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下

桃核鑲嵌成的，一截桃木棍是他的腿。

“來吧，兄弟們，用餐時間到！”幾只心急的麻雀落在麥田里呼朋喚友。

稻草人警覺地豎起耳朵，揮舞起肥大的衣袖。受了驚嚇的麻雀定睛一看：呀，樹下還站著一個人？撲棱棱，它們烏云一般飛走了。

遠處走來一位農夫，他彎下腰，粗糙的大手抓起一把干麥秸，塞進稻草人的袖筒：“多虧你，守住這一田麥子。”

稻草人默不作聲，圓瞪著兩只桃核眼睛。

麥子熟了，黃澄澄的穗子晃動，碎金子一般。麥田里無比喧鬧，孩子們在地頭奔跑，在大人的身邊玩鬧。農民們忙著收割，心滿意足地推走一車車糧食，把谷倉裝得滿滿當當，散發著清香的麥秸被摁成高高的山包。太陽低懸在地平線上，人們說笑著，在余暉下四散而去，不消一刻，農舍里就升起裊裊炊煙。

初夏，風孩子在無邊無際的田野里追逐，他們一會兒躍上高空，一會兒鉆進麥田，撥弄著麥子的腰身，逗得這些谷物咯咯發笑，掀起一層層金色波浪。

麥田邊有棵梧桐樹，樹下站著一個年輕的稻草人一一他頭頂破舊的草帽，身披一件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兩只眼睛是

光禿禿的麥田寂靜下來，稻草人獨自站在梧桐樹下，伴著日出、星光，直到深秋。

田鼠們忙著挖洞掘壕，儲存過冬的糧食。松鼠搬回最后一顆松果，緊緊地閉上門窗。南飛的雁群從天空掠過，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最新的隊形。蚱蜢抱著草梗哆哆嗦嗦，后悔沒多備下一片葉子。低矮的麥茬在寒風中嗚咽，發出尖利的哨聲。

稻草人縮了縮脖子，扭了扭僵硬的身體。

麻雀們一窩蜂飛來，把鳥糞拉在他身上，用利嘴啄他的眼睛：“冒充人類的騙子，草包！”

“走開！不許欺負一個挪不動半步的人！”撲棱棱，一只鴿子落在稻草人的肩頭，他揮舞著強壯的臂膀，把欺軟怕硬的鳥兒趕得遠遠的。

“嗨，草腦袋，我可以在這里歇一夜嗎？”鴿子睜著溜圓的眼睛，問他的這位新朋友。

這是一只人類馴養的家鴿，腳上還拴著標記身份的腳環。他厭煩了高樓大廈，厭煩了日復一日盤旋在四角天空，安適的鴿籠關不住一顆渴望冒險的心，他從城市里逃了出來，浪跡天涯。

“這里是我周游世界的第八十六站，我的旅程驚險又刺激，你想不想聽聽呢？”

不等對方應答，鴿子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有一次，我從一只惡鷹的爪下逃脫，舍棄了足足四十九根羽毛，那可真要了我的命……還有一次，我被呼嘯的北風吹到了南極，和成千上萬只企鵝交上了朋友，多虧他們指路我才重新踏上旅途…你知道嗎？北方的大海已經凍結，海鳥掉到冰面上，綁郴直響。東方湖邊有最美的日出，會驚掉你的下巴。南方的冰雪快要融化，清冽的山泉正在趕往這邊的路上。西方的火山正在醞釀，小動物們都在急著搬家。我和一朵云交上了朋友，她就在后邊的山腳下睡大覺”

鴿子沉浸其中，愜意地扇了扇翅膀。

稻草人一言不發。

“無趣的草腦袋”鴿子嘟嚏著。不過他是個熱情的家伙，才不會因為沒有聽眾而住嘴。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目光炯炯，緊盯遠方的地平線，那里有一股神圣的力量在召喚著他。

“我正在趕往天使瀑布一傳說中世界上最高的瀑布，你一定沒聽說過吧？ ”

稻草人依然瞪著一雙桃核眼睛，呆站著。

“這片麥田是我到過的最乏味的地方了。”鴿子意興闌珊，“天哪，我竟然在跟一捆干草說話……”

“我一點都不覺得乏味。”草腦袋說話了。

“我喜歡這片麥田，喜歡四季輪回，喜歡這藍天下的每一株麥子，不管它們是蒼翠還是枯黃。”稻草人夢吃般自語，“四季給這里換上四種不同的顏色一一春天是粉的，風里滿是撲鼻的花香。夏天是綠的，耕牛在我身旁啃著嫩草，打著鼻息。秋天是金的，農民的臉都鍍上了一層金。冬天嗎，它最可愛，白的天空、白的大地，麥苗在雪棉被下呼呼大睡，等著春天把它們喚醒…”

“原來是個詩人啊”鴿子輕笑一聲，飛落在稻草人的另一個肩膀上，“可是一個地方終歸會待膩的。你看，人們早把你忘到腦后，他們在木屋里烤著熱烘烘的食物，燉著湯，唱著歌。你卻傻站在這里，日曬雨淋，守著這些光禿禿的麥茬。生命的意義就是要飛奔起來，像我一樣，看不同的風景，交不同的朋友，即使有一天飛不動了，還有滿腦子的回憶。”鴿子對自己的這番高見滿意極了，他扭著腦袋瞄了一眼稻草人，“不過也怪不了你，你的木頭腿挪不了半步...”

