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子夜時分叩響/潮濕的安魂曲/我在森林世界的/母腹里睡去/耳朵灌滿了泉水的聲音/嘴唇上沾滿了母親的乳汁”(《最后的傳說》)。在詩人吉狄馬加的呢喃中,“母腹”“耳朵”和“嘴唇”三個詞語,分別對應了“母語”的三個重要特質:母親的、最初始的傾聽和言說。
母語,母親賜予的語言,就是母親的語言——世上還有什么語言,比母親的語言更溫柔、更美麗、更沁人肺腑的呢!詩人吉狄馬加這樣歌唱著《母語》:“媽媽雖然沒有用文字留下詩篇,/但她的話卻如同語言中的鹽。/少女時常常出現在族人集會的場所,/聆聽過無數口若懸河的雄辯。/許多看似十分深奧的道理,/就好像人突然站在了大地的中心;/她會巧妙地用一句祖先的格言,/剎那間讓人置身于一片光明。/是她讓我知道了語言的玄妙,/明白了它的幽深和潛在的空白,/而我這一生都將與它們形影相隨。/我承認,作為一個尋找詞語的人,/是媽媽用木勺,從語言的大海里,/為我舀出過珊瑚、珍珠和瑪瑙。”我確信,吉狄馬加的母親,這個一生中可能沒有寫過一行詩句的女性,卻是一個天才的彝族詩人,她是詩人的母親,也是詩人的詩歌導師。詩人每次涌出的第一行詩,第一行詩中的第一個字,一定來自其母親的神秘啟示或召喚。“作為一個尋找詞語的人”——詩人吉狄馬加有足夠的理由如此幸福地向世人宣示:他的詩篇中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珊瑚、珍珠和瑪瑙”,都是詩人母親從詞語的大海中,用木勺幫他舀出來的。
母語,就是故鄉的語言,母親故鄉的方言,方言中的方言。通常的母語,指的是一個人降臨人世之后自然而然習得的第一種語言。母語無需通過專門的教育,幼小的孩子通過自身不斷向家人(主要是母親)觀察、模仿和練習,潛移默化地擁有了使用母語的能力,并伴隨著年齡增長而同步增長,一般在兩三歲時即可熟稔掌握。
考古學者在歐洲的海德堡人及尼安德特人的口腔中,就發現了便于發聲說話的特殊舌骨——以此推斷,人類的語言發音史,至少已有三十萬年的歷史。尤其是當我們的祖先進化出一套較為完整的被諾姆·喬姆斯基稱之為語言習得裝置,人類更擁有了非凡的學習、創造語言的能力。人類是什么時候開始說話的,人類是什么時候發出第一個有明確意義且被群體所明白的音節的?這些簡直是一個個永恒的謎,無數才華橫溢的語言學家為此耗盡畢生心血。我覺得這樣的工作不應該交給語言學家,而應該交給詩人或哲學家來完成。
我相信人類,包括早期的人類,所喊出的第一個單詞仍然是:MAMA!代表母親的這兩個音節是人類通用語,無論你來自哪個國家、地區或種族,語言千差萬別,唯獨在呼喚母親“媽媽”時,不需要翻譯也不需要解釋,整個人類都成了一個人、一個孩子。
人類能如此神秘地掌握一門語言(母語),我們得感謝母親,感謝那套已經進化得相當完美的語言習得裝置。而啟動這個語言裝置的最初始的地方,就是故鄉,母親的故鄉,母語總是和童年或故鄉的土地牽扯在一起。
有母親的地方,就是故鄉。故鄉就是我們的出發點,也是我們最終要回去的地方。故鄉對于一個人的影響是一生的,且別無選擇,故鄉是我們向心靈回溯的溫暖之源。我們知道美國作家福克納在小說中,曾構建了一個名叫“約克納帕塔法”的世界,實際上,這個令世人著迷的地方,就是作家的故鄉密西西比州奧克斯福。正是這片如“郵票般大小”寧靜而僻遠的南方小城,孕育出福克納超凡入圣的想象力。而吉狄馬加的故鄉足夠壯麗、遼闊。他是彝族的兒子,大涼山滋養的詩人:“我們出生的時候/只有一種方式/而我們怎樣敲開死亡之門/卻千差萬別/當我們談到土地/無論是哪一個種族/都會在自己的靈魂中/找到父親和母親的影子/是大地賜予了我們生命。”(《感恩大地》)是的,故鄉和母語,故鄉的母親的語言,這命定的恩賜,我們別無選擇。
