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7月,各高校陸續放暑假,師生們也迎來一段休息時間,可南京藝術學院教師、一級演員單雯7月和8月的行程卻排得滿滿當當。7月初,到廣州粵劇院為年輕演員提供藝術指導;7月中旬,參與國家藝術基金于上海大學舉辦的培訓項目,與參訓學員對談交流;8月中旬,《重逢〈牡丹亭〉》回歸上海大劇院,她和搭檔為觀眾奉上一段精美的傳奇愛情故事。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10歲學藝,此后歷經20年打磨、精進,憑借昆曲《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一角,單雯榮膺第29屆中國戲劇梅花獎榜首。
一招一式、一顰一笑、一腔一調,從藝多年,主攻昆曲閨門旦行當(旦行的分支,區別于正旦、花旦等行當,即未出閣的少女)的單雯還塑造了眾多角色,《1699·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南柯夢》中的瑤芳公主、《紅樓夢》中的林黛玉、《玉簪記》中的陳妙常、《浮生六記》中的蕓娘……這些女性或深情、或溫婉、或剛烈,她們跟著單雯的聲腔、身段、眼神,款步走向舞臺、走進觀眾,從一段段優美的文字變成一個個栩栩如生、有血有肉的“人”。
16歲,我們在舞臺相遇
1989年,單雯生于戲曲世家,家里幾代人活躍在戲曲舞臺上,京、昆皆有,小時候她就看到專攻武生的父親每天練三遍功,風雨無阻。
1998年,江蘇省戲劇學校昆劇科招生。次年,單雯作為插班生進入戲校學習。她入校晚,年齡又小,在同學中顯得并不出眾。在戲校,“四功五法”(四功:唱、念、做、打,五法:手、眼、身、法、步)樣樣懈怠不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她還著重在唱腔、念白、表演等方面下功夫。
想學真本事,沒有任何捷徑,戲校同學有的練功時把腿都摔斷了,其他同學吃的苦她都看在眼里。或許是受家庭影響,單雯自認在戲曲方面“比較開竅”,能找到自己的發光點,樂在其中。
在她家里,有一個不太能確認的八卦——她進戲校一兩年,有一天回家,媽媽問:起早貪黑練功苦嗎?她說:不苦,就是心苦。對此,她一直存疑,也沒有什么印象,但媽媽一口咬定她當時就是這么說的。
班里排演折子戲,單雯慢慢演起女主角,她邊學邊練,一方面與角色共情、融入,另一方面積累舞臺經驗、鍛煉臨場反應能力。日積月累,她漸漸在同學中冒尖,摘得首屆中國“紅梅杯”戲曲演員大賽金獎。2004年,她第一次接觸昆曲《牡丹亭》,學唱了其中一折《驚夢》。
“基因覺醒”再加勤學苦練,16歲的單雯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并進入江蘇省昆劇院工作。
16歲的姑娘,青春可人,生機勃勃,但在以往講究論資排輩的戲曲界,只能跑跑龍套。省昆匯聚了老中青眾多昆曲名家,想在這里唱出名堂似乎不太容易。
不過,機會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省昆排演的重點劇目青春版《1699·桃花扇》讓單雯站上了“C位”。
戲的背景設定在明末清初,復社名士侯方域與秦淮名妓李香君之間的愛恨糾葛,如同一幅細膩精美的畫卷緩緩展開。
導演要在年輕演員中選出“李香君”。戲曲跟影視劇選角不一樣,戲曲演員除了相貌,還得有嗓子、有扮相、有靈氣,身高也得合適,缺了哪一樣都不行。單雯長相清秀,眼神靈動,氣質出眾,在戲校學戲時功底又扎實,這些條件一卡,導演拍板由她來演16歲的“李香君”。
