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丹丹,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第九次全國青創會代表,安徽省文學院第六、第七屆簽約作家,安徽省優秀青年文藝工作者“551”培養人選。發表小說、散文、詩歌等數百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權威文學選刊轉載或收入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孤城》《別說你愛我》、散文集《應知不染心》《一脈花香》等。有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曾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全國散文原創大賽一等獎、《美文》最受讀者喜愛的中篇散文獎和《小說選刊》最受讀者喜愛的小說家獎等多種文學獎項,現任壽縣文學藝術院院長、壽縣作協主席。
別說你愛我
一
你知道嗎?愛你并不容易,還需要很多勇氣顧曼靠在舒適的真皮座椅上,聽著張學友那帶著特有磁性的聲音在車里深情地漾開。
還記得這歌么,畢業典禮上,我唱的。齊軍邊開車邊扭過臉看著顧曼說道。
畢業典禮?你唱過?倒是不記得了。聽齊軍這么一問,顧曼有些微的尷尬,但她沒說謊,那么久遠的事情,她真的是不記得了。
十八年了。如果不去想,真不知道光陰溜得這么快,轉眼,就要邁入不惑,唉……
你還是喜歡嘆氣。齊軍又扭過臉看了顧曼一眼,顧曼故意轉頭看窗外。車飛速而過,把一排排破舊的民房甩在身后。
見顧曼沒做聲,齊軍也沉默了。半小時后,齊軍推了推因暈車有點迷瞪的顧曼說,到了。
顧曼下車,跟在齊軍身后,走過一個大玻璃轉門,進了金碧輝煌的廳堂,在兩排旗袍美女的鞠躬問候下繼續往前,稀里糊涂地感覺眼前一晃,哦,是登上了全透明的觀景電梯。顧曼盡力地控制自己別哆嗦,但還是不可避免地緊縮了身子往電梯門邊靠。有些恐懼是理智無法控制的,譬如恐高。
電梯停了,齊軍很自然地攬著顧曼走下了電梯,鋪著厚厚地毯的長廊兩側站滿了微笑的女郎,整齊地躬身道,齊總好!
顧曼莫名地趟趄了一下,趁機掙開了齊軍的臂膀,踏著這如同落滿松針的地毯,感到舊夢般沉重。
走廊盡頭穿艷紅旗袍的女郎,輕輕推開一扇朱紅的門,齊軍彎著腰,伸開右手做了個舞會上標準的邀請動作,紳士地示意顧曼先進門。
裝修華麗的包廂,米黃的地毯如深秋的草甸,鋪著紫色絲絨臺布的餐桌上,冷盤已經擺好。顧曼陷在奶白色的靠椅里,雙手隱在臺布那柔軟的波浪里緊緊地攘著衣襟。
來,嘗嘗這個,鱷魚肉,全市只有我一家酒店有。齊軍點了根煙后,手指輕輕觸動轉盤,把一盤被各色蔬菜雕花點綴的肉食轉到了顧曼面前。也不知怎么了,這一餐,顧曼不是掉了筷子就是弄翻了碟子,越是小心就越是出錯,搞得吃餐飯跟上一堂嚴苛老師的課似的讓人緊張。等果盤端上來的時候,顧曼終于像聽到了下課鈴一樣舒了一口氣。
這些年,你怎么過的?齊軍吐了口煙,問道。
沒什么,畢業,工作,結婚,生子,過最尋常的小日子。離開餐桌,顧曼覺得自在了許多。
我找你找得可苦了。唉,你怎么就像是從人間蒸發一樣,所有的同學都說和你沒聯系。幸虧這一次,我動用了秘密武器,才找到你。十八年呀,十八年沒見了齊軍不無感慨道。
顧曼低下頭碰了碰捧在手心的一杯熱茶,默然不語。說什么呢,這十八年,過得慌慌張張,慌張到沒留意,白頭發都從頭頂上冒出來了。接到齊軍約見的電話后,慌亂地翻衣柜,才發現,連一件體面的衣服都沒有。頭發倒是長長了,可惜,野草一般,平時哪有時間打理,由著長,胡亂地挽在腦后,倒也不覺得有不妥。可是,這個模樣,見齊軍,還是讓她感到有點不自在了。
當遠遠見到衣冠楚楚的齊軍站在那輛彪悍的大越野旁等著她的時候,顧曼的不自在簡直成了一種自慚形穢,穿過馬路那短短的十幾米,對她而言簡直比上舞臺走秀都難。
上了車,就被齊軍拉到這么個高級地方,這樣的地方,顧曼只進過一次。那一次,是參加老公外甥女的婚禮。婚宴設在一家比較豪華的酒店,但夾在一大幫親戚朋友中間,倒不至于窘了。今天簡直是個錯誤,早知道齊軍如今發達成了這樣,顧曼說什么也不會見他的。接到他電話的那一刻,她是有片刻恍惚的。當初,兩人在學校,有那么一段時間,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圖書館,一起上晚自修,記得還有一次,去校外辦什么事,突然下了雨,兩人就跑往街心公園躲雨,那是深秋,踩在公園樹林里那厚厚的松針上往涼亭里跑,雖然淋了雨,但心里充滿了莫名的快樂。記憶就在那個雨天戛然而止了,后來呢?怎么會不聯系了?顧曼竟一點兒也想不起了。
齊軍此刻在沙發那端坐著,不停地接著電話。顧曼放下茶杯,端正地挺直了身板坐在沙發的這一端。
謝謝,吳校長客氣了,一點小事,別放心上,以后再約吧。齊軍掛了電話,皺著眉說,一個中學校長,買房子,我幫他拿了個低價,非要請客,我哪有時間。
吳校長?實驗中學的嗎?顧曼一個激靈。
對,怎么?齊軍說著,電話又響,好像很急的樣子,他趕緊起身,示意顧曼一起離開。
到電梯口,齊軍掛了電話,從包里取過一張卡,遞給顧曼說,這超市卡,你拿著給老人孩子買點禮物,多年不見了,算我一點心意。
顧曼推托間,齊軍把她揉進了電梯,說,你自 己打個車走,我這邊有點事,就不送你了,再見。
顧曼倒了兩班公交車才回到家,院門虛掩著,兒子的作業擺在堂屋的木桌上,公公的拐杖橫在門檻上。小寶!顧曼站在院子里探出頭對著門外喚兒子。
爸又跑出去了,小寶去找他了。從屋里傳出一個甕聲甕氣的男聲。
顧曼沒做聲,打了盆水,放在院里的石桌上洗臉。這個小院子坐落在城市的北端,當年是最紅火廠子的家屬區,如今,廠子早死了,就連老廠長,顧曼的公公,也成了不知自己姓甚名誰的老年癡呆癥患者。
曼曼,屋里進蚊子了,點盤蚊香。屋里的男人又發話了。
顧曼響亮地把洗臉水潑在了被太陽烤得發燙的水泥地面上,轉身進屋。屋里一張單人床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白白凈凈的男人,男人一張標準的國字臉上口方鼻直,把顧曼襯得愈顯面黃肌瘦了。
翻身了嗎?顧曼點好蚊香,俯下身子問男人。
翻了,外頭熱吧?看你裙子都汗透了。男人說著,一只手就往顧曼領口鉆。
還好,我去看看小寶找到爺爺沒有。顧曼沒理會那只手,扭身就往外走。
二
顧曼,話我就說到這,你看著辦,現在交房呢,單位負責給你一家四口安排個方便的住處,如果到月底再不交,可就沒人管了。周一一上班,顧曼就被領導叫到辦公室給了這么一通訓話。
顧曼家所在的家屬區如今面臨拆遷,很多人家都簽好協議交房搬走了,可他們家,怎么搬?老人傻了,男人癱了,半大的兒子剛中考完,她一個女人,要上班,要照顧一家老小病殘,連做夢都像按了快進鍵,沒命地在趕,哪還有精力去搬家?再說,也沒閑錢呀。
顧曼默默地從領導辦公室出來。頂著白花花的大太陽,卻還覺得透心寒。小寶的分數才出來,進實驗中學就差一分。小寶是個用功的好孩子,顧曼的人生也就這點值得欣慰的了。可是,中考前一天,顧曼想給孩子加加餐,下班從街頭烤鴨店里捎了半只鴨回來,誰知,夜里孩子就鬧起了肚子。后半夜不停地起夜,第二天早上,孩子頂著蠟黃的臉進了考場,那一場試,他把自己憋得渾身是汗,到最后三十分鐘,實在忍不住提前交了卷子就往廁所跑。想到這,顧曼就想扇自己耳刮子,孩子如果進不了實驗中學,影響今后的升學和就業,那自己這輩子就罪孽深重且毫無希望可言。

回到辦公室,聽大家議論,說領導閨女訂婚了,對象是實驗中學校長家兒子。實驗中學,實驗中學!顧曼一聽到實驗中學幾個字心就活了。
下班后,急吼吼地蹬著車回家,從衣柜里取出頭天見齊軍背的包,包里,那個硬硬的小卡竟值兩千元呢,齊軍出手也真大方,本來顧曼打算再見面就還給他的,可是,現在她改主意了。
下午,顧曼早早到了單位,敲領導辦公室門,半天,門才開,小李踩高蹺似地踏著跟子足有半尺高的鞋子扭著腰走了出來。顧曼側著身子讓她,還是被她滿身的香給熏了個噴嚏,
中午回家商量好了?什么時候搬?顧曼擦著卡,還沒開口,領導就問話了。
秦主任,搬家的事你容我緩緩,你知道我家……
不搬,你來干什么?領導的臉立馬轉陰,聲音隨之冷而遙遠了起來。
聽說琳琳訂婚了,這個,給琳琳,讓她自己去挑雙鞋吧。顧曼上前一步,把卡往桌上一放。
你這是做什么,收起來收起來!領導搖著手說。
顧曼漲紅了臉,木樁般戳在那里,使勁捏著自己的手,說,秦主任,求你幫幫忙,我家
話沒說完,傳來敲門聲,秦主任輕咳一聲,抓起桌上的文件往那卡上一覆,道:進來。
門被來人推開,顧曼只好告辭而去。
下班途中,顧曼一邊騎車一邊懊惱,自己連個話都不會講,現在東西送了,人家還不知道自己的意圖,真是!
