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那年的夏天結束之前,我們一家都住在部隊的家屬院里隔著狹小的窗戶就能看到飛機起落。
我爸是一名飛行員,他每天都要去另一個院子上班,那個院子戒備森嚴,和家屬院隔一條狹窄的馬路。他通常起得很早,吃完我媽為他做的早餐,接著在鏡子前穿戴整齊,將衣服上的每一道褶捋平,然后瀟灑自信地走出門。我見過他坐在機艙里的照片,看起來威風凜凜。相比較而言,我媽的工作就顯得平凡很多,她在家屬院外租了店面,外屋賣日用品和零食,里屋打耳洞。她開店屬于興趣所致,主要也沒其他事情可做,否則就要閑在家里。我曾偷聽到她跟我爸說,打耳洞比賣東西賺得多。她和我爸年輕的時候就是通過打耳洞認識的,那時我爸還沒當上飛行員。

夜晚被引擎聲吵醒,我會坐在床邊,靜靜看著窗外。總有一架飛機正在降落,機翼燈閃爍不斷,尾部“噗”地打開一朵漂亮的條紋降落傘,緩慢消失在遠方的跑道。那好像是我所處的深綠色世界里,最柔和的瞬間。
這樣的結果,就是我常常在早上賴床,上學總遲到,為此我媽沒少責備我。她倒不是怕影響成績,而是覺得我太嗜睡,是管不住欲望的表現。只有嚴于律己,困知勉行,才能成為像我爸一樣的人,要不然就只能像她一樣去開店。她嘮叨多次,我得出的結論是她很崇拜我爸,并且他們很恩愛。至于去開店,我并沒有覺得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一直以為我的生活就會這么平穩地過下去,直到那年的六月末尾,我爸被派去執行任務。
他離開的前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在學校上語文課。教語文的是位女老師,姓皮,年齡不大,剛從師范學校畢業就和丈夫結了婚,到這所學校也不過兩年的時間。我對她的課蠻有興趣,一是因為她有很多蝴蝶結發卡,每天不重樣;二是因為她講課不枯燥總說些課堂外的事。
那天皮老師戴的是一只斑點蝴蝶結發卡,她對我們說,美國宇航局之前發射了旅行者1號探測器,為了探測太陽系內的星球。在那之前,他們還發射了旅行者2

快速寫完暑假作業,看小說和漫畫,聽聽音樂,在爺爺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家度過白天,和朋友在城市的黃昏晃悠……除此之外,一定要記得喝水和吃水果,多吃一點冰棒也沒關系,下一個夏天可要到一年后了呢。
一孟純青
號,預計會去到天王星和海王星。皮老師從報紙上剪下了旅行者號探測器發回的照片,按小組挨個傳閱。我得以看到了宇宙的樣貌,坑坑洼洼的月球、蛋糕一樣的土星,都籠罩在黑暗中。
放學的鈴聲響起,皮老師就把那些照片收上去。教室里變得沸沸揚揚,我不想和大家一起走,等多數人都離開后,才背上了書包。
回家的路上要走兩個下坡,經過一條滿是石子的小路。打開門,屋內很安靜,我爸和我媽都不在,只有加濕器在均勻地冒氣。我看了一眼留言簿,沒有任何更新。這種情況很少見,一般他們出門都會提前告訴我,或者在留言簿上寫點什么。
我給魚缸換了新水,然后跑去沖涼,感覺身體變得輕盈很多。等頭發干的空當,我從冰箱里拿出一個蟠桃,渾身濕漉漉的時候,咬下一口冰鎮水果,分外涼爽。我坐在沙發上,電視墻上掛著我爸得過的獎章,看起來熠熠生輝。有穿堂風從紗窗外吹進來,飄浮在空中,陽臺上掛著的剛洗的軍裝被吹得搖搖晃晃,屋子里布滿洗衣粉的清新味道。
吃完蟠桃,我有點兒不想在家待著,就出去找二果。
他就住在隔壁樓,我和他是鐵哥們兒,屬于一個鼻孔出氣的朋友。他爸和我爸從入伍起就是同事,不過關系一般,原因是他們都想在工作中當第一。他媽媽是食堂的炊事員,小時候我和二果曾把黑板上“辣椒炒肉”的“炒”字擦掉火字旁,那些戰士看到都笑得很開心,二果卻被他媽媽訓斥了很久。
