想來,這個平衡點并非一成不變,否則造物主只需給出具體標(biāo)準(zhǔn)即可,何必一次次出手。人類(以及各生命體)的數(shù)量應(yīng)該跟彼此間的距離也有干系吧。隨著智慧增加,技術(shù)發(fā)明和使用,對自身本能的挖掘越來越深入,需要不斷測出一個新的距離,達成一份新的默契。原先裝不下幾百人的一塊地方,如今十萬人或也相安無事。他們不擁擠,造物主就不詛咒,不折騰。悸動的平衡點,一頭牽著“遠與近”,一頭牽著“多與少”,偶爾驚醒夢中的我。
一個疑問,若干物種消失的同時,是否有新的物種誕生呢?我說的是誕生,不是發(fā)現(xiàn)。在人類暫時坐穩(wěn)老大位置后,它們還有進化和演變的機會嗎?若沒有,人類的伴侶豈不是越來越少?冥冥中感覺會有。畢竟,造物主只是需要一個總量,這個數(shù)量不能全部算成人類的,也不能全由人類決定。
親與疏
二狗相見,魮牙咧嘴地狂吠。鐵鏈子咔咔作響,兩個主人各自使勁往后拽,它們還是互相撕咬了幾口,狗毛粘在嘴邊,狗食盆子也被撞翻在地。二狗本為母女關(guān)系,小狗長到一歲時被朋友領(lǐng)養(yǎng)抱走,今日特意領(lǐng)回,以為會是骨肉重逢的感人場面,誰料卻是素不相識的同類爭搶食物的你死我活。鳥窩中幾只嘰嘰喳喳的小鳥,閉著眼,鮮嫩的嘴巴一起大張著朝向空中。大鳥叼來食物挨個喂養(yǎng)。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不久即各奔東西。在樹尖兒、樓頂歇息時碰到,誰也不會伸出翅膀打打招呼。由此想到,我成為獅子山公園里的那只蟲子后,下雨時我會跑到哪里去,會有一個溫暖的小窩供我藏身嗎?在窩里,會有另外一只蟲子等我一起吃飯嗎?如果不是,孤零零的我,活著的動力又是什么?
至今我也不敢確認(rèn)除了人之外的生命體是否存在情感交流。它們的情感涼熱、表現(xiàn)方式可以不同于人類。關(guān)鍵是,它們有嗎?
一條大魚被帶到海邊,投入水中,砸起一片浪花。海風(fēng)吹亂了放生者的頭發(fā),大家一起鼓掌。大魚游了幾米就掉頭回來。岸邊人拿一根小棍往水中驅(qū)趕,嘴里說著,去吧去吧。大魚仍不肯走。放生者內(nèi)心感動,認(rèn)為這是大魚不舍,其實那是一條淡水魚,只能在江河中生存,置于齁咸的海水中,如進油鍋,怎么受得了?一頭豬在寺廟前向香客跪拜。香客紛紛拍照,以為神跡。而在豬那里,一頓奔跑后,需要稍息,基本姿勢就是兩只前蹄先曲折,而后后蹄再彎曲。還有流淚的牛,反哺的鳥,等等,這些口口相傳的“萬物有靈”,莫不如說是對萬物的鄙視,若真有靈,難道只能通過這么低微的,若有若無的,靠猜測和臆想才能獲知的方式和人交流嗎?
是的,耳聞目睹不乏類似故事,獅子和老虎和睦相處,蛇和老鼠互相關(guān)照,小狼和老狼開心地打鬧嬉戲,這些個案,這些動物的本能反應(yīng),還算不上人類意義上的情感,掩蓋不了整體的粗疏。殘忍一點說,都是幻覺。
這更像是人類情感在動物身上的投射。他們需要同情和同理心,需要感恩,需要回報,同類給不了這些,他們就到族群之外尋找。人類自身有多少情感,反映到其他生命體上就有多少,甚至更多。各種皮囊包裹下的肉,只不過是拿來說事的道具。當(dāng)我變成獅子山公園里的一只小蟲,奮力前行時,似乎窺探了這個秘密。思考問題和表達情感,太耗費能量了。人類群體中,那么多長于思考,熱愛表達的人,他們真是體力超強。他們把自己的感受譜成曲子,用高音低音唱出來,還不能跑調(diào)。他們走遍山川,尋找靈感,寫成一本又一本“街巷志”,他們在屋子里靜靜地對著電腦,一坐一整天,身上的熱量不斷散發(fā)出去。我一天消耗的卡路里,需要啃咬半個小時的樹葉,怎舍得如此浪費。什么心潮起伏,什么頭腦風(fēng)暴,有多遠滾多遠,我的能量只供自己最基本的存活。
但這仍只是一種表象。另外一種原因也許是大家體內(nèi)被種下的信息里,缺少“溝通”這個元素。或者說,有這個元素,但大家都沒有覺察到。這種潛能需要挖掘,需要激發(fā),像一根草,一棵樹一樣,有一個萌生長大的過程。而有些生命體,還沒來得及感受到這個信息的存在,就已集體滅絕了。
故,人和動物,注定是各自孤獨的,不管有沒有人類的斤斤計較,刻意疏離,大家都要互相躲遠。而且,人類自身又怎樣?早晨在路上看到一輛大貨車把一輛逆行的電動車壓扁了,地下躺著一個人,身上蒙著一塊白布,旁邊一攤血。馬路牙子上一群人在遠遠地張望。騎共享單車的人一腳踩著柏油路,一腳踩著車蹬子,面無表情地歪著頭圍觀。開車的人則一刻都不敢停,繞行而過,后邊還有人在催呢。旁觀者內(nèi)心里蕩起的波瀾,和看到一只耗子被壓死的波瀾有什么不同?病人躺在床上,身上掛滿各種各樣的瓶子,坐在旁邊的人眼巴巴看著親人一口口咽氣,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們感情濃烈,又能做得了什么?彼此依然隔著千山萬水。這一生,不過是相伴走一程,下一程就換人了。和動物陪伴人類又有什么區(qū)別?
下夜班回家,已是凌晨兩點多,嶺南的冬天,無風(fēng)無雨無陰晴。我搞不懂這是什么天氣。腦袋昏昏沉沉,在電梯里見到一只大個的蟑螂,它瑟縮在角落里,沒處躲藏。我也沒處躲。它靜靜地盯著我。蟑螂有眼睛嗎?即使有,也不可能有滴溜亂轉(zhuǎn)的眼珠。若在平時,我一定掏出一張紙將其拍住、捏死,此刻心里滿是柔軟的情緒,無盡的傷感彌漫于整個電梯廂。我甚至想蹲身和它說句話。下了電梯,又遇一只貓,它正趴在樓道里睡覺。見到我,猛然起身,真正的四目相對,誰也不發(fā)一語,但它的眼睛里充滿了光芒。半夜是生命體們追問體內(nèi)信息的最佳時刻,也是靈性漸蘇,和神最接近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什么。
世間那么多的生命體,不是人類刻意躲開它們,而是它們刻意躲開人類。也許是等著將來的某一天,以人類不能理解的方式征服地球,登上王位。漫山遍野都是它們搭出來的窩,仿佛今日人類的高樓大廈。人類反成俎上肉,任人宰割,掛在案板上論斤出售。因為此前沒有和人類的情感互通,它們無需為此負(fù)疚。
現(xiàn)在的它們,只是在積蓄力量,深挖體內(nèi)潛能。
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