媽,爺爺又拉到身上了。一進院子,就見小寶拿著水管子對著地上的一攤衣物狠沖。公公穿著大褲衩踩著水呵呵地傻笑著往大門外跑去。小寶跟著你爺爺!顧曼從兒子手里接過水管說。唉,她嘆了口氣:誰能想到,二十年前,坐在主席臺上對著上千名職工侃侃而談的也是他。人一輩子,多少種活法,彼刻的風光佛照不到此刻的黑暗。
想當初,自己工作不久,就有好心的大姐介紹,把當時高大帥氣的廠長公子帶到了她的面前。公子一眼就相中了當年清秀可人的她。雙方家庭也對彼此滿意,于是婚姻這樁大事就這么順風順水地完成了。第二年,就添了小寶。那段時光是顧曼回想起來最美的一段了。可惜,之后的日子,就像拋物線似的,從頂端一直往下滑落。
噩運的開端是小寶周歲那天,當時有好幾十人聚到家里等著看小寶的“抓周”儀式。顧曼抱著小寶在擺滿筆墨紙硯,算盤,口紅,錢幣,雞蛋等物品,鋪著大紅緞子被面的桌子旁邊,等著老公從銀行下班回來。顧曼老公在銀行保衛處工作,中午十二點接班,那天他說和同事講妥,十一點就提前接班回來,看兒子到底能抓個什么。結果,等到快十二點了,卻等來了他被抓的消息。說是他拿槍傷了行長。他自己說,是擦槍走火。但還是判了傷害罪,進去蹲了兩年班房。愛子心切的婆婆在宣判的當天夜里突發心梗走了。
顧曼拖著一歲的兒子,照顧著因喪妻和圖子之痛的公公,艱難地捱到了老公出獄。這時,她的父親又患了癌癥,父親因為所在企業不景氣,早已買斷工齡,丟了公職的他靠給家私企打工為生。這一生病,已經沒有了醫保的他就背上了沉重的負擔。顧曼倒是有個哥哥,可也是過著捉襟見肘的小日子,兄妹倆湊來湊去也湊不齊給父親手術的費用。顧曼狠狠心,和老公商量,把當初單位集資的那套房子給賣了來救父親的命。余下的錢,給出獄后成了無業游民的老公整點生意做。老公從小養尊處優,人又實誠,倒騰來倒騰去,那點錢不僅沒生錢,反而還蝕了本。后來,還是在他姐夫的建議下,去學了駕駛,開上了出租。當日子漸漸開始好過了些,豈料公公卻患了老年癡呆。這還不算完,最難的是,兩年前,老公又在一次車禍后下肢截癱。好不容易等老公度過了危險期,房子又要拆遷。
齊軍問,這些年,你是怎么過的?就這么過的。
對哦,齊軍!怎么忘了齊軍那天說吳校長要請他吃飯呢,打了個岔沒顧上問,那個吳校長究竟是不是實驗中學的校長。
顧曼想到這,就進屋拿起手機撥齊軍的電話,伴著突突的心跳,耳畔傳來串串忙音。
三
顧曼,快,快,快,出事了!鄰居胖哥大汗淋漓地跑進院子沖顧曼喊。
顧曼心猛地一沉,畧下手機就往外跑。出了巷口,見馬路上圍滿了人,撥開人群,公公和小寶雙雙躺在馬路中央。顧曼身子一軟就癱倒在地。
顧曼!媽!
顧曼睜開眼,齊軍緊張地盯著她的臉,兒子也歪過身大聲呼喊她,周圍人影疊雜,急救車的鳴聲漸近。
對不起!都怪我!我今天太困了,歪在車后座剛睡著,聽見手機響。手機擱在前座椅包里頭,我就讓司機給我遞過來,結果,一眨眼工夫,就…在救護車上齊軍愧疚道。
顧曼一時堵得說不出話來。到了醫院,老人和孩子進了急救室,她按著胸口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上氣不接下氣。
是你打我電話?齊軍辦好手續拿著手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都是我在造孽!顧曼突然掩面大哭起來。
齊軍擁住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待她的哭聲漸止才低聲問,打電話有什么事嗎?
顧曼坐直了身子,從齊軍手中接過紙巾揩了揩臉道,你認識實驗中學的校長嗎?我家小寶考實驗中學差了一分。也不知道小寶和他爺爺怎么樣了,如果弄得腿斷胳膊瘤的耽誤上學可怎么辦?家里都有一個癱子了,他們再不能動,我
家里?怎么了?齊軍見顧曼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忙起身按住她的肩問道。
聽完顧曼簡單把家里情況說完之后,齊軍沉默了。他困獸一般在走廊上來來回回地跛著。急救室門打開了,情況還不錯,老人額頭擦傷,無骨折,孩子前臂骨折,雙腿擦傷。謝天謝地,顧曼長長地舒了口氣。
齊總,我來了,你沒事吧?咦,顧曼?
顧曼回頭,看見一張清瘦的臉,朱遠山!她和對方同樣詫異。
齊軍顧不得多說什么,從皮包里掏出一沓鈔票遞給因闖了禍在一邊瑟瑟發抖的小司機,吩咐道,去辦住院。回過頭,他又對正和顧曼寒暄的遠山說,你聯系一下吳校長,就說我明晚請他吃飯。顧曼,我現在必須得走,讓遠山在醫院陪你,家里需要照顧,我回頭安排一個阿姨過去。今天實在抱歉!
唉!遠山望著齊軍匆匆的背影大嘆了口氣說,我直替你倆惋惜,當初,你倆在學校里郎才女貌的誰不羨慕,怎么一個小小誤會你們倆就都不解釋,弄到最后勞燕分飛,唉!
