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阿英佚文的搜集、整理與研究”(批準號:23BZW127)成果
阿英是現代中國知名學者,以近代文學、通俗文藝研究和資料集編纂而著稱。其學術活動主要發端于1932年下半年,此前,他以“錢杏邨”之名活躍于文壇,是著名的無產階級文學批評家、太陽社主要負責人、早期“左聯”重要領導之一,名作《死去了的阿Q時代》在大革命后的文壇轟動一時。那么,一位高度看重文學宣傳與鼓動功效的批評家,何以會投身“故紙堆”,成為一名不再汲汲于戰斗效能的“學者”呢?在政治化的文學批評與歷史化的文學研究之間、在現實改造的志趣與對歷史資料的嗜好之間,是截然的斷裂,還是潛伏著溝通的線索?錢杏邨的早期學術活動又如何處理學術與政治的關系,呈現出何種特點?對上述“錢杏邨”向“阿英”轉變的因緣與意蘊,時人即已多有關注①,但目前學界的論述尚十分缺乏,或只局限于某一側面。本文嘗試對上述問題做出較為深入的探討。
“清算”錢杏邨的發動與“左聯”的呼應
1931年12月25日,神州國光社骨干成員胡秋原主編的《文化評論》創刊。在由其執筆的創刊宣言中,《文化評論》社宣示要“繼續完成五四之遺業,以新的科學的方法,徹底清算,再批判封建意識形態之殘骸與變種”。該社立場雖屬“泛左翼”,卻格外反對黨派性,聲稱:“我們是自由的智識階級,完全站在客觀的立場,說明一切批評一切。我們沒有一定的黨見,如果有,那便是愛護真理的信心。”②在創刊號上,胡秋原還發表了《阿狗文藝論一—民族文藝理論之謬誤》,對有國民黨背景的民族主義文藝火力全開,但對共產黨的文藝活動卻并未明確批評③。與中共關系密切的《文藝新聞》社,倒率先批評了《文化評論》社。該社認為,“五四”所代表的乃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故而勸《文化評論》社“脫棄‘五四’的衣衫”,走向無產階級大眾,“把火力集中起來”④。亦可見該社之訴求,在于團結對外,并無意與《文化評論》社為敵。在回應文章中,胡秋原明確了《文化評論》社以馬列主義為基本立場,并表示他們并不意在“恢復”“五四”,而在“繼續”“五四”,因彼時仍有反封建的必要。胡秋原援引列寧的話作為論據:“沒有資本主義文化之遺產,我們不能建設社會主義。”故此他呼吁,不僅要“把火力集中起來”,而且要“在馬克斯主義之旗下團結起來”③。胡氏該文作于1932年1月20日,亦無與“左聯”交鋒之意。但在一個多月后的3月12日,他突然寫作長文《錢杏邨理論之清算與民族文學理論之批評——馬克斯主義文藝理論之擁護》,對錢杏邨與民族主義文藝進行了左右開弓的批判。文章序言如下:
最近三四年來,中國文藝理論界有一個最大的滑稽與一個最大的丑惡。前者即是左翼文藝理論家批評家錢杏邨君之“理論”與“批判”,后者即是隨暴君主義之盛衰而升沉的民族文藝派之“理論”與“創作”。⑥
胡秋原對錢杏邨“打著‘Marxism’批評的旗幟,幾乎成了中國唯一馬克斯主義批評家”表達了高度的輕蔑,認為錢氏的批評“可說是和馬克斯主義毫不相干”,“滑稽之至”,“是馬克斯主義之歪曲,誤用與惡用”。接著,他對錢杏邨的批評作品展開分析,并施以密集攻擊。早期左翼文壇的理論資料大都經由日、俄文譯介,其中頗多“夾生”難解處,錢氏文章大量援引這些譯文,自然難免誤解與滯澀。加上彼時馬克思主義流派復雜,政治日漸介入文藝,思潮迭代迅速,要從其批評文章中找出問題,并不費力。早期左翼文學批評家,幾乎無人能避免上述困境。胡秋原倒也承認錢杏邨“在中國新文藝批評之初期建設上,不能不說他盡了相當的功績”③,但欠缺同情的眼光,態度高高在上(從“抄襲”“錢大批評家”“胡亂吹牛”“村婦面目”“破口謾罵”等用詞即可見出),且基本集矢于錢杏邨一人,實難稱公允。
胡秋原固然在許多方面都展現出比錢杏邨更靈活的文藝理解,但其批評仍然充滿偏見。在他看來,藏原惟人對新興文學的區分“不正確”,青野季吉所言為“妄論”,波格丹諾夫和青野季吉都不是“嚴格的馬克斯主義者”。他更稱盧那察爾斯基只是“官僚,跨子,演說家”,是一名“生物學主義者”。而正確的理論家,除了馬克思和列寧,大概只有他尊奉的普列漢諾夫了。錢杏邨的文藝批評固然有僵化的一面,但也有優長,比如重視文本細讀,借此往往可以越出既定規范,因此對郁達夫、張資平、徐志摩等作家,有時反倒體現出包容的面向,甚至如胡秋原所說:“幾乎也將郁達夫的藝術,看作革命文藝。”但這些在胡秋原看來,都是“右傾機會主義”的表現③
胡氏對錢杏邨的批判如一顆炸彈投入左翼文壇,拉開了“文藝自由論辯”的序幕作為早期左翼文壇著名的批評家之一,錢杏邨的批評模式與觀點并不孤立,且具有相當的典型性與代表性。如其所謂“死去了的阿Q”的論斷,在彼時左翼文壇便廣獲認可。對“左聯”籌建,錢氏也做出重要貢獻。1928年最早系統提倡無產階級文學的是后期創造社,但該社主力成員對文藝活動興趣微弱,1929年后多轉向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以及現實革命活動;該社也幾乎不再辦文藝刊物。錢杏邨則一直堅守文藝批評陣地,持續編輯多種文藝刊物,團結了不少左翼文學家。在“左聯”成立大會上,他和魯迅、夏衍被指定為大會主席團成員,并當選為七名常委之一。據他晚年回憶,在常委選舉中,他的得票數排第三位(前兩名是夏衍、馮乃超)。在他后面,依次為魯迅、田漢、鄭伯奇、洪靈菲,其中除洪靈菲外,都比他的文壇資歷深得多。如果錢杏邨的回憶是可靠的,那么可見出他在左翼文壇的群眾基礎與號召力。胡秋原的批判文章于五月面世時,錢杏邨更是剛擔任了“左聯”的最高領導職務一黨團書記
