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電影《想飛的女孩》開機。不到十個月后,導(dǎo)演文晏收到了入圍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的郵件。相比演員們超級興奮的心情,文晏只在自己常規(guī)的狀態(tài)里高興了一下,然后繼續(xù)馬不停蹄地做后期,定剪、聲音、音樂、調(diào)色、特效\"給柏林送片的時候是比較粗糙的版本,入圍后突然意識到必須要把片子全部完成,壓力就來了。\"電影節(jié)的首映大廳通常有一千五到兩千人不等,每個人都豎起耳朵,盯著大銀幕上的每一點細節(jié),視聽語言、主題、敘事都不容有失。每次坐在大廳里,文晏都會擔(dān)心哪里出了問題,哪里做得不完美。
2018年,跟《嘉年華》有關(guān)的工作和宣傳都陸續(xù)結(jié)束,文晏開始構(gòu)思下一部新作。正好那時候朋友跟她聊起重慶朝天門批發(fā)市場。批發(fā)市場是九十年代中國很多城市最熱鬧、最有人氣也最時髦的地方,“他們是最早‘下海’做生意的一批人。從視覺上,我們從一個以藍色、灰色、綠色制服為主基調(diào)的時代變成了穿著喇叭褲、燙著大波浪、踩著高跟鞋的時代,很夸張,很時髦。”
人人都愛\"魔都”重慶,那是個光景莫測的世界。文晏被\"批發(fā)市場\"這個場景勾起了好奇心,于是跑到重慶,讓朋友給她介紹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也采訪了很多在朝天門做過生意的人,這些人往往以家庭為單位,比如夫妻倆一起做生意,或者兄弟姐妹合伙,逐漸形成了一個多樣化的、特有的社會形態(tài)。那時的人為了搶到最好的一批貨,什么都能豁出去。先是跑到廣州進貨,然后扛著幾個大麻袋,在夏天四十度的綠皮車廂里坐上十幾個小時回來;早上四點,批發(fā)市場開業(yè),他們?nèi)c就得起來上班。“做這樣辛苦的生意,他們的孩子是怎么成長的?沒有大人的關(guān)照,他們從小的生活就跟普通孩子不一樣。由于大多是獨生子女,他們很孤獨,最親的往往就是表姐妹。”于是孤獨孩子們的成長故事漸漸走到了文晏想講述的故事臺前,他們的父母、上一代人的經(jīng)歷逐漸退后成了背景。這也構(gòu)成了《想飛的女孩》的兩條時間線。
第一條時間線是當下,在影視城當武替的表姐方笛,自己的日子過得不易,又遇到了突然找來的老家表妹田恬,方笛不想跟這個妹妹有過多瓜葛,而這個剛從毒販手里逃出來的妹妹也難講明自己的困境和來意;另一條時間線是九十年代做服裝生意的重慶一家人,弟弟染了毒癮,姐姐拉扯著全家老小,沖突亂架不斷,那便是年幼的方笛和田恬長大的地方。一個家庭的兩代人,上一代的姐弟走向分崩,這一代的姐妹走向和解,文晏想表現(xiàn)兩代人對血緣關(guān)系不同的認知。
《嘉年華》和《想飛的女孩》都在犯罪題材里呈現(xiàn)了發(fā)生在兩個女孩身上的故事以及她們的選擇,文晏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并非有意為之,這樣的承接性自然出現(xiàn)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我一向關(guān)注女性的成長境遇,以及我們?nèi)绾蚊鎸θ松睦Ь常冶贿@些東西驅(qū)使著創(chuàng)作,無論寫什么都會帶入其中。\"
鋼絲在方笛身上是可見的,在田恬身上是不可見的,它隱喻著女性今天仍然面臨的挑戰(zhàn)。我們希望擺脫束縛我們的鋼絲,但同時我們又依賴鋼絲來獲得安全感。我們與家庭、社會、記憶和歷史的關(guān)系也是如此。
重慶是一個很魔幻的地方,但它是生活中的魔幻,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城市;影視片場是一個人造的魔幻世界,而且這里的人也挺奇怪的,我們工作的方式跟很多人不一樣,拍起戲來沒日沒夜的,在片場大呼小叫的,為了一點動靜導(dǎo)演會發(fā)火,因為一個穿幫全組人就\"炸\"了,別人都會覺得你們什么情況,但做電影的人就特別自我陶醉。我覺得既然大家都認為電影人沒什么用處,那我就讓壞人進入到這個電影的世界中來,讓他們吃點苦頭。