繞到隔壁樓需要穿過一片綠蔭,樹下堆滿了廢棄的自行車。我掀開樹枝,有乘涼的老人拿著蒲扇扇來扇去,時不時喝一口保溫水壺里的槐花水。
我敲開二果家的門,他穿一件白色背心,踩著拖鞋。我問他這幾天怎么沒來上學,他說他胃疼。我知道這又是他的鬼把戲,因為他看起來非常正常。
二果家的家具都是實木的,規整地擺在一起。石英鐘的頂部有一只貓頭鷹,整點的時候會探出頭報時。茶幾上都是顏色各異的零食,有好幾包撕開了,但是沒吃完,就堆在細長的玻璃花瓶旁邊。
我們坐在地上,在茶幾上清出一片區域放游戲機。我們輪流玩了一會兒俄羅斯方塊,消條時候的聲音此起彼伏。玩一段時間后,落塊的速度就會變快,我和二果每次都在十分鐘的時候輸掉游戲,那時候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方塊應接不暇地向下落。我們玩得入了迷,只是沒過多久游戲機就沒電了,屏幕上顯示出關機的畫面。
二果把游戲機丟在一旁,打了個哈欠。
“這幾天上課都講了什么?他問我。
“就按課本講的。”我靠在沙發上,“你要想補上的話,往后翻就是了。
“我不想補。”他吐吐舌頭,‘我想打一輩子俄羅斯方塊。
我贊同了他的觀點,然后我們一起大笑起來。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來什么。
‘哎,你爸媽不在家嗎?
他們有時候不按點回來。他拿起一疊薯片放進嘴里。
“我爸媽按點的,但今天也不在家。
“你想去找他們嗎?
“可以啊。\"
他去洗了手,換好一身運動裝,我們就走去外面。一出住宅區,就聽到鋪天蓋地的蟬鳴,帶著濕氣堵住耳膜。到處是騎著自行車下班的青年,撥著鈴鐺,斜挎公文包,慢悠悠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車輪碾過的樹影旁,有家理發店已經亮起招牌,透過微光,能看到環繞的蚊蟲和飛舞的灰塵,一眼數不過來。
我坐在一輛摩托車的后座,二果站在我旁邊,這個位置斜對著對面的院子,剛好被一棵樹的樹干遮蔽。陸陸續續有人從對面的院內走出,很多我都面熟。我看到皮老師頭靠在一個年輕人的肩膀上,頭發上依然是下午戴的斑點蝴蝶結發卡。
二果去附近買了兩瓶玻璃瓶汽水,我們用牙齒咬開瓶蓋,默不作聲地碰了一下瓶子。這是我喜歡和他一起待著的原因,他不像我媽那么嘮叨,我們可以講很多話,也可以一直沉默。
喝飲料的間隙,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小玩意兒,每個看起來只有指節大小,形狀各異,有足球、金字塔、燈泡,包裹進皺皺巴巴的錫箔紙內。封口處還有一條白色的糯米紙,探出來,像是半截尾巴。
‘這是什么?”我不解地問道。
‘彈性巧克力。”二果對我說。
他把“尾巴”整個抽出來,包裝也就隨之脫落,里面確實是一枚巧克力。他把巧克力放進嘴巴,又仰頭喝了好幾口汽水。
你要不要試試?”二果問我。
“當然。”我說。
我拿了一顆金字塔形狀的,學著二果的樣子抽掉“尾巴”,放進嘴里,接著喝下一口汽水。巧克力的口感很黏,粘牙,化成水后有股濃濃的甜膩,很快就隨著飲料流進肚子。
好吃嗎?”他期待地看著我。
“總的來說還可以。”我說,“味道有點像同時吃掉核桃和餅干。
“回去問你爸,他準有。”二果沖我擠了擠眼睛。
這時候,又有人從對面的院子里走出來。我站起身跳望。那天,直到我和二果喝光了瓶子里的汽水,才等來我們各自的爸媽。
