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貼文明的地理切片

邢樹宜（以下簡稱“邢”）：請介紹一下你的學科背景和從事攝影藝術創作的經歷。

MarieCloquet（以下簡稱“MC”）：影響我的藝術生涯發展至關重要的因素有兩個：一是建筑學對我的影響，二是我父親的影響。我一開始學的是建筑，成為一名建筑師是我曾經的夢想。我父親愛好攝影，我從8歲起就開始使用他的尼康相機，一直到今天。16歲時，我進人了比利時根特的盧卡藝術學院。在學校里，我學習了油畫、建筑、藝術史和攝影。雖然我選擇以繪畫完成碩士學位，攝影卻始終是我最私密的速寫本。每當靈感乍現，比起草稿本上的即興涂鴉，我更習慣用鏡頭捕捉那些轉瞬即逝的意象與可能性。攝影，永遠是我創作航程的啟明星。如果你問我什么是美，我會說，是光造就了美，攝影是一種非常直接的光線處理方式。多年來，我積累了大量的照片檔案，用它們來創作作品。這些攝影圖像一一無論是數字的還是傳統的一一對我而言都是草圖，我把拍攝的圖像拆解再重新混合成新實體。這些數碼與膠片的視覺碎片在不斷解構、重組中，蛻變為游離于現實之外的獨立存在，既保持著與現實世界的微妙疏離，又以廢墟般的審美形態叩擊著我們的集體記憶。

鄭小序（以下簡稱“鄭”）：在作品《地球、風和火》（Earth，Windamp;Fire）中，你將拍攝的火山照片撕碎后重新粘貼，又疊加了顏料，什么啟發了你這樣做？

MC：2005年，我因讀到關于西非努瓦迪布灣的報道而遠赴毛里塔尼亞。大量的船舶被遺棄在那片海灣上，宛若一片荒涼的廢墟，其觸目驚心的資源浪費令我震撼。但當我在工作室著手處理我所拍攝素材時，卻發現單幅圖像遠不足以傳達親歷時的復雜體驗。在反復嘗試卻陷入挫敗后，我撕毀了打印的圖像，隨后突然意識到，或許可以通過拼貼這些撕碎的照片重構我想要呈現的畫面。這便是我的第一幅拼貼作品。此后的十年，我一直在使用這種創作方式。

邢：拼貼的創作手法由來已久。基于新的技術手段，影像的拼合很容易就能完成，然而當下依然有很多藝術家在使用手工拼貼，它并沒有被淘汰。這一創作手法為什么吸引你？你覺得拼貼為何有如此持久的生命力？

MC：這確實是個極富啟發的命題。若追溯拼貼藝術在美術史中的脈絡，會發現它如同周期性涌動的藝術暗流，在不同時期的創作者手中煥發新生。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建立聯系的邏輯方式，是一種自發的重建方式，也是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當我們凝視世界時，目光本就在多重維度間游移，意識則以閃電般的速度統攝紛繁視點。這也解答了我為何喜歡使用多幅照片組合一個圖像的原因。

我一直在嘗試拼貼構建支離破碎卻又空靈錯置的場景。對我而言，拼貼的魔力在于它能夠為那些實際上已經失去意義的事物賦予新的意義。那些被時代遺棄的碎片、喪失功能的文明殘骸，通過將其與其他元素整合會獲得持久的價值。孤立的元素會消失，或者失去存在的意義，但當它們被置于新的語境下重組就會獲得新的意義和目的。

邢：拼貼、上色的過程是怎樣的？《地球、風和火》的創作是依據了現實的火山，還是更多地進行了虛構？

MC：我通常不直接使用打印的照片，而是用熱雕刻塑料（plexi）作為照片的基底，在暗房中涂上底漆和光敏乳液后，使用投影儀光線，模擬攝影沖洗照片的方式，讓光線直接“打印”出照片，在這個基底上顯影圖像。第一步完成之后，我會用拼貼和繪畫來完成接下來的創作，根據在現場所看到的風景自身的顏色來給照片上色。我會強化部分色彩，產生戲劇張力，有的上色材料就直接取自巖石，比如我會用巖彩顏料給火山石上色。當不同地貌單元經過重組后，色彩本身亦被重新熔鑄，最終形成既具真實感又富有詩意的視覺整體。可以說，作品中一半源自自然地貌本身，另一半是藝術淬煉。

