匽鏡的詩

冬日冥想

夜里我分辨自己，如細數雪融的尾音

書頁在指角凹陷，字跡歪斜

光線如常失序

我們依賴形狀才得以流動成魚

名字凝固在冰格里

——我應如何指認你？

十二月，雪是一小塊掉落的云

群鳥隱居于藍色的信——約定的答復

被風含在齒間。穿過我們的方式

是喙部的心形隕石，開合著，其煩不厭

演練每一場字符的迫降

如何穿越霧氣，抵達你

不如信仰懸置吧，與自己對坐于窗前

任地平線延展著藍

——宇宙邊緣的存在之藍

會向我證明：任何一種未被證實般透明著的

事物

也會在你我目光交匯之處

滾燙著沉默如“是”。你說沒關系

因為冬天的答案，正冬眠于冬天里

不必驚醒

就這樣吧，我會把自己交給下一枚降落的雪花

安然蜷縮進雪的縫隙

等待雪人融化，等待原初的形狀

也隱沒于氣溫的海

我們會一起墜入輕盈——輕之所以成為輕

那是雪人心口處，最后一枚

被解放的小液滴

送給你

投一顆石子入湖，讓漣漪

為你的倒影作注。親愛的

今晚沒有馬戲班的苦

沒有骰子的第四十九次停駐

沒有藍色的霧

等待著你的日子里

我把無止境的夕陽

捏在心里倒數

重復度過那個夜晚：

旋轉木馬搖晃，我們交換枝條如灌木

指尖是水草的衍生品，生長

在梔子氣味的海底溶洞

你說海藻也會光合作用——吐出水的音符

氣、與一些潮濕的詞

如果一切事物在發生。兩只海星

在銀河里跳舞

我會把你的名字

安放在我干癟的唇邊

聽小貓打呼嚕

（如果一切不再發生

——你也會渾然不覺嗎？）

那天你言語涌動

問我是否也會在夢里雕刻一顆

私有的星球。我說我會的

那是一顆月牙形狀的星球，沒有陰晴圓缺

可是比起占有，親愛的

我更想把它貼在夜幕

送給你，一片露齒笑的天空

小紙條

下雪天，我們一起去看看結冰的小河吧

這陽光下閃著光的

雪的頭發

小魚為它清洗身體

走到樓下，看看房檐下的冰錐吧

它們是冬天即將更換的乳牙

（你愿意做它的“牙齒仙女”嗎？）

到松樹下撿一枚小鳥啄開的松子吧

這樣，你便擁有了一顆

想成為樹的靈魂

或者，到寫滿睡意的土壤中跺跺腳

哪怕聽到你的只有冬天

可別妄想它守口如瓶——相信我

它一定會用冬青葉寫小紙條

傳給春天

慵懶周末

“多么自然的一天”

——太陽花在被子草坪喃喃低語

穿上懶腰，罔顧時間

夢里，梨樹正用果實編織星云

任貓的耳尖留住螢火蟲

鈴蘭的尾巴捉弄著風

它們與你一同等待——

等待成為春天

玩偶熊仍注視著童年的秋千

你說你已成為樹，呼吸間盈滿木質纖維的裸足

卻遺忘了小草如何舒展身體，如何

隨光合作用融入水與空氣

親愛的，我仍會說出第一百零一句

“沒關系”

今夜，請容許我們盡情忘記“遺忘”

坐在你草葉簇擁的枝頭

把曬熟的梨，喂給一顆溏心月亮

晚安

安安，又到了為你講睡前故事的時間

下午的蛋糕正透過你的鼻息

一下、兩下，吐著溫暖的香氣

你幼小的眼睛，仿佛通往平行的世界

在那里，烏龜跑贏了小白兔

小紅帽趕跑了大灰狼

公主打敗惡龍，路過的勇士

也為她獻上真誠的鼓掌

......

