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犀速寫
如果不能覓得舊時蹤跡,我將
向湖水的冊頁掬起她的喟嘆
淚滴暈染了清秋的寒肅
那從塵世的苦辛中成長的金粟
感官的拓荒者,在痛飲年華的
戰栗中日益磨損的愛
作為替身,為這抽離了意義的世界
勾勒出深淺疏密的心跳
可以一身素白地去死了
當鳥鳴取走了我們內心的谷粒
遞送晚霞的飛鷺
把山中的空氣鏤刻成八月的長笛
而地鐵,帶著高塔傾倒的轟響
穿過月色揉碎的荷塘
那是我離家出走的瘋姐姐
她焚身的唱詞將折返崩裂的枝頭
遠處深壑寂寂,水杉切割著
地平線上渾圓的婚床,蹉跎淪陷
流水詩卷
開門時要小心,不可驚了它們的夢
深入暗室的手觸及開關之前
所有的魂靈都應回到各自的家中
空氣中彌留的耳語、爭吵
少許的眼淚和較多的口水
讓你打出了噴嚏——燈亮了
漫游的老鼠又留下了抒情的爪痕
把歪歪倒倒的書扶正,像穩住
羈旅之杯和一路傾斜的半生
新的一天,洗亮的花束
提醒你,是哪些熟識或陌生的朋友
離開了這座喧囂中的孤島
被珍藏,或被冷落
并帶走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交易之后還有什么是余下的
對此也需要你的檢視——
艱澀的詞,血涌的聲音,黑暗中的
一縷微光,連同被校正的記憶
仍在,道拉多雷斯大街
仍在,那個戴禮帽的小職員
仍在灰色封面上
將一柄雕花手杖把玩出憂郁的光
你的手指拂過書頁,像劃動琴弦
你抹去浮塵,像那些紙上的詞
暗暗擦拭著你的內心
無人的時候,你在書與書之間隱身
像詩人嘯傲于雪后的山林
有時候,你感到自己是不存在的
打開書就能起飛,合起書黑夜就降臨
下雨的日子,你和它們有著同樣
害怕被淋濕的心情
避雨的人仿佛冬天的烏鴉
聳著肩,在肖邦中翻開魯迅
一旦雨住,花瓣將重新涌向枝頭
空中的霓虹燈恣意盛放
一把遺落的傘,在書冊間
墜下無聲的雨滴
秋天速寫
舊書堆疊的秘密寒室,是誰在
勘尋,在詞語與現實的縫隙中
一道焊接虛無的弧光?中央大街
車輪卷起落葉的沙沙聲,訴說著
內心的余燼,被又一場秋雨抽打。
十年了,巨大的幻象,在狂風中
迫降的宇宙艙。你不曾注意到:
一個轉向已令行人目盲。
眾樹哀歌、起舞,道路意義不明;
你從夢中驚醒:未來、愛情與禁令!
你錘煉修辭,學習荒島求生,
一次次拋出用挫敗編織的網;
像迷途的孩子撿起破碎的燈盞,
你如枯木,聆聽夜空落下新韻。
小雪速寫
當你從曙光的震顫中醒來
諦聽一只白鷺飛過水庫
當枯荷向湖心的黯碧投下
幽曲沉思的暮年
當獨臂塔吊轉動的嘎吱聲
像螺紋鋼將命運的救贖之心擰緊
錯過的路卻已模糊
冰雪驟降,推遲了寄往永恒的情書
一株名叫小雪的玉蘭樹
吞咽著疾馳的硬鐵
有人在路邊焚燒落葉
有人在史書里割喉明志
有人朗讀,“世界在一首詩中”
有人穿過火焰修改你晦暗的轉喻
秋聲賦
日輪不再有盛夏的噴薄。
我啜飲白露,
沿著草葉的霜跡,
走向鄉村小學的冰涼石凳。
池水寂靜,鴿哨劃過記憶的
膚表,為崩塌的天空
捎來銀亮的消息。
小區旁,銹跡斑斑的高壓線塔
像遺落在麥田中
突兀的殘碑,
鎮守著一個帶刀少年
孤勇的魂魄。
沸騰的年代過去了。
許多人和事
已經不住咀嚼。
猶如舌底
緩慢沉積的蒼翠細骨,
有著被閃電祝福的苦味。
黃昏的石碾滾過麥粒
觸發腰肌的波濤
幾乎克服了激情的圍困;
一道嘶鳴突襲而至,為
秋日穹頂下
振翅的哀悼賦形。
熱詞頌
青草嗞嗞地冒出湖堤,你聽到
陽光鏤空山石,鳥鳴啄開薄冰
枯柳平衡著道路的喘息,斑駁城墻
吐出沉淤已久的血氣
低空滑行的轟鳴,飛過房舍
大地的皮膚揚起碎玉的光澤
你用耳朵臨摹遠山、煙柳、湖心的靜謐
像藍鵲用高枝懸起一紙靜寂
屈動的骨節滑過圓石
指尖微涼的清晨滑過
幽閉于低音部的冷杉林
蘸滿湖水的書寫從枝頭涌出
滿世界的詞,在陽光下
升騰著熱氣
聽雨
雨時斷時續,從下午一直落到子夜
我曾寫下的雨之書
此刻已變得陳舊,一場裹著初夏
不安氣息的雨需要與之相對應的更新
雨落在窗臺、失眠的車棚,我聽得出
它的冷冽、峻急、幽咽,以及
更多正被黑夜吞沒的聲音,就像
青銅熔于一束火焰
與風不同,雨并沒有捎來遠方的消息
卻加深了現實與記憶的積水
為了讓那些深藏于歲月之窖的幽靈
不能輕易地泅渡過來,敲響你的房門
吃雨
在身體和食物之間隔著一場雨
就像漫長的饑餓和天空之間
隔著一個夢
在夢和梯子之間是燙嘴的夏天
搖曳的燈,只剩下最后一盞
只有忽隱忽現的馬蹄能把它擦亮
從早晨到傍晚,只有一座必須穿越的
懸垂之海,就像送往舌尖的
一小片毒
不被你我之間的大雨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