晚餐的時候,我爸告訴我他要去隔壁的城市執行任務,預計三個月的時間。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離開家超過五天。這件事他已經和我媽商量過了,他希望我也知曉,因為他認為我已經長大了。可我并不這么覺得。但我也明白,我怎么覺得并不會對這件事產生任何影響。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彈性巧克力的事,轉天他就穿戴整齊,拉著一只皮箱離開了。事實上,那天不只他一個人出差,包括二果他爸,整個院子里很多人都要一起去。他們站在一輛軍用汽車的后排,戴著帽徽金閃閃的帽子,朝親人們揮手。我看到我爸被擠在后面,探不出頭,就大聲叫他,不過車子很快就啟動了,帶著車輪滾動的聲音消失在道路盡頭。
沒多久學校就開始放暑假,我有了更多可以自行安排的時間。我媽每天快到中午才出門,接幾個打耳洞的顧客。如果天氣很熱,她下午就拉下卷簾門去打牌。我除了每天做暑假作業,其余的時間都百無聊賴。我曾經跟我媽去過店里,顧客比較少,沒什么事做,左右都是無聊,還不如待在家。
夜晚我縮在床上,窗外的飛機聲更大了,遠處總有一些星星點點的燈光。我坐在床邊,想象那些光點中有一架是我爸駕駛的飛機。他會在此時和我對視嗎?我有點掛念他,那種掛念讓這個暑假變得無比漫長。
八月的一個下午,陽光很濃烈,樹葉被風吹響的聲音和蟬鳴融合在一起,像是滾燙的潮水。
二果叫我一起去巷子盡頭的五金店,他的游戲機壞了,右下角的屏幕總是閃。我沒什么事做,就答應了他。我們走出院子,熱浪撲打在臉上,陽光明晃晃地穿過樹梢,把水泥地曬得很燙。單車靜謐地停在車棚,那里幾乎是視野中唯一的陰涼。街上沒什么人,大家都想盡快躲過這個三伏天。
二果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他的背后有一半衣服都濕透了。五金店內很黑,一個中年人坐在里面,戴著桃木色鏡框的老花鏡,身后的電扇無精打采地轉動。角落里有一只水桶,里面堆滿了透明的冰塊,地上全是冰融化后滴落的水。
二果把游戲機從口袋里拿出來,交給中年人。對方按下開機鍵,屏幕亮起來,右下角的位置跳躍了幾下,接著變成單調的馬賽克圖像。
工作電壓出問題了,要換根電線。”中年人喃喃道。
‘明白了。”二果回答。
中年人說著拿起螺絲刀,把游戲機的后蓋打開,拿起電壓表觸及復雜的線路板。
“我們出去走走。”二果對我說。
毒辣的陽光又在頭頂綻放,五金店對面有棵翠綠的楊樹,巨大的樹冠遮擋住了部分光線。樹下有一片水池,水面很清澈,漂浮著殘缺的荷葉。我們跑去水池邊,蹲在地上,有幾縷風吹過。我回過頭看二果,他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你的頭發都是發光的。”我對他說。
這幾天真的好熱。”他捧起池水拍打到臉上,“呼,這樣舒服多了。
我也用池水洗了洗臉,還往胳膊上撩了一些水。
“你最近都在家干嗎?”他問我。
‘沒什么事做。”我說,“你呢?
“忙著和我媽吵架,我爸出差后就沒人管我了,我總睡到中午。”二果得意地說,“她對我很不滿意,但我一點兒也不怕她。
“還好我媽這幾天很早就出門。”我慶幸地說,“我以前也被罵過。
‘你也賴床嗎?”他問。
我用一片荷葉在水里撥動, 漣漪一圈圈慢慢漂蕩去遠方。
不是賴床,我半夜睡不著。‘我說。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撲通”一聲,巨大的水花在眼前四濺。我回過頭,二果已經不見了蹤影,池水里的漣漪變成漩渦。半響,他從水里鉆出來,使勁甩了甩頭頂的水。
“太爽了!”他叫道,“你要不要下來?