基于以上情形,胡秋原“清算”錢杏邨,“左聯”理應予以反擊。有意思的是,“左聯”固然開始反擊胡秋原,但重點是依據文藝自由論對左翼文壇的批判;對錢杏邨,不僅未加聲援,反倒加入“清算”行列,甚至檢討未能及時批判錢杏邨,以致讓敵人鉆了空子。當然,“左聯”也會強調錢杏邨的“優點”,比如“至少還有一些尋找階級的真理的態度”,但也僅止于此,與之相伴隨的仍是對他作為“幼稚的馬克思主義學生,東扯一些,西拉一些”的嚴厲否定。后來加入論戰的“第三種人”蘇汶、提倡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的韓侍桁、“托派”文人余慕陶,都因早就不滿于錢杏邨之“酷評”,全都對“清算”他興趣盎然。于是產生了一道獨特的景觀:論爭各方分歧嚴重,但在“清算”錢杏邨這一點上,態度基本一致。誠如余慕陶所言:“這回論戰的筆槍墨煙的確是熏死了一位錢杏邨。”而錢杏邨,在這場論爭中似乎完全沉默,成為“無聲”的“主角”。
最早正式回應胡秋原之“清算”的,是中共上海文化工作委員會(下文簡稱“文委”)書記馮雪峰。1932年5月29日,他給《文藝新聞》寫了一封公開信,信中開宗明義:“錢杏邨的文藝批評,自他的開始一直到現在,都不是正確的馬克思主義的批評,并且對于他的批評的不滿現在已成為一個普遍的意見,杏邨自己也早在大家面前承認,要求同志們給他批判。”他還透露,“要批判杏邨的錯誤,特別是他的政治的,階級的錯誤,是八九個月以前就決定了的,然而除在會議上給以原則的批判以外,竟到現在也還沒有形成一篇有系統的批判他的錯誤的論文”。“左聯”沒有人寫出批判錢杏邨的論文自然屬實,但說那么早就在組織層面決定批判錢杏邨了,實難令人信服。證據在于,雖然錢杏邨確實為響應“左聯”號召做過公開的自我批評,但他不久后就擔任了“左聯”黨團書記,且其前任便是馮雪峰。很難想象“左聯”會任命一個已被組織宣布犯了嚴重錯誤的人做黨團書記。更何況,黨團書記的任命,按理說也需要上級領導機關——直屬于中宣部的“文委”批準。錢杏邨之任職,不出意外就是由馮雪峰批準的。但若考慮到馮雪峰早已不滿于錢杏邨,上述情形或許只能說明,他彼時對“左聯”尚無充分掌控力。馮雪峰所言難免有屬于論辯策略的成分。
在1957年批判馮雪峰的政治浪潮中,已然成為阿英的錢杏邨亦曾作文響應。特殊情境中的文本,價值取向不足深究,但其中透露的若干“事實”,亦值得關注。據阿英所言,彼時馮雪峰與其共處同一支部,但并未“當面”提過意見,也不自己作文批評,而是“假敵人之手”對他發起了批判:“后來據胡秋原說,他的那篇惡意批評正是馮雪峰鼓勵他寫的。”對此,后來“在北四川路青年會開的一次黨的會議里,大家曾提出過批評”。此說與馮雪峰所述,可謂大相徑庭。那么真相到底如何呢?
阿英所言,固然缺乏直接證據,但也確有若干線索可循。神州國光社與“左聯”確曾有不少深度合作。“左聯”頗具分量的理論刊物《文藝講座》,即由神州國光社于1930年4月10日開始刊行。其間牽線人應即馮雪峰,因魯迅與神州國光社同一時期的合作即由其促成。就在《文藝講座》創刊次日,魯迅收到了馮雪峰轉交的為該社編譯《現代文藝叢書》的合同。據說1931年冬,馮雪峰還計劃與胡秋原合作翻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著作。1932年初,已升任“文委”書記的馮雪峰,代表左翼文壇與神州國光社有了更深度的合作。1月17日,神州國光社與包括“左聯”在內的進步陣營聯合發起中國著作者協會,馮雪峰、丁玲、樓適夷等“左聯”盟員參加了成立大會;大會選出籌備委員七人,馮雪峰與胡秋原當選。由此可知,胡秋原1月20日的批判文章對左翼文壇“手下留情”,應與神州國光社剛與“左聯”達成合作有重要關系。
1932年2月3日,針對“一·二八”事變,“左聯”主導發布抗議日本侵略的“告世界書”,由43名作家聯署,其中多數為“左聯”作家,胡秋原亦列名其中@。2月8日,神州國光社積極聯絡各方,共同發起中國著作者抗日會,成立大會選出17名執行委員,馮雪峰、丁玲代表“左聯”當選。大會還通過了由胡秋原起草的《中國著作者為日軍進攻上海屠殺民眾宣言》,由129名作家聯署,其中有大量“左聯”作家。該會組織了多項活動,馮雪峰與丁玲也積極參與其中,但因為神州國光社與“左聯”產生尖銳沖突,致該會很快難以維系。
在上述過程中,馮雪峰與胡秋原自然會有不少公開及私下的接觸。因此,胡秋原突然對錢杏邨發起嚴厲批判,而“左聯”推波助瀾,且馮胡二人此后亦頗有交誼,便很難不讓錢杏邨產生特別聯想。但在胡秋原發起批判的前夕,馮胡二人關系正因中國著作者抗日會的問題而趨向緊張。所以錢杏邨所言,可能性并不大;胡秋原之批判,更像神州國光社與“左聯”決裂的后果。只不過馮胡二人對于批判錢杏邨,倒確實早有共識。
二人對錢杏邨的不滿,肇始于“革命文學”論爭。彼時他們都對創造社和太陽社的文藝理論以及批判魯迅不以為然。馮雪峰后來則與魯迅越走越近,在“左聯”籌建過程中,他和柔石一起,一直作為魯迅陣營的一分子而活動。早期“左聯”,本以創造社和太陽社成員(即所謂“革命文學派”)為主導,“左聯”最初兩任黨團書記為馮乃超和陽翰笙,上級主要領導則為“文委”書記潘漢年與朱鏡我,均系創造社成員。然而隨著潘漢年與朱鏡我先后卸任,潘漢年甚至離開文化崗位,馮乃超亦于1931年3月在短期擔任“文委”書記后卸任,革命文學派在“左聯”組織中的重要性顯著降低,而馮雪峰的地位則日漸上升。他自1931年2月接替陽翰笙擔任“左聯”黨團書記,任職至次年3月,并于1932年1月升任“文委”書記。“左聯”組織生態在1931年下半年還發生了一個重要變化,即政治失意的瞿秋白,雖然并沒有“左聯”組織內外的領導名分,但憑借其在黨內的威望與學識,開始深度介入“左聯”的管理工作。其介入“左聯”的媒介,便是馮雪峰。瞿秋白對革命文學派也頗多不滿,而與馮雪峰關系密切,對魯迅與茅盾較多同情。胡秋原的文章,給了馮雪峰和瞿秋白一個很好的契機。對錢杏邨的批判,指向的當然不是錢杏邨個人,而是革命文學派。二人對早期左翼文學創作同樣開啟了全面批判。1932年5月,任職約兩個月的錢杏邨,辭去“左聯”黨團書記的職務,被“文委”派往電影界工作。此后的“左聯”,基本上處在了馮瞿的協作管理之下。自1931年11月“左聯”通過由馮瞿合作完成的新決議《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新任務》,至1933年底到次年初二人陸續離開上海,可名之為“中期‘左聯'”時期。錢杏邨辭職,可謂“左聯”完全步入“中期”的標志性事件。左翼文壇格局在此一時期發生了許多重要變化。魯迅、茅盾與“左聯”的距離被極大拉近,并深刻影響了他們的創作;他們與“左聯”偶有矛盾,亦屬可控。由馮雪峰提拔的丁玲、周揚,則先后成為“左聯”黨團書記,在左翼文壇地位日漸顯著。