嗯?被遠山這么一說,顧曼愈加困惑了。自從上次見到齊軍,她心里就在疑惑,因為她的記憶里,關于齊軍的就只有那種朦朧的美好。可是,美好究竟是因何戛然而止的呢?她怎么想都找不到源頭。甚至為了解開這謎團,她還借口盤伏,讓小寶幫她把那個裝著她學生時代很多記憶的舊箱子從閣樓上拾下來。在大太陽底下,她翻著那箱子,箱子里有她的少女時代的書信、獎狀和畢業紀念冊。她抽出畢業那年的日記,翻來翻去,也沒有任何可解惑的信息。只是日記被撕去了一些頁,或許,記憶已被撕毀。現在,聽遠山的口氣,他應該是知情人。只是,兒子和公公都這樣了,她覺得自己再去刺探那遙遠的青春記憶實在是不合適。
顧曼,你哥現在怎樣?嘿嘿,當年,我們還打過一架!遠山見到闊別多年的老同學很容易就陷入了回憶。
我哥?你們怎么會打架的?顧曼聽得一頭霧水。
那年中秋節放假,我和齊軍正好在你們宿舍樓下打乒乓球,突然聽有人喊你名字,我們伸頭一看,那居然還是一個帥哥。我放下球拍上前就問他是誰,找你干嘛。他很警惕,反問我是誰。我還以為他是你那個外校的老鄉呢。聽齊軍說過,你有個老鄉條件不錯,在追你,所以,他一直對你不敢太主動。你知道我跟齊軍是把子,我當時也橫,就出口不遜說,我兄弟的女人也是你這孫子亂叫的?結果,就打了起來。后來,你們宿舍的人說,那是你哥。
可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事呀。顧曼睜圓了雙眼驚愕不已道。
家屬呢?護士的話將顧曼從回憶里拉了出來,她慌忙應道,在呢,在呢!
終于安頓好了這一老一小。VIP病房溫馨舒適,公公歪著頭垂著涎發出斷斷續續的鼾聲。小寶支楞著綁了石膏的手臂也安靜地睡著了。病房里安靜得能聽見輸液管里藥液勻速滴落的聲音。顧曼站在二十五樓的窗口,往下望去。無邊的燈火在黑夜里蔓延,一點燈火就是一戶人家。這么長時間,家里床上躺著的那位,渴了餓了都不怕,邊上就住著二三十年的老鄰居了,不用說也會給端點吃喝過去。只是,洗澡翻身拉撒這些事,外人怎么照應呢。
遠山,勞煩你和這位小兄弟在這里照應著,我得回家一趟,家里頭我不放心。顧曼輕輕走出病房,對在走廊上接電話的遠山說。
顧曼,家里你放心,齊總剛打電話說已經派人過去了,我這就開車送你回去。遠山說著就走到顧曼前面,按了電梯。
車子在鋪滿燈火的街道上駛著,林立的高樓和整齊的綠化帶漸漸被丟在身后,越走路越黑,景也越暗。遠山也放慢了速度,小心地避著路上的坑坑洼洼。顧曼滿腹心事,一路無話,等車七拐八繞地開進了她家巷口時,她才詫異,遠山居然對路這么熟悉,連問都沒問就把車直接開到了她家門口。
顧曼,當初你家條件不差呀,如今怎么還住這鬼地方?遠山下車時不小心被路邊的碎磚頭絆了一個趄,他站穩后忍不住抱怨道。
顧曼顧不得搭腔,快步往家去,推開門,院里屋里燈都大開著,一個看上去和善麻利的中年女人正在院子里像女主人一般忙碌著,顧曼看見院角的大澡盆里堆了老公的衣服,想必他連澡都擦過了。女人見了遠山和顧曼笑著招呼,顧曼一陣不安,止不住連聲道謝。
爸和小寶都沒事吧?我打你電話,你手機丟家里了,急得我顧曼一進屋,老公就伸著頭叨咕。
床頭柜上,擱了一只嶄新的保溫桶。吃過了?顧曼問。
吃了吃了,是這大姐帶的湯,說是鱷魚骨頭湯呢,鮮得很。老公調皮地沖她眨了眨眼睛,孩子一般討好地壓低了聲音說,我還給你留了一口,你也嘗嘗!
顧曼早就嘗過這湯,上次在齊軍的酒店里,上了一道叫“鱷魚的眼淚”的菜肴,一種看上去像豆腐餃子的食物浮在鱷魚骨頭湯里,撈一只咬一口,里面是湯汁,有點苦。當時她還在想,真是鱷魚淚么?
顧曼,這是你老公吧?遠山在院子里和阿姨說了幾句話后也進了里屋,沖顧曼老公伸出了他長長的手臂。你好,我是朱遠山,和顧曼、齊軍是老同學,齊總的車居然碰了你家老頭和兒子,真是對不住,剛才齊總打電話交待我一定替他向你賠罪,他今晚有要事,實在脫不開身,不然一定會登門謝罪的。
顧曼回來了?老廠長和小寶沒事吧?隔壁胖哥穿著渾身是灰的老頭衫走了進來,面帶羞色道,我們今晚搬了,唉,拗也拗不過去,還是走吧!你們要準備準備,聽說這里明天就斷電了。
鄰居走后,顧曼兩口子默默嘆氣,也難怪,整個家屬區,就剩他們兩家了。今晚鄰居再搬走,與他們為伴的就只有這廢墟里的蟲蠅鼠蛇了。
不如,你們也搬吧,我看這大熱天,兄弟躺這里,也不是事,這老房子又熱又潮濕人躺著容易生褥瘡不說,這離顧曼單位也太遠了吧?而且人都搬走了,一個女人來來回回也不安全。遠山說道,我看,就趁今晚也搬了吧,老人小孩都不在,你們倆也好搬,我來叫個搬家公司,東西拾掇拾掇,我還有一套房子空著沒住人,你們就去我那住著,先走再說!
那怎么行!顧曼啜嚅著,這房子可是老爺子的,我們沒法做主。
我看行,搬吧,就聽老哥的。我看這房子風水也不好,這一二十年家里就沒太平過,早搬走,說不定老頭和小寶就不會被撞。曼曼,咱搬吧,老爺子的房子也就是我們的,你跟我這些年也受苦了,搬,就按他們給的條件,得一套房子我們一家人敞敞亮亮地住也就行了。姐那邊,你爾管,我跟他們說。顧曼見老公這么說,雖有猶疑也只得答應了。她也知道,這里終是要搬的,這里就是城市光潔肌膚上的一顆膿瘡,最終,會被清理。只是,她一個婦道人家,沒有能力搬走一個家呀。況且她也怕,無論新舊,這好歹是自己一大家子藏身的地方,可是拆了它,那一筆補償款,還有姑姐一家凱觸著,如今房價這么高,她指望什么再重新安起一個家呢?
四
第二天,搬家拾掇到后半夜的顧曼被電話吵醒,她拿起電話,一骨碌坐起身來,秦主任,對不起,我昨晚搬家睡過頭了哦,好,嗯,謝謝秦主任,您都知道了呀?托你福,沒什么,謝謝你關心!
顧曼喏喏地掛了電話,環顧這個垂著淡綠提花窗簾的新屋,有點疑身夢里的恍惚。秦主任怎么突然態度這么好?居然還說搬家亂,就多休息幾天,連帶照顧家里病人了。就因為那張購物卡么?