人們對于故鄉的懷念,對于鄉愁的依戀,本質上來看,是出于回憶的目的。海德格爾曾從現象學哲學的高度,來贊揚“回憶”的詩性精神及其本源意義,海氏將“回憶”稱為眾繆斯之母。戲劇、音樂、舞蹈、詩歌都出自回憶女神的孕育。這兒的回憶,是作為回過頭來的“思”、“目睹”與“聆聽”,它不僅僅是一種心理學上所指的回溯和記住過去往事的能力,而是一種本源性、幻思性、重構性的聚合體,是對人類潛在的生命激情的召喚,是對人類生命本源與生存本真的回歸,是人性對神性經驗,對超驗的聯通與超越。在所有的回憶中,對于逝去的母親的追念無疑是最令人動容的。
我特別喜歡吉狄馬加《媽媽是一只鳥》這首詩:“畢摩說,/在另一個空間里,/你的媽媽是一條游動的魚。/她正在清涼的溪水中,/自由自在地追逐水草。/后來她變成了一只鳥,/有人看見她,/去過祖居地,/還在吉勒布特的天空,/留下了戀戀不舍的身影。/從此,/無論我在哪里,/只要看見那水中的魚,/就會去想念我的媽媽。/我懇求這個世上的獵人,/再不要向鳥射出子彈,/因為我的媽媽是一只鳥。”一首晶瑩剔透,閃著童年光輝的詩作。只要一寫及母親,所有的詩人都變成了孩子,就像一叫出“媽媽”全人類都變了孩子一樣。甚至,會以時光倒流的方式返回“母腹”。此刻的吉狄馬加,縱然是一只雪豹,也是一只思念著母親的雪豹孩子。如果要朗誦這首詩,也要用母語般的輕聲,要用世上最寂靜、最單純的聲音。哈姆雷特說:“啊,上帝!我可以關在一個核桃殼里,自以為是無限的土地之王。” 這樣的核桃殼,或許就是母親的懷抱。
母語就是本民族的語言。民族詩人的母語,當然首先是其本民族的語言。吉狄馬加的母語,毫無疑問是彝語——有著古老文化根系的民族語言。我這兒使用的母語,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具有某種象征意義,我更愿意稱為精神母語:一種基于母語(民族語言)土壤所生發或衍生出來的文化語言。在這兒,本民族的燦爛文化成了母親的象征。因此,詩人在寫作時具體使用的是否是母語已經不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素,詩人所傳達出的靈魂氣息是否具有母語所獨有的特質才是最值得追尋的。對于中國大地上眾多的包括吉狄馬加在內的雙語少數民族詩人來說,他們在大多數情形下,僅從語言呈現形式來看,和漢族詩人并無二致。但是,如果抹去詩人的名字,細心的讀者仍然能分辨出其少數民族身份,那么,從本質上來看,他們仍然是在用精神的母語進行寫作。
吉狄馬加的詩歌寫作,外在形式上大多數時候都是漢語詩歌,但在其由內而外形訴之于語言文字的初始階段,可能會有一個內置的母語生存轉換器——類似于LAD裝置(語言習得裝置)潛存于詩人心中。比如詩人寫到火,他首先想到的一定不是漢語中的火,不是漢族的火,而是彝族的火,彝族的火塘,彝族的篝火,甚至是彝族的火葬:“在他死去的地方/有一個死去的女人/在那里火葬。”(《最后的召喚》)比如詩人寫到酒杯,一定不是商周的青銅酒爵或漢代的羽觴,一定是彝族的鷹爪杯:“把你放在唇邊/我嗅到了鷹的血性/我感到了鷹的呼吸……”(《鷹爪杯》)整個過程,有點兒接近于火箭推進的過程:其初始的動力來自詩人的精神母語,然后繼續向遠空飛行,進入第二母語(漢語)的推進階段。
