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翻開異彩紛呈的中國文藝史,你或許會有種感覺,盡管歷代文人墨客對春夏秋冬四季都有描繪,但和其他季節相比,表現夏天的作品明顯較少。
不過,文藝創作向來不只看重數量,還十分注重質量。不妨從中國文化吟詠和表現夏天的芬芳百卉里,拈出幾枝讓人怦然心動的琪花瑤草,在“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的觀照和欣賞中,一窺中國人博大與深邃、豐富與精微的精神世界……
夏日陽光充足,有益于植物生長,但炎熱酷暑,也給人們的生產生活帶來艱難與困苦。《詩經·小雅·四月》開篇“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就是詠嘆炎炎夏日之下,遷徙跋涉備受高溫煎熬之苦。唐代詩人李紳膾炙人口的《憫農》,將夏日農夫辛苦勞作的畫面,勾勒得簡明而動人。“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喟嘆,既是對一切不知稼穡艱難者的告誡,更在千載之下給人愛惜糧食的警策。
白居易的佳作《觀刈麥》,雖也有“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的描寫,但旁觀者同情意味比較明顯,不像李紳在悲憫農夫艱苦勞作的同時,還表達對農民創造力和勞動果實的尊重與珍惜。
說到盛夏炎日對農事艱辛的影響,不能不提《水滸傳》第十六回里扮作挑酒夫的梁山好漢白勝,在烈日下一邊擦汗,一邊高聲吟唱的詩作: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此詩乃宋元時期無名氏所作,從天空寫到大地,又由天地返回人間,寫面對毒熱肆虐、旱情如虎的災害,農夫百姓與公子王孫之間,竟是迥然不同的感情反應和生活狀態。《水滸傳》轉述此詩,既揭露了北宋王朝階級矛盾的對立與激化,又為官逼民反的俠士好漢聚義水泊梁山,做了很好的鋪墊。
當然,更多寫炎夏之詩,不一定關涉社會不公的內容,而是吟詠酷暑對人的心情和生活、對大自然生態,產生怎樣的危害和影響。杜甫《毒熱寄簡崔評事十六弟》開頭幾句,可謂將這點刻畫得淋漓盡致:大暑運金氣,荊揚不知秋。林下有塌翼,水中無行舟。千室但掃地,閉關人事休。
杜甫確乃大手筆,寥寥幾句,便勾畫出大暑毒熱之下,萬物難以喘息、世界近于死寂的境況。
除了可用種種物理方法降溫納涼以外,先賢早就發現,心理調節,或曰保持一份寧靜的心情,也可筑起一道頗有隔熱功能的幕墻。白居易的佳作《苦熱題恒寂師禪室》即言此幕墻的作用:人人避暑走如狂,獨有禪師不出房。可是禪房無熱到,但能心靜即身涼。
在白居易看來,保持內心的寧靜,可以讓你身處苦熱之中,卻有涼爽之感。俗諺“心靜自然涼”,便源出此詩。
在中國文化里,夏意味著“火”與“熱”,幾乎就是“涼”與“靜”的反義詞。而火、熱、涼、靜,既可由外在客觀環境所導致和擴大,也可由人的內在主觀心理萌發和升級。《莊子》里說,有個名叫張毅的人,達官富貴之府,縣薄小戶之門,無不攀緣奔走,結果“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這表明,諸如夏暑之類的“外熱”雖要躲避防范,但人主觀的“內熱”之病也不可忽視,同樣需要保持警惕和防治。
避夏,尤其是中國文化里的避夏,就包括避開旺盛的欲望之火、躲避不當的逐利之熱、規避無盡的攀比之風,從而滌去內心的煩躁郁悶,斥退炎夏帶來的暑氣蒸騰,得到一種超越普通涼爽的怡然自得的舒適感。
宋代詩人唐庚有“小東坡”之稱,他的佳作《醉眠》,便頗有幾分此類“自在”的意趣: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花猶可醉,好鳥不妨眠。世味門常掩,時光簟已便。夢中頻得句,拈筆又忘筌。
正因為詩人對塵世的紛擾和嘈雜,常掩門扉并漠然置之,才能夠超脫于欲壑難填的苦惱之上,超越于利益追逐的奔忙之外,產生“夢中頻得句,拈筆又忘筌”的陶然自得與幽默調侃。