顧曼攏了攏頭發,下床。得去醫院,總不能老讓外人在那熬著。打開房門,呦,一股熱浪直撲過來。她扭頭看看,墻上的空調送風口還在上下移動不停地送著涼風。她趕緊抓起遙控器把它關了,這一夜,得費多少度電呀!推對面的門,見老公還在酣睡著,他倒好,不要動彈也不用操心,養得白白胖胖比二十多歲剛認識他那會兒還顯得年幼。
顧曼輕輕帶上門,走進衛生間。樓上的光線好,盥洗池上的大鏡子,照出她黃瘦憔悴的臉。唉,人哪,就是命!她避著鏡子中自己的眼睛,四處打量著這衛生間,這房子得多少租金哪?看上去什么都像是新的,甚至臺子上的洗漱用品都如賓館,一式兩份歸置得好好的。不管了,也許這輩子就是考慮太多才會累成這樣。顧曼帶著幾分憤然,用力地刷著牙。剛洗漱好出來,客廳的防盜門咯察咯察響動了幾下,她的恐慌還沒完全升起來,昨晚一直幫她收拾東西忙到半夜的阿姨推門進來了。
顧曼不習慣像遠山那樣順溜地喊她阿姨,自已也是勞碌人,還不一定有人家過得安逸呢,有什么資格充得像個闊太太似的稱人家“阿姨”,顧曼謙卑地喊她大姐,仿佛自己就是和她一起做工的姐妹。
大姐,你這么早就來了,沒休息好吧?顧曼快步上前接過阿姨手里拎著的保溫桶和一袋重重的菜蔬。
沒事,沒事!朱總在樓下,你要是好了就下去。他說送你去醫院。阿姨滿臉堆笑手腳麻利地把東西拿到廚房擺放好。
顧曼千恩萬謝地出了門。也不用爬樓梯,電梯嗖嗖地就從10樓送到了1樓。剛出玻璃門廳,就聽到車喇叭聲,前面合歡樹下的停車位里,遠山按下車窗沖她揮了揮手。
怎么樣?睡得還好吧?這房子還滿意吧?遠山邊開車邊笑著問。
都好都好,就是,房租顧曼使勁扭著手指,有點吞吞吐吐地說。
哪里要什么房租?你只管住,也許這房子以后就是你的了。遠山哈哈笑道。

那怎么行,我可買不起!顧曼挺直了身子認真地說。
你呀,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你怎么后來弄成這樣了?人就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當初齊軍家是農村的,窮。你是城里姑娘,爸媽哥哥都有工作,你去食堂打的是兩塊錢的菜,我們吃的是五毛的,天壤之別。當初我們班,就三個城里人,你們仨是我們這些農村孩子羨慕嫉妒的對象。遠山說到這里,頓了頓,把車窗開了一條縫,點上一根煙,用力地抽了一口,繼續說,齊軍那時對你真是上心,為了陪你一起吃飯,吃兩塊的菜,他星期天就去工地當小工,晚上回來累得跟狗似的。唉,那次你哥來學校找你,怪我多事,惹得你哥抓住他就盤問,盤問后把他罵得狗血噴頭,讓他獺蛤蟆別想著吃天鵝肉,說你家里都給你相好人了,這次放假他來找你就是帶你回家相親的。齊軍也是有血性的……
遠山后面又說了些什么,顧曼完全聽不見了。她終于把那段失去的記憶找了回來。她想起來了,那次放假,她和同學去城隍廟買彩紙,快畢業了,女生們流行折紙鶴,一千只,用線串在一起,代表恒久不變的愛。那天翻日記,日記本里還掉出幾只彩色的紙鶴來。從城隍廟回來,正好在學校門口遇到哥哥,哥哥神神叨叨地拉著她就往外走,說趕緊回家。當時還嚇得要命,以為家里爸媽別是出什么事了。結果,什么事都沒。倒是幾天后回學校,齊軍好好地就不理她了。平時一到吃飯時間,齊軍就會在食堂門口的大樹底下等她,然后兩人一起去打飯,一起端到食堂外面的小石桌上邊吃邊聊。那天,等到食堂菜都快被人打光了,也沒見齊軍來。總算遇到來打水的遠山,告訴她齊軍都吃好回宿舍了。好像從那以后兩人就沒再說過話。顧曼更是連畢業典禮都沒參加就跟他哥單位的車回家去了。從此,和齊軍便再無交集。
到了醫院,小寶和公公正吃著早飯。邊上那個闖了禍的司機在照顧著。顧曼走過去撫了下兒子的頭發,心疼地問,手可疼?
小寶抬頭燦爛地笑著,不疼,沒事的媽,就是疼,住這里也值了。
顧曼聽得心酸,趕忙背過身,匆促地揩了把臉。
一上午顧曼在病房里陪著公公、兒子,雖然公公她時時需要看著,別亂動弄掉了輸液針頭,但她依然感覺這是她許久沒有體會過的安逸了。忙慣了的人閑不住,她一會起身給小司機倒水,一會又削水果遞來遞去。實在沒事了,她居然拿起一張紙巾慢慢地折了起來。
媽,你還會折千紙鶴呀?
什么千紙鶴,我疊的是鵝。聽小寶這么一說,顧曼才反應過來,一只軟塌塌的紙鶴已經在她手里成了形。她突然害羞似的臉上一熱,忙把紙鶴給揉成了一團。
在醫院照顧他們爺孫倆吃好午飯,顧曼有點坐不住了。她跟小伙子打聽這病房得多少錢一天,一聽她嚇了一跳,天哪,都趕上他們一家四口一個月的伙食費了!她忙跑到護士臺去詢問,他們這種情況,什么時候能出院。護士說,怕什么,反正逮著了有錢人,只管住唄,人同命不同呀,你們走運,撞上有錢人的車了。昨晚在你們前面送來的那個,被個沒牌的車撞倒,車跑了。還是被過路人發現后報警送到醫院的,因為沒人給錢,現在還在急救室外的加床上躺著呢。唉,醫院倒霉,人送來不能不治,但撞那么重,又沒個人來照應,方一再有什么事,到時候找不著肇事司機,他家人還不得逮著醫院告?反正醫院跑不掉。
小護士絮絮叨叨,顧曼心里直想笑,唉,都被撞了還能被她說成是走運。不過也還真是,幸虧遇到了齊軍,對了,齊軍說晚上請吳校長吃飯,顧曼想,這是她自己的事,可不能讓人家花錢。她得回家一趟,家里戶口本里夾著一張存折,上面有她每月從牙縫里摳出來存下的錢,一筆一筆累積著,都快兩萬了呢!這錢就是存給小寶上學的,今天取它一筆,也算用在了刀刃上。
下午五點鐘,毒辣辣的太陽底下,背著一只半新皮包的顧曼微瞇著眼在街道上,她一手緊緊護著包口,一手抓著手機貼近耳朵,喂,齊軍,你在哪呢?唔,你現在方不方便?嗯,好的。
顧曼掛了電話,邁著輕快的步子,哼道,是天意吧,好多話說不出去,就是怕你負擔不起…呵呵,情歌還是老的美,她無比歡快地想。能不開心嗎?糾結懊悔一個月的事,今晚就能解決啦!只要小寶能順利進人實驗中學,將來再苦再累都不算什么,大不了,大不了將來像那位大姐一樣,去做鐘點工。天下父母心,為了孩子,做什么都是值得。
再次走進齊軍這家富麗堂皇的大酒店,顧曼已經沒有第一次進來時的惶恐了。許是包里裝著厚厚鈔票的緣故吧,她把腰挺得直直的,當旗袍美女們躬身問候時,她也報以淡然的微笑。她徑直朝那天齊軍帶她來的包間走,走著走著,突然想到不知跑了半天頭發亂了沒有。哦,拐角就有洗手間,她一直隨身帶著一把小木梳,二十年了。她走進洗手間,對著鏡子,仔細看自己的臉。然后把長發散開,輕輕地梳。她對著鏡子,仿佛看見了二十年前的那個長發披肩的自己,她對著那個她笑了。
齊總這招真狠!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這釘子戶給鏟了,讓人不得不佩服呀!朱總,今晚請這校長算怎么回事?齊總不是都不愛搭理他嗎?
你懂什么,齊總這是在做善事,不過,他做善事也是一石三鳥哇。吳校長的兒媳這不是剛考到報社記者部了么?釘子戶正為兒子差一分不能進實驗中學來求齊總幫忙。齊總就跟吳校長說捐贈一筆錢,算助學基金,資助一些貧困生,那孩子就也算一個。前提是,這事得上報宣傳。
那昨晚,真照釘子戶家隔壁胖子說的那樣,從夾墻上取出那瘋老頭子藏的畫了嗎?