馮雪峰的公開信,應寫于錢杏邨辭職后不久。“左聯”系統中,馮瞿為批判錢杏邨的前驅,后來加入“左聯”的周揚和金丁等人也參與其中;原創造社和太陽社成員雖然沒有為錢氏聲辯,但除太陽社成員祝秀俠,大體也無人積極響應。對于“左聯”此后批判錢杏邨仍不夠積極的局面,祝秀俠亦曾表達強烈不滿,認為“左聯之所以不勇于清算錢杏邨和嚴加自判,多少是有著庸俗的傾向”。而馮瞿面對胡秋原的指責,也特別辯解自己并未袒護錢杏邨。此種情形,折射出“左聯”組織生態的復雜及馮瞿領導力的限度。當然,這樣說絕不意味著“左聯”對錢杏邨的批判可被簡單歸結為派系斗爭(此一批判,因為錢杏邨的沉默,倒更像“革命文學”論爭在某種意義上的單向度延續),只不過,若不是“左聯”組織發生了權勢轉移,此一局面也絕難產生。
二、文學史與文學批評的二分:錢杏郵轉型的伏線
內外交困的錢杏邨,尤其當面對來自同陣營的嚴厲批判時,會以何種態度應對呢?其自我調適的機制其實在1930年便已顯現端倪。但要辨清此問題,應從他1933年6月出版的評論集《現代中國文學論》談起,因該書既征候性地顯露出錢氏“批評”寫作的危機,又與其文學史研究的開端有著隱在的關聯。該書收文七篇,除首篇《現代中國文學論》作于1930年,余皆作于1932年。前兩篇與末篇,都是他所擅長的即時性文藝批評。中間四篇圍繞“一·二八”事變展開,重點批判民族主義文學,亦可算“批評”之作,很可能作于1932年5月。在次篇《一九三一年中國文壇的回顧》中,錢杏邨響應“左聯”執委會決議所提出的“必須和過去主觀論左傾小兒病及觀念論機會主義的理論及批評斗爭”的要求,“檢查左翼作家的批評工作”,特別指出“觀念論傾向的依舊沒有克服,依舊在發展”的問題。有兩個批評家的觀念論傾向最明顯,一是他自己,一是茅盾:
其一,是錢杏邨。他不能很好的運用辯證法的方法來檢查作品,往往是觀念的寫出他檢查作品的結論,機械的向作家提出意見:所以,他對于一個作家往往有兩個不同的結論,且不能根據人物性格發展的真實性,以及事實的必然性提出意見。這顯然是表示了右傾。
其二,是茅盾。對于民族主義文學運動,他不能客觀的去下批評,往往的超脫了社會的根據作觀念的分析,在左翼文藝運動方面,他不承認過去幾年的苦斗,要“一腳踢開”,“從頭來干”,斷定“我們的作家成為我們的革命的不肖子”:這顯然是表示了從右傾出發而陷于左傾空談。@
不難看出,錢杏邨的自我批評較為和緩,對茅盾的批評就嚴厲了不少。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對茅盾的批評,立基于對早期左翼文學的肯定,此一肯定當然也是自我肯定。
該書末篇為《革命的羅曼諦克(序華漢的三部曲〈地泉〉)》,作于1932年5月25日,以之收尾,饒有意味。在文中,錢杏邨依據瞿秋白定下的基調,對《地泉》的“革命的羅曼諦克”傾向做了嚴厲批判。而且,文章批判的革命文學家,不止《地泉》作者一一創造社的華漢(陽翰笙),還有創造社的郭沫若、龔冰廬,太陽社的劉一夢、徐迅雷、戴平萬、孟超。對于自己一直高度評價的摯友、太陽社領袖蔣光慈,錢杏邨也做了嚴厲批評,甚至指出蔣光慈還犯了陽翰笙沒犯的錯誤。以上全面批判,可見出錢杏邨對“左聯”組織意圖的充分把握。當然,他也做了自我批評,指出“在理論批評上”,“特殊是我自己犯的最多”@;而肅清錯誤的方法,即是轉向“左聯”不久前由馮雪峰和瞿秋白聯合確定的“大眾化”路線。但有趣的是,錢杏邨所檢討的第一個錯誤,是自己曾夸獎茅盾的《幻滅》。錢氏確曾夸獎《幻滅》,只不過當茅盾的《從牯嶺到東京》發表后,他又寫作了嚴厲否定《幻滅》的文章,并在將初刊稿收入文集時大量刪除了相關內容。檢討自己曾夸獎《幻滅》,指向的當然也是對《幻滅》的否定,而這其中倒未必不包含著某種自我肯定。該文到底有多少內容發自真心,著實令人懷疑。
同樣有意味的是,《現代中國文學論》一書自1930年即著手寫作,首篇文章初刊題名“中國新興文學論·第一章”。“中國新興文學論”應即《現代中國文學論》原擬名,因該文收入《現代中國文學論》時,便易名為“現代中國文學論·第一章”,且該書并無“第二章”。1930年,錢杏邨還發表了《魯迅——〈現代中國文學論〉第二章》(以下簡稱“《魯迅》”)。但當《現代中國文學論》出版時,錢氏并未收入此文。該文作于1930年2月4日“左聯”即將成立之際。出于團結魯迅的需要,錢氏對魯迅及其創作雖也有委婉否定,但總體上做了極高評價。此文引發爭議后,他又作文聲辯,并明確提出“文學史家與文學批評家的任務的分野”問題。《死去了的阿Q時代》等文,顯然出自“文學批評家”之手;而《魯迅》一文,則出于“文學史家”之手。錢杏邨這樣理解二者的區別:
文學史的作家的任務,和文學批評作家的任務,他們是顯然不同的,簡單的解釋起來,那就是說,文學史家之主要任務是決定作品和產生這作品的社會的關系,與這作品在當時的社會里所起的作用及其意義。而文學批評家的任務,卻是從現代的觀點,來評價過去的以及現在的一些作品。