鄭：你在哪里拍攝的這些照片？其意義和拍攝地有什么聯系？

MC：《地球、風和火》表現的是色彩斑斕但不適宜居住的火山巖層景觀，其中洞穴與巖體皆體現了火山地貌的一些特征。我的創作足跡遍及加那利群島的蘭薩羅特島、特內里費島與拉戈梅拉島，以及意大利的埃特納與維蘇威火山。我選擇這些地方進行拍攝并非隨機，其共性在于這些地方的火山景觀幾乎都處于自我進化中。作為亙古存在的地質現象，火山的活動是完全獨立于人類文明意志之外的。火山噴發既是地球物質、能量循環的動力，亦是地球生命進化的機遇和挑戰，這些景觀本身就非常原始，是地球維度下地質時標的具象化呈現，純粹展現著自然的原始之力。而同一系列的另外幾幅作品，顯示出人類文明對自然景觀的威脅或破壞，其中清晰可見人類干預的痕跡。

我的創作始終圍繞著如何通過地質景觀呈現我對時間的理解這一主題展開。觀眾經常問我這樣一個問題，即照片中的場景究竟是對往昔的定格，還是想象中萬物歸于寂滅的末日殘影？我理解中的時間是循環的，在時間的起點，什么都沒有，在終點，也什么都不會再有，而起點與終點首尾相連。在“地球、風與火”系列里，時間尺度被刻意模糊，絢爛卻險峻的巖層昭示著時間的不可捉摸，將文明進程置于與地質演化的永恒對峙之中。

邢：“方形的圓”（SquaredCircle）系列將火山地貌和城市景觀拼貼在一起，產生強烈的視覺沖突。這些城市景觀拍攝自哪里？你在這些城市元素的選擇上有什么考量？

MC：照片中的城市景觀拍攝自世界各地：摩洛哥、毛里塔尼亞、伊朗、冰島、日本以及特內里費島等，甚至還有我家后院，而選擇拍攝的自然風景往往帶有威脅性或破壞性。“方形的圓”暗指精心規劃的城市核心區之外的邊緣地帶，也就是郊區。在一座城市的規劃中，離中心圓圈區域越遠，失控感愈發強烈，邊緣地帶開始滋生裂痕，郊區于是成為問題顯影的場域。我借鑒了“痕跡考古學”創作這組作品，嘗試在當下文明結構的裂縫中勘探殘留物，我將其概括為“附帶損害”（collateraldamage）。我試圖通過描繪人類存在對自然地理環境的直接影響，揭示現代化進程中遺留的混沌狀態，并在作品中注人一種交織著美、失落與憂郁的復雜情感。

鄭：“附帶損傷”這個概念貫穿你的創作。

MC：“附帶損傷”不僅折射出人類文明演進中難以與自然和解的共存困境，也預示著一種走向文明和進步的失敗。這一概念最早萌發于我在努瓦迪布的經歷，在這個西非的港口城市，你會看到在其寬闊潔白的沙灘之美背后，有社會環境嚴酷、被所謂的進步世界所遺棄的另一個世界，那里繁華與艱苦的交織令我震撼。我意識到這實際上是一個平行世界，在那里，人和社會都陷入了停滯。無論這個城市多么偏遠、多么不為人知，我想它都可以被理解為當今世界的一個縮影。我希望從這個概念出發，尋求想象未來的新起點，并對如何定義文明和原始、進步和停滯提出質疑。

鄭：請談一談《洞穴》（Grotto）這組作品。

MC：《洞穴》是我最近創作的一組作品，我以真實洞穴影像為藍本，最終重構出全新的巖溶地貌景觀。我之所以選擇這個主題，是因為洞穴作為建筑概念的始源形態，是遠古見證者，默默保存著人類最初的聚居形態。另一方面，洞穴自帶的神秘氣質始終激發著集體想象，其幽邃深處既孕育靈感，也滋生恐懼，常與靈異傳說交織共生。

創作素材取自歷經時光淬煉的溶洞奇觀一一含有石筍和鐘乳石的巖層、如潮汐雕琢的海蝕洞、熔巖澆筑的火山隧道以及地殼運動催生的巖脈裂隙等，這些天然洞穴曾在漫長歲月里庇護過消逝的文明與物種。與之相對的人工石窟，則是16世紀發源于法式英式園林的建造傳統，人們以熔巖碎石砌筑壁龕，飾以濕壁畫與浮雕，打造供奉圣徒的擬真洞穴。在此，自然之力與人文意志在此形成微妙的互文關系。