顧曼!朱遠山和撞倒小寶的司機從男洗手間一出門,看見站在門口披頭散發的顧曼,如同見了女鬼一般驚得大呼。
顧曼木著臉拖著步子緩緩走在鋪著厚厚的如落滿松針般松軟地毯的走廊上,不知從哪里傳來張學友的那首歌:是天意吧,讓我愛上你,才又讓你離我而去。去他媽的愛!顧曼罵完,又慶幸地想,幸虧,沒人說出過,你愛我,我愛你…
爺爺的清明酒
叔叔在老家新建了農莊,邀父親回去看看。
清明節前夕,我們回到老家,住進叔叔臨湖而建的農莊。農莊周圍林木環繞,林地外的田疇如織似錦。叔叔指著湖畔的大片土地,對我說,這一片,過去都是我們家的地。我們家的祖墳,就在這片田地里。
叔叔在農莊設宴,邀了不少鄉鄰。開席前,叔叔抱出一只大甕,他把那只看上去像個腌菜壇子的陶甕擺在桌上,將我帶來的兩箱酒全部打開,一瓶接一瓶全部倒進了陶甕里。倒完酒,他大聲宣布:“今天,要好好炸個罍子!”
說著,他又抱起陶甕,往擺成長龍的瓷碗里倒酒,酒潑潑灑灑弄了滿座,眾人嗟嘆:“這酒真香啊!”
叔叔舉起酒碗,示意大家一同舉碗,連從不喝酒的我爸,都端起了碗。我木木地端著自己的水杯站在那里,但被叔叔剜了一眼后,連忙放下水杯,端起了面前的酒碗。“炸掉!\"叔叔一聲令下,自己率先咕咚咕咚喝完了碗中酒。他眼閃淚光,沖大伙兒揚了揚空碗,重重地坐了下來。
我見滿座賓客都干了碗中酒,便也默默地喝完了自己的這一碗。酒氣從腹腔“騰\"地了上來,眼前飄起一片霧氣,耳邊人聲轟轟。
我聽見有人說起我爺爺,“九叔”“九爺”…我爺爺行八,不知為何被人稱作九叔、九爺。我心里的這個疑惑循著酒意脫口而出。
有人解惑,說我爺爺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便善飲。他在獨行十幾里路的途中,喝光了一壇酒,那壇比這甕還大。因他嗜酒且海量,便得了“酒馬虎\"的綽號,輩分小的便稱他“酒叔”“酒爺”,哦,我才知道,原來此“酒\"非彼“九”也。
有人問:“哪里買的酒,這酒芝麻香味純正!”
叔叔說:“俺們家酒壇子帶來的!”
眾人聽了,都夸我,這酒買的好。
“酒壇子”是爺爺對我的昵稱。據說,在我四個月的時候,他就用筷頭蘸酒喂我。我居然不嫌酒辣,津津有味地咂那筷頭。從那時起,爺爺就樂得喚我“酒壇子”。當年,我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向他報喜時,因中風躺在病榻上的爺爺,還口齒不清地對我說:“賺錢了別忘給爺爺買酒,買好酒…”,可惜,爺爺沒能等到我賺錢那天便駕鶴西去了。
“囡囡知道九叔打賭的事?”一位堂伯問。
我搖搖頭。不是說我們家有家規,子孫不得賭博嗎?到現在,我們家人從不參賭,我們家人連張彩票都沒買過,父親退休后,連娛樂性質的麻將都不打。“爺爺賭過什么?”我問。
堂伯說:“九叔跟人賭芝麻能釀酒。”
恍惚間,我看見小時候,爺爺在土灶上焙炒芝麻的情景,在他念念有詞間,沉默的芝麻開始澼里啪啦地在鐵鍋里蹦踏起來,喧鬧的芝麻捎來誘人的香氣,那時候,爺爺會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蹦跳的芝麻轉移到一只竹篾編織的大簸箕里。
誘人的芝麻香仿佛從數十年前的時空遁出,在我身邊升騰起來。我晃晃悠悠地起身,走出座席,走到農莊門外,走到樹林邊,面朝星光下的田野,恭恭敬敬地將一碗酒,舉至眉心之上。爺爺,囡囡給您敬酒了!
蛙聲從田野的腹地傳來,頭頂上,星光閃閃。不知不覺,我走到了爺爺的墓前。二十多年過去了,爺爺的音容笑貌依舊在我腦海里縈繞。我喊了聲:“爺爺,喝酒嘍!”并將一路上灑得只剩半碗的酒倒在了爺爺墳前,酒融在土地里,芝麻香飄在曠野里。
有人說,可惜九爺臨了都不知,這世上有芝麻香味的酒,并非是芝麻所釀。但那有什么關系呢,至少,他嘗過這種人間至味的芝麻香酒,并相信自己終能釀出它。而如今,他的“酒壇子”又親手將這芝麻香酒奉給了他。他沒有輸。
親情號碼
“媽,我手機丟了,這是我借同學手機給你發的短信,我剛用同學的微信添加你好友了,快通過一下。”
“強強,是你嗎?”
我長吁一口氣,飛快回復:“是我,媽”
“兒子,你好嗎?你在上學嗎?”
“我還好!媽,我在上沖刺班,這里紀律特嚴,全封閉管理,不能外出,不準上網,我這是偷偷借同學手機給你發的短信,媽,快點通過好友申請呀!”
看見微信里顯示好友添加同意的提示,我連發了兩個大雕喊媽的表情包后說:“媽,快給我轉2000塊錢,我需要報名和吃飯,我現在一分錢都沒,之前向同學借錢吃飯,現在同學的錢也快花光了,媽,你趕緊轉救命錢吧。\"打完這段話,我又發了一串大哭的表情包。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她都沒有回復。三分二十三秒后,她說話了:“孩子,我很久沒工作了,也沒有錢,不過,你爸剛給我2000塊錢,我正要去買藥,我先給你一半吧。”
緊接著,對話框里出現了一個1000元的轉賬包。
“謝謝媽,你怎么了?\"我飛快地點了收款后問道。
“我病了,想兒子想生病了,病得很重,需要治療、吃藥。”
我看得心里發了毛,正想著要怎么回復,她的信息又來了:“孩子,錢不多,你先用它救救急,不要拿它打游戲,如果可以,你去找份正經的工作,不要再騙人了。”
“媽,你啥意思呀?”
“謝謝你喊我媽媽,但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兒子,我兒子兩年前就不在了。”
“媽!\"我飛快地打出這條消息,可惜,發送時,
對方已不是我的好友。
“對不起,阿姨\"我萬分羞愧地在心里說。她猜得真準,我確實是在打游戲。自從家里發生變故后,我整日不思進取,逃避現實,只想在虛擬的世界里游逛。我沒有說謊,那一刻,我真的身無分文,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
很難想象,如果不是那位明知上當還要轉賬給我的陌生阿姨,我會墜入怎樣的深淵。雖然此刻,我依然感到絕望。
時間已經過去兩年了。這兩年,靠阿姨給我的那1000元,我回到了現實世界。我拼命地邊學習邊打工,尤其是這半年,我夜以繼日地苦讀,希望一次性考研上岸,但是…
我已經在這條小巷里走了幾十遍了。夜深了,我對著巷子里那棟老樓里一個熟悉的窗口,默默地流淚。“爸爸,我辜負您的期望了!”
四年前,我被一所并不理想的大學錄取后,本想復讀再戰的,我爸說服我不要復讀,爭取考進那所心儀大學去讀研。“時間寶貴,不容嗟跎。”他說。而我,終究蹉跎了時光。
“爸,對不起,我沒有考上研究生。今天復試名單出來了,我沒有進入復試,我對不起您,對不起!爸爸,我好想您,您走了兩年多了,我一次都沒有夢見過您,您是對我太失望了么?爸爸,求您,托個夢給我吧,我真的好想見見您!”我靠在巷子里那棵歪脖樹下給爸爸發了一條短信。
發完短信,我還在仰頭看我們家過去的窗口時,手機“叮\"地一聲,顯示“爸爸\"發來了信息!
“沒關系的孩子,誰能永遠春風得意?你會在失敗中成長,并成為最好的自己。爸爸相信你,爸爸也一直在想念你!”——這條來自“爸爸”的信息,讓我瞬間淚目。我立即回復:“估計是您用了我爸爸以前的號碼。謝謝您的回復。謝謝您!”
“沒關系的,加油,明天會更好!”