再說明白些,就是說,文學史家的任務,主要的是決定產生這作品的社會里面的作品的價值,文學批評家的任務,卻是專門決定作品在現代的意義與其價值。③由此,錢杏邨辯解自己其實前后統一,因為作家作品“史”的價值不等同于當下的價值,魯迅的“歷史”價值固然不小,但其當下價值仍然闕如:“我的意思仍舊是說,阿Q的時代是死去了的,我何嘗否定了我自己的主張。”這種二分法未嘗沒有道理,但如此將“史”與“批評”、歷史與當下截然割裂,乃至于二元對立化,則難免顯得夸張。這一夸張性突出表現為,錢杏邨的文學史寫作與文學批評作品,判若出自二人之手。
文學史與文學批評——或進一步說,“研究”與“批評”一—的二元區分,固然源自錢氏自我辯解的需要,但這一思維此后仍實實在在地影響了他。當“批評”之路受挫時,走向文學史、走向“研究”,便成為自然的選擇。1933年的錢杏邨已然快速走向文學史之路,那么該年出版的《現代中國文學論》,為什么反倒不收本已打算納入其中的、其文學史研究的最初成果《魯迅》呢?推究起來,從主觀上看,錢杏邨在出版該書時或已意識到,這將是自己的最后一部文學批評集,所以有意識地強化了其“體例”的統一與內在的“純粹”。從客觀上看,寫作《魯迅》后,錢杏邨其實還是以“批評”的形式繼續寫作,文學史寫作在1932年前并未成為他的真正選擇。
1933年4月,即《現代中國文學論》出版前兩個月,錢杏邨為該書寫了《題記》。文章篇幅不長,應未曾單獨發表,似也未引發文壇反響,大概是錢杏邨在當時唯一一次公開回應對自己的批判:
一九三二年,對于我,是最有意義的年頭。在寫作方面,成績雖然很少,但在另一方面,因著生活的體驗,所獲的教益卻是很多。同時,在從批判我過去的傾向,一直到關于“第三種人”的論爭上,也給了我不少的影響。我自己非常欣慰,由于“生活”與“論爭”的影響,我是用了絕大的努力,把自己從過去的泥沼里拔出了。
在論爭的開始,就有許多的朋友希望我發表一點意見,但是我,是沒有說一句話,我是沉默著。我的意思,是希望大家盡量的發表對我的過去的批評的意見,使我能攝取那正確的來教育我自己,同時,也讓那些意見很好的去教育其他的和我犯同一錯誤的作家,以及在我影響下的許多青年讀者大眾。?
話雖如此,但緊接著,錢杏邨就對胡秋原和余慕陶分別進行了反擊。雖然他指出,只有馮雪峰和瞿秋白的批評,“是使我非常感激的,他們是很正確的指出了我的批評上的缺點,而且教育我怎樣的去克服”,但馬上表示:
可惜他們只是原則的指出,沒有具體的充分的說明;雖然我當時幾次的要求他們,甚至替他們搜集關于批判我的材料,終于因為事忙,他們不曾寫將出來。?
二人的批評確實集中于“原則”,但也不能說沒有具體內容。錢氏如此講,只能說明他并不那么認可對他的批判。甚至不難從中體會出下述含義:即便給他們提供了材料,也沒能寫出錯在哪里,那么是否自己本就沒有那些錯或錯誤其實并不那么大?錢氏還披露,他已經在“另一本論文集的序言《文藝批評生活的五年間》里”,“很詳細的答復了”對他的批評,亦可見他并未打算繼續沉默下去。但奇怪的是,此論文集未見出版,序言亦未見發表。錢杏邨不使用報刊這一論辯通用媒介,而選擇在時效性相對較差的圖書中辯白,亦頗堪玩味。這些情形背后難免有政黨和“左聯”的組織壓力。1933年2月,有媒體爆出他被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且可能被開除出黨。此消息應非空穴來風。但同樣不容忽視的是,錢杏邨內心有著退守的“陣地”,這讓他即便受到政治沖擊,亦不至于無所適從。“史”與“批評”的二元緊張結構,被外力消解了“批評”的維度,這可能成為錢氏自我統一的契機。此時的錢杏邨,已經大體完成自我調適,從事文學史研究的志趣已進一步壓倒“批評”的志趣。上述引文,也透露出他對搜集材料能力的自信。《現代中國文學論》一書,正如《題記》末句所表達的,真正成了錢氏“初期批評的一個最后紀念”@。
可以說,1932年5月寫的《革命的羅曼諦克(序華漢的三部曲〈地泉〉)》大概是錢杏邨最后一篇比較正式且收入了批評集的“批評”文章,而1933年6月出版的《現代中國文學論》則成為他最后一部文學“批評”集。此后的錢杏邨,從“左聯”的工作方面講,由文學界轉入了電影界;從個人的志趣上講,轉入了近現代與晚明的文學資料搜集、整理與研究工作。
錢杏邨轉入電影界后,雖然做出不少成績,但應該并非出于個人志愿。晚年他對吳泰昌講,他曾對瞿秋白表示,自己“開始有興趣收集和研究現代和晚清文學資料了”,并無意轉入電影界,最后在瞿秋白動員下才轉行@。綜合來看,錢杏邨表達自己開始有興趣于研究活動的時間,很有可能在1932年5月他面臨壓力、辭去“左聯”黨團書記前后。
三、走向客觀性及其曲折:錢杏郵早期學術活動的展開
錢杏邨對新文學進行系統性的資料搜集與整理,應是在1932年冬正式啟動的,其最初目的并非編纂資料集,而是寫作《現代中國文學史》。1933年6月,他化名阮無名,在南強書局出版了一部新文學“準”資料集——《中國新文壇秘錄》(以下簡稱“《秘錄》”)。以“準”稱之,是因其編纂原則與一般資料集大相徑庭,而采取了近于隨筆的體例。錢氏擬定了16個主題,每個主題都先由自已介紹,然后陳列資料,一則陳列完畢,加以評述,再介紹下一則,如此往復,直至終篇。但這可能導致的問題是,倘若此書為編者定位的“參料”書,而每則資料都有自身的邏輯,一個論述性主題如何完整容納下那么多資料?倘若將資料拆得七零八落,又如何能名副其實呢?錢杏邨自然會意識到此一問題,他如此講述了編纂思路的變遷:
最先的計劃:想根據這些材料,寫一部隨筆,把各文的精粹部分節要的介紹出來,并寫述一些系統的關于文學運動的史事。
第二回的計劃:為著要保存這些不易搜集的文字的完整性,想按發表時期的先后排列起來,前面加上一篇說明的長序,就此付排。
第三回,才決定了現在所應用的方法。即是,根據文字的重要性,決定保存原文的完整與否。對每一事件,每一文獻,都加上詳細的說明。文學運動史事片段的敘述,一樣的收進去。
這樣的編制,在自己,是認為比較完善的。?
