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16-0028-03
一、研究背景與意義
《白光》展現了我國傳統繪畫的魅力,具有極高的審美、社會和歷史價值,反映了社會現實與復雜人性,記錄了20世紀我國社會的變遷。然而,現有研究多聚焦單一技法,缺乏對《白光》藝術語言體系及形象塑造的系統性分析1。因此,本文探討了賀友直在連環畫《白光》中所采用的藝術語言如何將陳士成這一復雜人物形象視覺化,并分析了其作品具有強烈視覺沖擊力的原因。
二、賀友直《白光》中的藝術語言
(一)水墨技法在畫面中的應用
賀友直運用酣暢淋漓的水墨筆法,深刻表現了特定的氛圍和人物復雜的心理過程2。例如,《白光》畫面中大量出現的“飛白”技法,通過干筆使墨跡產生部分空白的效果,使得畫面更具層次感和動態美。在陳士成精神崩潰的至暗時刻,賀友直作了一張極為簡括的畫面。畫面中,干枯的蘆葦與蕩漾的水波相互組合,筆墨蒼勁且意蘊深遠,似在靜謐中無聲涌動著悲愴的長嘯。這種寓動于靜的視覺表達,摒棄了晦澀的炫技,以蒼涼的筆墨勾勒出陳士成命運的飄搖虛無,使變幻的墨色流淌出悲涼的哀歌。賀友直刻意舍棄白描工筆的明麗,轉而以干澀筆觸勾勒死亡的肅穆,使得這種質樸無華的視覺語言在瞬間超越文字,與讀者完成靈魂共振。
除此之外,賀友直在處理門框等規整的對象時,有時會采用潑墨法,使這些物件細節的墨色,相互溶接滲化,層次分明又渾然一體。例如,當陳士成精神失常,以恐怖的悲聲在黎明中戰戰兢兢地叫喊著“開城門來”之時,賀友直直接在未干的淡墨之上以濃重的墨線勾勒西門。墨色隨水跡暈開,呈現出一種極其貼合故事走向的虛幻之感。那西門的輪廓在濃淡相宜的墨色中若隱若現,仿佛在晨霧中搖曳,既呼應了陳士成此時混亂的精神世界,又為整個畫面營造了一份神秘與不安的氛圍,使人能夠感受到黎明前的黑暗與陳士成內心的恐懼交織在一起。這種強烈的視覺沖擊,令人印象深刻。
賀友直說:“我謹記傳統中國畫‘墨分五彩’的道理,恪守此原理進行創作,就萬無一失了。”事實也確實如此,賀友直通過純熟的水墨技法,將傳統繪畫的精髓與現代敘事完美融合,創造出了一種極具感染力和表現力的藝術風格。他的作品不僅在視覺上給人以美的享受,還在情感和精神層面與觀眾產生了深刻的共鳴。在《白光》中,賀友直對水墨的極致運用,不僅展現了他作為藝術家的高超技藝,還彰顯了他對人性、命運和社會現實的深刻洞察,使該作品在藝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二)構圖形式的創新性
賀友直在構圖形式上展現的獨特創新,既體現在畫面結構的安排上,還體現在對傳統繪畫規則的大膽突破中。作為一位長期致力于連環畫創作的藝術家,賀友直始終關注如何通過畫面的布局來增強敘事的表現力。他的構圖形式既體現了對傳統中國畫技法的深刻理解,又融入了現代藝術的視覺語言,從而形成了獨具一格的藝術面貌[3]。
例如,為了表現陳士成奪門而出之前想象中的“浩大閃爍”白光,賀友直用干筆淡墨做圓,留出了畫面中心。陳士成置身其中,仰面朝天呈奔走狀,發辮揚起,神態癲狂。在淺灰色的背景之中,用重墨沒骨揮就的陳士成格外引人注目,他的萬念俱灰和走投無路在聚光燈般的構圖中分外清晰。此外,賀友直采用大量的留白處理,在增強畫面呼吸感的同時,有效地引導觀眾的視線聚焦在陳士成身上,極大地提高了敘事的效率[4]。賀友直也非常擅長使用框架構圖,在突出主體的同時,產生畫面的縱深感。他的框架有時是樹枝與藤蔓,有時是門框,有時是窗樸。靈活多變的內容不僅滿足了連環畫的敘事要求,還為觀眾帶來了極為豐富的視覺體驗。
在畫面的節奏控制方面,賀友直展現出了極高的藝術造詣。他通過精心設計的畫面分割與排列,賦予每幅畫作不同的節奏感。有些場景采用密集的線條和緊湊的構圖,以表現情節的緊迫感;而在其他場景中,則采用舒緩的構圖和開闊的視野,為觀眾創造出一種寧靜或思考的空間。這種節奏變化并非隨意為之,而是賀友直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這種對節奏的把控能力,正是賀友直藝術語言的一大亮點。
