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林大名叫林又虎,今年五十九歲,是的社區民警。再有半年多,他就要退休了。但他的接班人,還一直沒定下來。
這天,所領導把他叫到辦公室,指著一個筆直地站在旁邊的年輕民警說:“老林,經過班子會研究,穆洛寒同志給你當徒弟,讓他跟你管片兒。年輕人聰明好學,掌握了你的本事,管起片兒來肯定會得心應手,不負眾望。小穆,我剛才給你介紹過了,你師傅可是咱們局的先進,手里有真本事啊?!?/p>
穆洛寒轉身、立正,“啪”的給老林敬了個禮:“請林師傅多多關照,教我真本事!”老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問道:“大學剛畢業?”穆洛寒說:“畢業半年了,培訓了半年。”老林心里嘆口氣:原來是個雛。在家里還當寶貝呢,怎么會和形形色色的居民們打交道?但班子會決定的事,他不能說啥,就把穆洛寒領回去了。
老林先帶著穆洛寒熟悉社區,介紹情況。穆洛寒倒也謙虛,邊聽邊記。熟悉完社區,老林又帶著穆洛寒來到警務站,介紹了輔警、警務聯絡員,再帶他到居委會,認識那些常有聯系的人,還有那些治保積極分子。穆洛寒的眼神兒開始有些迷糊了。老林不再多說。這是個慢慢熟悉的過程,不急。
第二天早上,班前點名。點完名,穆洛寒站在老林面前打電話:“師傅,你在哪兒呢?”老林不接電話,看著他。穆洛寒很尷尬。一旁的大左開玩笑:“忘了你師傅長啥樣了?我教你個絕招。咱們所最顯老可頭發卻最黑的那個,就是你師傅?!蹦侣搴缓靡馑嫉厣ι︻^發說:“真對不起,我有臉盲癥?!?/p>
臉盲癥?老林心里頓了一下。他還是頭一回聽說有這種病。上網一搜,臉盲癥又稱為“面孔遺忘癥”。該癥狀表現一般分為兩種:患者看不清別人的臉;患者對別人的臉型失去辨認能力。老林略一沉吟,很快就明白了。穆洛寒要當警察,肯定得經過視力測驗,那就不可能看不清別人的臉,只能是第二種,對別人的臉型失去辨認能力。嗨,不就是不記人嘛。這算病嗎?這不算病嗎?老林決定不去計較這件事了。不記人?那是看你想記不想記。你女朋友你不記得?笑話!
但沒想到,真鬧出了笑話。
老林帶著穆洛寒下社區時,有人報警稱:家里丟失了一幅字畫。老林心頭一緊,忙問:“你詳細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報警人就講開了。他叫張建設,并不住在這里,住在這里的是他的媽媽劉秀英。劉秀英今年八十多歲了,身體還算可以,生活能夠自理,買買菜、做做飯、洗洗衣服,這都不是問題,但畢竟歲數大了,不能再干體力活幾。所以,張建設每個星期都請小時工來給她家收拾衛生。半個月前,張建設來探望老媽時,還從柜子頂上拿下那幅字畫來看了看,然后就放回去了。今天上午,他又來探望老媽,結果發現那幅字畫不見了。他問老媽,老媽對此茫然不知。他聽說老林每天都下社區,就在這里等著了。
