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妝

木柜靜靜地站在我母親臥室的墻角，像一位沉默的老人。五十年了，它像親人一樣始終陪伴著母親。這是母親唯一的嫁妝。我以為只有母親會變老，沒想到木柜也變老了。

木柜三尺見方，笨重陳舊，有四只腳，從頂上翻蓋，幾乎容得下一人。深褐色的柜身泛著溫潤的光澤，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一把“鐵將軍”長年累月掛在它身上。鎖，成了權(quán)力的一種昭示，在我家除了母親，誰也打不開。鎖扣很獨特，由三個扁扁的長方形鐵圈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套在一起，雖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卻依舊堅守著那份職責(zé)，牢牢地鎖住柜子，仿佛在守著什么秘密。每次打開，鎖扣嗩螂胱唧地響，掀開蓋子“吱呀”一聲，一股濃濃的樟腦丸氣味混合著陳年木香直往鼻子鉆。母親常說，樟腦丸能防止柜里生蟲長霉。打開蓋子，柜底的底板都已撕開了一條食指寬的裂縫，處處擠滿了滄桑的印記。木柜跟隨著母親一路走來，立下了汗馬功勞，從一身新裝，到加上保護(hù)皮，再從保護(hù)皮剝落到原樣，無怨無悔地陪伴著母親。五十多年了，木柜早已站立不穩(wěn)，像個酒鬼一樣有點搖晃，但它依然挺直腰板，承載著歲月的重量。看著跛腳裂縫的木柜，我們說，扔了吧。母親急得像個小孩一樣趕緊趴在柜子上，堅定地說啥都可以丟，柜子不能丟。拗不過母親，哥哥找人把柜子重新修補了，又刷成了豬肝色，看上去光亮如新，但總感覺少了點什么。柜子修好了，可流逝的歲月卻是無法修補的。看著重新修好的木柜，母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眼里閃著晶瑩的淚光。母親找來一塊漂亮的紅綢布，輕輕蓋住木柜，只露出半截箱底，遠(yuǎn)遠(yuǎn)望去，木柜像個害羞的新娘靜靜地佇立在墻角。閑來無事，母親總喜歡揭開綢布，把木柜擦得一塵不染，還會把里面的東西翻出來，邊整理邊旁若無人地嘮叨：這是老大的第一張獎狀，這是老二織的毛衣，這是老三比賽的獎品，這是大哥買給我的木梳，數(shù)著數(shù)著母親就哽咽了…木柜是母親的念想，也是母親對家深深的眷戀。木柜里儲藏著母親太多太多的回憶，有辛酸，也有快樂。

母親結(jié)婚那個年代，姑娘出嫁時，嫁妝必有一只大木柜。黃道吉日選定后，姑娘的父輩早早地到后山上尋找上好的木材，砍成幾截，晾干，再請手藝好的木匠打制成雙開柜、三抽、桌椅板凳、木柜、洗臉架等嫁妝。嫁妝越多，姑娘的臉面越大。結(jié)婚當(dāng)天，接親隊伍浩浩蕩蕩地抬著這些嫁妝，新娘就在親朋好友的祝福和見證下去開啟新的生活。柜子里一般裝有被褥和姑娘悄悄趕制的布鞋、鞋墊、毛衣之類的東西，還有葵花、糖果、糍粑等果品，滿滿一柜子，預(yù)示著姑娘以后的生活幸福美滿。再用一塊象征吉慶的紅綢布扎成一朵綻放的大紅花捆在木柜上，寓意“兩廂廝守”。蓋子輕輕蓋上，就裝走了新娘未來的期許。從此，那個生她養(yǎng)她的村子，四面翠綠的青山，兒時的伙伴，童年美好的時光一切就成了她壓箱底的故事，順帶捎上媽媽炊煙里的呼喚，再也不輕易捧出來示人。等新娘到了婆家完成結(jié)婚儀式后，親朋好友特別是小孩子就會成群結(jié)隊、你推我攘地來找新娘子討要喜糖。新娘子羞答答地打開柜子把喜糖分發(fā)給大家，你一捧，我一把，軟軟糯糯的喜糖帶著絲絲縷縷的香甜縈繞在屋子上空，大人小孩歡天喜地地沉浸在一片歡樂的海洋里。

