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到底有沒有解放奴隸制度

羅馬法上的解放奴隸（manumissio）制度，有兩層含義：一是將奴隸的自然自由還給奴隸，使奴隸脫離奴隸地位成為自由人；二是盡管并不是一概，但是往往會賦予獲得自由的奴隸以羅馬公民權，從而使被釋放的奴隸以自由人的身份取得羅馬公民權。后一點取決于解放奴隸的人的權利，如“奎里蒂法”上的所有權人所解放的奴隸，就會獲得羅馬公民權，非依據市民法而是依據裁判官告示而被解放的奴隸則只能獲得拉丁公民權。在優士丁尼時代，這些區別被消除，只要解放是依照法律完成的，被解放者即成為羅馬公民。

日本作家鹽野七生的《羅馬人的故事01：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對古希臘和古羅馬奴隸制度加以比較：“在希臘，奴隸終身為奴是普遍現象。但是，在羅馬，奴隸是有路可選的。”在古羅馬，這種所謂的可選之路就是“解放奴隸制度”，奴隸主為了回報奴隸長年的無償奉獻會還奴隸以自由，或者奴隸能夠用自己積攢起來的錢贖回自由。獲得自由的奴隸叫解放奴隸，往往會取得羅馬公民權，其本人屬于解放自由人，而其子孫則屬于生來自由人。解放自由人與生來自由人相比，僅僅在自己這一代受到限制，如在奧古斯都之前被禁止與生來自由人結婚，在優士丁尼之前被禁止與元老院階層的人結婚，而且處在對自己前主人（庇主）的依附之下。

初看之下，鹽野七生的表述似乎給人造成了一種印象，即古希臘沒有解放奴隸制度。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我們可以從一些文獻中探得蛛絲馬跡。以柏拉圖在敘拉古的經歷為例，他第一次到敘拉古時，就因為與狄奧尼索斯之間直言不諱的沖突，付出了自由的代價。在柏拉圖決意離開狄奧尼索斯之后，他相信了斯巴達大使波路易德，乘坐他的小槳船離開。但是這個口蜜腹劍的人為了諂媚狄奧尼索斯，故意在埃伊納島停留，并讓柏拉圖下船登島。公元前431年，島上的居民曾經被雅典人逐出，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之后重返埃伊納島，因此與雅典成為世仇。出于兩個國家之間的敵對，任何進入埃伊納的雅典人都將被處以死刑。當柏拉圖被帶到埃伊納的法官面前時，有個叫安尼克里斯的人曾經在雅典見過柏拉圖，遂決定將其買為奴隸，并為其支付三十明那。因此，柏拉圖就淪為奴隸，所幸時間極短，安尼克里斯幾乎是即刻返還其自由，并將其放歸雅典，沒有收取任何贖身之金。他說：“不是每個雅典人都知道柏拉圖的，也不是他們都配得上為他提供服務的。”當然，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即柏拉圖是被狄翁贖出奴隸之身的。但是，無論是誰贖出柏拉圖并返還其自由，都能夠從中得知，在古希臘也是有解放奴隸的。

柏拉圖在《法義》中也提出，要將被解放的奴隸（獲釋奴）與原主人之間的關系作為立法調整的對象：“獲釋的奴隸也會被捕，若他不敬奉釋放他的人，或不盡力敬奉。敬奉包括每個月定期去釋放者家中三次，做他當做的力所能及的正義之事。在某種程度上，他的婚事也要征得前主人同意。”由此可以看出，古希臘在當時肯定是有解放奴隸制度的，而且也肯定是出現了獲釋奴隸對原主人不敬或忘恩負義的情形，甚至可能并不少見，因此才引發柏拉圖希望在立法上將獲釋奴隸對原主人的道德性的敬奉義務提升為法律性的敬奉義務，甚至不惜動用逮捕的手段對付背義的解放奴隸。在此問題上，古羅馬和古希臘到底是誰影響了誰，尚沒有獲得確切證據。盡管《法義》作為柏拉圖晚期（公元前四世紀五十年代）的作品，似乎距離羅馬人為起草《十二表法》去希臘考察已經過去了近百年，但是，很可能是古希臘對羅馬有所影響，尚不知道的是，柏拉圖對主奴恩義關系的構想是否實現了法律化。可以確定的是，羅馬人已經將其法律化，形成了獲釋奴與庇主之間的法律關系。如庇主有權要求獲釋奴對庇主表示恭敬，意味著獲釋奴不得傳喚庇主出庭；要求獲釋奴為庇主提供服務（其本質上為道德義務，但是通常會得到契約的保護并轉化為法律義務）；庇主在一定范圍內享有對獲釋奴死后遺產的繼承權，以及獲得獲釋奴贍養的權利。

