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維亞告訴我們,繞著農莊有一條散步道。
“在莊園外面,”她說,“向左拐,一直走,到盡頭的時候你會看到兩條路,往山上的房子那邊走,然后就能回來了。馬也在那邊。去拿頂帽子。”
“要走多久呢?”我問,“一個小時?”
“沒那么久。”她說,“半小時夠了,當然如果你就是想走路,也可以原路回來。對了,走到一半,你會看到一個洞,不要錯過它。”
“好。”
我在腦海中想象著路線,逆時針,可能在森林里,會很美。陳楸帆光著腳坐在餐廳角落,腦袋扎進筆記本里。
“你想不想去散步?”我用中文問,只說這幾個字,都能讓我放松一點。
“我現在不去。”他說,眼睛看向我,鼻子依然指向他的屏幕。
“下午會更熱,”我說,“明天氣溫還要升。”
他聳了聳肩。我從走廊里選了一頂草帽,向外走。陽光很曬,用手機自拍,草帽在臉上畫出光影格子。走過停車場,柵欄外面果然有一條路,向左延伸,有車轍碾過草地的痕跡,另一條岔路是更堅硬的石子路,仿佛不該是散步道。
我決定嘗試有草的那條,看起來更像。地面是柔軟的,草被盛夏陽光曬得枯黃,每一步都嘎吱作響。
“我明白我為什么聽不懂他們說話了。”我給修新羽發微信。
去年我們一起參加活動,在北京,討論的時候所有人都說英文,我勉強聽懂,但只能把自己會的幾個單詞串成句子,經常答非所問。她干脆放棄了,用中文表達自己的觀點,再請其他參會的學者幫忙翻譯,顯得比我聰明一點。半年后,我們在另一個科幻會議上偶遇,她告訴我說她在學英語。
可能我受的打擊還不夠,今年又加入羅馬的寫作營。四天過去,我覺得自己參加的不是寫作營,而是英語聽說訓練營。
“我聽不懂,不僅僅是因為英語,是因為他們都屬于英語科幻圈。”我繼續給她發信息,國內應該是下午,工作群還在蹦消息,“他們會討論作家、作品、編輯、出版社、書和電影,還有八卦,所有的話題我都進不去。”
沒有回復。我停步,道路左右都是柵欄。我有點懷疑自己,或許沿著眼前這條路,我永遠無法到達自己的目標,右手邊更高的籬笆,才是“莊園外”。從手機地圖上看,那里應該有一條河。但我完全看不見河,它在低谷,陷進綠籬深處,或許有十幾米,連水聲都聽不到。路兩旁沒有樹,左手邊可以看到農莊的草坪,一卷卷的草用網兜緊緊裹著。遙遠的地方飄來笑聲。
手機抖了一下,修新羽回復了,“是啊,熟人閑聊就更難懂了。”
我按下語音,“我今天放松了一點,因為我決定聽不懂的時候就不再努力聽懂了,管他們在說什么。”
“那你也算開始加入這個社群了嗎?”
“怎么可能呢。”我說,“也就是劉宇昆和陳楸帆能做到。當然,劉宇昆本來就在里面,他來中國的時候才是客人。”
“我還沒見過他,”修新羽說,“希望以后有機會。”
路有點單調,干草支棱著。十一點,算是“午時”了,蟲子在草叢里尖叫。出來有十幾分鐘了?四下看,沒有洞。說不定我真的選了錯誤的路。抬頭看見農莊,我剛剛就在房子的另一面,問奧利維亞該怎么走。
我繼續給修新羽發語音,“這次和北京那次還不一樣,不僅僅是討論會的時候用英語,更難的是吃飯的時候、坐車的時候,都在說英語。幾個對話同時進行,話題走向完全沒法預測。他們又很禮貌,如果你太久沒有開口,會覺得冷落了你,然后就把問題拋給你。我這兩天太想說中文了。”
她很體貼,也變成語音信息,用笑聲開頭,“要是我,可能要用手語交流了。你是用中文寫吧?你們真的這周就要交作品嗎?”
