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韋元甫墓志》考釋

《韋元甫墓志》，志有蓋，盝頂形。蓋題為“大唐贈戶部尚書韋公墓志銘”，篆書，蓋頂四周刻花草紋飾，四剎刻瑞獸。志體通長79、通寬72.5厘米；志蓋通長79、通寬71.5厘米，青石質。志文30行，滿行30字，共805字。撰者元載，書者史惟則。

一、《韋元甫墓志》釋文

志蓋：

大唐贈戶部尚書韋公墓志銘

志文：

大唐故金紫光祿大夫、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兼御史大夫、淮南節度觀察處置使、彭城郡開國公、贈戶部尚書韋公墓志銘并序。

銀青光祿大夫、守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崇文館大學士、兼修國史、上柱國、潁川郡開國公元載撰。

維唐大歷六年七月乙酉，淮南節度觀察處置使、揚州長史、御史大夫韋公享年六十有二，薨于位。天子思劉馥東南之事，惜當陽鎮守之功，下詔追贈戶部尚書，明年正月乙酉葬于杜陵之南原。夫通方與權之謂仁，交辟樂賢之謂義，作伯專征之謂任，勤人活國之謂忠，斯彭城所以道適群公，無甘辛之忌。志通三后，寄風化之門，理變訛俗，事勤厄運，樹勛建社，終始全名。公諱元甫，字宣憲，京兆杜陵人也。曾祖文宗，隋左千牛。祖德敏，皇太府卿，贈鄧州刺史。父玢，皇尚書左丞、贈揚州大都督。外祖趙郡李嶠，特進中書令。公傳鄒魯述圣之言，纘中外世家之慶。被服先訓，立于童年，解褐白馬尉。郭虛己黜陟河南，表公正可以措枉，明可以處煩，揚于中朝，聲動百辟，授浚儀主簿。無何，齊平陽澣，張襄州九皋，中丞徐惲、張利貞、尚書張倚，韋陟，次居方牧，交致禮命。課績聞于所至，荊河幾于變風。吏始以廉易貪，人為之勤無怨。累遷監察殿中侍御史，尚書司勛、司庫郎，拜洪州刺史、江西觀察使，歷太府、大理二少卿，潤州刺史轉左庶子，遷蘇州刺史、御史中丞、浙西觀察使。入為尚書右丞，驟拜淮南觀察節度使、御史大夫。間歲入覲，封彭城郡開國公。初，公與河南員錫，咸以精斷，繼登憲府。雜理詔獄，詳評法家，去苛吏之舞文，為后來之公式。當時奏議，多所裁審，其后聯南陽七軍之勢，罷河上六月之繇，服山越以靜吳人，灌陂塘以漕東國。功業茂著，頌聲流聞。尚書考課，為四方首。上將倚任，而命奪其時。維公剛柔弛張，明白四達，被人倫之風教，通國典之質文。其從事也，群萃與能，機運獨遠。好直而不居悔累，多聞而獨解危疑。其告終也，義訓歸全，純精無爽。返葬以述前志，破產以厚諸孤。噫！遠圖未終，梁木其壞。宜" "徽烈，用傳銘志，詞曰：

矯矯韋公，內精外朗。理通事至，神辯心廣。求仁思達，聞義獨往。黃鶴高翔，洪鐘遺響。邦國是憲，典禮是揚。上纂祖宗，高門有光。建旗海淮，靜固封疆。道箸身歿，寵延勛藏。韓侯往勤，荀偃其亡。終南峨峨，澧渭通波。北望九門，上連山阿。陰堂一閉，萬古誰過。

朝散大夫、守都水使者、集賢殿學士、上柱國史惟則書并篆蓋。

二、志主生平考釋

志主韋元甫，史書中關于他的生平記載并不多，《舊唐書·列傳第六十五》有載，大略勾勒出韋元甫的基本生平。此外，《元和姓纂》卷二記錄了韋元甫的家世。

通過對比志文和文獻記載，二者內容基本一致，但墓志更為翔實，能夠填補史書中不詳之處。

（一）韋元甫生卒年月

據志文記載，韋元甫，字宣憲，京兆杜陵人，于唐大歷六年（771）七月乙酉日去世，享年62歲，而《舊唐書》則記載韋元甫卒于同年八月。根據陳垣所著《二十史朔閏表》可知，唐大歷六年為閏年，閏三月。因此，志文中所載七月乙酉換算成公歷應為8月15日，由此可知，志文與史書所載相一致。此外，根據墓志中享年62歲的記載，可推算出其生年為中宗景龍四年（710）①。