賀友直在《白光》中對構圖形式的探索,充分體現了他對東西方傳統藝術的深刻理解和強大的融合能力。他的作品在視覺上呈現出獨特美感的同時,在敘事和情感表達上達到了高度的統一。
(三)色彩表現與情感傳遞
賀友直的連環畫《白光》以其獨特的藝術語言為讀者帶來了深刻的情感體驗,其中色彩的表現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摒棄了傳統連環畫常用的鮮艷設色,通過濃淡枯濕的墨色變化構建出層次豐富的視覺敘事體系,并在此基礎上輔以花青、赭石、藤黃等色彩。這種畫面處理方式將墨色的表現力推向極致。焦墨勾勒衣物或人物筋骨,濃墨渲染壓抑氛圍,淡墨暈染營造虛幻光影,使畫面呈現出“嘶啞苦澀”的獨特質感,與魯迅原著的精神內核極度吻合。
《白光》最具突破性的特點是對核心意象“白光”的表現。賀友直并未用傳統的亮色直接表現“白光”,而是通過留白與水墨的“負形”來暗示。如此一來,畫面底色就成了“白光”的顏色。在陳士成幻覺中,畫面中心刻意留出“空白”,周圍以淡墨層層皴擦,形成類似曝光過度的光暈效果,將魯迅原著中“冷而且白的光”的文字意象具體視覺化。這種“無色彩的色彩”處理,使“白光”成為貫穿全書的精神符號,其明滅隱現直接對應著陳士成心理的起伏波動。
雖然《白光》畫面以墨色為主,但其余色彩的冷暖運用在情感傳遞方面同樣發揮了重要作用。例如,當陳士成撐著樹枝望向自己的房子,想起祖母提到的無數銀子時,他的背影就罩上了一層冷冷的花青色,與魯迅文中提到的“陰森的逼催”相呼應。隨著劇情的發展,赭石和橙黃色開始出現,尤其在陳士成認識到自己挖到下巴骨的關鍵場景中,這些顏色逐漸占據主導地位,雖然是暖色卻帶給人毛骨悚然的驚駭和壓抑[5。這種精確的色彩把控有效地強化了情感張力,同時增強了觀眾的代入感,使其能夠深切體會到角色內心的掙扎與絕望。
賀友直突破傳統的線描風格,在泛著冷黃的紙面以水墨勾勒,使人物神態、場景布局、情緒鋪陳與敘事節奏均與原著精神渾然一體。通過精妙的色彩運用,賀友直成功地將魯迅小說中的復雜情感轉化為直觀的視覺體驗,為讀者帶來了一場震撼心靈的藝術盛宴。
(四)陳士成形象的視覺解構:從“形”到“神”的塑造
1.形象設計及細節處理
在連環畫版的《白光》中,陳士成的形象設計體現了賀友直藝術家對細節的高度關注與精準把控。作為最出色的連環畫家之一,賀友直將“傳神寫照”運用得淋漓盡致。作為魯迅小說《白光》的連環畫改編版本,陳士成這一角色在賀友直的筆下被賦予了更加鮮明的個性特征。這種個性化的設計主要體現在面部表情與動作姿態兩個方面。
《白光》通篇采用內聚焦的敘事視角,聚焦陳士成的心理活動與變化,這其實對畫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為了滿足故事需要,賀友直把更多的筆墨用在最能反映主人公內心世界的雙眼上。無論是陳士成在試院照壁前看榜,還是他在私塾里懷疑學童小自己,或者是在家院中瘋癲徘徊,跟隨白光在房屋里挖掘那“祖宗埋著的無數銀子”,畫家都極具表現力地刻畫了陳士成那或呆愣或驚恐、絕望的眼神。 福
在《白光》的第一幅畫面中,陳士成的眼神呈現出一種迷茫與期待交織的狀態,而在后續畫面中,隨著情節的發展,他的眼神逐漸變得瘋狂直至絕望。這種變化通過線條的粗細、筆尖的細微變化以及墨色的濃淡來實現,使得觀眾能夠直觀地感受到人物心理的變化過程。例如,在陳士成挖到下巴骨的場景中,他的眼睛驀地瞪大,眼神從最初的專注過渡到驚恐。這一轉變通過細致入微的線條描繪得以實現,線條的長度從最初的濃墨勾勒變成了石色的干筆勾勒。同時,線條弧度也從平緩轉為陡峭,充分表現出人物內心的劇烈波動[7]。
陳士成形象的設計細節處理充分體現了賀友直在藝術創作中的嚴謹態度與刻畫能力。通過對陳士成面部表情的精心雕琢,賀友直成功地將陳士成這一角色塑造成一個充滿張力與層次感的形象,使其成為《白光》中最具感染力的角色之一。這種藝術化的表達方式不僅提升了《白光》畫面的視覺效果,還為觀眾提供了更為豐富的解讀空間,使得《白光》在藝術性和思想性上都達到了新的高度。
