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春天
每到冬春轉換時節,后湖就變成
塵沙鋪天蓋地的世界:
距離稍微遠一點,白楊、垂柳、梧桐、
國槐……誰還認得誰?
烏鴉、山雀、斑鳩、喜鵲、蒼鷺……
本來就互不相干,談什么
誰顧及誰?
誰不曾屏息忍耐?誰不是苦等大風
徹底掃除?誰不是靜待:
天地清明,晨光透過云層,
重新認識草木的形象,重新確定
他們站立的位置。
很多年以前的事,說起來,
我像一個講故事的人,而不是親歷者。
許久不見塵霾遍布,我已經不多想
冬春之交可能發生的變故。
此刻,草木、飛禽,
隨風回到湖山中:該發芽的發芽,
該覓食的覓食。我允許自己盲目,
幸福,在又一個春天,
又一個年代。
去后湖看蠟梅的路上
都是一種敗落、結束或死亡,都是
一種黯然謝幕、灰飛煙滅、人走茶涼。
地涌金蓮的枯萎,
小麥花的凋謝,不是
二百多天跟半小時那樣的差別。
想到草木無常,我的
整個身心,就被繩子勒了一下,
看到光禿禿的桃樹、杏樹、
海棠樹,我
又被勒了一下。
離后湖還有一段路。我經過一叢叢月季,
看見一張張枯焦的容顏。
她們不是為了等我而待在那里。
她們有自己的事,不知哭過多少回,
卻沒有告訴誰。
再不去看蠟梅,就只能
等到明年了——出門前,我這樣告訴自己。
經過那些月季的時候,我停下來,
撫摸其中的一朵。
見到蠟梅的時候,我知道
該怎么去做。
到湖上去
一邊等電梯,一邊穿冬衣,
我要趕到湖上去。
就在剛才,我聽說那里的蠟梅花開了。
這段路,太熟悉了。
我清楚:在哪里會碰見白楊,
在哪里會見著柳樹成排、拱橋橫臥在堅冰上,
還能聽到野鴨爭食、白鵝孤單的呼喊……
走著,走著,淚水模糊了
我的眼眸。
蠟梅,好像我前世的親人啊!她
回來了,一身芬芳,竟不敢往家里走。
她在湖岸上停下腳步,在寒風中
站著,瑟瑟發抖。
第一朵迎春花
一個有點東西的小家伙,最先來后湖
討生活。枝條低垂,
又細又長,承受著擁擠和壓迫。
他找到自己的位置,發出自己的聲響,
忍耐最后的寒涼,
照不到太陽,也同樣是
滿身金黃,發出微微的光。
我、灰雀、野鴿子,都能看到他的形象,
誰又能解釋——那到底是什么樣的
一種天賦?
喜悅
暴雨漸停。河水漲過橋面。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表哥已經撲過去,
抱住一條草魚。
回老家放牛的那幾年,我也很快
學會了抓魚,抓鳥,抓螞蚱。
手到擒來——一個小天才的得意,
我沒有向任何人提起。
獲得的滿足,成功的驕傲,吹動我內心的
花園。丁零零的聲響,是頌歌,
也是催眠曲。多年后,
我還在傾聽,還在感覺——攥住事物時,
手心閃過的電流。
多年后,我還在鍛煉,不知何物,
能輕易逃出我的手掌心。
那天,在后湖,我繞過桃樹花枝,
跨過柵欄和土坎,抓住一只蝴蝶,又放過了
那個家伙。
——并非出于心軟,而是,我意識到:
蝴蝶騰飛的時候,我的手心,閃過
第二種電流。
春日
你知道嗎?山桃開花了
開花了——有人從湖上歸來,她的聲音,
微微顫動,像風兒招惹過的水面。
她的聲音,并非出于歡喜,
而是傷心。
幾天前,我去過那里,
我相信,她看到了幸福的樣子:
輕松自在地綻放,不計后果地燃燒,因了
陽光的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