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郝是我的大學同學。大學四年,周郝被網(wǎng)友騙了好幾次,他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開盒工具,自行反擊詐騙分子。后來,越來越多被騙的人找到他幫忙開盒。這一次,我租房被要求下載APP,也是在周郝的幫助下識破了騙局。
周郝說,工具沒有好壞,壞的是使用工具的人。
三次被騙:拜師進入開盒圈
周郝上大學的時候被騙過兩次錢。
2013年剛上大學的時候,他想兼職掙生活費,在一個兼職群看到“打字員”線上兼職的工作,便加了對方QQ號。
“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是通過掃描的方式,直接將別人寫的文字掃描到電腦當中,但有些人字跡潦草且有錯別字,這樣的文檔沒法直接掃描,所以需要打字員進行肉眼識別。我們的價格是千字30元,可以線上工作,多勞多得。”
工作人員的描述讓周郝有些心動。
“我們會通過快遞的形式,將作者的手寫稿寄給你,但為了保證你能認真完成工作,不損壞手寫稿作品,我們需要收取50元的保證金,在你完成第一份兼職后退還給你。”
為了掙錢,周郝將保證金轉(zhuǎn)到了指定賬戶。對方讓周郝填寫了“兼職人員信息登記表”,留下一句“快遞隨后就到”,便消失不見。
周郝第二次被騙錢是在大四。他的學校邀請一位電視臺主持人辦講座,周郝喜歡的女生恰好是那個主持人的粉絲。講座的觀眾采用“網(wǎng)上抽簽”的形式篩選,周郝和那個女生都落選了。周郝發(fā)現(xiàn)抽簽名額可以轉(zhuǎn)讓,觀眾只需要入場二維碼。在學校的二手交易群里,周郝找到了一個自稱中獎的人,他以100元一個的價格,從對方手里購買了兩個二維碼,保險起見,周郝還留下了對方的電話號碼。
等周郝興沖沖地帶著女生前往會場時,卻發(fā)現(xiàn)二維碼是假的。而對方已經(jīng)電話拉黑、QQ不回,周郝知道自己又被騙了。
這一次周郝選擇了報警,雖然證據(jù)齊全,但因為對方也是本校學生,警察以金額過小為由沒有立案,只是提醒周郝以后多加留意。
畢業(yè)后,周郝成了一名網(wǎng)絡寫手。2018年夏天,周郝在網(wǎng)上接了一個訂單,對方預付了訂金,周郝完成作品發(fā)送后,對方的QQ一直在線,卻不回復他,周郝推測自己遇到了“不想付尾款”的逃單者。
寫手兼職群里的管理員聯(lián)系周郝,通過逃單者的QQ,查到了他的身份證、電話號碼、家庭住址等信息。
“什么也別說,什么也別做,你把這些信息發(fā)給他,他就會認慫了。”管理員將這些信息發(fā)給周郝。
果然,收到消息后,逃單者第一時間回復了周郝,對方道歉說自己工作繁忙沒看到信息,并很快結清了尾款。
拿到錢的那一刻,周郝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開盒”。所謂開盒,就是通過非法手段查詢對方的個人信息。比如,知曉一個人的QQ號,就有機會查詢到QQ號綁定的手機號,實名制手機號又可以查到使用者的身份證號,進而知曉年齡、戶籍地,甚至長相照片。因為查詢的過程像是打開盲盒,所以又被稱為“開盒”。
絕大多數(shù)開盒軟件,都藏匿于添加了特殊程序的外網(wǎng)中,俗稱暗網(wǎng)。向管理員交了一筆“拜師費”之后,周郝加入了開盒群,獲得了初步查詢信息的資格。
通過微信查詢到對方信息,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因為用戶可以更改微信號。而QQ號是不可以更改的,所以通過QQ號來查詢對方信息相對容易一些。
開盒圈里也有自我保護措施。2020年,帶周郝進入開盒圈的那個群管理員,突然找周郝借三千元,聲稱有急用。一個月后對方直言不想還錢,把周郝給刪了。
那段時間,周郝的情緒非常低落,對方大概預料到周郝不敢報警,所以才會肆無忌憚。
當周郝把這一切告訴我,我詢問說:“你不是會開盒嗎?那你能查到他的信息嗎?”
周郝?lián)u了搖頭,“他既然知道怎么查詢別人的信息,自然也知道怎么屏蔽自己的信息。我雖然有他的QQ號和手機號,但他把信息全部都屏蔽了,查不到,只能自認倒霉了。”
以暴制暴:像“俠客”一樣戰(zhàn)斗
開盒第一次派上用場,是周郝給自己維權。他遇到一個照搬自己小說的人,起先他只是質(zhì)問剽竊者:“你抄襲我的作品,還用我的作品領稿費,對得起原作者嗎?”
