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6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16-0148-03
廣西天峨縣位于廣西壯族自治區西北部,是一個以壯族為主的多民族聚居縣。壯族嗩吶為當地重要的傳統音樂形式,演奏時由嗩吶(2支)、牛皮鼓、小檫四件常用樂器組成,長號在行奏中使用。在長期的發展與應用中,形成了接媳婦、賀新房、祝壽、白事等六大應用曲牌,并細化為不同唱奏場合的應用曲目,由此衍生了上百首八仙古歌,目前收集的手抄本有《接媳婦》《擺八仙》《賀新房》《白事》。這些古歌在演唱時和八仙所吹奏的曲調直接對應,古歌可伴隨嗩吶演唱,也可單獨演唱,其內容豐富,意象多元。其音樂風格、韻律結構和主題內容都體現了壯族人民的智慧和情感,是當地歷史記憶的活態載體。
一、天峨壯族嗩吶的音樂敘事
天峨壯族嗩吶的音樂敘事,將從演奏技法、樂曲結構、旋律樣態、曲體結構等進行分析,天峨壯族嗩吶以旋律為主,唱詞為輔,兩者緊密結合,共同構成了“以音敘事”的藝術特征。
(一)演奏技法中的聲韻語法
天峨壯族嗩吶獨特的演奏技法,體現在喉顫音、循環換氣、指孔微分音上,喉顫音通過藝人喉部肌肉脈沖式收縮,制造周期性的振幅,模擬壯語“喉塞音”的語音特征,在下行旋律中尤為常見,與簡樸的節奏型形成一繁一簡的鮮明對比,營造出熱鬧喜慶但不聒噪的氛圍。循環換氣則是嗩吶藝人通過鼻呼吸循環換氣,使音樂一直連綿不斷,直到樂曲結束才能聽出明顯的結束感。指孔微分音是桂西北獨特的嗩吶音響效果,嗩吶藝人通過開半孔獲得約1/4的游移音高,再現了古壯語六聲調值系統,像壯族民眾說話時那樣娓娓道來,溫柔綿長]。
(二)音樂中的敘事邏輯
天峨壯族嗩吶樂曲旋律結構與古歌一一對應,其結構都遵循著“引子一主體一尾聲”三個部分,引子較為固定,多有提醒和呼喊性的語言特點,如“出來誒嘛主人家”“同年哥來同年弟”“莆在偉”等具有提醒、打招呼的唱詞,示意嗩吶曲要開始奏響,提醒樂隊的打擊樂器準備一齊演奏。主體唱詞最為豐富,也是樂曲旋律發展最為多變的部分,其語言簡練規整,常見的五字句和七字句的格律體現了詩歌的特性,伴有2-4次重復,在音響上使樂曲連綿不斷。尾聲部分一般比較簡練短小,唱詞多為壯語方言,部分樂曲結尾沒有唱詞,而是根據藝人的演奏習慣進行處理。
(三)“山歌式”的旋律發展
天峨壯族嗩吶的旋律風格植根于桂西北山地文化的獨特基因,其調式結構與中原嗩吶形成鮮明分野。嗩吶藝人通過五聲性音階的靈活運用,配合微分音的游移處理,構建出盤旋上升的“山歌式”旋律線條。其旋律發展遵循壯族“勒腳歌”的循環邏輯,即核心樂句在重復中漸變,并通過音區轉換與節奏錯位產生敘事張力。兩支嗩吶同起同落,以五度音程交互進行,既暗合壯族男女歌唱傳統,又隱喻著山地族群與自然對話的生命哲學。這種承載著駱越文化密碼的聲腔體系,在當代依然活躍于天峨壯族婚喪嫁娶等民俗活動中,成為壯族精神世界的鮮活注腳。
(四)曲體結構簡練性
天峨壯族嗩吶句式簡短,結構方整,簡練性體現在單一段體結構和樂曲相似的引子和尾聲,嗩吶曲大多為一段體結構,一個曲牌即構成一首樂曲,采用重復和自由模仿的手法發展旋律,使旋律既保持原材料的發展,又不斷有新材料的加入。另一個明顯的特點是無論在喜俗還是喪禮中,引子的使用較為固定,常用的引子有サ222|126|5-561丨165丨556|5*465|\"4·6|365\"4Ⅱl,*4的實際音高在
和5間游移,形成古樸的音波效果。尾聲的結束音多為2-丨20Ⅱ,有明顯的停頓和結束感。天峨壯族嗩吶雖為兩支嗩吶,但絕大部分都是單聲部樂曲,這些特點一同構成了曲體結構的簡練性2]
綜上,天峨壯族嗩吶以其獨特的聲韻技法和文學敘事邏輯,構成了其音樂敘事的藝術特征,嗩吶的屬性是雙重的,器樂的文學化和聲樂的文學化,重構了壯族“以歌代言”的文化密碼。
二、天峨壯族嗩吶唱詞的詩性韻律
天峨壯族嗩吶唱詞在語言風格上具有鮮明的地域和民族特色,唱詞多采用壯族方言,語言質樸自然,貼近生活。其唱詞的句式結構、襯字襯詞、方言土語的豐富運用,使嗩吶古歌賦其“詩性”的特征,凸顯了嗩吶唱詞文學性特征。
(一)格律詩學