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哈斯在談及翻譯波蘭諾獎詩人米沃什的詩作時寫道:我記得有次翻譯一首詩,其中有個詞我不明白,跑去問一個波蘭的爵士DJ,他告訴我這個詞很難翻譯,因為這是一個立陶宛詞語,是那里森林中的一種動物,類似浣熊。而這個詞其實是個擬聲詞,形容浣熊跑過地板的聲音。我后來才發現,米沃什其實記住的是他童年時代居住地的聲音,用這個詞語來描述他生活里離他而去的聲音。
這只來自故鄉類似浣熊所發出的聲音就是母語的聲音,一種原生的精神母語的聲音,甚至可以稱為詩人或作家原語的聲音。每一個卓越詩人的心中都可能住著這樣一只秘密的“浣熊”——詩人吉狄馬加心中住著的不是浣熊,而是一只雪豹:“流星劃過的時候/我的身體,在瞬間/被光明燭照,我的皮毛/燃燒如白雪的火焰/我的影子,閃動成光的箭矢/猶如一條銀色的魚/消失在黑暗的蒼穹/我是雪山真正的兒子。”(《我,雪豹……》)
于吉狄馬加而言,其終極的母語,一定是神的語言,或者說一定是神圣的語言。
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把世界分成圣與俗兩個相對立的范疇。涂爾干認為,所有的宗教都不同程度地給自己確認出與俗相區別的圣:這種區分把世界一分為二,這種宗教思維的慣用分類并不僅僅應用在神靈世界方面,而是拓展到了一切種類的事物,比如一棵樹、一塊石頭、一間房屋、一聲鳥鳴、一陣微風……幾乎任何事物都可以是圣的,只要人們感覺它是圣的或認為它是圣的。事實上,在大詞的使用上也存在這種情形,也有圣與俗之分,有很多大詞,它本來可能是俗的,但是它經過某種契機或某個人物或事件的照耀,它便換了顏色,甚至脫胎換骨,變成了閃亮的語言鉆石,并不斷拓展著無盡的想象空間,成為神圣的不朽的大詞。吉狄馬加的精神母語的發音與延展中,時常可見這種圣與俗的奇妙轉換。
《獻給吉勒布特黑綿羊的頌歌》一詩,堪稱詩人吉狄馬加以其精神母語之長呼吸而吟誦出的神性之作,我們從中讀到了這樣的詩句:
你聆聽過九代德古的演講/他們的母語擲地有聲。/你的譜系更是名不虛傳,/雙舌的約呷哈且,讓它的聲音/最終鑄造成了不朽的詞語,/它的叫聲,讓黑云變成了黑羊/白云變成了白羊,/對歌手和詩人而言,這不是隱喻/而是聲音與火焰的勝利。
這兒不僅再次提及“擲地有聲”的“母語”,同時還提及彝族歷史上一只有名的綿羊“約呷哈且” (又譯為“約格哈吉”)——這只神秘白綿羊之所以在彝族文化史上享有盛名,恰恰在于它“長著雙舌”——長著雙舌或重舌的約呷哈且,具有一般只長著一條舌頭的綿羊所不具備的超自然能力。通常而言,雙舌象征著通靈與預言的能力(類似于漢語中的“岐舌”),在彝族畢摩(祭司)的經文中,具有“言靈”的力量,雙舌或許代表神羊能同時誦念“天語”與“人語”,溝通著神與人的兩界,也就是說約呷哈且擁有超凡的語言能力,如同彝族祝咒經詩《紫孜妮楂》中那只“生著雙舌”的“白鹿”一樣,既能舔愈傷口,又能詛咒仇敵。
是的,從“雙舌”的“約呷哈且”口中發出的聲音,“最終鑄造成了不朽的詞語”,那才是詩人吉狄馬加內在的、永恒的母語,是“聲音與火焰的勝利”。
我們也可以說,吉狄馬加以詩歌,復活了雙舌的約呷哈且!
向以鮮,四川大學教授。有詩集及著述多種,獲詩歌和學術嘉獎多次。20世紀80年代與同仁先后創立《紅旗》《王朝》《天籟》和《象罔》等民間詩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