“你是原作者?呵呵!我怎么不信呢?”對方連續(xù)發(fā)來幾個不屑的表情包。
周郝拿出種種證據(jù),對方依然不肯承認自己剽竊。
“有本事就去告我吧!”對方拉黑了周郝。
那一刻,周郝決定以暴制暴,“我將她的身份證、家庭住址、電話號碼這些信息甩在聊天框,她還是個學生呢!她看到這些信息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說要報警。”
“你這樣騷擾人家,不怕人家女孩子真的報警嗎?”我詢問道。
“不怕!知道為什么嗎?”周郝壓低了聲音,“因為我只是開盒了她的信息,什么也沒有做,報警了也沒有用,結果只是‘未達到立案標準’。再說了,我那是維權!她剽竊我作品謀取稿費,她沒理在先,怎么敢報警?”
“后來呢?”
“后來啊!我讓那個女生把剽竊我的作品都給刪掉,并在網(wǎng)上發(fā)了條道歉申明。如果不這么做的話,我就把她做的事報告給學校,讓學校給她處分!”
“然后她就照做了?”
“是的!因為她知道害怕了!”
周郝跟我強調(diào),剽竊作品賺來的稿費他沒有收,如果收了就容易產(chǎn)生敲詐的嫌疑。
在不主動攻擊他人的前提下,周郝的黑科技用來自我保護,確實有一些用處。
那段時間我準備將一個閑置的房子租出去,為了避開中介費用,我以個人房東身份將房子掛在租房軟件上,沒多久就有人加我。
對方自稱是在北京工作的高管,工作發(fā)展需要在我所在的城市租個工作室,帶著妻子女兒來常住。他可以直接簽訂三年的租房合同,希望我能在房租上予以優(yōu)惠。
租戶說,為了方便公司走賬及開具發(fā)票,他希望我下載他們公司內(nèi)部的APP,在APP上簽訂合同和交付房租。我不完全信任他的說辭,又不愿意輕易放棄優(yōu)質(zhì)租戶,在我拿捏不定的時候,周郝幫了我一把。
他給了我一個網(wǎng)址,讓我以租房合同的名義發(fā)給對方,在誘騙對方打開網(wǎng)址后,很快周郝便將對方的IP地址發(fā)給了我。
“騙子!絕對的騙子!”周郝向我解釋說,“他說他在北京的企業(yè)工作,常駐地也是北京,但IP地址顯示他在云南,他撒謊了。如果是在國內(nèi),打開網(wǎng)址的時間顯示應該是‘北京時間’,也就是俗稱UTC+8,但是這里顯示的時間是UTC+6:30,明顯不在中國。”
直到后來各種反詐案例層出不窮,我在諸多案例中看到“以租房名義誘騙對方下載APP”,我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躲過了一劫。
應對這類情況,開盒軟件反而能幫助受害者。但起初,周郝沒有頻繁使用開盒軟件。
2020年,周郝在一個游戲貼吧里看到一個吐槽帖。帖子由購買游戲裝備的買家發(fā)布,內(nèi)容大致是:買家和賣家在論壇上認識,買家想購買一個游戲裝備,在轉(zhuǎn)賬了數(shù)百元之后,賣家突然失聯(lián)了。
類似的經(jīng)歷勾起了周郝的回憶,周郝加了買家的QQ,確認事情真?zhèn)魏笥懸速u家QQ、聊天記錄和交易截圖等信息。一切和周郝預料的一樣,面對證據(jù),賣家百般抵賴,但當周郝發(fā)送賣家的個人信息后,賣家就慌了。
賣家按照周郝的要求,把錢原路退還,周郝感覺他彌補了曾經(jīng)的遺憾。
意料之外的是,收到退款的買家,還主動給了周郝一個20元的紅包作為感謝費。
這打開了周郝的思路,于是周郝開始混跡于各類社交平臺尋找被騙人,主動聯(lián)系受騙者。周郝愿意接手的,基本上都是詐騙金額在1000元以內(nèi)、愿意提供完整聊天記錄和付款憑證的受騙者。如果追回了,周郝會收取受騙金額的10%至20%作為“辛苦費”;如果沒有追回,周郝就不收錢。
只接詐騙金額小的客戶,是給他自己提供保障,金額達到立案標準可以走報警流程,他不方便參與。提供完整聊天記錄和付款憑證,確保事件的真實性。
他曾遇到過一個中年男人,不愿意提供聊天記錄,后來周郝才知道對方是在網(wǎng)上進行黃色交易,被騙了一筆定金。中年男人恥于報警,又不甘心被騙,通過別人介紹找到了周郝。
“這樣的活我沒接,不懷好心的人,活該被騙!”