明代的文徵明是繪畫史上畫夏景最多的畫家之一,其所繪夏日景致,許多都有以幽靜對抗炎熱的特征,如《真賞齋圖》,茂林修竹環繞四周,古松掩映之下,兩三間老屋在假山怪石背后有藏有露,其中人物悠閑對談,尤顯超然物外。俗世之夏在優雅從容的感懷中,如涼風襲來,暑氣頓消。
中國古代文人的心中,每個季節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景。夏天簡直就似一幅五彩斑斕、氣象萬千的風物長卷,其中有烈日當空的艷陽,也有朝暉夕陰的彩霞;有熱浪蒸騰的大暑,也有氣候宜人的初夏;有蛙聲一片的躁動,也有夏夜涼風的靜謐;有綠樹濃蔭的繁茂,也有荷塘月色的優雅……
且看南宋著名詩人楊萬里兩首寫夏天景色的七言絕句: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小池》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
如果說,前詩仿佛四幀工筆小景連綴而成的連環畫,以小巧玲瓏、天真有趣取勝;那么,后詩則如一幅潑墨揮灑、縱筆渲染的大寫意畫,以氣勢闊大、境界壯美奪魁,均給人以悅心明目的審美享受。
瞭望中國文藝的繁星夜空,以寫荷花而熠熠生輝者指不勝屈。漢樂府民歌《江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把魚蓮嬉戲的場景和采蓮人的歡快心情,表現得輕盈而動人。王昌齡的《采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描繪有色有聲,轉折起伏,讓人怦然心動,欣然而喜。白居易也有一首《采蓮曲》:“菱葉縈波荷飐風,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將采蓮女喜遇情郎,羞澀低頭微笑,頭上碧玉簪不意落入水中的情態,刻畫得細致入微,情景并茂,宛在眼前。
當然,借蓮抒情最杰出者,無疑要推北宋大儒周敦頤的散文名篇《愛蓮說》。此篇沒有停留在描寫蓮的外在形貌,而是挖掘出“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內在品格,“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凜然風骨,以及“蓮,花之君子者也”的獨到而頗具崇高感的結論。此篇表面歌頌蓮,實為贊揚像蓮一樣的君子人格,意在托物言志,頌揚君子這一中華民族千錘百煉的人格基因、中華兒女崇尚的集體人格。
在中國傳統文化里,消夏除了指消除和避免暑熱外,還指用消遣而充實的方式度過夏天,也就是用自己感覺愉快并有益的事來消磨暑熱閑暇時光。
“銷夏”(消、銷通假)一詞,或源自江蘇蘇州的銷夏灣,此地相傳為春秋時吳王避暑之處,唐代陸龜蒙有《銷夏灣》詩詠之:遺名復避世,銷夏還銷憂。白居易亦有《銷暑》詩:何以銷煩暑,端居一院中。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清風。熱散由心靜,涼生為室空。此時身自得,難更與人同。
此處的消夏,主要指通過窗下清風或心靜散熱的方式解暑消憂。伴隨歲月演進,“消夏”逐漸成為明清文化史里的一個重要概念,一些文人著述,常以“消夏”或“銷夏”做書名。先賢們為什么不避湊熱鬧之嫌?清代袁枚的一首五言律詩《三伏》,似透露些許消息:炎帝代辭客,幽人得自如。門無朱鬣馬,家有白云車。雨久荷花密,風高楊柳疏。年年三伏日,添著幾行書。
袁枚作為文壇大家,其住所經常車馬盈門,訪客不斷。此詩說三伏天“炎帝”幫他辭絕來客,因而才有“年年三伏日,添著幾行書”的收獲和喜悅。原來,文人著書時常冠“消夏”之名,除消暑解熱之意外,還包含珍惜夏日幽居的寶貴時間,閉門讀書修身,筆耕硯田,以不讓歲月虛度的愿望和祈求。
請看宋代曾幾的《大暑》:赤日幾時過,清風無處尋。經書聊枕籍,瓜李漫浮沉。蘭若靜復靜,茅茨深又深。炎蒸乃如許,那更惜分陰。
再看清代趙翼的《消夏絕句》:消磨長日仗丹鉛,常苦巾箱少逸篇。解事童奴傳好語,門前新到賣書船。
先賢們主張并踐行以讀書賞畫來消暑度夏,神游八極,俯仰自得,不僅是心靜去熱的妙藥,還是寧靜致遠的良方——前者貼近生活美學,后者指向生命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