安安，你說你不喜歡丑陋的事物

那便合上眼吧。在夢里

它們會展露出另一種模樣

噓——聽見了嗎？

鮟鱇魚有淡藍色的心跳

水泥墻有開出花的夢想

安安，就這樣安心地睡下吧

不要懼怕眼前的黑

我會將夏日午后的白云

揉成一只小狗的模樣

在某個星星缺席的夜晚

輕輕地，送入你柔軟的夢鄉

巢

它們快要回來了。黃昏，街邊的小屋

他把柴火從倉庫中取出，搬進

一塊晶瑩的壁爐。小鳥

的羽毛，細碎地

被木炭咀嚼。火焰里

曾經扇動過的空氣緩緩上升

過去的鳴囀

有深藍色內焰的殘忍。吞下氧氣

堅硬的樹干，苔蘚

芽。他只看到那些流動物質

擴張的橙紅。像一個決定

小鳥從巢穴里倉皇逃離，而樹冠

無法挽回它們的母親

他從壁爐里撿起羽毛，生火

那些木炭早已習慣了從煙囪中離開

學著小鳥

嘰嘰喳喳地向巢穴飛去

進化論

昨日，新聞里又一片永遠消失的森林

與紀錄片的邊角料，一同

拋入秩序井然的鎖孔

你溫柔規勸我，不必

從早晨餐桌上半具魚的尸骨

或是地板層層鋪展的黑檀木

尋找歸因。而我固執己見，一再認為

它們并沒有消失

只是被時間留在了

布谷鳥的歌聲、丁香魚的波動

與松針四季不息的光合作用

它們并沒有消失。只是

留在過去不斷向前，并且

永遠拋下了我們的時序

而我們——我們只是離群的海豹

在生物進化中遺忘了賴以生存的尾巴

拋棄爬行，學會使用五指

直立行走，從海洋走向森林背面的廢墟

把干涸的血管留給一場懸臨的雨——

雨是云霧轉運的隕石

每一顆如靜物般，刺入

大地的心臟

以降溫的癥候，與滾燙的利斧

針鋒相對

匽鏡，本名解欣怡，2002 年生于泰安，現居北京，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民間文學專業碩士在讀。有詩作發表于《星星》《詩選刊》《青春》等刊，入選第十六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