邢：你如何看待現代文明和傳統文化、城市和自然之間的二元關系？

MC：自然與文化一或者說原始狀態與文明狀態—的區隔，本質上是文明自身建構的思維藩籬。通過將都市肌理與火山地貌編織為視覺經緯，我的創作解構了這種非此即彼的二元敘事，既揭示“純粹自然”不過是文明投射的懷舊鏡像，又將文明產物置于地質時間的尺度下，經受侵蝕、解體、消融直至湮滅的考驗。這種雙向解構揶揄著文明對永恒性的虛妄執念，在部分作品中甚至令自然力與人工造物難分彼此，作品《方形的圓》就通過拼貼刻意制造二者的戲劇性對峙。

鄭：《洞穴》中，我們看到作品已經不再以二維平面呈現，可以介紹一下制作方法嗎？以及這樣的手法在作品中有什么意義？

MC：該技法利用高溫熔接與彎折有機玻璃（analogue"photography），本質上是以熱塑性材料進行立體塑造。造型完成后，依次涂覆底漆與感光乳劑層，并運用傳統銀鹽工藝在雕塑表面顯影成像。經沖洗干燥后，通過丙烯顏料與清漆的疊加處理，精準調控畫面的視覺焦點。

在我看來，二維載體和三維載體之間存在較大的區別，前者是對物的再現，后者則自成物的本體。當影像突破平面維度，便完成了從表意符號到物質實存的蛻變。然而我始終試圖讓這些雕塑游走于虛實之間：它們既擁有實體存在的物質性，又保持著影像符號的隱喻張力，在具象與抽象、再現與在場的臨界點上持續振動。

鄭：作品《方形的圓》和《洞穴》的展陳形式掙脫了畫框的桎梏，不再受限于墻體懸掛的二維呈現方式，你覺得該如何找到二維圖像與展廳的三維空間之間的平衡？

MC：該作品在2020年初創時，我將其設計為圓柱形的全景火山景觀，包裹在由四幅城市廢墟圖像覆蓋的密閉立方體中，每個立面均設有圓形孔洞以供窺探火山片段；而2024年的新版則打破封閉結構，以曲面屏風形式將城市環境與火山地貌交織成半電影化的連續畫面，貫穿美術館兩個展廳空間。

我將作品以建筑的方式來展示，既與觀者形成對話關系，又主動回應展覽場所的建筑結構特性。這樣的展陳設計，能夠做到在展示作品的同時，也為觀眾設計行走和觀看的動線。于是，觀眾成為作品的一部分，他們在觀看作品的同時，也成為整個展覽裝置中的一個。

邢：你的創作融合了攝影、繪畫、雕塑等多種媒介手段，你怎么看待藝術創作中的媒介融合？

MC：我始終認為，藝術家只需找到最貼切的方式來表達欲呈現之物或探討之題。對我而言，攝影是捕捉重要場景的初始途徑，但創作始于其后。我們要進一步思考如何讓作品具備可讀性，如何以影像說服觀者，使其產生共鳴。

無論創作形式如何演變一一是跨媒介實驗又或是對混合形態的探索一一我始終相信新機制往往誕生于破壞。失誤即靈感源泉，那些暗房沖印中不可控的銀鹽斑痕，那些數字拼貼時偶發的視覺錯位，都可以成為滋養靈感的沃王。曾經極力規避的失誤，現在被我視作激發創作的催化劑。創作不僅是智性活動，更是身體行動與思維的纏繞共生，二者相互激發，肢體動作催生認知進程，思維反哺行為實踐。這種不可預知性的創作路徑，正因過程中不斷涌現的意外而豐饒。

（圖片由AnnieGentil畫廊提供，版權歸MarieCloquet所有）

作者簡介：

瑪麗·克洛凱（MarieCloquet），1976年生于比利時安特衛普，畢業于盧卡（Luca）藝術學校，作品曾在根特美術館、AnnieGentil畫廊、21世紀當代藝術博物館等展出，被根特美術館、魯汶M博物館以及比利時國家銀行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