父母結(jié)婚五十余年了。那時，母親家里兄弟姊妹眾多，外公是個能人，不僅有一手好廚藝，還是遠(yuǎn)近聞名的老木匠，修房子、打家具、制作壽木，樣樣在行。外公的人緣也特別好，十里八村，哪家有點紅白喜事都喜歡請外公去掌勺，熱熱鬧鬧地弄個十桌八桌的。外公常說：天干三年，餓不死手藝人。在外公的熏陶下，幾個舅舅手藝也相當(dāng)不錯。外公是個熱心腸，這家要做個小板凳，那家要打個小方桌，但凡忙得開外公都是有求必應(yīng)。后來打招呼求做的，拐彎抹角索要的絡(luò)繹不絕。可家里人覺得凡事都要有個節(jié)制，一個勁地?zé)o償幫忙，費時費力不說還耽誤自家的活，家里人覺得虧得慌，外公卻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只要人家瞧得起，打點小東西，又累不死人，就當(dāng)練手藝，所以方圓十里的人都喜歡來找外公做活。那年月，在外公的推推刨刨中，外公一家的日子還算過得殷實，母親和舅舅們心中的許多夢想都是靠外公的手藝活打造出來的。

母親要結(jié)婚，外公特意從后山上的小樹林里挑選了幾棵筆直的杉樹給母親打嫁妝。外公說，杉木堅硬經(jīng)得起歲月，就像過日子一樣要經(jīng)得起打磨。那些日子，外公天天泡在作坊里，一釘一刨親自給母親打木床、釘碗架、做衣柜、制桌椅…刨花卷曲，木屑飛揚，沾滿了他的衣襟，落滿了他的頭發(fā)。聽母親說，那段時日，外公連吃飯都在琢磨柜子的樣式，碗架的高低，半夜醒來常聽見他在院子里比劃尺寸。母親出嫁那天，一套嶄新的嫁妝整整齊齊地擺在作坊里，每一件都傾注著外公的心血，每一鑿都飽含著外公的不舍，每一道木紋里都藏著外公滿滿的父愛。撫摸著自己親手給女兒打制的嫁妝，外公的內(nèi)心波瀾起伏，眼里沁滿了淚水。看著接親隊伍在鞭炮聲中緩緩駛出村口，外公傻傻地站在竹林邊久久不忍離去。

如今，外公早已不在了。搬了幾次家，很多家具搬來搬去，有的搬著搬著就搬丟了，只有這只木柜保留了下來。木柜與母親一直日夜作伴相互廝守。看著陪伴了自己大半輩子的木柜，母親總會自豪地說，木柜是外公親自給她做的。每次去母親的臥室，都能看到這個面露滄桑的木柜。小心翼翼地?fù)崦竟瘢闹胁挥缮鹨还膳鳎嫦Ｍ赣H能如木柜永遠(yuǎn)陪在我們身邊。我常想，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外公是用怎樣的心情，一鑿一鑿地為他女兒打造這份嫁妝的。這不僅僅是一份嫁妝，更是一份深入骨髓的父愛。透過它斑駁陸離的痕跡，我仿佛看到了外公當(dāng)年用他粗糙的雙手一刨一鑿親自為母親打制嫁妝的場景。

小時候，我家算是“半公半農(nóng)”家庭。父親參加抗美援越戰(zhàn)爭退伍后分配到工廠上班，母親是純粹的農(nóng)民。父親每月微薄的工資基本如數(shù)奉交給母親。在那個艱難困苦的年代，父親一個月才幾十塊錢的工資，可在母親眼里，那是全家人的希望。每次接過父親的工資，母親的臉上樂開了花，匆匆跑進(jìn)房間，關(guān)上門，一五一十地認(rèn)真清點數(shù)額，然后打開柜子，用一塊大手絹像疊被子一樣把錢整整齊齊地包好，再用橡皮筋緊緊捆住，輕輕放在柜子最里面一個角落，用衣服遮住，還不放心地用力摁幾下，好像在擔(dān)心它們會偷偷地跑出來一樣。