天峨壯族嗩吶古歌句式較為自由,以五字句和七字句居多。五字句詞組的組合方式多為二二一,如“一來/多謝/酒,二來/多謝/茶”(《八仙要回家》選段);七字句的組合方式多為二二二一,如“左角/擺起/一錠/金,右角/擺起/一錠/銀,一錠/金來/有人/送,一錠/銀來/是/禮信。”(《擺禮》選段),這類是較為規整的句式,但大多數一首嗩吶古歌內會出現多種律制,如進新房民俗中的《上梁》:“砌房師傅來開梁,砌房師傅來開銀,繩子掛兩邊,中間錠起銀,一開頭二開尾,準備拿上去,拿上平房中間去”①這一首古歌中,從七言代五言再到七言,連續的變化格律使古歌更為自由,這些工整規正“詩化”的唱詞,增加了嗩吶古歌的文學色彩,也使藝人學習嗩吶曲時朗朗上口3]。
(二)方言襯詞
在基本的唱詞中,還常加入具有壯語的襯詞襯字,諸如“哈”“偉”“嘛”“啦”等襯字,在樂句中起到銜接的作用,使得唱詞聽起來更加圓滑婉轉,用于烘托氣氛,增強語言表達效果。襯句“偉朋友的嘛”“伙計哥來伙計哥”“同年哥同年弟”等,這些襯句也可為音樂的發展提供更多的空間,體現了樂句間不平衡的錯落感。《拿梁拋下來》(“進新房”)選段:“…七月八月打來家,拿米拿來打糧粑,一撒東二撒南,三撒西四撒北。五撒中洋細娃來撿進屋來,老人撿壽延長,十個姑娘撿嘛進堂屋”。①這一首古歌中,“打來家”壯語方言意為把糧食收回家,“細娃”即小朋友,用方言唱出來,多了幾分親切和溫暖。這些方言詞匯并非簡單的口語表達,而是經過藝術提煉,既保留了方言的鮮活生動,又賦予了唱詞獨特的韻律和節奏。
(三)唱腔韻味
天峨壯族嗩吶古歌并非獨立的文學文本,而是與嗩吶音樂緊密結合,共同構成了完整的藝術形式。唱腔韻味可從休止符、襯字襯詞和落音三個方面來探尋,天峨縣壯族嗩吶樂曲中極少使用休止符,這可能和嗩吶唱詞比較工整的樂句樂段有關,也和其詩化的唱詞有關。在對仗工整、平仄押韻的樂句中,休止符的使用,將在一定的程度上破壞原唱段的平衡與和諧的美感,因此僅有少量的休止符出現在樂句末尾,形成自然的斷句。此外,古歌樂句的末尾都有往下游走的現象,且多落在二級商音re上,這種向下游走的旋律同時伴隨著倚音進行,形成天峨嗩吶古歌的獨特唱腔韻味4]
(四)旋律與語言音調
天峨壯族嗩吶曲調與唱詞腔格的結合尤為緊密,唱詞的聲調制約著旋律音調的走向,歌唱藝術本身就是語言的藝術,用音樂突出和夸張語言的表現,加以語言和音樂共同營造出的地域文化特征,如《上梁》:“請到屋邊木匠師傅來開梁,一開頭二開尾,繩子掛兩邊,中間釘起銀,拿上平房去,放在房中間。”①第二句:“請到木匠師傅來開梁”的“師”和“開”字都是“陰平”聲,“到”和“木匠”是去聲,唱腔基本符合壯語語調的高低特點。第二句中,“一”“開”都是第一聲,第四個字“二”壯語演唱為第四聲,前后語調的銜接弱化了“二”字的第四聲,并以此突出“開頭”和“開尾”的重點字眼,第三句拿上平房去的“去”為該句旋律最高音,同樣“去”為第四聲,凸顯了旋律與字調高低、語意極為吻合的特征。
天峨嗩吶唱詞的韻律句式和語言唱腔的音韻,均體現了唱詞的詩性特征,這種民間敘事性“詩性”內容,是當地人民的審美意識所折射出來的具體體現,是長期生活在天峨縣的人們,依據自己的長期生活和情感的浪漫元素,表現出天峨縣壯族文化內容美和形式美的內涵。嗩吶古歌的長期存續,是當地民間文學的集合體,也成為記錄壯族生產生活的“活態文本”,為了解壯族人民的過去與現在提供了媒介。
三、音樂與文學的互文性闡釋
天峨嗩吶作為一方音樂文化的代表,音樂與唱詞的
結合體現了“互文”的性質,無論是古歌體現的“詩性”,還是樂器與人聲的對話,或是不同語境中所折射的文化符碼,體現動態的音樂與靜態的文本兩者間的跨時空對話。
(一)敘事代言相結合
天峨壯族嗩吶古歌在演唱過程中,既使用第三人稱的敘事體,也使用第一人稱的代言體。敘事時從客觀的角度講述故事情節的發展,如坐堂八仙與請來的八仙“賀客”時的吹奏的問答,一隊問八仙從哪里來?另一隊再作答,其中問答部分內容最豐富,僅唱詞就有5000余字,現在能完全記下來的藝人極少。代言時則需模擬不同人物的口吻、表情、性格,將人物的音容笑貌準確地表現出來。如《八動》選段:“哥表的偉皮農的哈,擺前朝來擺古代,八仙八眼八動人,八仙八眼八動成,二名師傅呂洞賓,呂洞賓來勝結來,條鐵朝人千條鐵電金國”(原天峨縣文化館館長韋紅衛提供)。在這一段中,采用代言的手法,依靠嗩吶藝人模擬表情、語氣和有限的姿態、動作,這也要求其音樂具有細致而又簡明的特點5]。
