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漫長,像一支文身針
蘸取熱浪在皮膚上滑翔。
陽光是一輛舊貨車,
載著戀物癖、中產田園和新山水,
緩緩駛過索河的街道。
村前池塘邊,我的屋頂吹著竹青色的口哨。
多么遙遠又真實,我曾渴望這樣生活:
十里荷塘就是書房,
讀書倦了,推開窗,便能獲得花香的再教育。
陽臺也少不了,可遠眺,賞晚照,
清風捻散都市心志,留下空曠的茶幾。
什么都不重要了,也不值得等候一
人生不過是苦征程中,
一卷待洗的膠片。
我將在索河變成另一個人,
更新肌骨,把煩惱退還給
玄武巖的圖書館;
用蒔花弄草覆蓋日夜的流逝。
我還會在這里重新愛你。
我輕撫你臉龐的手指,
沾著檸檬的癡妄。
何其難得,微涼的初夏夜
我們坐在走廊的路燈下
不遠處,是一朵花就能構成一座花園的
正當盛景的繡球花
說到這些年的際遇,交出內心的跋涉
說寫作與生活,說到人世間
還有哪些事物值得我們留戀并珍惜
從詩開始,又說回詩
話多一點少一點都無妨
只需在薄霧繚繞的夜晚靜靜坐著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說:
“感謝詩歌讓我們相遇”
初夏,在泰順司前村,英士大學
方格子的石板縫里
已鉆出些許蔥綠的草意
穿過這方操場
鞋底仍能擦到昨夜雨后的濕滑
似乎是在提醒我
要用一種小心的步伐,去感受那段
艱難而璀璨的歷史
我走得很慢,想象著當時的青年們
穿過院落,在這里誦讀,奔跑,做早操,
發表演講
轉眼,人影都消失了
但在正午陽光下
我看到同齡友人
微漾和慧君,正踩著屬于我們的節奏
出現在我面前
我從一首詩里長出來
先是一點,接著一橫、一撇、一捺……
每一道筆畫,刻繪星斗般的指紋
在我掌心,埋下母宇宙的天機圖
我睜開眼,看到世界
未命名,無善惡,唯有新鮮
我張口,說出那個詞
從肺腑涌起的氣流,像一次溫熱的遠游
穿過聲帶,滑過舌尖,繞過牙齦,擦過雙唇
來與你相見
最初的詞蘊含驚嘆,好似春光遇花火
連詞成句,我的經脈就大大貫通
心跳打著有力的鼓點,骨骼強健
我說:要有靈氣
雙腿便從生命的荒原上站起
每走一步,就丈量一寸處女地
多奇妙啊!
我說出的語言,構成我身體和思想的語言
竟是萬物的故交,兼我的新友
我把手指合攏成睡蓮,展開又如羽扇
從發絲開始,撫摸自己的臉頰、鼻梁、下巴
摸到微表情,我學會了笑
我交叉雙臂抱住雙肩,像抱住陌生的美感
一瞬間
文辭、意境、氣韻全數涌來
長江在我耳畔彈奏《流水》
北極冰和南極雪,向我的虹膜寄出首日封
金字塔、空中花園和馬丘比丘在我心室里
動工
我歌謠滿襟,情思如彩蝶翩翩
從阿拉斯加一路飛到乞力馬扎羅山
這一切都是因為一首詩
我的詩,我的舞臺和魔鏡
沒錯,就是讓你
愛過,恨過,牽掛過,嫉妒過,踐踏過
崇拜過,算計過,反對過,迷思過的我
身為詩人的我再次誕生
隨著我的吟唱,海洋成型
海風挽起時間的衣袖,在我們之間吹啊吹
我將從我的詩里重新長出
我是我的祖先,我是我的嬰兒
我是我的未來,我是我的我
你回來時,還舉著那個藍風車
風在你身后跑,大海就在葉片上轉起來
分開很久了,你卻從未離去
好像每天清晨,我們都手拉手
走過賣豆漿的巷口
每個深夜,都背靠背
閱讀紙頁上縈繞著原木香的書籍
但我怎么解釋一晃而過的年輕
去何處收集熟悉又慌亂的證據
碳酸氣泡涌向盛夏,蟬在碧浪中眩暈
銀河的拱門呢,方向呢,鑰匙呢
推還是不推呢,進還是不進呢?
糖紙仍貼著我的眼皮,我聽到你
把今天的金碎片踩出舊日的窸窣聲
你越來越近了
我干渴的喉嚨正在修筑長城
我害怕說出——
(節選自《長江叢刊》202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