我擦去眼淚,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窗,便走出小巷,走進了燈火通明的街道。夜很深,但離明天已經很近了,“明天會更好”,是的,明天會更好。我緊緊握著手機,在我的手機里,存著兩個我不會輕易撥打但永遠也不會刪除的親情號碼。
“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好嗎?”在空曠的街頭,我大聲歌唱。
如意
如意的名字源于一枚玉如意。
如意家,祖上也曾闊過。作為壽州孫家的表親,如意聽爺爺說起過,爺爺的爺爺曾闊過的往事。可惜,時間里的變革把那曾經的花團錦簇給揉舊了。如意家過得并不那么如意。尤其是,如意祖輩幾代單傳,傳到這里,居然生出了如意這個女孩兒。
爺爺倒不特別介意如意是女孩兒這件事。他心肝寶貝似的疼她,到哪家吃飯都要捎著她,她打小就跟著爺爺被人家尊貴地讓至上座端坐著。
如意在爺爺的庇護下長大、成人,遇見良人,出嫁。
出嫁前,爺爺揣著一個臟兮兮的舊布囊走進如意的小屋。
不太亮堂的燈光下,如意把爺爺讓到一張油漆斑駁的木頭椅子上坐下。這椅子還是如意剛上學那年,爺爺從單位搬回家的。一起搬回來的,還有一塊大理石板,爺爺讓人把大理石板搭在一張舊方桌上。這一桌一椅成了如意的書桌椅,獨屬于她自己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出生的孩子,有自己的一間小屋,有自己的書桌椅,甚至還有一只琉璃桿的臺燈,如意算幸福的了。
爺爺的手抖抖窣窣地將那個布囊一層層揭開后,攤在掌心里的居然是一截黃色的小東西。
什么呀?爺爺示意如意伸過手來。如意伸手接住它,問道。
它是如意,玉如意。爺爺說。
玉不是白的嗎?如意接過玉如意,懷疑地捏著它,不太珍重地把它在手掌里顛顛,輕飄飄地看了兩眼說。
這是黃龍玉,也叫黃蠟石,在玉里頭,它的硬度低,過去的老人,幾乎不把它當作玉。所以,我們家里以前的那么些好東西,都毀了,只獨獨留下了它。只這一件老東西了,你好好收著,以后去了人家家里,爺爺護不了你的時候,讓它護著你。保你如意。
爺爺的“如意”兩字還沒說完,嗓子就哽住了。
時下正流行鉑金鉆石。夫家買了一套金首飾給如意做訂婚禮物。結婚的時候,如意佩戴的是通靈珠寶的一根鉆石項鏈,她喜歡通靈的那句廣告詞一一為下一代珍藏。
而那個被幾代人傳下來的,黃色的玉或石頭如意,一直未見天日地躲在如意家的抽屜里。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如意的兒子就快讀中學了,小城早已發生了新舊城區的變遷。學校都遷到新城區了,為了兒子,如意打算處理掉老城的房子,選套新城區的學區房,方便兒子就學。
房子選好,買好,裝修好,要搬家的時候,如意去看爺爺。
爺爺已經88歲了,米壽之年的他很硬朗,每天還能喝兩頓酒呢。那天如意去,他非要如意也陪他喝一蠱。如意下午還要去五公里外的新城區新家看著人安裝窗簾,需要開車。她就拒絕了,從出生四個月起,她就被爺爺拿筷頭子蘸酒,培養酒量。這些年,只要回爺爺家吃飯,她就會陪爺爺喝杯酒。那天,她因為怕酒駕,就拒絕了爺爺。
安裝好窗簾的新家,很像家了。如意拍了段小視頻,準備發給爺爺看的。爺爺有手機,有微信。他老人家的微信,主要功能是就和他心愛的重孫子打視頻電話。人老了,心都在后人那里。
如意的小視頻正是發送中,卻被電話打斷了。
姑姑說,快到醫院吧。爺爺突然跌倒了,剛才已經打了120。
那條沒有發送成功的小視頻,如今在如意的微信上已經保留整整兩年了。
爺爺的兩周年忌日,如意佩戴著這枚黃色的玉如意,去履新。她被組織提拔了。
早上出門的時候,如意鼻子一酸。越來越如意的生活,爺爺卻看不到了。
玫瑰之約
自從開了花店,我就開始有點憎惡買花的男人了,尤其是到我店里買玫瑰的老男人。
我有很多年沒有收到過玫瑰了,雖然我有三間花店,但我卻沒有一朵屬于自己的玫瑰。玫瑰象征著愛情,我的花店就叫“玫瑰之約”,玫瑰之約這個店名,是他取的。
那時的他,騎一輛單車,就把我接回了“家”。所謂的家,是一間深陷在逼仄小巷盡頭,沒有窗子只有不足十平方米的一間黑屋子。他租的。
和我一樣,他是鄉下孩子進城。和我不一樣的是,他是大學畢業分配在這個小城,有單位的人。而我,初中畢業后,進城來打工,我笨手笨腳的,什么工都做不久,更惱人的是,我還愛“賣呆”一—類似做白日夢的那種瞎想。并且,只要有點兒閑空,我就想看書。一摸到書,我就會把手里的活兒給忘了。所以,進城幾年,我總在不停地換工作,都是老板找個由頭辭我的。我做過飯店服務員,做過服裝店店員,做過保姆…
遇到他的時候,我在一家花店打工,花店隔壁是書店。一些花花綠綠的雜志,擺在門口,和花店里花花綠綠的花朵一溜沿擺著。我家老板和書店老板,還有隔壁服裝店、鞋店的老板,四個人得空便湊在一起打撲克。我忙完花店的活兒,就蹭到書攤上看書。
我看書的時候,并沒有想到,他在看我。
那天,我在花店里忙活時,進來一位顧客,說要買一朵玫瑰。我告訴他,三塊錢一朵。我從他手中接過十塊錢,剛在柜臺找好零錢,他便把一朵玫瑰遞給我說:送給你!轉身就走了。我一手擦著零錢,一手掐著玫瑰,不知如何是好。
后來的事,就不說了,反正一年以后,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笑嘻嘻地反復看那兩本共花
費十八元換來的紅本本。
多年后,當我在電視上,看到有女孩說:“寧可坐在寶馬車上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車上笑。\"我笑了,不知是笑她傻還是笑我自己傻。
都說如果覺得日子過得快,就說明日子過得好。我的日子,過得好么?
結婚二十年,頭十年里,每一天都打仗似的,忙孩子,忙找錢。后十年,孩子漸漸長大了,我也賺了些錢,有了自己的房子、車子和花店。他也步步高升,成了一個坐在臺上,慷慨陳詞的“長\"了。同時,他的肚腩也長了。他很久不騎單車,也很久沒有到過書店和我的花店了。這幾年,花店生意越發好了,中國的女人,可以把任何節都過成情人節,過情人節就離不開男人送花。所以,不論是2月14日、5月20日、農歷七夕的情人節,還是元宵節、三八節、母親節,甚至五一勞動節和六一兒童節,我店里的生意都要忙到炸。我又在向外擴張的新城區開了兩家店。我整日被鮮花簇擁著,感覺日子過得很快。
哦,又忘了說,我是結婚第二年,開的第一家花店。那時,我剛懷孕,妊娠反應厲害。一天早上,我一到花店就惡心,忍不住在店門口吐了。老板說我故意大清早地惡心她,二話不說就辭了我。
他那時血氣方剛,聽我的哭訴后,也是二話不說,就租下了花店隔壁那家書店的房子。書店越來越不景氣,店主將門面隔成了兩間,一半賣書,一半招租。他過去一直都是那家書店不受歡迎的客人,下班總愛到那里去蹭書看,光看不買,挺招人煩的。也就是在那,他看見了我,并看上了我。因為我也是個貪書的蟲子,光看不買。但我可以替老板義務看攤,所以比他受歡迎。
租下那半間門面,他說,店名就叫“玫瑰之約”吧。玫瑰代表愛情,我們約定要永遠在一起。我含淚點頭。
想到這兒,我眼眶又有點兒發熱了。今天是520,生意這樣忙,我居然還有空“賣呆”,真是本性難移!但也不怪我,是那個騷情的老頭兒令我不
由陷入回憶的。
這老頭兒,來我店里很多次了。每次都東張西望,七問八問的,不知道他要干嘛。剛才,我接到一個訂花電話,讓我包三束玫瑰,分送三處。送花的主兒我認識,他老婆是個清雅的女人,常到我店里買百合。而今天,他送的這三束花,沒有一束是給他老婆的。男人都這樣嗎?我正愁有氣沒處撒,老頭兒倒送上門了。
老頭說:姑娘,我買花。
我譏諷道:買花送美女呀?他居然點點頭, 說,對。
真不要臉!我心想,然后故意指著一桶藍色妖姬說,這花好,貴,女人都喜歡!