司文的詩

歌的起源考

夜晚沒受理寧靜的懸案。他說：

唱起來吧。大家就都開始唱。那個時候

歌還很少。人們輕易就落在了一座山上。

只有海洋是好的，慢慢

滲入，分割開土壤。每一片陸地上

都有一群人。低頭，

在茂密的草窠里找歌。

找不到的人受責罰，眼淚汪汪地

摘走耳朵。一只知了，

在土里埋了七年，上岸時候，

撿到一疊歌。在泥地里浸泡過，已經

臟了。他仔細地在海里，

洗。卻還是不夠干凈。到了收歌的日子，

他把泡了又泡的

軟塌塌、濕淋淋的歌從口袋里拿出來，人們

看也不看，

把他包裹起來，受刑。在黑暗里

懷抱著臟兮兮的歌，交替懷念著泥土，樹皮

和別的蟬，

慢慢用眼淚，摩挲著懷里的泥巴團。長出

了一道裂縫，

慢慢感到脊梁開始癢癢；緊接著

露出綠色的身體和褶皺的翅膀，停留片刻，

使翅膀變硬，顏色變深，便開始起飛。

五月底，他睜眼看了一次，六月末

就完全醒了。他的包裹物

在一場雨里垮掉，揣著的臟東西

變得非常好看。坐在地上擺弄著那首歌，

渴了，就刺撓樹；餓了，

就吃泥巴。當被找到的時候，

他已經熟練地唱，而且爬樹也是一把好手。

這次他被舉得高高的，大家都崇敬他，給他吃精良細谷，驕傲地

穿行在樹葉里。有一天

被人們推搡著，在紅色的軟墊上呈給皇帝。

他們都說：

唱起來吧。可糯米黏住了他的牙齒，

進不了胃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速溶飲食男女

我們吃溫熱的橘子軟糖，我們吃皮蛋瘦肉粥

吃從門外遞送進來，一切東西

都在窗格里變化很快。

拘束者反復掙脫著困倦，白色的扎帶

鱗片切割器。在關節間成為印痕

而塑封是牢牢合契的，饑餓之眼

隨餐鈴密謀著整桌的水位。

氣息的餐具起伏，接近尺碼時

所有食客就起身迎接。念動

口訣。也是揭開謎底，喃喃著訂單紙上

值得核對的暗咒。番茄，紅色的；雞蛋

明黃色。上海青，黃豆，湖南辣椒醬

黑色柔軟的湯匙，一次性筷子……

月亮塔

我們在水里找我們的月亮塔；我們在河邊

找我們的月亮塔；我們在天上找我們的

月亮塔。我們在月亮上找我們的月亮塔。

幸福的時候月亮塔泛黃，悲傷的時候月亮塔

寬宥。在整片水面上施展它的寒冷，溫溫暖

擁抱著春天的一切。趁我們趕在起風的時間

高高把風箏放到很遠，環繞這塔尖比畫著，

線讓心也變紅。我后悔，我自慰；我要哭，

我喜歡，使不出怎樣的力氣，爬行在塔肚里

繞著水散步。月亮塔我們愛，坐在河對岸，

喝完酒就醉；親吻而且舉著杯子。手顫著

倒影它。勝過了在土里，想翻滾，把水草也

咽下去。想不出答案我們找你，愛不出沼澤

我們看著，月亮守在你的身邊，為這占卜也

反復變形狀。比如臺階被鎖起來，那些畫像

朝著我們冷冷的。你就在這里，每個報時都

泛起波浪，我們循著聲音走，緊閉著眼睛，

手挽手，仿佛摸著玉。一切都安靜了，我哭

給你聽，你說這樣是好的。我說我愛你。

月亮在晚上才露面，你把燈點好，我在晚上

來找你，暈暈地朝你笑，舉起親吻。月亮塔

尾巴

您沉溺于某種幻想已經很久了

堆砌冗長的詞句聊以自保。整個冬天

苦寒里，想鉆進迷宮的肚子，

在較量中失去自由的審慎

早先我們還能糾纏，呼吸創造呼吸，

近似的節奏里描述病。

相信春天是溫暖的、傍晚會冷，常在夜行時

執著于覆蓋枯黃的創面。長不出潦草的蒼耳子，

但還是掛滿膨蓬毛線球，擰成團。

裝飾著身體和身體的身體，在這個季節

我期待，期待在一片好草地，曬著太陽過日子，

一切聲音都離我遠，而我離河流近，

終于能數清楚波紋，輕輕地、用手指把斑點

連成線。

然后躺在草地上，撿起不遠處

有螞蟻朝拜的鮮花餅。綠頭鴨悄悄翻過護欄

闖入人類館，樹葉在風里粘得緊，為了把更多

花苞藏起來。她們再過一兩天

也都要蘇醒。閉上眼，現在有溫柔的撫摸，

毛茸茸，身下神秘地癢起來，原來是

我長出了新尾巴。

阿斯某人

一切關于童年我都在懷念，所以插滿天線

假扮機甲人。收聽的話語向我訴苦，要

收買得太貴

我們站在柜臺前，一遍遍

詢問新來的玩具。阿姨把下一刊漫畫塑封，裹上紅綢帶，

掛在預告墻上，每一款文具都追著我，

橡皮，子彈筆和換空的墨囊。你在的未來

怎么還是一點錢也沒有？被你質問了

就只好羞愧。聰慧的老人畫幾何題，修整輪胎

聽兩小孩訴苦，問我說只移動一根線

怎么變換成新形狀，啊？

過去就這么平淡，這么的

等夜晚。在窗臺邊泄露的風，以及清涼油

滴在黑色的咖啡杯，上著晚自習，擴散開

綠色的香氣，輕旋……我們又被趕出教室

投入河草叢，一遍又

一遍。張開天線，收聽阿斯某人。他睡著

回答聲飄忽舞動著，很模糊。我們忽然有些冷

想起來肖似的面孔，聽他在地上喃喃：是的

這些都會發生，會發生……

天文館

我們學小孩兒說話

和在天文館看星星一樣

愉快。但是我們還沒有去過

天文館：它長在哪里，藍色的

在做什么？浴室里排列著

瓷磚，鋪得長長，指向澡盆里架的

望遠鏡。我們濕漉漉的頭發

緊貼著頭皮，好濃。夏天吸著潮氣，

心臟就跳成一顆冰汽水。冷冷

把手握緊。Iven，胳膊肉乎乎地

跳躍，健康而且有力氣。像夜晚

一整片熒幕中，在座椅上

歪著頭聊天。童年結束了，全部

星星都擠在西南邊，不許再發出

咿咿呀呀的聲音。我們把兩張票

扔進柜子，在黑色展廳里，

天文館；點亮了燈。

副駕駛

幸福的時候，她會從

車窗里探出頭。綠色

像素一樣退走。

她嗅著空氣中的生命物。

一轉眼，行程就過去了

一半。她覺得天空變暗了一點

也可能沒有。透過后視鏡

能看見笑容發酵著，像雨滴。

整天，都在吃著

后排不斷遞來的水果。

司文，原名平恩培，2003年生人，曾獲第42屆櫻花詩歌邀請賽一等獎、首屆“你好青春·華語大學生詩歌大賽”主獎等獎項，有作品發表于《星星》《當代·詩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