我在查資料的時候發(fā)現(xiàn)販毒集團很愛用對講機,當時我就覺得怎么跟我們拍電影的一樣?他們是因為不能在手機上留痕跡,那對講機就會串臺;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他們也會幾個大男人擠一間屋子,因為怕萬一有誰出去跟人接頭或者泄密就完蛋了。所以這些是真實的東西,但自然地成了喜劇。其實我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特別為田恬的命運悲傷,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需要幫助,但我們幫不到,有種無力感,那就干脆在我們的電影里做一點事,也消解一點點這個故事的悲傷。
我覺得紅色是血的顏色,它既代表著生命,是一團火,是熱愛,也代表著危險。所以它是最極致的一種顏色,我覺得符合田恬的人生。她在那樣一個混亂的家庭里長大,缺愛,沒有安全感,所以在青春期陷入到跟男孩子的情感里,成了未婚媽媽,后來又被毒販綁架方笛基本上是藍色的色調(diào),我想讓她們有一些反差。最終方笛穿上了這件紅色的衣服,等于從那一刻開始,她把妹妹帶在了身上,她起飛,也是帶著妹妹一起飛。
兩個女孩生長在那樣一個特殊的家庭里,可能導(dǎo)致她們在跟別人相處的時候,體現(xiàn)出原生家庭帶來的一些問題。片子里有一幕回憶是在大橋下,田恬問方笛,你男朋友呢?方笛說分了,不分不好意思張口借錢。田恬很理解地握住了姐姐的手,兩個人都無言。其實就是在說,她的生活窘境給她交男友帶來了巨大的障礙,她不想交了男朋友就管人家要錢,她有自尊,也想獨立,如果是因為要給家里還債被迫去借錢,那她情愿說分手。雖然很難,還是抓著尊嚴,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要承擔(dān)這樣的東西,是超出我的想象的。但是在那個時代,那樣的家庭真的給太多女孩造成了這樣的困境。她們無法單純地去戀愛。
那是一個重場戲,從橋到水面有十幾米,所以我們當時做了非常多的準備工作,各種預(yù)案,三臺攝影機同時拍攝,以便在最短的時間里拍到足夠的素材,減少演員的拍攝時間。當時是三月份,氣溫已經(jīng)不低了,但水還很冷,我們擔(dān)心文淇沒辦法真的下水,但這場戲又必須確實地看到人沒入到水中。但文淇非常優(yōu)秀,打破了我們的每一個擔(dān)心,開始我們怕她太冷,就想說拍一條就停一下,但這樣會影響表演的連續(xù)性,文淇知道后就說她可以連著來,所以最后用在片子里的那個長鏡頭,我們就是連著拍的。監(jiān)視器前面,我們所有人的眼淚都出來了。但替身工作本身就是劇組里最艱苦的一個工種,他們的真實情況比影片中呈現(xiàn)的還要艱辛。
我喜歡拍門里門外的戲,我每部電影都有在門口的戲,因為我覺得打開一扇門和關(guān)上一扇門其實就是人和人的情感關(guān)系,所以總是會下意識地寫一場門口的戲。而且我覺得周游能演出那種瘋狂的感覺,如果只是溫吞吞地要錢,那這場戲就沒法看了,恰恰就要隔著門,讓那種危險滲透進去。
我覺得最好看的電影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像六十年代法國新浪潮的電影,特別貼近平常人,特別生動,你始終覺得他們的電影很年輕,哪怕今天去看戈達爾、特呂弗,還是會覺得充滿了青春的朝氣、對世界新鮮的理解。像七十年代,我喜歡美國導(dǎo)演羅伯特·奧特曼,他把那個年代的瘋狂和叛逆拍得特別多彩。
我覺得這很自然,時代在進步,但其實仍然可以區(qū)分出來。我覺得最偉大的電影不會這樣,因為電影拍的是人,你把每一個角色當成一個純粹的人去寫,就不會犯特別大的錯誤。時代的局限性不是問題,你無法拿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人跟我們當今的人來比。我相信最偉大的創(chuàng)作者永遠是那個時代里最先進、最進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