由此可知,《秘錄》在由編者完全主導資料的取舍、評價和完整客觀地呈現資料之間,采取了折中的方法:編者既決定資料的取舍節略,并對事件與文獻附加說明,又保存重要資料原文。如此,既讓重要資料客觀呈現,而又滲透編者意志,通過編排與評述引導意義生成。全書的呈現效果因此也并不像一部資料集,而更像一部批評集與資料集的雜交品。當然,其中的“批評”元素,已不再局限于政治的層面。
盡管《秘錄》中編者態度鮮明的“批評”并不少見,但錢杏邨對編者行為的定位乃是“說明”和“敘述”,而非“批評”;書中資料,大多完整收錄,也在無形中壓縮了自我表現,凸顯出客觀性。在對編輯體例的說明中,他特別指出:
因為只是一種筆錄性質的書,一種參料(考)的書,對于每一事件,每一文獻,除卻偶而的例外自己盡可能的不提出意見,讓讀者自己去批判。
1934年4月,錢杏邨又以張若英為筆名,在光明書局出版了第一部新文學綜合性資料集《中國新文學運動史資料》(以下簡稱“《資料》”)。選文分八編,第一編《緒論》,收陳獨秀和胡適的兩篇總結性論文。其后七編,依次展開新文學從誕生到參與各種論辯,再到文學研究會與創造社的理論建設,直至發展到革命文學的歷程。全書收文47篇,涵蓋1917一1927年新文學的大部分重要思潮論爭文獻。該書雖為資料集,但內部“史”的秩序井然,基本確立了后世文學史的敘述框架。此書之編輯,顯然依照的是錢杏邨所曾設想的第二種客觀化思路。如果說《秘錄》的編者還沒有消褪“批評家”的身影,《資料》的編者則已經純然是一名“學者”了。
《資料》最能夠展現錢杏邨對以原始形態完整呈現資料的重視。在該書《序記》最后,他特別標注:“本書中凡未加標點處,意在保存原文發表時的形式。”所以當全文無分段、無標點的林紓《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致蔡元培書》,與采用現代形式寫作的蔡元培《答林琴南書》前后并置時,其中蘊含著用文字難以傳達的豐富意味。同樣無分段、無標點的嚴復《書札六十四》,僅形式就足以揭示其與林紓文章的呼應。
但錢氏上述標注并不完備,還應補充的是,書中凡采用舊式標點處,也是“意在保存原文發表時的形式”。比如錢玄同化名王敬軒給《新青年》編者的信,被精心“濃圈密點”(圖1),以便劉半農在復信中加以嘲諷。筆者所見后世各種資料集在收錄該信時,除《資料》(圖2)外,均不錄文中圈點,信息流失且不說,也使劉半農的諷刺落了空。又如梅光迪、吳宓、章士釗等人的文章,“原文”也均未采用新式標點,且圈點頗多,錢杏邨均以原貌將它們完整呈現。比照不久后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圖3)和此后出版的大概所有新文學資料集,上述做法可謂絕無僅有,意義非凡。
據錢杏邨提及,他在1932年冬從闊別多年的安徽老家將“所藏的新文化運動初期的書報雜志”全部帶到上海,可知他在家鄉求學與工作期間,就曾有意搜集新文化運動的資料。再據《秘錄》的資料收錄情況推斷,起碼在20世紀20年代初期,他即開始有意識地搜集、保存新文學資料。錢杏邨的資料搜集工作,并非1932年“批評”實踐受挫后才開始的;但1932年的受挫,給了他一個將“資料”工作轉為“志業”的契機。
錢杏邨搜集資料的方向,頗為與眾不同。他看重的是當時看起來還并不具備收藏價值的近現代資料,尤其通俗文藝資料。此類資料許多產生于機械印刷條件下,往往發行量大,種類繁雜,印制也談不上精良,且未完成經典化,其時很少有人專門收集,但受制于諸多因素,許多資料已瀕湮滅。錢杏邨的選擇既透露出敏銳的學術眼光,也與其政治關切密不可分。側重于近現代,是因為關切現實及其生成;側重于通俗,固然有追求趣味的意圖,但也有關切大眾的思想、情感與生活的現實驅動。錢氏的獨特取徑,借助其勤奮與才干,使其迅速在近現代資料領域聲名卓著。眾多名家都曾受惠于其收藏,自己的學術活動也借此躋身前列,錢杏邨由此收獲的認同與成就感,更足以推動這一興趣的長久維持。趙家璧1934年下定決心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也是因為獲得了錢杏邨的大力支持,其編輯思路更受到《資料》的不少啟發。錢杏邨除為《中國新文學大系》編選《史料索引》卷外,還為其余多卷的編者提供材料。尤其鄭振鐸主編的《文學論爭集》,從結構框架到資料的選擇,都深受《資料》影響,不少方面甚至是直接移植。
錢杏邨同時看重從資料中發掘趣味。《秘錄》一書的編纂,即透露出濃郁的趣味化傾向。在對選錄資料進行評價時,他多次強調其中的“興味”“趣味”“開心”等元素。在《前記》中,他說:
各篇的材料,都是與文學運動有關系的。但為著調劑嚴肅的空氣起見,有興味的文人趣事也說了一些;這使讀者可以看到他們的生活,以及何以要如此生活,并未全無意義。①
可見錢杏邨將趣味看作文人生活的重要構成元素。在他看來,趣味的對立面是“嚴肅”;而最“嚴肅”的事物,大概就是政治。《秘錄》趣味性最濃的一章當屬《幸福的連索》,錢氏亦對此屢加強調。該章大量鋪陳語絲派與現代評論派的論爭文獻,篇幅也在全書中最長。兩派論爭本是高度政治化的,但錢氏所輯資料,卻與政治極少關聯,而有著較濃的“八卦”逸聞意味。資料之核心為關于兩個傳言的爭執,一為陳西瀅妹妹是否說過其兄英文好過狄更斯,二為陳西瀅是否說過“女學生都可以叫局”,而尤以后者為關注重點。錢氏申明,關于兩派論戰,“在大的方面,有‘史’可稽,我不想附帶的做結論,也不詳細的涉及其事。關于這‘妹妹’和‘叫局’的問題,我是以有閑之身看有閑之事,在七年之后,復作此有閑之文,讀者們有閑,當感到這閑話,閑話的閑話,閑話的閑話之閑話,之閑話的之閑話之有閑不盡也。嗚呼!一笑”。