“就算安上駝鳥的雙腿、雄鷹的翅膀，我也不會離開這里。”稻草人打斷他，“從我出生那天起，我就站在這片麥田旁，麥草的清香和炊煙的味道已經在我的身體里扎了根。”

“如果你非要這么認為的話，我也沒辦法。”鴿子嘆了口氣，像在勸慰稻草人，也像在勸慰自己，“先借你的肩膀睡一晚，明早我還要出發，飛往我的天使瀑布，來一次最刺激的漂流。”

鴿子甜蜜地長嘆一聲，把腦袋縮進翅膀。

鴿子絕望地撲棱著翅膀，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跌落在稻草人腳下的草堆上。

謝天謝地，一場噩夢。

鴿子，雷暴來了，快逃吧！”是稻草人焦灼的聲音。

寧靜的夜空變了模樣。雷電交加，狂風卷襲，咔喀一聲巨響，閃電擊中山坡上的枯木，一簇火苗誕生了。它獰笑著跳來跳去，踏出一朵朵火花，橘色的火苗越聚越多，蹕動著從山坡上飛速蔓延。兔子、蚱蜢和鳥兒四處逃竄，空氣中滿是嗆人的煙味。

鴿子惶恐地扇動翅膀，在空中焦急地飛旋。

“草腦袋，你怎么辦？

“別管我！”

“我來幫你…”鴿子抓住稻草人的肩頭，用力扇動翅膀。

清晨，鴿子告別稻草人，繼續踏上尋夢之旅。遠遠地，云霧間浮現出他期盼已久的瀑布。鴿子心花怒放地俯沖過去，在水簾間不停飛旋。

突然，瀑布后閃出一條巨蟒，張開血盆大口疾速撲來。鴿子慌了神，調轉方向逃向遠方，沒頭沒腦地撞上一棵大樹，在嗖嗖的風中急速墜落…

身后，貪婪的火魔吞噬了一切，正吧嗒著寬大的嘴巴向麥田席卷而來。稻草人回過頭，平靜的語氣毫無漣漪：“你快走吧，來不及了。”

“快加把勁，我可不想變成紅燒鴿子。”鴿子咬緊稻草人的肩頭，又一次試圖拎起他的朋友，“我帶你離開這兒！”

鴿子在空中盤旋，急切地尋找自己的朋友。

他在一堆黑色的灰燼邊落下腳。稻草人早已無影無蹤，地上只剩一截熏得烏黑的桃木棍。

鴿子俯下身體，吻了一下地面，疼痛緊緊擦住了他的心。

這兒是我的家，我屬于這里。”稻草人的聲音異常篤定。他揮了揮衣袖，露出一截胳膊，“你看，連我的身體都是麥草做的呢。”

“我的朋友…”他喃喃低語，把灰燼輕輕撥成一堆，一顆碩大的淚珠滾落， “在家里……好好睡一覺吧…”

他用力抖了抖翅膀。

‘別再…冒傻氣了…”一陣濃煙猛撲過來，嗆得鴿子喘不過氣，他吃力地扇動翅膀，加大爪子的力度。

“我會給你采下瀑布旁最美的一朵蘭花。”

鴿子利箭般沖上藍天，穿越層層云朵，向著遙遠的北方飛去。

白雪飄落，覆蓋了燒焦的大地，這個靜謐的銀色王國沉睡了。

木棍松動了。鴿子渾身充滿力量，美好的憧憬在眼前浮現，他不介意帶上一個同伴，即使這個同伴只有一條腿。

當迎春花吐露第一支花蕊，冰雪開始消融，河水重新流淌，叮咚叮咚，滋潤著田野干裂的嘴唇。泥土越來越柔軟，風兒越來越溫和，布谷鳥站在梧桐樹上唱著春天的頌歌，大地再一次色彩紛呈。

稻草人深情地看了鴿子 一眼，用力揮舞衣袖，把朋 友甩向高高的天空。

“冒險家，代我向瀑布 問好……

火魔吞噬了整片麥田，梧桐樹成了一棵火樹，映紅了半邊天。

樹權間冒出一個個綠色的精靈 是新鮮的葉子，一片，兩片，三片，泛著太陽的金光。

微風拂過，一棵嫩嫩的小苗從土里拱了出來。

是一棵桃樹一一稻草人的眼睛，它在雪水和泥土的懷抱中萌發了新的生命。

我們的稻草人，終于可以繼續站在這里，沐浴著春風雨露，守望著這片麥田，看著他愛的人們，直到永遠。

一朵新鮮的高山野蘭就躺在他的腳邊，花瓣上還閃動著晶瑩的露珠。

清晨，肆虐的山火終于燃盡，田間冒起縷縷青煙，（本文獲得2024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童話組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