(二)樂器與人聲的對話
天峨嗩吶音樂衍生的唱詞藝術,兩者是相互印證的存在,樂器吹奏的樂聲是唱詞的音樂表達,而古歌是樂器的文學闡釋,兩者互為表里,并在一場場表演中進行對話。另外,古歌的衍生使人聲與器樂成為穿越時空的對話載體,嗩吶的金屬質感對應著悠久的歷史沉淀,人聲的柔韌特質象征著文化傳承的活性特征,通過音色對抗與融合,展現在現代化進程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嬗變與新生,凸顯了天峨壯族嗩吶歷久彌新的發展特點,蘊含著悠久的文化底蘊與厚重的生命力。
(三)隱秘書寫的文化符號
天峨壯族嗩吶唱詞的隱秘性書寫,依托于壯語六聲調與嗩吶音程的精準對應,使唱詞在器樂化過程中仍保留壯語基因。壯族的語調對應嗩吶的持續長音,升降調轉化為滑音。碎片化襯字襯詞則構成記憶密碼,紅水河流域勒腳歌式的嗩吶曲結構發展,需通過儀式場域中嗩吶藝人的“解碼”才能拼合完整敘事,這種傳承方式有效規避了文字消亡導致的文化斷代。此外,唱詞中具有深意的語言轉碼系統,如“竹節生芽”等自然隱語替代人類的繁衍生息,既遵守族群隱含的文化禁忌,又以象征體系延續文化基因。這種“加密的口傳文本”,實為壯民族在漢文化環境下構筑的精神堡壘,使駱越古歌得以在嗩吶聲的共鳴中完成跨時空重寫。
(四)儀式語境中的三重敘事
在天峨縣,壯族的嗩吶震顫聲編織著生死通靈的儀式場域。尤其在壯族喪禮儀式中,一場場儀式中的傳統音樂,以文學、音樂、行為的三重符碼,構建著壯族族群記憶的立體敘事。文學意象化體現在大量的嗩吶古歌書寫過程中,成為獨特的文化記憶。音樂結構中,唱詞與樂曲結構的互融成為音樂與文學交互的真實寫照。在喪禮的“繞棺”儀式中,行為層的符號儀式具象化,嗩吶藝人們的行走軌跡以及身體動作則書寫著看不見的文字,所有參與者都成為流動的儀式文本,在音樂交織中,完成了一次次族群記憶的基因復刻。
天峨嗩吶音樂文化中,嗩吶古歌是構成文學的“點”,音樂旋律則是連接嗩吶音樂的線,唱詞與旋律一起構成了當地音樂文化的“面”,以此形成了點、線、面三位一體的音樂文化結構。嗩吶唱詞與音樂的高度融合,形成了樂器與人聲之間的“互文”,記錄了無文字民族的文化和歷史,使之延續至今。嗩吶音樂的產生與壯族人民所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社會結構、民俗風情等息息相關,是當地審美意識的產物,也是壯族人民精神世界的深層展示,展現了他們對生命禮儀的重視和對家族情感的維系
四、結束語
在天峨縣,壯族嗩吶不僅是音樂表演的工具,更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載體,承載著壯族人民的歷史記憶和情感表達,壯族嗩吶廣泛運用在民間風俗活動中,在風格上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語言質樸自然,貼近生活,天峨壯族嗩吶唱詞作為嗩吶樂曲的衍生物,它以其獨特的方言魅力、深厚的歷史底蘊和音樂與文學的完美融合為突出特點。也為學者研究天峨壯族嗩吶音樂提供了一條新的研究路徑,為保護和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和實踐指導。同時,筆者發現,在與廣西相鄰的貴州冊亨、望謨、羅甸三地的嗩吶唱詞與天峨古歌有著諸多相似之處,筆者將持續關注這一地區的嗩吶音樂文化,為區域音樂研究的實踐增加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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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軼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