老林說:“你帶我們到家里去看看吧。”
張建設帶著老林他們進到家里。那幅字畫原本放在柜子頂上靠墻的一側,外面還放著紙箱子。柜子高兩米,就是老林要伸手夠下柜子頂上的畫,都得踞踞腳。柜子頂上積著厚厚的一層灰。穆洛寒搬過一把凳子,踩著上去看了,照了相,下來對老林說,沒啥痕跡。老林問:“那是幅什么畫呀?價值多少錢?”張建設說,那是一幅名家手書的“?!弊郑稚先隽私鸱?。因為老媽最近要過壽了,他才會時常拿下來看看,就想到時候掛出來,讓老媽高興一下。那幅字是他幾年前買的,當時花了五萬多元呢。老林想了想,又問:“最近半個月,誰來過你家?”張建設問過劉秀英,劉秀英說除了那兩個小時工,沒外人來過。
老林正沉吟的時候,穆洛寒問:“那幅字是什么樣的?”張建設用手比劃了一下:“這么寬,這么長?!蹦侣搴畣枺骸榜蚜藛??”張建設點頭說:“裱了?!蹦侣搴朐賳?,老林先插進話來:“你把情況跟所里匯報一下,問他們用不用報給刑警?!蹦侣搴χ鴳聛怼@狭志腿ゲ槟莾蓚€小時工的信息了。
刑警技術隊很快就來到了現場。但現場已被清理過,又過去了十多天,實在取不到痕跡了。重點懷疑對象,就是那兩個小時工。刑警和派出所的人分成兩組,找那兩個人談話。
一個叫陳寶琳。陳寶琳說,那天她是給劉家做小時工去了。是張建設給家政公司打的電話,家政公司給她安排的。她到了以后,問主家要干什么活兒。主家讓她擦地、擦窗、擦柜子,而后就下樓去買菜了。她按主家的交代干起來。結果主家回來的時候,嫌她干得慢,一直嘟嘟濃吶的。她被說煩了,跟主家爭起來。結果,兩個人越吵越兇,最后主家不想給她工錢,她一氣之下報了警,還是派出所民警出現場給她們調解的。
老林一愣:“我怎么不知道這回事兒?”他回所查了報警記錄,確實有這么一條,跟陳寶琳說的毫無二致。他翻看日志,上面記錄著那天他倒休。當天出警的民警,正是大左。他找到大左問情況,大左又跟他詳細描述了一遍。老林問:“她走的時候,帶走了一幅字畫嗎?”大左使勁搖頭。大左很有經驗,調解完他們的糾紛,怕她們再找茬兒鬧起來,特意叮囑兩個人把東西都看一遍,確實只有陳寶琳的工具。
另一位小時工名叫姚玉芬,今年五十多歲了,兒子在外地上大學,她和老公一起打工。她做小時工,老公在景區看停車場。倆人掙得都不多,擠住在停車場邊的簡易房里。姚玉芬做起活兒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從不惜力,也不在時間上較勁,因此很受老顧客的歡迎。張建設那天本來是想找她的,但她那幾天的活兒都定滿了,實在抽不出工夫來,才找的陳寶琳。
陳寶琳跟劉秀英發生了矛盾,活兒就沒干完,劉秀英心里覺得別扭。她又給姚玉芬打電話,兩個人定下了干活兒的時間。那天,姚玉芬來了,給劉家做了兩個多小時的衛生,但她只收了兩個小時的錢。劉秀英很高興,還送給她一包小米。
老林問她:“你給她家擦柜子沒有?”