第一次擔綱大戲的女主角,單雯的舞臺經驗稍顯不足。為此,她找來評點《桃花扇》和有關秦淮文化的大量書籍閱讀,揣摩角色的內心和個性。首演前三個月,省昆還請來老師對演員進行文化集訓,教他們學書法、讀歷史,重新認識秦淮文化,以此培養劇中角色的氣質。為了準確詮釋“李香君”,單雯還向前輩、老師求教,感受那個特定時期人物所特有的性格和歷史命運。
青春版《1699·桃花扇》首演定在北京,這是昆劇史上的一件大事,單雯坦然迎接挑戰。舞臺上,當她將一位顧盼生輝、性格鮮明的李香君展示在觀眾面前時,掌聲雷動。
單雯一戰成名,“圈粉”無數,成為昆曲界一顆新星。
唱得“淡”一點
《1699·桃花扇》演出成功,單雯的藝術生涯迎來新的起點。
2007年,單雯拜入省昆著名昆曲表演藝術家張繼青先生門下。張繼青是首屆中國戲劇梅花獎榜首得主,被稱為“昆曲皇后”“旦角祭酒”,其表演風格細膩婉約,情感真摯,出演《牡丹亭》中的《驚夢》《尋夢》、《爛柯山》中的《癡夢》令人拍案叫絕,被譽為“張三夢”。
昆曲傳承,師父的教授方法可能不會是固定的路子,弟子的資質、稟賦存在差別,成長道路自然不一樣,只能因人施教,師徒之間口傳心授尤為重要。在單雯從藝的過程中,受到很多老師的教導和指點,她認為,拜張繼青先生為師對她的影響最大。
早在戲校學習時,單雯就與張繼青先生有過交集,參加“紅梅杯”戲曲大賽,她就得到先生手把手的教導;初學《驚夢》,也得到先生的指點。
拜師后,她學的第一部戲就是張繼青演繹的南昆傳承版小全本《牡丹亭》。
先生教單雯,主要是“說戲”——哪個地方輕了,哪個地方重了,哪個地方還不夠,都會給予引導和指點。先生演過的劇目,單雯再演時她會予以指導;單雯排演的所有新戲,先生同樣會予以點撥。
先生告訴她:你在舞臺上不是在演,你就是劇中人,要把角色融入心里,貫穿到手、眼、身、法、步中,最終讓情感真誠、自然地流露出來,而這份自然就是“淡”。“比如演杜麗娘,觀眾一看,那就是杜麗娘在拿杯子,杜麗娘在搖扇子,演員在臺上的體態、韻律就是杜麗娘的‘人設’,其他角色也是這樣。演員要通過聲腔、身段、眼神、動作的變化,讓每一個人物活靈活現。”單雯說,“淡”一點不是立竿見影就能做到的,要靠表演功力和舞臺經驗的增長,才能真正消化,并體現在舉手投足之間。
要想更上一層樓,就要慢慢把表演的棱角“化”掉。“張老師說表演要‘淡’一點,我覺得就像中國山水畫一樣要留白。”她說。
有的角色會適當借鑒其他行當的表演特點。2012年,單雯出演《南柯夢》中的瑤芳公主一角,此前,這部戲從未被排演過,沒有前輩的版本可以借鑒。同時,瑤芳公主年齡跨度長達20年,當她成為幾個孩子的母親后,單雯在閨門旦的基礎上借鑒一點正旦的表演方式,有些動作把手臂抬得高一點,角色的年齡感就出來了。
在閨門旦眾多角色中,讓杜麗娘從文字中走出來,化作人們心目中愛情的“代言人”,成了單雯的執念。
400年前,湯顯祖寫下《牡丹亭還魂記》,以筆為刃,為至情鑿開一條穿越生死的通道,讓杜麗娘與柳夢梅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界重逢。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一片空曠的舞臺,幾聲輕點的鑼鼓,單雯飾演的杜麗娘出場了。
婀娜的蓮步,半側著身子,從重重帷幔的一端迤邐而來,眸子只是輕輕一掃,流轉而生的眼波立刻就激活了全場的生機。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元來春心無處不飛懸。”一曲《懶畫眉》悠然而起,不著痕跡地傳遞到全場的每一個角落,撩動著觀眾的心尖。
單雯演的杜麗娘無論是表演風格,還是嚴苛講究的水磨腔,都極有張繼青的南昆神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她讓杜麗娘的魂魄在婉轉的腔調中重獲新生,將杜麗娘“為情而死”的決絕與“為情復生”的熾烈刻在觀眾心中。