老頭抖抖索索地走到藍色妖姬前,俯下身子去瞧那花,瞧了半天,說,就買它,你幫我包裝漂亮些。
我給老頭包好花,告訴他,花錢是520元,520代表“我愛你”。老頭看上去像是有點害羞,他掏出一疊紙幣給我,卻沒接花。說,花給你…
我頓感血往腦門子上涌,這死老頭子,老年斑都把臉皮子給遮滿了,還竟敢給我送花!
幸虧我喜歡“賣呆”,打了個岔,沒來得及沖他說什么難聽話。我聽到老頭兒緩緩地說:麻煩你幫我把花送到北山公墓,我腿腳不便,孩子們因為疫情都沒回來,我想給老伴送束花,讓她在那邊過得安心…
是農歷二月二。“二月二,龍抬頭”,是個好日子,48年前,母親把我生在這個好日子。吾鄉有習俗:正月不理發,二月二,剃龍頭,是為吉祥。我家那口子,跟我結婚二十多年來,從不忘在“二月二\"這一天去理發,但卻不記得要在這一天對我說聲“生日快樂”,更別說買蛋糕、送鮮花和禮物了。剛結婚那會兒,我為此和他鬧過、樞過,甚至還在婆婆面前抱怨過。可婆婆畢竟不是媽,她自然站在她兒子那一頭,說什么,要“忘生\"才好。從此,我不再向婆婆告他的狀。
“兒的生日娘的苦日”,我又想我的老媽媽了。母親四十一歲才生下我,聽說她懷我時,腳腫得穿不了鞋子,頭痛眼花得下不了床。我學醫后推測,母親懷我時可能是患了妊高征,那病危險性很高,嚴重時,會要命的。母親高齡生下我、養大我,把我培養成大學生,讓我在城里安下家,所耗心血,實難估量。我上面有三個哥哥,最小的哥哥也比我大十歲。我十五歲那年,小哥剛剛結婚不久,我積勞成疾的父親便走了。父親“五七\"剛過,小哥小嫂就要求分家,母親含淚收拾了被褥行李,帶我住進了過去做牛棚的披廈間,新蓋的三間磚瓦房歸了小哥家。初中畢業時,老師讓我報考師范,說畢業分配工作就有工資了。可我那時的理想是上大學,當醫生。我把想法對母親說了。母親擦著我的手,說:“那就下狠勁念書,娘賣血都供你!”因為我放棄讀師范而選擇上高中,三個哥哥都不理我,三個嫂子見我就指桑罵槐。母親惱了,站在已經翻修成土基瓦房的屋外,大聲叫罵:“小燕兒不吃你們的,不喝你們的,不用你們的,你們誰也別想拿話來刺她,再讓我聽見誰瞎嘰嘰,我撕爛誰的嘴!\"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母親跟人大聲說過話。
婆婆媽媽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本命年拴紅腰帶,不知是哪輩子傳下來的老古理,今年我可不管它了。也不是我不想管,而是,以往本命年的紅腰帶,都是母親親手縫制的,去年,母親走了。
母親走了快一年,我還沒緩過來。大家都勸我,說母親已過米壽,走得那么安詳,屬老喜喪,節哀吧。話雖這么說,但她走了,快五十的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成了沒媽的孩子—“像根草”。今天
想到這,我的心又脹痛起來,疼我護我的母親不在了,在這世上,我就是個被拋棄的孤兒!母親在世時,我生日,她會給我煮長壽面,包紅包。每年的今天,她都會用過年的春聯紙,疊成一個元寶,笑呵呵地往元寶里塞好錢后遞給我,用她粗糙的手摸摸我的頭,摸摸我的臉…我摸摸臉,抹掉眼淚,起身,到臥室,打開衣柜的抽屜,抽屜里藏著一堆大紅“元寶”,其中有兩個粉紅色的“元寶”,是母親用百元紙鈔疊成的,那是去年“二月二”,她臥病在床時給我的生日紅包。我捧著最后的生日紅包,哽咽著哼唱起來:“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離開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心里平靜些后,我放下紅包,關上了抽屜,打算到小區門口吃碗面,我一個人在家,不想開火。今天“二月二”,他老家“曬網攤\"舉行舞龍燈會,他看燈會去了。想到他正享受著鑼鼓喧天的熱鬧喜慶,不顧過生日的我一個人在冷清的家里,我突然怒火中燒,掏出手機,憤恨地撥通了他的視瀕電話。當他的臉懟在屏幕里,我正要開口埋怨他時,聽見那邊傳來了婆婆的聲音,原來他沒去看舞龍燈,而是回家看老娘了。“有人加你好友吧?”他嘿嘿笑著說:“快同意申請吧!”見我疑惑,他接著說:“趕緊看看微信好友的申請呀!\"我點開微信通訊錄,果然看見一條好友添加信息,“快添加吧!”他說著,掛斷了視頻電話。我剛點同意,新好友便發來了紅包,我更疑惑了。這時,新好友發來視頻邀請,我點開,居然顯出婆婆笑開花的臉,她像打電話似得,把臉緊貼著手機屏幕,大聲說:“燕兒呀,今天是你生日,媽給你發個紅包,你趕緊收下吧!”他拿過電話說:“老娘過年看孫子們發紅包,就偷偷跟我說,等你生日,也給你發一個。這不,為了給你發紅包,我今天特意給老娘買了智能手機送回來,搗鼓了半天,安裝微信,綁定銀行卡,剛又教了她半天,才把這紅包發出去,這紅包可是八十歲的老娘親手發出去的呢!”
我顫著手指點收了紅包,剛說了句“謝謝媽”,便被淚霧蒙住了眼。
Coco小姐
莊川來到悉尼,才知道什么是孤獨。好在還有微信,全世界都可以用的微信。一個寂寞的夜晚,他決定在微信上試試運氣。打開“附近的人”,篩選掉那些看上去俗氣的、妖艷的、輕挑的頭像,他選定了微信名叫Coco,頭像照片是個充滿活力的年輕女孩。
“Hi,我是來自中國的莊川,很高興認識你。”莊川添加了Coco,并很快得到了對方的確認,他飛快地留言。
“Me too.”對方回復得也很快。
那個暮春之夜,莊川坐在街心公園的一棵藍花楹下,望著藍花楹巨大的樹冠上密密的藍色花朵,心頭泛上了些許類似甜蜜的感覺。那感覺,很奇特,仿佛那個叫Coco的女孩,此刻就在他的身旁,與他一起分享這海風,這夜色,這異國浪漫的藍色花朵。
莊川隨手拍了一張藍花楹的圖片,發給了Coco。Coco也發了一張圖片給他,是海景,照片上亮著燈光的海港大橋隱約可見。
“很美。”莊川回復。
“是的,很美。\"Coco應。
莊川埋頭打了一大段字,大意是在這個美好的夜晚,他獨自消耗如此美景,是很浪費的。
Coco回:“可以約女朋友啊。”
莊川說:“女朋友在中國。”
Coco回:“那就視頻通話呀。”
莊川說:“可是,她已嫁給了別人。”
Coco回復了一個很懵的表情加一個很回的表情。
莊川問:“可以看看你嗎?”說完,他居然按了視頻通話鍵。
對方掛斷了。
“為什么?”莊川問。
“不方便,我正在游輪上Party呢。\"Coco回答。
“好吧,等你方便時再聯系。\"莊川說。
莊川不再給Coco發消息,他打開她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沒有設置三天可見、半年可見,可以一直看下去,如果有足夠的耐心。
倒不是莊川多有耐心,而是Coco的朋友圈太豐富了。圖文并茂的朋友圈,幾乎每天都有更新。每天的更新里都會配一張美麗的自拍照,無論與內容相不相干。但往后翻,莊川發現有點蹊蹺,半年多之前,她朋友圈的風格并不是這樣啊。
半年多之前,她并不是每天都發朋友圈,也不太愛發自拍。多是發些孤獨的人影,圖書館的窗,公園里的鴿子以及泡得很膨脹的速食面那些朋友圈顯得有些無厘頭,無厘頭中又透著些幽怨
莊川自己很突兀地笑出聲來了,在中國,他是一個被歷任女朋友們紛紛指責為不懂感情的怪物。但到了悉尼,他就突然變得如此感性了。都學會對月興嘆,對花抒情,甚至能從一個陌生女孩的朋友圈里讀出“幽怨”了。
原來,感性這玩意幾每個人都有,只是,得在人孤獨寂寞的時候才會突顯。莊川想到在中國,他每天忙著加班,與哥們兒聚會,跟領導應酬,陪女朋友的時間幾乎是沒有的,除了,有特別需要的時候。即便是那時候,通常也得等自己應酬完。
現在想,那些感性的女朋友,跟他戀愛時肯定也挺孤獨的。
報應啊,他終于嘗到了孤獨的滋味。過去,他最不齒的感性,如今都對他附體了。
他翻完了Coco的朋友圈,至2013年10月29日。看看表,此刻正好是2018年10月29日零點五分。她的第一條朋友圈,距今,整整5年。莊川一陣心動,這豈不是緣分?