姚玉芬搖了搖頭:“陳寶琳把柜子都擦過了,我給她家擦的窗戶和地,收拾了桌子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主家還在記恨陳寶琳,我一邊干活兒,她一邊在旁邊嘮叨,聽著真讓人煩心。其實也不是我們的活兒沒干好,也不是主家就怎么怎么樣,有時候就是兩邊對不上眼,為一點不是事的事就吵起來了,傷了和氣。咱這打工的,有時候還真得忍口氣。”老林點頭:“她家柜子上有幅字畫,你看到了嗎?”姚玉芬搖頭:“她說不用擦柜子,我就沒往那邊瞅。她家有好多柜子,那幅字畫放在哪個柜子上?”老林沒再問啥。
刑警又做了許多技術性的工作,但還是沒有線索。陳寶琳和姚玉芬都沒有可疑的交易記錄,看來并沒有賣過字畫。老林很懊惱,臨退休了,轄區又發了案子,沒能給自己的職業生涯畫上完美的句號。但是,他并不死心。他找到幾位治保積極分子,給他們布置了工作。他一直堅信,群眾的眼晴是雪亮的。有些疑點,還要靠群眾去發現。
兩天后,一位治保積極分子悄悄跟他反映,有些鄰居議論說,陳寶琳手腳不太干凈,她做完小時工后,家里會莫名其妙地少東西。老林點點頭,心里有了譜兒。當陳寶琳又給一家做完活兒后,他趕緊讓主家檢查是否丟了東西。主家一查,發現丟了一方名貴的硯臺。老林馬上通知埋伏在小區外面的穆洛寒,讓他截住陳寶琳
老林帶著主家趕到小區外,卻見一個婦女正在和穆洛寒爭吵。老林忙問是咋回事,婦女生氣地說,穆洛寒攔住她就要搜查她攜帶的物品,這不是違法嗎?她當然不讓搜了。老林氣得直翻白眼兒,低聲問穆洛寒:“我讓你截陳寶琳,你截她干嗎?”穆洛寒一臉懵:“她不是陳寶琳嗎?我還沒查清她的身份,她就跟我吵起來了?!崩狭忠豢诶涎獝炘谛目?,險些氣滯。好一會兒,他才緩過氣來,對婦女說明情況,又道了歉,旁邊又有很多居民幫腔,婦女這才算是點了頭,不跟他們計較了。
回到警務站,老林強壓著怒氣,問:“咱倆跟著刑警去問的陳寶琳,看她也看了兩個多小時吧,還沒記住她長啥樣?”穆洛寒愧疚地說:“真沒記住。這個人也是小時工打扮,帶著那些工具,還戴著大口罩,所以她一出來,我就以為她是陳寶琳,攔住了她。師傅,我真沒想到,接到你的通知,居然有個小時工趕在陳寶琳前面出小區啊。”老林居然不知道該怎么反駁了。臉盲癥,真的有這么嚴重嗎?
這次機會,是失去了。
陳寶琳應該是跟在婦女后面的,看到他們截住婦女盤問,肯定會警醒,就是真偷了那方硯臺,也會丟棄,讓他們查無可查。這次機會一失去,就再也難以找到了。陳寶琳又不傻,明知道警察懷疑她了,哪還會再作案?老林甚至覺得,他退休前都別想再逮住陳寶琳了。想到自己名下掛著案子,老林很難受。他想跟所領導去說說穆洛寒臉盲的事了,但猶豫再三,還是沒去。年輕人總有個成長的過程,還是再看看吧。
穆洛寒窩在警務室里,反復查看監控錄像。老林問:“都看了好幾遍了,能看出啥來?”穆洛寒說:“我得記住她。下回再截她,千萬別截錯了人。”老林不覺撇嘴:“還截?她一年半載都不會犯案子了。大活人擱你眼前你都沒記住長啥樣,這連臉都看不清楚你就能記住了?”穆洛寒說:“我記她的動作特征?!崩狭謫枺骸澳憧闯鏊猩短卣髁??”穆洛寒說:“別扭?!崩狭謥砹伺d趣:“哪兒別扭?”穆洛寒說:“師傅,你看…”
穆洛寒把監控錄像倒回去,放了一段,定格。他指著陳寶琳桶里的拖布說:“陳寶琳的拖把很細,這可以理解,她要騎電動車過來,帶的東西越輕便越好。這個小巧的拖把能裝進桶里,往電動車的踏板上一放,很簡潔?!彼址懦鲆欢伪O控錄像,畫面里的姚玉芬卻拿著一根很笨重的拖把:“姚玉芬的這根拖把這么大,把這么粗,她拿著都費勁。她騎電動車,拖把放不進桶里,就要綁車上,多礙事啊?!币τ穹覐臉抢锍鰜?,一手提著大塑料桶,桶里裝著工具,另一只手里拿著拖把。穆洛寒說:“不對勁,這個拖把應該有問題。姚玉芬剛給劉家干完活兒,拖把應該還是濕的,她這么拿著,一邊走一邊滴水,很招人煩。她是個老小時工,一向不這樣?!?/p>
老林說:“拖把大了,干活兒更快呀?!蹦侣搴匀粨u頭:“我看過另外兩段監控,她拿的是細拖把,而且拖把都是放在桶里的。只有這次特殊?!焙鋈?,姚玉芬停下了,放下了桶和拖把,從地上撿起一個什么,安到了拖把的把上,才又繼續往樓外走。穆洛寒一拍腦袋:“我明白了!師傅,咱們快走!”