杜麗娘在夢中追尋她的“梅”,單雯積20年之功,于2019年在舞臺上摘下了屬于自己的“梅”。
把昆曲傳下去
獲得梅花獎是對單雯付出的認可和肯定,又是一項重要工作的開篇。她說:“我學藝的道路上,各位老師怎么教我的,我是怎么學的,我要把它一代一代傳下去,既要做好昆曲的繼承工作,呈現更多好作品,又要做好傳承工作。”
昆曲傳承至今600年,起起伏伏,有輝煌,也有低谷。作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昆曲是戲曲界前輩智慧的結晶,是前人留下的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單雯說,昆曲文本考究、雅詞雅韻,三個字里可能就有一個典故;聲腔悠揚,委婉動聽,表演時載歌載舞。
平心而論,欣賞昆曲,要求觀眾具備相當的文學水準。
近年來,不少非遺項目都在不遺余力地爭取年輕人,力爭為古老的技藝引入新鮮血液,讓技藝后繼有人,昆曲同樣如此。一個劇種,如果僅僅局限于一個小圈子里孤芳自賞,觀眾年齡老化、斷層,無法吸引年輕觀眾的眼球,年輕人對其“不感冒”,這個劇種未來的道路可能就越走越窄。
身處其中,方能體會傳承責任之重。演出之外,單雯騰出時間,培養年輕的戲曲演員,將幾十年學藝經驗傾囊相授,讓他們少走彎路;走進大、中、小學,與學生交流互動,傳播昆曲知識,推廣昆曲文化。她說:“知道昆曲的人越多,喜歡昆曲的人可能就越多,這樣才有良好的觀眾基礎,昆曲才能在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中扎下根。”
戲曲工作者們也在劇本和舞臺呈現方式上求新求變,比如2022年首演、單雯參演的《重逢〈牡丹亭〉》,這部戲不同于以往所有的版本,劇作家根據多年精讀原著的經驗,選擇破解原著里藏匿的“時間密碼”,首度于舞臺上呈現杜麗娘之夢和柳夢梅之夢的內在關聯。該版不是一臺傳統折子戲的尋常串演,而是一次對湯顯祖原著獨具特色的“解碼”,導演稱其是一個“恪守底線、突破疆界”的全新版本。
在文本的時間拆解之外,《重逢〈牡丹亭〉》的舞臺空間同樣歷經東方美學的現代轉譯。巨幅鏡面如鋪展的卷軸,矗立在舞臺的一側,鏡中人和臺上人互為相映,虛實難分。另一側,“斷井頹垣”與亭臺樓閣徐徐垂落,舞臺留白處隱現梅枝柳影,鑄就夢中有夢、真幻交織的“折疊園林”。中國傳統木構景片間,更是斜伸出一道45°延伸臺,與舞臺裝置共構裸眼3D般的立體幻境。
2023年,單雯離開省昆到南藝任教,給學生們講昆曲,教學生們演昆曲,讓學生們感悟昆曲之美。她說,傳承這條路或許很艱難,但必須有人去做。
新媒體時代,“互聯網+”賦能千行百業,文化傳播方式日趨多元,短視頻、直播成了新的傳播載體,頗受年輕人追捧。
參加國家藝術基金的培訓項目時,單雯與全國24個劇種的年輕學員互動,肯定了新媒體對昆曲傳播的重要價值。
她認為,傳統劇場演出觀眾數量有限,而新媒體平臺如直播、短視頻能覆蓋更廣泛的人群。新媒體能將舞臺藝術的細節放大呈現,如演員的眼神運用、水袖技巧、服裝頭飾的精美工藝等,這些是現場觀眾難以清晰捕捉的部分,這種放大有助于讓更多人尤其是年輕人直觀感受到昆曲的魅力。
對于短視頻內容選擇,單雯認為后臺花絮(如演出中的搶妝和日常的排練)和展現戲曲人真實狀態的片段具有獨特吸引力,能拉近與觀眾的距離。圍繞演員特色(如眼神、水袖運用的集錦短視頻)進行的“二創”具有普及和引流價值。
離開省昆,單雯并未離開舞臺,并未離開朝夕相伴的昆曲,也沒中斷每天早晚的練功、吊嗓,仍會參與一些重要劇目的演出。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于單雯而言,舞臺是生命,昆曲傳承早已重任在肩,成了她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