（二）韋元甫的家族

根據《元和姓纂》可知，韋元甫祖上為北魏官員韋閬。韋閬有二子，長子韋范，次子韋道珍。長子一脈被稱為閬公房；次子一脈，因其曾孫韋澄被封為彭城縣開國公，故稱彭城公房。韋元甫即為韋氏東眷閬公房的一員，志文中的人物與《元和姓纂》記載一致，但官職有所不同。

韋元甫曾祖韋文宗，墓志所載為隋朝左千牛，而史書中并未對其官職有所記錄。據《隋書》《通典》《文獻通考》等史書中對于左千牛備身的記載，可推測韋文宗應為此官職。

韋元甫祖父韋德敏，墓志所載為皇太府卿，贈鄧州刺史，但現有史料對其官職記載存在分歧。《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唐尚書省郎官石柱提名考》《元和姓纂》中稱其為太府少卿，而《毘陵集》收錄《韋元曾墓志》②則稱其為司農少卿。因此，《唐九卿考》中將韋德敏分別列于司農少卿和太府少卿部分。

此外，已知實物資料也存在差異，記載韋德敏職官的共四方墓志，分別為《韋元甫墓志》的“祖德敏，皇太府卿，贈鄧州刺史”、《唐李昂妻韋氏墓志》的“烈祖德敏，皇考功郎中，太府少卿”③、《韋儆墓志》的“曾祖曰德敏，皇太府卿”④、《韋婢娘墓志》“曾祖德敏，銀青光祿大夫，官至廷尉”⑤。從以上可知，志主均為韋德敏的孫輩或曾孫輩，但對其官職記錄并不一致（見表）。

綜上所述，結合現有考古資料與文獻，已知記載韋德敏的職官分別為太府卿、太府少卿、司農少卿、大理寺卿四類，目前尚難斷定其終官為何，只能待后續新的材料進行印證。目前太府少卿有文獻與墓志相互佐證，太府卿則與兩方實物墓志相符，而司農少卿、大理寺卿則僅見一例。因此，其官職應為太府卿或太府少卿。

韋元甫父親韋玢，墓志所載為尚書左丞、贈揚州大都督，與《唐李昂妻韋氏墓志》所載一致，但史書中對其職官的記載卻有所不同。《元和姓纂》記載其為尚書右丞；《代韋令公謝先人贈官表》中的“贈臣父尚書右丞司農卿先臣某揚州大都督”⑦，說明其生前擔任官職為尚書右丞、司農卿。由于目前已知實物資料與史料存在分歧，因而尚難斷定其終官為何。

韋元甫外祖父李嶠，出身于趙郡李氏東祖房，初唐著名詩人，與杜審言、崔融、蘇味道并稱“文章四友”，歷仕五朝，三度拜相。墓志所載為中書令，與兩《唐書》中《李嶠傳》所載，以及《李暢墓志》⑧（李暢乃李嶠之子）所載相吻合。

（三）韋元甫宦歷

韋元甫出身名門望族，但在志文及目前已知的史料中，既無其參加科舉考試的記錄，亦無流外入流記載，結合其家世，推測他應是以門蔭入仕。據史籍記載，唐代門蔭入仕需要經過一段待選時間，在這期間一般是進入學館學習或擔任一些雜務，期滿合格后，通過吏部組織的銓選才能授予官職。目前尚無韋元甫入館學習或擔任衛官、齋郎、挽郎、散官的記述，亦無銓選記錄，只記載其解褐之職為滑州白馬縣尉。

唐代沿襲隋制，州縣根據地理位置及人口數量分為赤（京）、畿、望、緊、上、中、下共七個級別⑨，不同級別的縣所設官員的數量、品秩均不同。一般最終成為中高級官員的解褐官如在縣級，多為畿、望、緊、上縣這一級別的官員，韋元甫也不例外，其解褐的白馬縣為望縣⑩，置縣尉二人，品階為從九品上" " 。

根據墓志記載，郭虛己就任河南道黜陟使后，韋元甫受其賞識，被授浚儀縣主簿。由于郭虛己就任河南道黜陟使的時間應為天寶三年（744）或稍前" " ，因此韋元甫就任浚儀主簿也應在此時。此后，韋元甫又先后輔佐齊澣、張九皋、徐惲、張利貞、張倚、韋陟。據《唐刺史考全編》《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唐會要》《全唐文》等的記載，幾人先后于天寶元年（742）至天寶八年（749）" " "在河南道任職，因此韋元甫任職亦在此間。