2.動態捕捉與心理刻畫
動作姿態及其傳達的心理活動同樣是陳士成形象設計的關鍵要素之一。在《白光》中,陳士成的肢體呈現出明顯的動態變化。這種變化不僅符合故事情節的發展,還增強了畫面的表現力。
例如,對于陳士成看榜的那一幕,他身體前傾,仰著消瘦的面龐,目光中帶著希冀。他左手伸出食指,似乎在比對著榜上的名字,右手緊緊地擦著衣擺。每一個精準細微的動作傳遞出的是這位已經歷了15次落榜的老童生,內心的殷切期待與難以抑制的緊張。當殘酷的結果揭曉,陳士成再一次落榜后,他讓學童們離開,喃喃自語“這回又完了”。他的臉上露出愁苦的神色,眉心緊蹙,眉尾低垂,兩頰凹陷,瘦削的身體微駝著,左手撐著椅背,右手扶著桌沿,虛弱無力地起身。他口中的這句話是貫穿全篇的絕望吶喊,是舊知識分子在時代的泥沼中既不斷下沉室息,又不斷掙扎自救的死循環8]
再如,第十六回落榜的那一晚,陳士成仁立在院墻前,落寞地低著頭,伸手扶住樹干。賀友直用嫻熟的線描技巧,寥寥幾筆就勾勒出陳士成孤寂的背影。雖然在畫面中看不到陳士成的表情,但是清冷的月色、凋零的枯葉、藍灰色的冷調,讓這個看似平靜的背影染上了悲戚。前程幻滅的哀傷透過紙面,沖擊著讀者的心靈。賀友直捕捉動態的能力以及寄情于景的卓越功力,由此可見一斑。
在小說原著中,陳士成是一個因科舉失敗而精神失常的角色,他的行為舉止充滿了不穩定性和反復性。他一方面被動地接受著封建科舉制度的殘害,另一方面希望在這樣的社會中得到救贖。隨著故事情節的推進,賀友直用無與倫比的塑造能力,將陳士成心理逐漸扭曲的動態特征通過連續的畫面得以強化。通過這種細膩的動態表現,讀者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陳士成從最初的急躁逐漸轉變為癲狂的心理歷程。這種藝術效果不僅體現了賀友直深厚的繪畫功底,還展示了他全面而透徹的人性洞察
三、結束語
賀友直的《白光》堪稱我國連環畫藝術史上的瑰寶。該畫家大膽突破傳統白描技法,以水墨寫意勾勒出故事背景的蒼涼沉郁,讓每幅畫面都成為對時代悲劇的無聲控訴。他憑借著爐火純青的水墨技法與深刻的思想性,將陳士成呈現在“白光”的明滅隱現之間。
賀友直畫家以令人驚嘆的視覺敘事策略,將魯迅原著中關于陳士成的神態描寫分階段表現,使其成為跟隨故事發展的精彩伏筆。例如,文章開篇陳士成看榜時倒鎖雙眉、半啟雙唇的焦灼凝望,中段臆想“白光”時瞳孔擴張的焦躁,直至最后投湖前渙散失焦的癲狂,這三重眼神的嬗變精準具象化了舊式文人被科舉制度異化的悲劇性軌跡。配合極具表現力的肢體語言一擦緊衣擺的指節、佝僂的脊背、跟的步態,畫家構建起了層次分明的視覺隱喻體系。在這個體系下,科舉制度對人性的戕害被赤裸裸地揭露在讀者眼前。那些扭曲變形的肢體語言與病態偏執的眼神相互交織,最終在陳士成投湖濺起的水花中,無聲地控訴著整個封建價值體系對知識分子的精神閹割。
除此之外,精準且靈動的線條、極具表現力的構圖、和諧微妙的色彩以及出色的敘事節奏也是這件作品具有強烈感染力的關鍵所在。賀友直畫家用他精湛的技藝與敏銳的洞察力,兼顧了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深刻的人性探索。這種嘗試不僅展示了賀友直在技術層面上的高度,還體現了他對藝術本質深刻的理解與把握。
賀友直以扎根時代又超越時代的藝術實踐,將《白光》打造為兼具文學性與繪畫性的經典。這部作品不僅提升了連環畫的藝術品格,還通過視覺語言完成了對魯迅小說中精神內核的傳遞。《白光》對人性的認知與藝術表達的精湛,至今仍為后輩創作者提供無限啟發,堪稱我國現代美術史上不朽的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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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薛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