“不。”我拒絕,“我不想弄得身上濕漉漉的。\"
‘你今天必須下來。
二果說完就來拉我的腿,我就知道他會這樣,在他抓住我之前就拽住頭頂的樹枝。他見這招對我無效,就朝我身上潑水,然后撓我的腋窩。我覺得太癢了,一度就要松開手。
天空突然傳來一陣飛機的轟鳴聲,由遠到近。這轟鳴比以往的都要響一些,我看到二果站在水里瞪大眼睛,自動放開了抓我的手。他張大嘴,但我實在聽不清他說的是什么。等我從地上爬起來,一團巨大的煙霧帶著蘑菇狀的火焰從頭頂飛掠,歪歪扭扭地滑過云彩。
我趕忙從樹下跑出去,站在街口。那架飛機的墜落速度很快,一剎那就消失在遠方,地平線亮起一個耀眼的紅點,像是二果游戲機閃爍的右下角。很快,黑色的濃煙就冒起來,隔了幾秒,刺耳的聲浪傳來。
街上有幾個人跑出來,竊竊私語地說著什么。很快就有一輛吉普車從身后開過,有人搖下車窗叫街上的人盡快回家。我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抽走了,身體也有點麻木。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二果已經站在我身邊,潮濕的頭發一根根立在半空,他像是一只剛睡醒的刺猬。
‘有點可怕。”他用很小的聲音說道。
那天我很晚才回家,進門的時候天完全黑了。換好衣服,我冷靜地坐在床上,黑暗籠罩住周遭的環境。我突然感覺一切像是一場夢,那團濃重的煙霧讓我擔心起很多事,盡管我知道這是徒勞的,什么都改變不了,但心里還是會設想很多。
不過這種設想很快就被我媽打斷了,她打開門埋怨我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聲音很兇。在給她解釋的間隙,我有了另一種設想,就是她完全不知道下午究竟發生了什么。
轉天,二果在樓下叫我,我和他又一起去了水池邊。從巷子向遠處看,那里什么都沒有,好像沒發生過任何事。這次沒等他說話,我就脫掉衣服跳了下去,池水很清澈,潛入水中能看到圓潤的鵝卵石,水草在緩慢地搖擺
二果做出運動員的姿勢,像一條魚一樣飛躍而下,漂在水中
對著天空呼吸。
“你今天怎么下水了?”他問我。
‘舒服。”我說。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談論起暑假作業。他快做完了,但我有點不記得哪些內容做過而哪些還沒做。
“你怎么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他把整個身體都埋進水里,只露出一個頭。
“沒有,可能是太熱了。”我回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含住一口水,朝我吐出來,“其實我也有點擔心。
‘這是難免的。”我說。
他做了一組浮潛動作,接著四仰八叉躺在水面,陽光在他的胸前形成一塊光斑。
“你想不想見到他們?”二果說。
“當然。”我看著他。
‘我有個辦法。
他游到岸邊,從褲子口袋里拿出一把彈性巧克力,包裝紙閃
閃發亮。
“記不記得這個?”他說道,“我們去那個院子里再偷一些出來,那樣我們的爸爸就會回來了。\"
“奏效?”