夜很深了,莊川還坐在那棵藍花楹下,花朵落了很多,那花從高高的樹冠上砸下來還是有些力度的,有的砸中了莊川的頭,有的砸中了莊川的手,更多的,落在了他腳下與他坐的長椅上。他把一朵朵藍花楹堆成了一顆心,發給了Coco。
Coco卻沒有再回復了。莊川又在長椅上坐了許久。
夜深了。長椅有些濕漉漉的,落露水了。
莊川起身,朝租住的住所走去。他租住在一位華人老太太家里,老太太很愛聽戲,她和老伴的耳朵又不好,電視聲音開得很大,即便他關上門也覺得很吵。所以,沒有課沒有工作的夜晚,他總喜歡在街上游蕩。
到家了,老太太正在客廳用按摩器給老伴按摩腰背。莊川打了聲招呼,就回房間拿衣服準備洗澡。洗澡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手機,朋友圈里有一條新消息,居然是房東老太太給Coco的點贊。
莊川的心跳加速了,這真是緣分啊,她們居然也認識!
莊川抱著衣服來到老太太身邊,坐在沙發上,也不寒暄,直接切入正題:“阿姨,您也認識Coco?”
老太太從老花鏡下翻了翻眼睛望過來,說:“她以前就住你那屋啊。”
“現在呢?\"莊川急切地問。
“半年前,她就去世了。她爸爸怕她媽受不了,還一直瞞著呢。”
“可是她的微信朋友圈,為什么一直都在更新?”莊川不解。
“她爸爸請她的好朋友,用她手機每天發一條朋友圈,讓她媽媽看了好放心。”
羅珊的書簽
搬家的時候,羅珊從床頭柜與墻的縫隙里撿到一枚書簽,一枚北京香山的紅葉制成的書簽。書簽是她第一次去北京時,在香山腳下買的。
去北京那年,羅珊19歲。作為妥妥的一枚學霸,那年高考,羅珊意外落了榜。她不肯復讀,執意要去北京一一原本,她就有一個燕園夢。燕園無緣的她,去了燕子攝影 一家人像攝影工作室,她表姐燕子開的店。
燕子影樓在香山腳下。
羅珊在燕子攝影作內勤,所謂內勤就是打雜。打雜的羅珊看著被法式珠寶與法國時裝烘托成貴婦的表姐,心里會時不時地漫溢出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兒。表姐真是命運的寵兒,雖然成績平平,但在考場超水平發揮,考進了北外。論起長相,表姐也是相貌平平。倒是羅珊,一直被家里人視為人尖兒,學習好,長得好,聰明又懂事,長輩都預測她將來必有好前程。
可是命運很會作怪。難道天天在這家影樓里給客人端茶倒水,被化妝師呼來喝去,就是她羅珊的好前程?而表姐,嫁了位法國攝影師,就可以養尊處優、錦衣玉食。憑什么命運要厚此薄彼,如此不公呢?
人的煩惱,總是起源于多想。
羅珊的煩惱來自于她對表姐生活的猜測。譬如,她是怎么勾搭上這個法國人的,他們在一起都說些什么,這法國人十嘛不好好待在法國,要跑中國來啊,他在法國有老婆嗎,他有錢嗎,他們怎么還不要孩子…唉,羅珊可是把心都操碎了。但她卻得不到這些問題的答案。得不到的答案,一般可以由出題人自己作答:表姐去酒吧認識的這老外,老外在法國待不下去了唄,他肯定年紀很大了,在法國有老婆,有一堆孩子,而且,沒錢!答案如此,會讓羅珊感到略微舒服些。
可這舒服就像服了止疼藥一樣,藥勁兒過了,煩惱就又來了。
那天,影樓里來了好幾位北影的學生,她們要拍寫真,而且指定只要首席攝影師,也就是羅珊的法國表姐夫拍。北影的女生對化妝師挑剔,對服裝挑剔,嫌棄來嫌棄去,直到她們見到羅珊。羅珊端茶水給她們時,她們眼里發光,紛紛夸贊羅珊的美麗。她們說,羅珊若在北影,肯定第一時間就被選上。選什么?法國表姐夫問。選角兒啊。北影的姑娘們異口同聲道。
羅珊羞怯地低著頭走開了。
但羅珊記著了,周末,她們要在香山試鏡。
到了周末,羅珊說,她頭疼得厲害,想出去買點止疼藥。
其實,她是去了香山。自從八月底來到北京,兩個月過去了,她還從沒有單獨出來逛過呢。她怯生生的,對什么都好奇,又對什么都恐懼,有點喜滋滋地慌張。慌張中,她被絆了一跤。羅珊哪里注意到,這臺階上還坐著一個人呢,那人有雙大長腿,那腿即便屈著,也伸得老長。羅珊就是被這雙大長腿給絆倒的。
“大長腿”趕忙把羅珊拉起來,從他一疊連聲的道兼里,羅珊聽出了他的壽州口音,便用壽州話回了句:“沒事的。”
“你是壽州人?”“大長腿”問。
羅珊抬起眼,望向他,答:“是啊。”
他鄉遇老鄉,不由多聊了幾句。話一聊開,才發現世界如此之小,緣分如此之妙,他們居然是校友!
后來,他們就一起爬香山。下山時,“大長腿”從賣紀念品的小攤上買了兩張紅葉書簽,一枚他夾在了自己的書里,一枚給了羅珊。
羅珊帶了幾本書到北京。回到燕子攝影,她就把紅葉書簽夾在了一本書里。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羅珊早已結婚生子,兒子今年都考上大學了,要不是她新近遷新居,她早已忘記了這枚書簽,以及憑著這枚書簽牽扯出來的諸多往事。
原來,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宿命,回想當年對表姐的那份嫉妒,現在感到很羞愧。表姐如今已經在法國當了外婆。羅珊每天都在微信朋友圈里給曬幸福的表姐點贊。她再也不嫉妒表姐了,自己幸福的人,就想不起要嫉妒別人了。
羅珊收起紅葉書簽,她的嘴角浮起不輕易可見的笑渦,當年的長腿歐巴如今已經成了謝頂腆腹的中年大叔。
不過,日子安安穩穩的,不錯不亂就好。就像這枚書簽,過了這么久,即便想不起,瞧不見,卻依舊存放在羅珊的空間里。
是自己的,就會一直在的。不止羅珊的,你的,我的,他的,所有的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