據志文記載，此后韋元甫升任京官，先后在御史臺擔任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在尚書省任吏部司勛員外郎、兵部司庫員外郎。之后，韋元甫在地方官與京官間多次輾轉。先后拜洪州刺史、江南西道觀察史，在九寺中的太府寺、大理寺任少卿，于江南東道擔任潤州刺史，任太子左庶子。后出任蘇州刺史、御史中丞、浙西觀察使（乾元二年廢浙江西道節度使，置觀察處置使，治所蘇州），拜尚書右丞，于唐大歷三年（768）終官至御史大夫、淮南觀察節度使、揚州大都督長史。一年后加爵彭城郡開國公，三年后于任上逝世" " "。韋元甫一生從九品上的官職解褐一路升遷至正三品，去世后被贈予戶部尚書。此外，據志文可知，韋元甫曾被授予文散官，為正三品的金紫光祿大夫。

關于韋元甫職官的記錄，史料中的記載并不翔實，僅記載了解褐官以及后期所任的地方官職，對于浚儀縣主簿、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司勛員外郎、司庫員外郎、太府寺少卿、大理寺少卿、太子左庶子等官職的記載存在缺失。因此，志文可補史書之闕。但通過對比墓志與史料，可發現史書中呈現一些志文中未曾交代的細節，豐富墓志內容。此外，也有些史料與志文相悖，須進一步論證。

1.據《舊唐書·韋元甫傳》記載，韋元甫曾在韋陟任陳留采訪使時，在其幕下任支使。由于其工于書奏，與善于訊覆的員錫，并稱為“員推韋狀”" " 。而志文中僅介紹韋元甫曾輔佐韋涉，并提及“公與河南員錫，咸以精斷，繼登憲府”，而未言明其所處職位。

2.據韋元甫所作《謝加銀青光祿大夫表》中“先帝委臣以荊南江西之寄，特加朝散、廉查兩道”" "以及吳廷燮《唐方鎮年表》、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所考，認為韋元甫在擔任洪州刺史、江南西道觀察使前曾任荊州刺史，但志文與其他史書中未見此職官，因此韋元甫是否就任，尚需新的材料進行佐證，目前存疑。

3.據獨孤及《豫章冠蓋盛集記》所載的“我都督防御觀察處置使兼御史中丞韋公元甫”" "可知，韋元甫在唐上元二年（761）前已任洪州刺史、江南西道防御觀察處置使、御史中丞。而李華的《潤州丹陽縣復練塘頌并序》則記載“乃白本道觀察使兼御史中丞韋公元甫”" "，由此可知，韋元甫在唐永泰元年（765）時已出任蘇州刺史、御史中丞、浙西觀察使。在志文中，韋元甫擔任御史中丞時為蘇州刺史、浙西觀察使，而未記錄其在洪州刺史、江南西道觀察使時是否擔任御史中丞官職。因此，韋元甫就任御史中丞的具體時間，還有待新材料進行佐證。

4.志文中對于韋元甫任尚書右丞及其后所任官職僅記錄官名，而史書中則對所任官職的具體年代以及舉薦人有所介紹，補充了志文中的細節。比如《舊唐書·代宗本紀》記載，唐大歷三年（768）正月“浙西團練觀察使、蘇州刺史韋元甫為尚書右丞”" "，閏六月“以尚書右丞韋元甫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兼御史大夫，充任淮南節度使、觀察使”" "。據《舊唐書·韋元甫傳》所載，其出任上述官職均來源于杜鴻漸的推薦。

5.據史書記載，韋元甫在潤州、蘇州、揚州任職期間，杜佑曾被其征辟入幕。杜佑父親杜希望曾有恩于韋元甫，在其任潤州刺史期間，杜佑曾前去拜見，韋元甫以故人之子相待。一日，韋元甫遇到一件疑難案件難以裁決，于是詢問在旁的杜佑。杜佑當即回應，并精準抓住問題的關鍵。韋元甫對杜佑的才能感到驚訝，于是上奏朝廷，任命其為司法參軍。從此，杜佑成為韋元甫幕府的一員，并深受其信任，先后擔任浙西觀察使、淮南節度使從事，直至韋元甫逝世。