“奏效。'
我趴在水池邊,頭靠在一旁的石壁上。
“你知道彈性巧克力在哪里嗎?”我問他。
“不知道。”他撇撇嘴,“但我知道我爸的辦公室是哪一間,我猜那附近肯定會有的。
“我們現在就去。”我對他說。
我們很快就上岸了,跑到那棵楊樹下坐了一會兒,讓陽光把身上的水曬干。換好衣服后,二果又帶我去買了兩瓶玻璃瓶汽水,喝光后我們從巷子里走了出來。
一路上依舊沒什么人,我們穿過整個住宅區,來到對面的院子。里面看起來戒備森嚴,連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都是有規律的。
我們詢問了門衛,那個胡子拉碴的老頭甚至都沒有出屋,便隔著玻璃朝我們揮揮手,眼神里寫滿了不屑。
“怎么辦?”我問二果。
跟我來。”他說。
我們繞到了院子的后方,那兒有一片大草坪,上面生長著各式雜草,有幾株甚至帶著鋸齒。我摘了一些薄荷,搓碎了抹在腿上,然后大膽地走進去。草坪的另一端就是院子的背面,緊靠圍墻的地方有一間廢棄的廁所,走近會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二果招呼我過去,我踩在他的肩膀上,一下就站到了廢棄廁所的屋頂。他伸出手,我用盡全力把他拉上來。廁所的上方全是一些花花綠綠的垃圾袋,我還在其中看到幾個爆炸的暖瓶。我們喘了幾口粗氣,撿起垃圾袋邊的一塊磚頭,敲碎了圍墻上豎立的玻璃,然后邁步跳到墻上。向下看,那高度足有三四米,我和二果鼓足勇氣,倒數“三二一”跳了下去。
這個院子內不同于我們住的家屬院,一切靜悄悄的,顯得無比莊嚴和肅穆。我們沿著樹蔭下走,那條路緊貼樓體,地上有很多空調外機流出的水,頭頂是晃動的樹葉。路過轉角處時,有一個男人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經過。我拉住二果,兩個人緊緊貼在墻面上,茂密的樹冠遮住了我們的上身。直到自行車騎遠,我們才繼續向前。
我們繞到了后面的一棟樓,傳達室內有個青年看守,我們貓著腰,近乎貼在地面上,從窗前溜了進去。路過二樓,走廊盡頭的開水房有人在打水,水流聲和打字機聲糅合在一起,回蕩在樓道內。其中最大的一扇門掛著牌子,上面寫著“會議中”,
我們把腳步放緩,大氣不敢出,就這樣到達了三樓。這一層相對來說要安靜許多,二果帶我去了正數第二間辦公室。他沖我比了個“噓”的手勢,躡手躡腳地打開門。里面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兩排擺著綠植的辦公桌。
“分開找。”他小聲對我說。
二果說完就去了第一排,我則去了第二排。靠近每個辦公桌,都會有一股濃烈的茶葉味,桌面上凈是一些看不懂的文件,還有纏繞在一起的電源線。有的桌面非常整潔,只有幾本書和一支筆,翻找起來比較簡單。有的一團糟,辦公桌附近一點空隙都沒有,我趴下時,甚至在地面看到一雙黑色的皮鞋。
找了一圈都沒有巧克力的蹤影,我和二果會合后,才看到靠窗的地方有一張辦公桌,辦公面積比其他人的要大一些,桌上放著時鐘、抽紙、臺式電扇。二果給時鐘上弦,然后抽出一張紙擦了擦手,我則把電扇扭到最大。
我蹲下身翻找起這個辦公區域的抽屜,二果打開了一旁的書柜。只不過我們找了半天,依然一無所獲。
‘你那里有嗎?”二果問我。
“沒有。”我回答。
‘怎么會?”他自言自語。
我轉過頭,想讓他找找衣服的口袋,突然看到書柜的頂部有
一個鐵盒子。
“在那兒!”我用氣聲喊道。
二果招招手,我就把椅子推到他旁邊,他一個箭步站上去。那個位置太高了,他踞起腳才能夠到。盒子是鐵質的,積了一層灰,他用衣服擦干凈,遞到我手里。我端詳了一下,打開外盒,里面的巧克力形狀比二果那天帶的還要豐富,我拿出一個金幣形狀的,剝開糖紙吃起來。
“給我來一個。”二果說, “我要“陀螺’。\"
我拿出陀螺形狀的巧克力遞給他,他抽出“尾巴”,吃得津津有味。
在我們幾乎吃掉大半盒巧克力的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打開,很多人拿著筆記本走了進來。二果嚇得從椅子上摔下來,我還沒來得及接住他,就被一雙大手狠狠地摁在地上。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一個大廳內,二果就在我旁邊。我們被一根纖細的繩子捆住,面前是一個很年輕的警官。
“清醒了?”他曉起腿問我們。
“您好。”二果對他說。