對比古羅馬法的解放奴隸制度，古希臘解放奴隸的做法在獲得自由的層面上與古羅馬法并無二致，但是能不能獲得雅典公民權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按照柏拉圖的想法，獲釋奴不僅不能獲得雅典公民權，甚至能否在雅典居住生活都是問題。在兩種情況下，他必須離開，一是“獲釋的奴隸不能待超過二十年，而是像其他異鄉人那樣，必須帶著他的所有財產離開，除非他能說服行政官和釋放他的人”，二是“如果獲釋者或哪個外邦人所得財產數量超出第三等級，那么，自這種情況發生之日起，他在三十天內必須帶著財產離開。此人無權向行政官提出繼續居留的請求”。而且禁止獲得自由的奴隸比前主人更富有，任何超出的部分都會成為主人的財產。違反這種禁令的后果是，人被處死，財產充公。有注釋者認為，這種對外邦人和自由民財產的限制似乎是柏拉圖的一廂情愿，他不贊成雅典人對僑民的優待，但似乎當政者傾向于優待外邦人和自由民。

整體來說，在古希臘特別是雅典，獲釋奴不能取得公民權是確鑿無疑的事情。在雅典歷史上，梭倫曾經實施鼓勵外邦人移居雅典的政策，他的外邦人歸化法規定：全家遷入雅典從事某種手工業的人可以歸化為雅典公民。從公元前480年到公元前450年，雅典將大量公民權授予外邦人。外邦血統的不斷滲透，導致伯利克里規定了嚴格的公民權授予條件。從亞里士多德一生將大部分時間奉獻給雅典的教育事業，尚且不能得到雅典公民權，只能以外國僑民身份居留雅典，最終以褻瀆神明的罪名被起訴，而不得不倉皇逃離雅典的情況來看，獲釋奴更是不可能獲得雅典公民權。亞里士多德在談到匠人的社會階層歸屬時曾經類比了從奴隸身份中獲得解放者：“我們是否可以說，如果奴隸從奴隸身份中得到解放者一樣是被排除，那么技工匠人沒有可歸屬的階層并不足以為奇。”值得注意的是，亞里士多德的妻子庇西阿絲在與亞里士多德共同生活十二年后去世，亞里士多德此后就與一個女奴海爾庇利絲共同生活，且后者為他生育了一個兒子尼各馬可。亞氏著名的《尼各馬可倫理學》據說很可能就是為了紀念他（也有說是為了紀念其父親老尼各馬可）而作，但是并沒有見到亞氏是否解放了與其共同生活且生育子女的女奴的明確記載，不過有記錄籠統提到亞氏在其遺囑中解放了他的奴隸。

由此，可以知道，在古希臘，通常奴隸被釋放也只是單純擁有自由，不能被歸屬于特定的社會階層，因而也不能獲得邦民的身份。極端例外的情況不在此列，如亞里士多德曾經提道：“阿爾戈斯人在經歷斯巴達王克理門斯七日之役后軍隊幾乎解體，只好被迫授予農奴邦民身份。”所以，很可能，獲釋奴是以自由人的身份在雅典居留，但卻不屬于任何城邦，不是任何城邦的公民，相當于現代的無國籍人。在古希臘，城邦不愿意接納此類獲釋奴或外邦人的原因在于，當他們不能與原有邦民齊心同德時，會導致動亂。因此，“接納移居的外邦人，無論是建邦之際還是之后，都會引起動亂”，城邦并非烏合之眾集結可成。即使在近代，這種觀點也曾被認為是正確的，如在臭名昭著的1857年德雷德·斯科特訴桑福德案中，美國最高法院在判決中確認奴隸制是合法的，認為在美國憲法起草時，“無論是作為奴隸輸入的那一類人，還是他們的后代，無論他們是否獲得自由，都不被承認為人民的一部分”。也就是說，他們在被作為奴隸販運至美國后，其本人及其后代即使獲得了自由，也不能被視為具有政治權利的人民的組成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沒有獲得公民權并不意味著其社會地位就一定低下。正如有作者指出，“事實上，在沒有獲得公民權的外邦人中，有一些富人在社會上很受尊重。他們以平等的關系與雅典貴族交往，凱法路斯（Kephalus，呂西阿斯的父親）的家似乎已成為知識分子上流階層的一個中心”。而且無論是在古羅馬，還是在亞里士多德時代的雅典，都還設立或提議設立了專職涉外案件的法庭，審理僑民之間的糾紛，以及僑民與邦民之間的糾紛。但是，對作為自由人居留在雅典的獲釋奴隸的情況就缺少記錄了。