錢杏邨對趣味的強調,確有脫離政治的意味。這也可從他對梁啟超的垂青中窺得一二,只不過“趣味”在其中不再是逸聞趣事(近于俗趣),而指向以文辭之“小玩意兒”對苦痛的消遣(或可謂雅趣)。錢氏自然不會欣賞梁啟超的政治意識,但他對梁啟超晚年脫離了政治的學者生涯,格外心有戚戚。《秘錄》有《梁任公的晚年生活》一章,篇幅頗長,錢氏所加議論也特別多。他注意到梁啟超晚年“精神”的“枯敗”與“苦痛”,并格外強調梁氏在苦痛之中仍“孜孜不倦的研究學問,這真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他還格外表彰了梁啟超對梁濟自殺事件的懺悔,指出“他的態度的誠摯,認過的勇敢,真是難能,而為學者應有的精神”。本是道德表彰,但錢氏的落腳點,卻在于對梁氏“學者”身份的肯定。以上行文,多少有些夫子自道。此章所錄核心資料為梁啟超晚年文章《痛苦中的小玩意兒》。文中梁氏集古人詞句成五十余副對聯,興味盎然,借此排遣苦痛,而極少關涉宏大現實。梁氏的做法當然是古典的,他也明白,這類“駢儷對偶之文,近來頗為青年文學家所排斥,我也表相當的同意”,但他緊接著強調:“以我國文字的構造,結果當然要產生這種文學,而這種文學,固自有其特殊之美,不可磨滅。”文末他又表示:“但是‘人生愁恨誰能免’,我在傷心時節尋些消遣,我想無論何人也該和我表點同情。”論文衡人格外看重歷史進步性的錢杏邨,不僅沒有譏諷梁啟超違逆時流的舉動,反倒與八年前的他強烈“共情”,緊接著便評說道:
“人生愁恨誰能免?”這是真確的。在愁恨到無可奈何,不得不以這樣的“小玩藝兒”來消遣,其心境之悲酸,真有不可言者矣!?
此時的錢杏邨,其實也正逐漸沉浸于晚明小品之中,政治生活亦不如意,內心有相似的苦悶,因此才能與梁啟超有此“共情”吧。只不過,他力避陷溺其中,筆鋒馬上突兀一轉,回歸時政,用“最可惜一片江山”的梁啟超集句表達對“送卻四省又何妨”時論的批判,戛然結束了全篇。
不難看出,錢杏邨從事資料工作亦有遠離“嚴肅”、發憤抒情的意味,搜集資料的趣味和資料本身的趣味內外呼應、相得益彰,而其落腳點,則在于像梁啟超般以“學者”身份從事“研究”。“研究”顯然有人生屏障的功用。新文學資料雖看似切近,但錢氏多次強調讓其有“三代以上”之感,并由此驅使他進入其中,亦可見其足以隔斷現實。錢杏邨的資料工作,由此從一般的興趣而升華為足以安身立命的志業。
1936年2月,錢杏邨化名阿英為《中國新文學大系》編選的《史料索引》卷出版。該書近于工具書的體例,決定了缺乏編者觀點展現的空間,只有《序例》的寫作和“總史”的選文借以表達意見的余地稍大。在《序例》中,錢氏大體只做客觀陳述,但他重點解釋了“總史”為何選定周作人、胡適和陳子展的三篇文章。他一口氣羅列了包括上述三文在內的八篇文章,其余五篇大都是以唯物史觀闡釋新文學的論文,作者為郭沫若、陽翰笙、高滔、鄭振鐸和他自己,認為“這幾篇較多史的成分”@。而與“史”相對應的是“歷史意義”,他也表達了對后者的重視,緊接著便又介紹了一批關注“文學歷史意義研究”的文章:
如雜志《文學》關于本題的討論(一卷一期),如隋洛文的《中國的新文學運動》(《理論與創作》),成仿吾的《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創造》),一九三一年《文學導報》(左聯機關志)所刊關于五四文學討論的文字,和胡適后來發表的《逼上梁山》(一九三四《東方》一號),也都是可以作為“史料”的。@
其中《文學》上的討論,作者大多為左翼作家,《中國的新文學運動》即魯迅的《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羅列大量左翼論文,不難看出錢杏邨仍有意將政治理念灌注入“總史”。他也宣稱,本想在“總史”中將這兩方面史料都予收錄,但因為“篇幅上”的制約,“竟不能如愿的做”。但這一解釋未免欠缺說服力。他還解釋,郭沫若等人的文章未能收錄,是因為“客觀的條件上”的制約,似暗示政治禁忌的存在,也頗讓人起疑。因為該書在“會社史料”中收了郭沫若的四篇文章,也為其做了小傳;其他敏感人物的小傳更是不少。做了如上鋪墊后,錢氏表示“故只能選這里所收的三篇”,其原因為:“胡適,周作人,是五四期新文學運動的干部,所說的經過,自然更為親切,陳子展的一篇,則于史實的提供,頗是豐富。”如此大費周章為自己的選擇辯護,說明其內心仍被“史”(學術)與“意義”(政治)的糾纏所困擾:既意識到了“史”的價值以及“意義”對“史”可能的沖擊,又頻繁矚目“意義”,試圖將其賦予“史”。當然,這種糾纏大概也包含主動向同陣營為自己辯解的成分。無論如何,《史料索引》的編撰基本上還是貫穿著貼近“史”的客觀化思路。最突出的例外出現在“史料特輯”部分。該部分收文六篇,前兩篇分別是胡適等人聯署的《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和教育部通令采用新式標點符號的公文,中間兩篇為胡適與陳獨秀為《科學與人生觀》所作序言,第五篇為陳獨秀《關于北京大學的謠言》,末篇則為《秘錄》之一章《文字之獄的黑影》,改題“新文學初期的禁書”,但保留了“阮無名”的署名。盡管改了篇名,該文仍與以上各篇頗不協調。該篇固然有文獻價值,但收入此篇的一個重要原因,怕還是錢杏邨未能克制“批評”的沖動。在文中,他以“阮無名”之名為掩護,以史料呈現的間接形式為偽裝,對胡適由革命先驅“墮落”為“出賣靈魂者”“回護帝國主義利益的人”進行了尖銳嘲諷,可能是《史料索引》僅有的一處編者“直白”的政治傾向表露。
雖然錢杏邨格外看重“史”的思路,其縈繞于心的愿望也是為新文學編史,資料工作不過是為“史”所做的準備,但他始終未能編出做了大量資料準備工作的《現代中國文學史》,甚至可能并未動筆,而直接轉向了《晚清小說史》的編撰。這和其內心始終被學術與政治的緊張關系所困擾應該有著直接關系。《史料索引》編纂完成后,錢杏邨的學術趣味大體集中在了晚清文學與通俗文藝上,而離與現實政治關系密切的新文學日趨疏遠了。
結語
錢杏邨的文學批評活動,雖然在左翼文壇產生重要影響,但過于追求貼近政治,導致一開始就面臨不小的危機。1930年,當批評魯迅之作因政策變動而不合時宜時,他只能生硬轉身。但其為自我辯護而楬槳的“文學批評”與“文學史”的二元區分,本內蘊極強的張力,反倒開辟出一個可容身的空間。當1932年更大的危機來臨之際,“研究”便真正成了他疏離現實與政治的庇身之所。1933年,他轉型為學者,雖非出于自愿,且不免苦痛與迷茫,但總體堪稱順暢,這便因其已有從事學術工作的思維意識與資料準備。轉型為學者,有效緩解了他作為左翼文學批評家的內在緊張;雖然他仍不免在學術活動中被政治激情驅動,從而糾結或越界,但通過向更加遠離現實的領域延展觸角,通過進一步開拓資料編纂工作,他的學術生命獲得了更大、更自由的生長空間。阿英亦由此奠定了他在現代中國學術史上的地位。由此來看,其身份轉型未嘗不是一種自我成就。