母親基本沒啥文化，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歪歪扭扭的，但她很崇拜讀書人，從小教育我們，要想走出農(nóng)門，讀書才是唯一出路。那時，父親每月的工資，除了要交我們?nèi)⒚玫臅M、學(xué)雜費，還要管一家人的日常開支，盡管一家人省吃儉用，家里還是捉襟見肘。母親就把后院那一畝三分地種上各種各樣的蔬菜，白菜、蘿卜、香蔥、蒜苗、豆莢、青菜…一茬又一茬，一年四季種得滿滿的。只要一長成熟，她就趕緊摘下來，清洗干凈，整整齊齊地裝在籃子里，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到城里去賣，一毛兩毛，三塊五塊，十元幾十元地積攢在柜子里。看著堆得越來越厚的辛苦錢，母親就像看到了未來的希望，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喜悅。只要聽到“胱螂”“胱唧”的聲響，我們就知道母親又打開柜子了，惹得我們幾姊妹不約而同地圍攏過來，眼巴巴地等著母親拿好吃的。還沒等我們把好吃的放進(jìn)嘴里，只聽“吧嗒”一聲，柜子又鎖上了，鑰匙也順手丟進(jìn)了母親的衣兜里。多年來，木柜一直是母親認(rèn)為最安全可靠的地方，也是母親覺得最溫暖的地方。我最喜歡看母親打開柜子了，里面像神秘的寶庫一樣，一堆堆，一捆捆擺放得整整齊齊。其實里面除了幾件我們出門時像樣的衣物以外，就是一家人的戶口本、土地證、宅基地證、錢糧票據(jù)和各種藥品，還有我們成長的記憶，成績單、小學(xué)獎狀、畢業(yè)證、相片但凡珍視之物，只要覺得值錢的、有用的、好吃的，都被母親統(tǒng)統(tǒng)裝進(jìn)木柜，順帶著也把我們成長的小秘密和那些只能與清風(fēng)明月共傾聽的故事逐一塞進(jìn)了木柜。木柜就像我們家的保管員，讓母親安心，給全家?guī)硐Ｍ?/p>

很小的時候，我們村里還沒有通電，夜幕降臨，父親拿出火柴點亮那盞老式煤油燈，我們?nèi)⒚镁团吭谧郎稀⒐褡由蠈懽鳂I(yè)。柜子被我們每天搬來搬去地做作業(yè)，腳有點跛了，父親就用一小塊鐵皮加固綁著幫它支撐著。每天晚上我們寫作業(yè)時，母親總會端著裝有針線的小笆籮坐在柜子旁，一邊陪著我們寫作業(yè)一邊納鞋底、縫補衣裳，細(xì)細(xì)密密的針角，像是要把母親所有的希望都縫進(jìn)去，昏暗的燈光常常映照著母親消瘦的身影。不管我們做作業(yè)到什么時候，母親總會默默地和青蛙蟬鳴一起陪著我們，直到我們上床睡覺。

印象中，兒時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

記得有一年，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個不停，鋪滿了草地上，樹枝上，將整個小城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下午放了學(xué)，一進(jìn)門，我就飛快地沖向鐵爐子，恨不得把鐵爐子抱在懷里。看著我猴急的樣子，母親跑過來，用雙手捂著我凍得通紅的小臉、小手，心疼地說，趕快烤烤火，暖暖手，明天上學(xué)不會讓你再冷了。我詫異地看著母親，心想，難道明天不會下雪了嗎？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來準(zhǔn)備去上學(xué)，母親把我拉到柜子邊，打開柜子，隨著那“吱吱呀呀”的聲響，母親拿出一對漂亮的紅毛線手套給我戴上，又拿出一條紅毛線圍巾，輕輕給我圍在脖子上，瞬間暖和極了。我興奮地跳起來，問母親：“哪來的手套和圍巾啊？”母親露出疲憊的眼神，睜著紅紅的眼睛反問我：“暖和嗎？”我突然回想起昨晚半夜醒來，迷迷糊糊看見母親在煤油燈下晃動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