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密林
灰色的軒窗,被黎明多義的鳥語敲響
窗臺上,三角梅成為唯一的趨光物
孤獨的影子,像時間的盜竊者
又慢慢爬上單調而重疊的日常
窗外,一樹零落的紅果,構建出寂寥的
星空。它們走完身體里的黑暗
以星子的形式,呈現自己
樹梢上的那一枚,類似一顆最亮的
孤星,懸于語言的懸崖
其腳下的塵世,越來越輕,像云霧一樣
即將浮起來。那些我熱愛的事物
就要燃燒。詞語的綠洲,就要成為孤島
而偉大的自然與語言,并未失去什么
或者,像荊棘鳥,制造出一種火焰般的
飛翔和絕唱,像我要躬身迎接的
一個莊重的禮儀。此時,我站在
時間之岸,固守著不斷生長的秘密
等待十月的雁鳴,從我的耳畔一點點撤退
并以漸漸安靜下來的影子,指正自己
那時,一片落葉,借予我草木之命
我身體里的秋天,剛剛落下第一枚松果
而語言的密林,豢養著百獸
從幽暗的危險之地,又偷偷返回了雨季
一條河流的抑郁史
通常,晨霧是草木醒來后升起的炊煙
在古老的河畔,以傷口的形狀裂開,又愈合
鳥鳴縫補著眾多日子漸漸發白的漏洞
“世界的根系植于所有事物”①
草木們一茬又一茬,延續了歷史的意外和雜蕪
一條大魚歷盡思想的險途一路游過來,它遇見
一片云朵沿襲著河流的方向
另一片云的流變啃食著河流的胎記
而現在,被一粒鳥鳴照亮的,是一對堅銳之角
在靜默的石頭上默默磨亮黎明的孤獨
眾石立于塵世,濕漉漉的苔蘚翻晾著記憶
冷硬的外表包藏內部的火焰
當另一朵失明的野菊花被孤獨點燃,一群落葉
打坐于灰燼之上,其古典主義的腹語模糊不清
在河流內部,苦難蔓延成時間的堤
那里有永遠也填不滿的空和白
河床上,曾經處變不驚的波瀾,一一歸藏于
天空之中,被星星數來數去
而河流前方,有未知的可能和美妙
抽去多余的想象,“他物的無名性
涌到世界的表面”②,萬物的真相遺世而獨立
面對一條河流黃色的抑郁史,出世的白鷺
是岸上唯一的旁觀者。它撿起河水中的一束光
或一朵浪花,像撿起時間的留白和自然的態度
它從眼睛里放出朝露和鉤月,在寂靜的遺忘中
完成救贖。而眾多詞語的莊嚴和多義
浮在流水的湍急或緩慢中,恍若世間
紛繁的雜念。多么生動的意外啊!
河流的斷層,那些可貴的斑斕痕跡
祖母綠一樣閃現
注:
①引自王亦梁《雨夜及爆裂》。
②引自耿占春《世界的散文》。
偏愛
他懷抱里的修辭術,點燃最后的
社火。微塵被點燃時
胡同里釋放著被照亮的象征主義
軒窗中的花期偶爾被落葉提及
暮晚的光,照在一棵古木抱殘守缺的
身體上。其一簇簇的綠火
燃燒著剩余的意義。那時
他正彎腰把金黃的谷物種入身體
他的身影像一只撞裂了薄暮的
烏鶇,或者,像一粒自由的墨
戳破了天空的神秘學
他看到,剛剛蹚過的河流
返還著淘洗不盡的萬古愁
萬物在懸垂而下的黑暗
和陡峭中,無限循環下去
幾只螢火蟲,打著歷史遺失的燈籠
試圖照亮黑夜中一條胡同的真相
之后,在長滿可能性的河岸
他的身體被跳落深淵的流星點燃
并一直燃燒下去
成為他在風中的另一種形式
直至,他被古老的月光
置換成一尊歷史群中的古老靜物
并站在黑夜自由的高度里
世界是巨大的沉寂
那纏繞于心的,是孤獨的偏愛
長出的藤蔓。“而死亡,作為一種
藝術,開始在身體上起步”①,類似
他尚未到過的語言的極地
注:
①引自王單單《參觀澄江化石地自然博物館》。
世象
街區的早晨海水盛大
類似眾多事物魚貫而出。岸上
遍布細微的事物和裂隙,到處是清晰可辨的
孤獨。野草莓正在路上
一點點吃掉自己的唇
這類似于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癮
麥子尚未全部跌倒,它們站在時間的遺骸上
芒刺密匝,各自指向一路向西的天空
一只青蘋果的生存法則
是要與雨水和蛇達成某種契約
一只流淚的灰椋鳥落進來
像一支穿破朝代的箭鏃突然降臨
露水深諳世道,以虛擬的姿態
從蓄滿暗火的杯子里逃出來
在凹凸不平的世界上打滑
天空中的羊群被大風吹散
它們落于塵埃,開始啃食俗世的
良心,捕獲可能的獵物
從此無比熱愛自己危險的肉身
老街區的身體又陷入黃昏的沉寂
腳下漫長的返程它無力折回
它目視歷史的帷幕轉動群山
抵抗著與之持續糾纏的風
幕簾后,陷落的人間戲臺高筑
高貴的靈魂吞金而亡,卑微的靈魂
裂石而生。某一塊磚瓦沉默已久
心事沉重,偶爾發出一聲尖叫或嘆息
有人預見海水將會上升并泛濫
他重新確認自己眾多魚尾的分身
他相信萬物各有幽穴和隱秘
一切說辭都是多余
世界殘缺的輪廓突然隱于一場暴風雨
尖銳的蛙鳴蔓延至整個夏天
他聽見巨石從山巔滾落山澗的轟響
他望見有鴉落地為蟲豸,有鶴朝著天空飛去
牛金剛,1965年生,山東淄博人,山東省作協會員。有作品發表于《星星》《詩選刊》《綠風》《星火》等。著有散文集《恬淡地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