胡秋原在1969年寫作回憶文章時,對其當年批判錢杏邨所產生的“積極”效果頗為自得:“我根據馬克斯及‘俄國馬克斯主義之父’樸列汗諾夫之所說,批評他根本違反馬克斯主義。錢杏邨本人也承認我的批評之正確。從此他改名阿英,并改行作小說史料家,至今很有成就。我愿承認,他不是好的批評家,但是很好的小說史料家。”其中所謂錢杏邨“承認我的批評之正確”,當然是胡秋原的錯位聯想,由錢杏邨同陣營的“承認”和錢杏邨的沉默共同促成;但由此改行做小說史料研究、并取得成就云云,確也不是虛言。只不過,“改行”的緣由,自然不會如此簡單;“改行”本身亦非截然的斷裂,在某些方面,倒還是向過往的復歸。而胡秋原自己在“文藝自由論辯”后,其實和錢杏邨一樣,文化與人生選擇也發生重要轉變,轉變的幅度或許還要更大。自大革命失敗至20世紀30年代前中期,在錯綜復雜的政治與文化環境中,“主義”之“轉向”最受矚目;但若拓寬視野,則思想認知、興趣情感、文化選擇與人生道路方面的轉變,其豐富性遠非“主義”話語所能涵蓋。
錢杏邨之變看似“突轉”,但內在實有統一的線索。被他揚棄了的文學批評,對其學者身份的生成有著不可或缺的意義,因其既培育了他唯物史觀的思維及對現實的敏感,也鍛煉了他作品解讀的能力。以上素養與技能,在阿英的晚清文學與俗文學研究中都有突出表現。在其文學批評中已有較明顯展現的對原始資料的重視,以及由此導致的時常傾向于碎片化的文風,在他后來的學術活動中,也被發揚光大。至于其學術活動中的通俗化、趣味化面向,更與其初入文壇時的通俗文藝活動有著密切關系。而這一取向的延續與轉變,與并非左翼文人的劉半農頗有相合之處。錢杏邨的轉型路徑看似獨特,但從內在邏輯上看并不孤單。在文學、政治與學術的張力間游移、遷徙,正是現代文人普遍且自覺的行為模式。他們像古典文人一樣既渴望救世濟民,又試圖安頓并愉悅身心。在現代思想與社會條件的影響與支配下,他們難免承受更大的分裂與壓力,但相關努力或也因此而更顯卓絕。
① 比如有人說:“阿英,這一位擁護復古運動的作家,從他的作品里我們可以想像到他一定是一位戴起了老生眼鏡的岸然道貌的老學究,那里知道他竟是文學批評家錢杏邨先生的化名呢?”(奇嵐:《閑話筆名:關于錢杏邨·歐陽山·高明等》,《春色》第3卷第1期,1937年1月1日)只不過時人多誤認為錢杏邨轉為阿英系受當局高壓所致,也有不少人會提到胡秋原批評的影響,但注意到“左聯”作用的較少,注意到錢杏邨與阿英之間內在關聯的則更少。
② 本社同人:《真理之檄》,《文化評論》第1期,1931年12月25日。
③ 胡秋原:《阿狗文藝論——民族文藝理論之謬誤》,《文化評論》第1期,1931年12月25日。
④ 《請脫棄“五四”的衣衫》,《文藝新聞》第45號,1932年1月18日。
⑤ 胡秋原:《文化運動問題——關于“五四”答文藝新聞記者》,《文化評論》第4期,1932年4月20日。
⑥⑦⑧ 胡秋原:《錢杏邨理論之清算與民族文學理論之批評——馬克斯主義文藝理論之擁護》,《讀書雜志》第2卷第1期,1932年1月1日(愆期至5月)。
(2 ⑨ 參見吳泰昌記述:《阿英憶左聯》,《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1期。
⑩ (202 “左聯”在1932年3月9日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改組,錢杏邨或在此時(最遲4月)開始擔任黨團書記。參見張廣海:《左聯籌建與組織系統考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05一107頁、第128頁。
(20 ① 易嘉(瞿秋白):《文藝的自由和文學家的不自由》,《現代》第1卷第6期,1932年10月1日。
(204號 ? 余慕陶:《一九三二年文藝論戰之總評》,《讀書雜志》第3卷第2期,1933年2月1日。
? (20號 《“阿狗文藝”論者的丑臉譜——洛揚君致編者》,《文藝新聞》第58號,1932年6月6日。
? 王宏志注意到,“文委”書記馮雪峰在1932年12月,對經由他提拔、尚未擔任“左聯”黨團書記的周揚,都難以發出有效指令。參見王宏志:《“戴白色手套革命”的魯迅:“同道中人”第一次公開對魯迅的攻擊》,《魯迅與“左聯”》,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56頁。這提示我們,“左聯”運行于特殊的環境之中,對其組織生態的考量不能依據后來的經驗。
① 參見阿英:《從對黨的關系上揭發反黨分子丁玲、馮雪峰的丑惡——并論馮雪峰對魯迅和黨的關系的侮蔑》,《人民文學》1957年第10期。
① 魯迅:《日記十九》,《魯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1頁。
(204號 ? 參見陳早春、萬家驥:《馮雪峰評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24頁。
? (20號 《中國著作者協會發起紀》,《文藝新聞》1932年1月25日。
? (202 《上海文化界發告世界書》,《文藝新聞·烽火》第2號,1932年2月4日。
? 丁玲是馮雪峰與瞿秋白的摯友,雖加入“左聯”不久,但在“左聯”中很快承擔了重要角色,并于1932年底出任黨團書記。丁玲回憶,她接替的正是錢杏邨的職務,并否認在他們之間存在其他黨團書記。雖然這應是誤記,但足可見出在她的意識中,錢之去職乃是她任職的前提。參見《左聯籌建與組織系統考論》,第131頁。
② 參見《著作家一致抗日》,《申報》1932年2月11日;王禮錫:《戰時日記》,神州國光社1932年版,第32一39頁。
