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女兒照例要學琴。但是今天,她蹭進書房倒臥在我腳邊,臉埋進沙發,靠墊里悶悶地傳出一句:“媽媽,我好累哦。”平時像紙老虎,今日像只貓。我摸摸她的腦袋,說:“要不要吃個冰激凌?冰箱里還有豆腐花和椰子水。”這些都是她的最愛。她抬起頭,兩眼放光,嘴里連叫了幾聲“耶”,歡天喜地跑出去了。
其實我不太會哄小孩,面癱嘴笨,也不懂什么兒童心理學。兒子和女兒小的時候一旦哭起來,我只道是肚餓或尿濕,如果都不是只好把小人抱在懷里,拿過一盒紙巾,把不停新冒出來的淚珠子和鼻涕擦掉,完全啞口無言——反正跟他們說“不哭”也不管用。天氣好的時候,我會抱著這一團“鼻涕”走都愛陽臺,指著天上的云朵說:“你看,多漂亮啊。”其實是在對自己說:“做不好也請堅持下去吧。”
我身邊不乏特別會帶孩子的人,什么都玩得漂亮,軍棋、積木、畫畫、手工,孩子玩得得興高采烈,也服服帖帖。又有那種樂于陪伴的父母,帶著孩子爬山、越野、騎車、露營,活動豐富多彩。還有的,會做鬼臉、講笑話、比手語、唱兒歌,哄得再內向的孩子也能在十秒內破功,笑到見牙不見眼。每每看到這些,就覺得自己是塊無藥可救的楞木頭,又呆又冷淡,還懶,小孩只好跟著鄰居出去滑冰、打球。跟我這樣的媽媽一起生活應該很無聊吧,所以他們特別渴望外婆到家里來,因她是個“笑話簍子”。
可惜我沒遺傳到這個基因,只好用笨辦法。知道女兒今天的鋼琴課漫長,就提前買好她愛吃的東西冰鎮著;如果昨晚我回家晚了,今天就早早站在校車站牌旁邊等他們放學。他們睡覺前突然說了句“啊,對了,媽媽,明天要帶什么東西去學校”,第二天早晨東西一定整整齊齊放在桌子上。每逢兒子訓練晚歸,迎接他的就是不健康但能使人類開心的奶茶甜點,加額外的脆波波。我是夜貓子,晚睡晚起,還有工作在身,但從他們三歲上幼兒園至今,家長會我做到了全勤。凡有他們登臺表演,即便是演一只最后一排滾過的瓢蟲,或者贏得班級愛衛生三等獎,我也必定準時蹲在禮堂前排,拿出昔日當編導拍攝各國政要的人肉三腳架水平,穩穩記錄這些微小但重大的時刻。
其實這些事情,對大人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禮物也不是什么價值連城的,奇怪的是孩子們永遠喜出望外,小題大做:收到一盒小零食就緊緊抱住父母大呼小叫。帶他們去吃普通家常烤肉,明明已經去過好多次,還是要一邊摩拳擦掌一邊高呼:“謝謝媽媽!”每回出去旅行都會站在連鎖酒店的大堂驚叫:“哇,這個酒店好漂亮啊!還有巧克力吃!”
前兩天和女兒一道去健身房游泳,聽見她在淋浴間里大喊:“媽媽,我應該是死了吧!”“啊?”“這里應該是天堂吧!”聽得一旁吹頭發的女客笑到嗆水。真是讓人尷尬又感動。
這個夏天我參加了一個學習非暴力溝通技巧的工作坊,小組討論誰是自己最佩服的人,有人說是自己的上司,有人說是自己的大學老師,有人說是多年堅持做公益的朋友。我說,我非常佩服我的兒子。大家一聽,還以為他是什么天才兒童。
我搖頭:他頭腦中等,學習、運動也中等,但他是我見過的所有人里,最愿意寬諒別人的一個。同學惡作劇捉弄他,妹妹打小報告欺負他,我發脾氣懲罰他,他都不記恨。下次我依舊控制不住情緒發作,他仍然見怪不怪,還反過來安慰說:“媽媽你不算兇啦。”
我一直以為,每個人的善良都是有底線的,可他沒有。我只有在他做得好的時候才對他和顏悅色,可他對我不是這樣。他每一次都選擇看人美好的一面,不帶任何附加條件。大家嘖嘖稱奇。
我和丈夫都是心思細膩、善于察言觀色的人,偏偏生出這么憨的孩子,難免經常挑他們的刺兒,嫌他們腦袋瓜笨、成績不好、咋咋呼呼等等。可是嘮叨了這許多年,憨的照樣是憨,他們聽多了也煩,卻不頂撞,喊一句“作業還沒做完”便溜之大吉。每晚四個人圍桌,這邊廂苦口婆心講大道理,那邊嘻嘻哈哈埋頭吃肉,好似在不同次元吃著同一桌飯菜,直至親爹說起昔日威風史入戲過深的時候,他們才會憨笑著法恩:“這么聰明你咋沒考上哈佛呢?”
相比于為了討好父母拼命考試,長大后卻輕易被社會動搖三觀的三好學生,憨兒卻異常堅定。他寧愿吃虧,也是種選擇對身邊隨處可見的抖機靈視而不見。憨兒不傻,他甚至知道,爸媽并不會因他“愚鈍”而懲罰他——他對外婆說,爸媽只是啰嗦罷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兩個孩子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作業、零食撒了一地,立刻音調高了八度:“誰讓你們看電視的?作業做完沒有?”兩個人一骨碌爬起來,嘻嘻笑著過來摟著我道:“都做完啦。”“媽媽我好想你啊。”照例粘人。“切,少來。”氣已消了大半。“媽媽,你要不要吃塊曲奇?”“什么?”“老師今天說,人有時候發脾氣是因為缺糖。記得那回你給我留的冰激凌嗎?我吃了就不累了。這曲奇甜甜的,你咬一口就會開心喔。來,張嘴,啊——”嗯,我咬一口,真的超甜。不怎么健康,更不利于抗衰老。但是,的確甜。
中年可怕嗎?當然。上有老下有小辛苦嗎?非常。但換個角度,我也吃到了很多糖。
(雪糕摘自廣東經濟出版社《媽媽要回去做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