告別開盒:虛妄的“私刑勝利”
讓騙子認罰,周郝主要靠嚇。周郝會想方設法加上騙子的QQ,即便對方用微信,周郝也會借口微信不常用,加上對方QQ。
在查詢到對方信息后,周郝會直接說明來意,隨后安撫騙子說,自己只討要這一筆被騙的錢,即便騙子還犯了其他事,他也不會管。
“然后騙子就會乖乖退錢?”
“一半吧!”周郝咂咂嘴,“畢竟做了虧心事,最怕鬼敲門,再說了我也不是漫天提要求,對吧?所以一半的騙子會乖乖退錢,給受騙者賠禮道歉。”
“剩下的呢?”
“剩下的人當中,有一些會惱羞成怒,就好像斷了腿的狗用不斷地吠叫來證明自己還具有威脅性一樣,隨后他們會刪了我。”
“刪了你?那你就失敗了?”
“也不完全是,有些人刪了就沒動靜了,有些人嘴上叫囂不斷,刪了我之后還是會主動找到受騙者把錢退了。受騙者拿了錢后,基本上也會主動支付我辛苦費。”
討債也不全然是成功的。有些騙子毫無底線,即便周郝拿著信息找上門,對方依舊死不承認。除此之外,還有的受騙人是通過口令紅包轉(zhuǎn)賬,因為無法查詢收款人信息,讓追查變得十分麻煩。
疫情過后,周郝找了全職的工作,但他依然沒放棄這份“兼職”。每當畢業(yè)季來臨,小額詐騙案的數(shù)量會小幅度提升。
我提醒周郝別再多管閑事了,雖說周郝沒有利用開盒工具做壞事,但開盒注定是不受法律保護的行為,周郝對此毫不在乎。
2023年9月,我給周郝打電話時,得知周郝在派出所。我一驚,以為他做的事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焦急地趕到派出所,周郝捂著臉上的一塊淤青,向我說明了事情經(jīng)過。
在一個同城寵物交流群里,周郝遇到一個受害者。受害者打算購買一只寵物狗,騙子私聊受害者,表示愿意出售自家寵物狗,并拍攝了寵物狗的視頻,受害者非常滿意,便支付了訂金,結果被對方拉黑。
更令人憤怒的是,拉黑了受害者之后,囂張至極的騙子,還在寵物群里大肆發(fā)送語音嘲諷受害者,對受害者造成了二次傷害。
周郝查詢到了騙子的信息,發(fā)現(xiàn)對方是本市人。以往相隔千里,周郝只能用恐嚇的方式迫使騙子退錢。這一次,周郝打算不收辛苦費也要將騙子繩之以法。
帶著恨意的周郝找到騙子家,那是一個剛成年的高中輟學男生。可能是心虛,騙子推開周郝試圖關門,而周郝眼疾手快頂住了房門,兩個人隨即扭打在了一起,引來鄰居報警。
警察局里,騙子矢口否認周郝的指控,但他在群里的語音成為證據(jù),隨后警察在他手機里找到了轉(zhuǎn)賬記錄,坐實了他的犯罪行為。
錄口供的時候,警察詢問周郝是如何找到騙子的。周郝本想跳過這個話題,但警察一再要求說明清楚,周郝只能借口說:“一個朋友聽出了騙子的聲音,朋友不想惹麻煩,所以不能透露姓名。”
不過警察似乎并不滿意這個答案,一再要求周郝提供朋友的信息,并證明自己“是在朋友的幫助下找到了騙子”,周郝覺得在那一刻,他成了罪犯。
經(jīng)過一段極限拉扯,最終警察認可了周郝的理由,不過我認為警察只是不愿意追究周郝的責任罷了。周郝臉上的淤青隔了半個月才好,而那個騙子被拘留了5天就放出來了。
2023年年底,隨著我國打擊電信詐騙集團有所成效,周郝的生意也少了許多。
2024年夏天,周郝突然發(fā)現(xiàn)開盒軟件無法使用了。在軟件群里,周郝聽說了開盒軟件研發(fā)人員跑路的消息。周郝沒有辦法再開盒查詢別人的信息了。
網(wǎng)絡上不斷涌現(xiàn)新的被騙者,各類交流群里,群主和管理員時不時提醒所有人注意現(xiàn)金交易風險。周郝關了這些軟件,好讓自己不再看到這些煩心的消息。
“你覺得,我這個愿望什么時候才能實現(xiàn)?”周郝問我。
“什么愿望?”
“你知道的,天下無騙。”
我嘆了口氣。
詐騙與人類的貪念相伴相生,注定野火燒不盡。但我也希望,他的愿望能在每一個人心里生根發(fā)芽。
編輯/劉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