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安靜（組詩）

氣泡

她在潮濕的房間講話

偶爾閃銀光。很輕的詞托起我們

沒說出的部分變得更重

公交車上，她把那些錢幣撿起來

扔進另一個淺灘

矢量

宿舍樓，拿外賣的男生打電話

描述這棟樓，幾排架子，他不知悉的編號

在外賣員的聽筒里，這些詞

就像淘氣的皮球，撞上什么，又跳了回去

冷風里一個女人在張望，建筑物

犬牙般的陷阱，把各自的功能藏到深處

在她眼里，我是路牌之一。年齡和服飾

是上面的文字，我的背繃得更直

失明

這不會成為痛。每個能夠看見的人

在開始生活以前，都有一段無關的沉默

他們習得，而后成為他們。成為自己是命里的事

士兵在臨陣脫逃前，一定有沒逃過的苦難

摸過他，像風一樣柔軟。為了跑得更快

項鏈可以扔掉，鞋子可以更輕

對一個人的愛慕可以化成黑洞。與獎杯相比

一滴淚是輕的，騎行時身體弓起來顯然不算付出

汗是酸的，藥在血里燙得像火

人成為自己，有幾千次拋棄與獲得被遺忘

從存在到存在，中間是數不清的改進和酸苦

鞋子

在交談中提及很老的故事

就像談名字一樣自然。聽起來已經陌生

我們長大了一些，鞋子剛好合腳

親人不在了。我們先燒錢給他，還有花

然后才是房子、衣服，有次母親買回一張紙片

上面印下整個超市。我們一并燒給他

他不用再處理別的事，變得很輕很輕

我們替他看住那個活著時的自己

百合

去陽臺收衣服，泡在窗邊的百合開了一朵

月亮潔白，碩大而熱烈

這美好的事物使我停頓，把自己變小

看成瞳孔大小的琥珀，呼吸的時候

感覺自己是一束細小的嗅覺纖維正在舒展

我把我放進盆栽、紐扣、剛寫好的字

它們是另一種親人，身體里有古老的安靜

我笨手笨腳，費力地疊衣服、拖地

總是在中途停下來，讓它們抱我、愛我

天鵝

一把鎖合上的時候鎖住了自己

同時鎖住房子、腳步聲

和固執的想法。被抓住，可能是因為靜止

或者鎖緊以后仍在運行

水流間，船是溫馴的化石

而跑得再快的水都能立刻低頭化為鏡子

船上人自照，看水如看天一樣茫然

抵達，是高速自轉中一塊明亮的闕如

癢

一個奇怪的東西，在他的感覺上趴著

很輕，非常輕

如果被遺忘，就會徹底消失

明媚

飯后我在陌生的路上散步，一把椅子

——木頭的，掉了漆

坐在小巷對面。天晴了

明亮并未妨礙椅子的失落，陰影里

有螞蟻、皺巴巴的糖紙和久經磨損的木頭

沒有比這更干凈的椅子了

水

我們活在水里，如果遺忘充分

溺亡在發現的時刻：失足或游泳

而岸上，漩渦是安靜的。我們穿過

有時只是碰下肩膀，并無區別

一個想法撞到鏡子。偶爾成為魚

狡黠如莊周，魚變成鳥，人化為蝶

對水的發現就像風暴，一次巨大的遷徙

我們像候鳥，在熟悉的兩地間穿梭

身體越來越輕，水近乎消失

在法源寺

藿香隱匿的香氣驅使我們揉開它的苦

葉子在修習中來到秋天

一棵樹，裂縫寬過樹體本身

在法源寺的慣性下，事物表面滲出鐘聲

某日，古樹不再合掌

同一天，觀音殿、韋馱殿，僧人僅有的俗心

供養開了滿院丁香。影幾幾①

游客摁熄小的煩悶，代以爐中火

執念變得太輕但沒有合上。

剖空內心木頭，為一場花事發出清脆的聲響

注：

①幾幾：音“殊殊”，見于張仲景《傷寒論》《金匱要略》，意為短羽之鳥伸頸欲飛貌。

風箏

在足夠高的地方，風箏被認成黑洞

逐漸，在線的頂點，風箏成為

黑洞。一個走遠的人，同時也是頂點

他踩過很窄的路，而別的路上

有許多未開放的結。那里別的風箏停過

秘密

回憶像一桿衣架杵在那兒。我們不去動它

仿佛屋子很小。窗戶是人間菩薩

冬天，渾圓的眼睛，忍住一個鮮嫩的秘密

我短發的母親，在廚房和教室之間往返二十多年

用每天震動發光的灰塵，換取一捆蔬菜

她迫不及待修剪葉子的樣子讓我們發笑

這么多年，只有一株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