“在里面做什么呢?”他又問。
想嘗嘗巧克力。”我說。
‘就這么簡單?”他又問。
‘是的。”我和二果異口同聲等著吧。”他笑了笑。
等待的時間遠比想象中漫長,年輕的警官一直在抖他曉起的腿,冷清的空間內只有皮鞋踢踏的聲音。期間有兩個年長一點的人走進來,他們和那個年輕謦官竊竊私語了一番,三個人走出去,回來的時候,年輕警官的身上有股淡淡的煙草味。
快到黃昏的時候,門打開,二果的爸爸喘著粗氣出現在外面。二果看到他非常驚喜,只是還沒來得及講話,他爸就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沒等二果站起來,他就被他爸訓斥著拽了出去。我向外看,我以為我爸就在后面,但是沒有,在二果出去的一瞬間,
門就被關上了。
我突然很恐懼,怕我爸會死掉,我再也不會見到他。我有點不敢想象這樣的事情,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會習慣他離開后的生活嗎?我心里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我知道的,僅僅是我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真正地長大。
在夜晚來臨前,我爸來了,他的臉上全是汗,風塵仆仆。見到他的時候我很興奮,幾乎就要哭出來。他想學二果的爸爸那樣踢我的屁股,可惜踢歪了,只是踢中我坐的椅子,把他自己疼得不行。
那個辦公室里存著很多機密文件,我和二果闖了大禍。我爸和二果他爸被處以嚴厲警告,扣了很多工資。回家后,我被我爸訓斥了三天,每天面壁思過,到最后我連墻縫里的蛛網有幾層都了然于心。
飛機墜落的事情逐漸在院子里傳開了,沒有人知道飛機上的人到底是誰。不過這件事給院子內的人敲響了警鐘,大家開始變得憂心忡忡。
我爸在家待了三天,接著便返回隔壁城市。任務執行完畢后,我媽讓他從一線退下來,去地面雷達部門。我爸開始不同意,那不是他喜歡的崗位,為此他和我媽吵了好多架,但慢慢還是接受了。那之后他的工作輕松了不少,家里的氛圍變得其樂融融。我媽也不再逼迫我必須按時起床,她好像覺得只要大家待在一起,怎么樣都可以。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我陪二果去五金店拿回了他的游戲機。屏幕修好了,游戲機和以前看起來一模一樣,只是反應有些慢。剩下的假期的下午,我們就縮在他家打俄羅斯方塊,經過反復練習,十分鐘速度加快的階段我們已能輕松應對,想再打下去也不是什么難事。
入秋后,氣溫下降了很多,我穿上外套才不覺得寒冷。我和二果常去的那個水池,日落時分會結一層薄薄的霜。
開學前我趕完了暑假作業,作為獎勵,我爸帶回來好幾盒不同顏色的彈性巧克力,我吃得不亦樂乎。
新學期的第一堂語文課,皮老師穿著筆挺的西裝走進教室,攤開教案。她點評了大家暑假作業的完成情況,然后在黑板上寫起當天的教學內容。
外面的天色陰陰的,像是要下雨,但還在醞釀,空氣里能聞到一絲潮濕味兒。二果坐在前排,突然就和后排的一個男生打起來,原因是這個假期二果長高了,那個男生想讓二果低低頭,二果不肯,他就說二果的爸爸是那架墜毀飛機的飛行員。
二果惡狠狠地看著他,那個男生不依不饒,二果就動起了手。兩個人越打越激烈,抱作一團,碰倒了旁邊的桌子。有些人開始起哄,場面變得很混亂。我正要跑上去幫二果,皮老師已經沖下講臺,用盡全力把他們分開。那個男生擦著流到嘴邊的鼻血,猛地揮出一拳,卻偏出好遠,打在了皮老師的肩膀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皮老師跟跪了兩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窗外剛好有一片烏云擋住了所有的光線,沒有人講話,黑暗里,偌大的教室顯得特別安靜。
半響,皮老師緩慢地站起來,走去墻邊,按下燈的開關,一片無比刺眼的光灑下來。我才發覺,她的發卡換成了一只純白色的蝴蝶結。
她擦了擦眼角,清清嗓子,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說,那架飛機上搭載的是第59號星際旅行者,他來自57年后的未來。
發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