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從2018年開始,我的寫作出現了一些變化,有意在詩中注入一些不同的元素。這種變化更多來自藝術帶給我的啟示。大家都知道,藝術,特別是美術和音樂,在二十世紀發生的變化是根本性的,一個明顯的特征是藝術的邊界在不斷地拓展和偏移。這些改變在百年間可能超過了以往變化的總量。我們知道,邊界是帶有規定性的,決定著事物是它自身。但自二十世紀以來,這種打破邊界的事件屢屢發生,這為古老的藝術增添了活力和新的契機。比如,古典時期的繪畫,講求逼真,要求畫得和實物一樣,但有了照相機之后,畫得像不再是對繪畫的要求了。到了抽象派,甚至連物象都不要了,直接用色彩和線條來表現內心的情緒。具象畫本身也有很大的變化,最早遵循的是焦點透視,也就是一幅畫面只有一個焦點,這和現在的照相機原理是一樣的。但到了塞尚的靜物,變成了散點透視。后來又出現了拼貼,當然,中國古畫也有幾個不同的透視點,也不追求形似。盡管繪畫的對象和內容變了,但其本質卻沒有改變。音樂也是。我們稱贊一首曲子,往往會說,旋律真美。但從勛伯格開始,搞出了無調性音樂。到了菲利普·格拉斯,音樂又變得單調而重復。攝影也發生了變化。最初攝影術的出現替代了繪畫,但這只是攝影的實用效果,如果把攝影作為藝術來處理,那就很不同了。大衛·霍克尼的攝影作品就采用了拼貼的手法,他拍一個人或一些人,把一些部位去掉,用其他時間或其他角度拍攝的部位來加在上面。這就打破了原有畫面的完整性,產生了一種拼貼的效果。當然,還有更為極端的做法,比如,杜尚把從商店買來的小便器放在展廳,就成為一件藝術品。而作曲家約翰·凱奇在演奏會上,坐在鋼琴前面,引而不發,一直坐了四分三十三秒,也硬是搞成了一首著名的曲子,這是無聲之樂吧。誰說音樂一定要發出聲音?音樂的本質是聽,難道傾聽寂靜或自己內心的聲音不是一種聽?
這些例子帶給我們的啟示是,首先,藝術的邊界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外部環境的變化,它們會被打破、不斷擴大或產生偏移。因此,規則也會隨之變化。一些規則被打破,另一些規則被建立。這些變化固然是時代提供了契機,但也與藝術家們寫作意識的變化和辛勤探索分不開。其次,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應該具有足夠的眼界、抱負、膽量和氣魄。他永遠不會停留在原地,而是不斷追求變化和創新。最后,說到創新,總是會提到反傳統。傳統之所以重要,在于它既可以被繼承,也可以被打破。一個人的寫作,總是自覺不自覺地處于傳統中,關鍵在于我們要吸收傳統的哪些部分,或者說,傳統的哪些部分可以為我們所用。繼承傳統和打破傳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歷史上有很多創新是打破傳統,建立起新的規則。當然,同樣不乏這樣的例子,借用傳統中的某一部分來打破現有的規則,即所謂用爺爺來反對父親。比如西方的文藝復興,比如唐代的古文運動。
這些說起來并不新鮮,但有益。我們過去一直在談變,在談創新,但仍然在舊有的邊界內打轉,很少敢打破規則重起爐灶。究竟怎么變才對我們的寫作有用?我想任何變化的出發點就是要和時代產生聯系,即作用于這個時代。這就涉及現代性。新詩百年,在我看來最大的成就在于現代性的基本確立。這里我用了基本兩個字。現代性無非就是當下性,就是立足當下,站在時代的高度來審視生活和藝術,當然也包括我們的內心。現代性并不是一成不變,總是隨著時代和生活而被賦予新的內涵,但其本質卻是如一的。我們談論的變化、創新,應該是以現代性為基準的。現代性更像是準星,可以對我們的寫作做出校正,也在幫助我們保持對于生活的關注和敏感。
回到詩歌。同音樂和美術相比,詩歌總體上變化相對要小些,當然也確實有一些新的元素出現。簡單說幾句,從過去的對自然的鐘情轉移到城市。這一變化從波德萊爾時就開始了,但現在形成了一種風氣。畢竟在現代社會,真正意義上的自然離我們越來越遠,而我們生活在鋼筋水泥、車水馬龍的城市,城市成為我們的第二自然,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第一自然。城市生活也許更能體現我們現代人的情感和焦慮,這一點在紐約派詩歌中表現得尤為突出。紐約派在中國并沒有產生足夠的影響,但我很看重這個流派,特別是其中的代表詩人。他們的寫作更加藝術化了,也更加注重日常中最細微的經驗,并把它們引入到詩中。可以說,紐約派代表了美國詩歌(也許包括西方詩歌)的一個重大轉折。詩歌拋棄了崇高、宏大等概念,畢竟這些屬于浪漫主義寫作的范疇。當代詩更加注重細節,更加日常化,追求意義的不確定性、碎片化的寫作也是其中的一項。這些變化并不是隨心所欲,是我們對現實的理解發生了變化。同古代,哪怕是同一百年前相比,我們的生活節奏變快,社會熱點事件繁多。大量的信息向我們涌來,進入我們的意識。因此,我們對事物的感知肯定發生了變化,現實不再是統一的、完整的,而是支離破碎、浮光掠影的。這一方面導致了碎片化的產生,另一方面,對意義我們也會產生疑慮。意義的不確定性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卡夫卡的小說開創了意義不確定的先河。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具有這一特點。所謂意義,很大程度上是作者強加在作品中的,將能指順利地引入所指,用巴特的話講,就是讀者的寫作,是作者將意義放在盤子里端給讀者去享用。這種刻意去體現意義,總是顯得過于主觀,且簡單化,直白而淺露,是對豐富性的取消。真正好的作品,呈現出的意義總是復雜的,多義的,不確定的,事實上生活就是如此。正如羅蘭·巴特把作品分為可讀的和可寫的,后者能在最大限度讓讀者參與進來,在作品里發揮自己的辨析力和想象力,挖掘并賦予意義。因此,有意識地取消作品的意義,成為一些作者的努力方向。對于以文字為媒介的文學,意義不可能根本消除,只能采取不確定性的方法使其變得模糊,這也是碎片化和拼貼性所達到的效果。至于何者為主、何者為次在不同人那里情況不盡相同,但它們在很多情況下都是相伴出現。
相比之下,國內的詩歌寫作相對要滯后些。盡管很多詩人都在努力,但總體上沒有太大的變化和突破。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與我們還沒有建立起一個相對完善的詩學體系不無關系。限于時間和篇幅,這里我不準備展開。我想說的是,詩歌寫作是一種自我選擇,寫什么、怎么寫也是一種自我選擇。但詩人對詩歌負有責任,一位好的詩人,不僅要遵從自己的內心去寫作,而且也應該為詩藝的發展貢獻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