他們來到了停車場邊的簡易房。姚玉芬正在門外的簡易煤爐上炒菜。見到兩人,她不覺一驚:“兩位警官,有啥事嗎?”穆洛寒點點頭:“有件事情,我們要搞明白?!彼哪抗鈷哌^房前。房前有個鐵架子,晾曬著抹布、玻璃擦、拖把等工具。那把獨特的大拖把也在。穆洛寒戴上手套,拿過拖把,果然看到拖把的一頭有個塑料把手。他把塑料把手卸下來,下面是根不銹鋼管。他往里面瞄了瞄,說:“姚玉芬,我都看到了,這根拖把管里還有宣紙的紙絲呢,你還有什么好說的?”姚玉芬愣了好一會兒。在穆洛寒銳利的目光中,她微微低下頭,小聲問:“我要是揭發了同伙,算立功嗎?”老林說:“算!”
老林和穆洛寒把姚玉芬帶上警車。他趕緊給所領導打了電話,說明情況,所領導就帶人去抓陳寶琳了。車上,姚玉芬交代了作案的整個過程。姚玉芬和陳寶琳聯手,作過十幾起案子,從沒露餡。劉家這個案子,她們也自認為做得滴水不漏。
姚玉芬經常去給劉家干活兒,偶然見到張建設看那幅字畫。她看字上撒著金粉,就感覺應該很貴重。她記住了那位書法家的名字,上網一搜,知道很值錢,就跟陳寶琳籌謀上了。等到張建設給家政公司打電話約活兒時,姚玉芬推了,陳寶琳接了。陳寶琳到劉家后,很快就找到了那幅字畫,趁著家里沒人,把字畫藏到了洗衣機后面。而后發生的爭吵,那是個意外,但也正好讓警察看著她離開,這樣就沒人懷疑是她偷的了。后來劉家又請姚玉芬來干活兒,她在洗涮拖把的時候,就把畫裝進了拖把的把里。因為畫有軸,對著卷裝不進去,還要斜拉著卷,把兩個軸豎起來,那畫就擰巴了。好在宣紙很軟,很有韌性,倒沒撕裂,但皺皺巴巴的,費了些力氣才塞進去。也因為兩個軸在一起太長,塑料把手不能完全鑲進去,下樓時不小心碰到了墻壁,還掉下來一回,她趕緊撿起來安回去了。所以,當穆洛寒說拖把把手的內壁上剮下了紙絲,她相信是真的,也相信穆洛寒看到紙絲了,就認罪了。
所領導傳回消息,陳寶琳被抓獲,字畫也起獲了。
至此,整個案件圓滿告破,還連帶著破了十幾起案件。
老林長舒了一口氣。毫無遺憾地退休,無疑是人生中一件很完美的事。更讓他舒心的是,穆洛寒的能力超出他的預料。雖然穆洛寒有臉盲癥,可他心不盲。臉盲怕什么呢?只要心里亮堂,就能發現蛛絲馬跡,讓壞人無處遁形,社區也會管得越來越好。
再下社區的時候,老林總是把穆洛寒帶在身邊,見到熟悉的居民,就笑呵呵地介紹:“這是我的徒弟穆洛寒。我退休后,就由他接管咱們這片兒…”說這話的時候,他滿臉都透著自豪…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青龍橋派出所民警)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