杜佑是中唐時期的政治家、史學家，歷經唐玄宗至唐憲宗六朝，在德宗、順宗、憲宗三朝為相，其編纂的《通典》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專門論述典章制度的通史，開創典志體史書的先河。《通典》全面記載上啟唐虞三代下至天寶末年（附注涉及肅宗、代宗兩朝）各種典章制度的沿革，共分九典，以食貨為首，次以選舉、職官、禮、樂、兵、刑、州郡、邊防，每典下再分子目錄。此書初稿就是杜佑于韋元甫幕府中所作，而為此書作序的李瀚，則是韋元甫淮南節度使幕下的掌書記，與杜佑同為韋元甫幕僚。

6.“事死如事生”一直以來都是中國古代社會喪葬倫理的一項重要內容，喪葬制度在唐代逐步走向完善，政府對于官員的喪葬極為重視，不僅會在喪葬時給予其物質上的支持和禮儀上的恩寵，對于一些肱股大臣，皇家還會給予一些特殊的禮遇。《唐會要》記載：“昭……贈戶部尚書韋元甫。”" "可知韋元甫逝世后被贈予昭的謚號，而墓志未載，僅記錄其贈官戶部尚書。

（四）韋元甫文學作品

韋元甫為儒學出身，但其詩文存世并不多，在唐宋文獻中，僅有謝表6篇（《全唐文》5篇、《文苑英華》1篇" " ），詩歌1首（《木蘭歌》）。

《全唐詩》中收錄韋元甫所作《木蘭歌》為“木蘭抱杼嗟”" "版，而《文苑英華》則將“唧唧何力力”" " 版《木蘭歌》歸于韋元甫之筆。這兩首詩歌目前雖仍有爭議，但大部分觀點認為《全唐詩》之《木蘭歌》為韋元甫所作。

三、墓志撰書者

據墓志題署可知，其撰者為元載。元載是唐中期宰相，字公輔，鳳翔府岐山縣人。他出身寒微，自幼嗜學，發跡于“安史之亂”，在唐肅宗時依附李輔國而拜相，至唐大歷十二年（777）被賜死，在相位達16年。兩《唐書》均有傳，且所記甚詳，其墓志也已出土，可與史料相印證。知其工屬文，著有文集十卷、《南華通微》十卷、集注《周易》一百卷等，但均已亡佚，僅有《全唐文》存文6篇、《全唐詩》存詩1篇，故此篇志文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

對于元載的評價，應有一個客觀全面的考量。元載對于代宗、德宗統治地位的穩定有積極作用，對于中唐前期重新建立國家的財政體系有重要領導之功，但“弄權固位”以及貪腐問題是他的個人缺陷。現有史料中未發現其與韋元甫有交集，他撰寫此篇墓志時，剛鏟除魚朝恩不久，正值其職官巔峰，他撰寫墓志是否為韋家人輸送一筆可觀的潤例尚未可知。

由志文可知，此墓志書丹者為史惟則。其名為浩，字惟則，廣陵人" " ，其生卒年不詳" " ，唐代八分書名家，被譽為“唐隸四家”之一，兩《唐書》中無傳，但歷代金石經籍所載其書跡頗多，今多已不存。其中以唐開元二十四年（736）的《大智禪師碑》最為著稱，為其隸書力作之一，與唐玄宗書風一致，清代孫承澤推崇此碑為“開元第一”。《韋元甫墓志》是史惟則晚年之筆，可知到代宗時期，史氏書名仍為人所重。

此外，史惟則還擅長碑額篆書，是篆隸書體兼擅的書家、“倒薤篆”“玉箸篆”兩種風格皆能書者，如《大智禪師碑》篆額、《管元惠碑》篆額、《韋元甫墓志》篆蓋等。

韋元甫是唐代“安史之亂”后在江南地區發揮重要作用的官員，志文中，唐代宗將韋元甫比之于三國名人（劉馥、“當陽鎮守”者），肯定他一生的功業。韋元甫深諳吏道，既是唐代宗時期江南地區的重要官員，也是東南地區掌握大權的要臣。縱觀韋元甫一生，歷經玄宗、肅宗、代宗三朝，國家經歷“安史之亂”，國力由盛轉衰，新舊問題交織，韋元甫以其杰出的政治經濟才能，為國家的穩定作出重大貢獻。該墓志的發現，成為研究唐代中后期江南藩鎮的新材料，其既是權臣所書，又為名家書丹，價值珍貴。

作者簡介：

陳暢（1986—），男，漢族，北京人。大學本科，文博館員，研究方向：石刻磚瓦、文物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