柏拉圖曾說過“有多少奴隸，就有多少敵人”，可謂是深諳人性之道。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主張“凡自己缺乏理智，僅能感應別人的理智的，就可以成為而且確實成為別人的財產（用品），這種人就天然是奴隸”，但也建議應該給予奴隸能夠獲釋的希望。由于不同的民族特性，在古希臘法律中較少見到關于解放奴隸制度的文本，解放奴隸的問題卻被作為哲學的問題加以探討，而務實且崇尚法治的古羅馬人則將其作為法律問題加以解決，且其解決的方案更具合理性和系統性。由于解放奴隸特別是通過遺囑解放奴隸已經成為常見的行為，羅馬不得不限制解放奴隸的數量。在這方面不能不提到兩部有關奴隸解放的立法，即埃利亞·森提亞法和弗斐亞·卡尼尼亞法。公元前2年頒布的弗斐亞·卡尼尼亞法（Fufia Caninia lex）限制通過遺囑解放奴隸的數量，即擁有三到十個奴隸的可以解放半數，擁有十到三十個的可以解放三分之一，而擁有三十到四十個的可以解放四分之一，擁有超過一百個奴隸的，可以解放五分之一，但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超過一百個奴隸。而根據在公元4年頒布的埃利亞·森提亞法（Aelia Sentia lex），禁止年齡低于二十歲的主人沒有適當理由解放年齡低于三十歲的奴隸，否則這些奴隸只能成為優尼亞拉丁人（低于羅馬公民權擁有者），并且禁止所有的主人以損害債權人為目的而解放奴隸。在該法中規定，對于因為犯罪而遭受恥辱刑懲罰的奴隸，即使被解放也只能成為降服異邦人（peregrini dediticii ex lege Aeliae - Sentiae），也就是說不能取得羅馬公民權或拉丁公民權，地位上最低，但仍然是自由人。

總而言之，在古希臘并非沒有解放奴隸的情形（事例），如亞里士多德就提到“雅典的克萊斯提（Cleisthenes）在放逐僭主之后，曾經把許多外邦人、僑居者與奴隸，編戶到各個家族中”，但是囿于更多可信資料的匱乏，也未能見到成形的法律制度，盡管也有古希臘哲學家提倡將其制度化。因此，只能根據其情形或個例，推測與古羅馬相比，可能僅限于給予奴隸以自由，但并不授予解放奴隸公民權。在雅典歷史上，短暫被授予公民權的對象也僅限于外邦自由人，而非獲釋奴隸。而被解放的奴隸的地位很可能只是自由人，類似于現代僑居他國的無國籍人。

不能不提到的題外話是，廢除奴隸制是極其現代的事件。從1815年歐洲列國在維也納會議上集體譴責奴隸制，到1926年《禁奴公約》，各簽字國承諾防止和懲罰奴隸的販賣，并逐步且快速地促成完全消滅一切形式的奴隸制，直至1948年《世界人權宣言》規定“任何人不得為奴隸或奴役；一切形式的奴隸制度和奴隸買賣，均應予以禁止”，宣告了所有的自然人都具有人的尊嚴和價值，反駁了亞里士多德的自然奴隸學說，承認一切人無論性別、宗教、國籍甚至社會階級等而均享有自由。到1970年，國際法院已將免受奴役視為人的基本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