“我肯定是用中文寫啊。但我在這邊寫不了,語言環境太混亂了,完全打破了節奏感,找不著調。所以我這兩天在改小說,主要是讀以前寫的東西。我現在寫不了新短篇,腦子是亂的。”
“我從沒想過語言環境會影響語感。”她回復說。
莊園被山丘遮住,一路走來都沒看到其他人。我回復了兩條工作信息,給自己的失職找理由,熱得有些沮喪。洞在哪里?說不定真的該選石子路。來農莊的目的是為了讓作家們放松,我得到了一切該放松的要素,陽光、食物、咖啡、云、風、音樂、最喜歡的作家就在身邊敲鍵盤。但我還是很緊張,草帽也扎進皮膚里。提奧·勒古恩說,看看這一切,要把它們組織起來該有多難,就算是餐廳旁的蔬菜小花園,都很難種得這么美。他說話輕聲細語。我聽說他要開放他母親厄修拉·勒古恩①的故居,作為作家駐地。
其他作家問我在寫什么,使用的詞是project,項目——大家都是職業的作家,各自面對不同的合同。“沒有,”我可能對不同的人回答了三次,“我剛完成第二本小說集,所以目前沒在寫。”
“這次活動,你是要寫一個短篇的。”第三次這么答的時候,被劉宇昆抓住,他眼睛亮閃閃地盯著我。是他邀請我來羅馬。
“是啊。”我落荒而逃。
我真的該出現在這里嗎?洞在哪兒?
我回復修新羽說:“他們活動組織得真的很好,一邊照顧你,一邊給你壓力,一邊給你啟發,推著你向前走,但最后會給你留一個開放的可能性,仿佛最后要交的東西可有可無。”
她回復:“去年我就沒交小說。”
“我也沒有。”我說,“但我年初寫的那個短篇,靈感有一部分源于去年的活動。”
“是有幫助的。”她說。
路忽然變成兩條,我順著上山的方向看,洞就在那兒。所以沒錯,這就是正確的路。踩過瘋長的草,有動物在其中逃竄,希望不是蛇。石頭洞,開鑿成兩個開間,一大一小,里面有個長凳。這是什么?另一處羅馬遺跡?或者更早一些,人猿時代的痕跡?我該問問奧利維亞,但我擔心自己聽不懂答案,不如不問。向里走,沒有更深的路,不值得拍照。于是下去。
有了信心,前路都變短了。很快到達盡頭,是一片開敞的枯草坪,有車子掉頭的痕跡。直對的那道柵欄門上掛著沉重的鎖,很抗拒我的靠近。左手邊的山上有一棟房子,但也隔著柵欄。門同樣關著,沒有鎖,踩著齊腰的草爬上山坡,推不動。
可以走回去。我想起奧利維亞的話。但我不想原路回去,都到這里了。說不定還有路,在另一邊。我又下去找,草坪被樹叢環繞,只剩那道上鎖的柵欄,還圍著鐵絲網,這里不像是正確的方向。再回到山坡上,隔開高處建筑的柵欄,只象征性地用間隔半米的木頭擋了一下——大概就是那棟房子吧,奧利維亞說的那棟,我居然還記得她的話。于是攀著柵欄鉆過去,慶幸這里是意大利,不是美國,不用擔心房主拿著槍出來。
再爬十幾米,豁然開朗。馬群在陽光下吃草,油亮的皮毛。我把草帽摘下擦了擦汗。
回到農莊,午飯還沒開始,我找到奧利維亞,感謝她提供的信息。恰到好處,讓普通的散步變成一場探險。
她說:“很棒吧,你迷失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①厄修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1929年10月21日—2018年1月22日)美國重要科幻、奇幻與女性主義與青少年兒童文學作家。
作者簡介
顧適,本名顧宗培,科幻作家,高級城市規劃師,北京作家協會會員,多次獲得華語科幻星云獎金獎、中國科幻銀河獎、科幻星球獎冠軍等重要獎項,作品《〈2181序曲〉再版導言》入圍2024雨果獎。多篇作品被譯為英、意、德、西、日、韓、俄等多種語言。
責任編輯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