? 參見葛飛:《神州國光社、黨派政治與1930年代的政治文化空間》,《哲學評論》第9輯,武漢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霍賀:《“讀書雜志派”民族主義思想研究(1931—1945)》,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5年版,第78—90頁。
? 參見裴高才:《胡秋原:從抗戰巨筆到兩岸“破冰人”》,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109—111、209—211頁。
②參見吳述橋:《神州國光社與“自由人”論爭——從〈魯迅全集〉的一條注釋重新談起》,《文藝爭鳴》2016年第10期。
? 首甲(祝秀俠):《關于胡秋原蘇汶與左聯的文藝論戰》,《現代文化》第1期,1933年1月1日。有意思的是,當年面對沈從文對錢杏邨批評模式的批判,祝秀俠曾為之大力辯護,其不滿僅在于錢對革命文藝“太過‘姑息'”,“指摘過輕”,較之錢激進得多。參見祝秀俠:《關于“錢杏村的批評”》,《青海》第8期,1929年2月15日。
? 洛揚:《并非浪費的論爭》,《現代》第2卷第3期,1933年1月1日。洛揚為馮雪峰筆名,但此文由瞿秋白代筆,他們顯然溝通過觀點,因此該文可視作二人共同作品。
? 《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新任務——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執行委員會的決議》,《文學導報》第1卷第8期,1931年11月15日。
? 錢杏邨:《一九三一年中國文壇的回顧》,《現代中國文學論》,合眾書店1933年版,第110—111頁。
? 錢杏邨:《革命的羅曼諦克(序華漢的三部曲〈地泉〉)》,《現代中國文學論》,第229頁。
? 關于“左聯”大眾化路線的確定,參見張廣海:《“左聯”文藝大眾化實踐考論》,《中國文學批評》2020年第4期。
③ 參見趙:《lt;從牯嶺到東京〉的發表及錢杏邨態度的變化——〈《幻滅》(書評)gt;、〈《動搖》(評論)gt;和〈茅盾與現實〉對勘》,《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5年第6期。
? 錢杏邨:《中國新興文學論·第一章》,《文藝講座》第1冊,1930年4月10日。
? 錢杏邨:《魯迅——〈現代中國文學論〉第二章》,《拓荒者》第1卷第2期,1930年2月10日。
343錢杏邨:《一個注腳》,《拓荒者》第4、5期合刊,1930年5月。
③ 3738 ? 錢杏邨:《現代中國文學論》,《題記》第1一2頁,第3頁,第3頁,第5頁。
? 據報道,錢杏邨于1932年12月被給予嚴重警告處分,不久便有其將被開除出黨的傳言,錢遂向支部提交了“悔過書”。參見劍:《錢杏邨具悔過書》,《社會新聞》第2卷第11—12期,1933年2月4日。
④ 吳泰昌記述:《阿英憶左聯》。
424485D52535455565758阮無名編:《中國新文壇秘錄》,南強書局1933年版,《前記》第1頁,《前記》第3頁,《前記》第1頁,《前記》第3頁,第146頁,第59、61頁,第58頁,第60頁,第78頁,第79頁,第79頁。
? 阮無名編:《中國新文壇秘錄》,《前記》第2頁。引文中間的“文字”,原文誤印作“文學”。
? 姚玳玫特別強調:“《秘錄》蕪雜、多元,參差對照,反而賦予它一種意想不到的客觀效果。”(《壘建新文學價值的河床(1923—1937)》,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445頁)
? 參見姚玳玫:《壘建新文學價值的河床(1923—1937)》,第451—455頁。
(204號 ? 張若英編:《中國新文學運動史資料》,光明書局1934年版,《序記》第3頁。
? 參見趙家璧:《話說〈中國新文學大系gt;》,《新文學史料》1984年第1期。
(20 ? 參見阮無名編:《中國新文壇秘錄》,第1、93、146頁。
“三代以上”原系陳衡哲對劉半農所編《初期白話詩稿》的感嘆之辭,錢杏邨最早在《秘錄》中將其“發掘”出來并多次引用。在《資料》之《序例》和后來為《中國新文學大系》所作宣傳語《編選感想》中,“三代以上”之感均被其陳述為工作動力。但錢杏邨對“三代以上”的使用有時又表現為基于歷史進步規律對“五四”人事與作品的嚴厲否定(《資料》中的多數使用即如此),鄭振鐸編《文學論爭集》時也是在此層面受此表述極大影響;茅盾亦捕捉到此一含義,但提出了非議。參見陳平原:《“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05—207頁。“三代以上”這兩種意涵的同時出現,折射出錢杏邨思維中“學術”與“政治”交織的復雜面貌。
60@62阿英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史料索引》,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序例》第2頁,《序例》第2頁,《序例》第2頁。
阮無名:《新文學初期的禁書》,《中國新文學大系·史料索引》,第260頁。
其時與錢杏邨關系密切的“書友”金性堯對此亦有明確回憶。參見文載道(金性堯):《憶若英》,《雜志》第11卷第6期,1943年9月10日。
⑥ 胡秋原:《關于一九三二年文藝自由論辯》,《文學藝術論集》下,(臺灣)學術出版社1979年版,第933一934頁。
⑥ 參見王威龍:《“五四青年”錢杏邨的另一面——基于其〈藥風〉〈新世界〉上佚文的考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第12期。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文學院責任編輯 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