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太大了,如果給我足夠的時間,我可以寫成一本書。不過,作為寫作體量巨大的吉狄馬加,絕對配得上用一本書去研究他。
在今天這個場合,我不是以一個批評家和理論家的身份,而是從作為吉狄馬加幾十年的讀者和老朋友的角度,談談他和他的詩。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吉狄馬加在西南民族大學讀書時,我就結識了他并成為他的讀者,然后開始了我們長達幾十年的友誼。大學畢業后,他到涼山工作,創作條件比較好,在自己勤奮閱讀和寫作的同時,也幫助和扶持了很多民間優秀詩人。在涼山工作期間,他先后結識了周倫佑和藍馬(藍馬那時還叫王世剛),并介紹他們兩人相互認識。大家知道,如果周倫佑和藍馬未曾相識,就不可能有著名的“非非主義”。或者,我們是不是可以這么說,沒有吉狄馬加,就沒有“非非”兩位重要人物的緣分?或許“非非”的橫空出世會晚很多年?這個看似機緣巧合的插曲,其實是吉狄馬加成為世界性詩人的胸懷和格局使然,也是他為中國第三代詩歌做出的重要貢獻之一。
這是往事,很少有人知道,吉狄馬加也很少提起。
下面我簡單談一下他的詩。
一、吉狄馬加詩歌的民族性
吉狄馬加的詩歌基因,起源于大涼山的彝族傳統。其創作始終以彝族的歷史、神話、儀式和日常生活為素材和靈感源泉。例如,彝族史詩《勒俄特依》中的英雄支格阿魯、畢摩(祭司)文化、火葬習俗等頻繁成為他詩歌的核心意象。在《守望畢摩》中,他寫道“畢摩死的時候/母語像一條路被洪水切斷”,通過畢摩的消亡隱喻民族文化傳承的危機,展現對彝族精神傳統的眷戀和關切。此外,彝族萬物有靈論的哲學思想也始終貫穿他的詩歌,如《遲到的挽歌》中通過祖靈信仰消解死亡的孤獨感,賦予自然以靈性。
吉狄馬加的詩歌構建了獨特的“原型意象群”,如鷹、火、黑色河流等,這些意象在彝族文化中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鷹”被視為彝族祖先的圖騰,在《彝人之歌》中反復出現:“我曾一千次守望過天空/等待雄鷹的出現/因為我是鷹的后代。”這些意象不僅是民族身份的標識,更承載著集體無意識的情感記憶,成為連接個體與族群的精神紐帶。
吉狄馬加早期的《自畫像》《黑色河流》等作品,直接宣告“我——是——彝——人”,以強烈的身份認同對抗文化邊緣化。他通過詩歌重構彝族文化,在《火焰上的辯詞》中將彝族史詩傳統與現代性批判結合,形成獨特的“民族詩學”。
河流是彝族生命力的隱喻,在《感謝一條河流》中,河流被比作“命定的情結”,既象征母性滋養,又暗含遷徙與傳承的集體記憶。
火是彝族光明的圖騰,土地則是與祖先血脈相連的精神歸宿。在《火把的性格》中,火既是節日的狂歡符號,也是民族情感的永恒燃燒;《土地》一詩則將土地人格化為“彝人的父親”,凸顯族群與土地的共生關系。
吉狄馬加多次強調彝族文字的重要性,如《身份》一詩,“母語的葬禮如同一道火焰”,表達了對母語消亡的憂慮。同時,他通過詩歌激活了彝文典籍,將史詩傳統融入現代詩學,形成“民族志詩學”的獨特風格。
在《裂開的星球》《回望二十世紀》等長詩中,吉狄馬加反思殖民、戰爭等歷史暴力對弱勢族群及其他原住民的傷害,并試圖以文明本源療愈創傷,呼吁族群團結與人類共同體的構建。
吉狄馬加以巨大的寫作體量,確立了他作為彝族代言人的身份,這種身份認同,貫穿了他漫長的創作生涯。他在《致自己》中強調,“沒有大涼山和我的民族,就不會有我這個詩人”。
我們談論吉狄馬加詩歌的民族性,往往忽略了他并非是簡單地復刻傳統,而是通過現代性轉換,通過語言雜糅,利用西方現代主義與拉美詩歌技巧(超現實主義的神話敘事),將彝族口傳史詩與現代長詩相結合,形成《裂開的星球》等作品的宏大敘事框架,并通過漢語的陌生化表達,強化了詩意張力,達到了一瀉千里的語言效果。
吉狄馬加的創作實踐為多民族文學提供了范本。他證明民族性并非封閉的地方性寫作,而是通過族群文化內核的深度挖掘,與世界文學無縫對接。正如他本人所言:“對人類命運的關注,哪怕是對一個小小的部落作深刻的理解,它也是會有人類性的。”
作為彝族給我們這個時代貢獻的天才漢語詩人,如果只把吉狄馬加定義成一個民族詩人,那就不是吉狄馬加了。
二、吉狄馬加詩歌的世界性
吉狄馬加的詩歌突破了單一的民族視角,從而真正進入了世界性。
在《古老的土地》中,他將彝族土地與印第安人、黑人兄弟、哥薩克人等并置,揭示所有古老民族的生存困境與精神共鳴。在《裂開的星球》中,他反思生態危機、戰爭與全球化問題,呼吁“人類只有攜手合作/才能跨過這道最黑暗的峽谷”,體現出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深刻思考。
他既是彝人,也是世界公民。
他主張“地方性知識”需與人類文明最大公約數結合。如《遲到的挽歌》通過彝族葬禮儀式,探討生死觀與靈魂歸宿的普世命題,既保持民族特性,又構建起全球化的詩學立場。
吉狄馬加的詩歌始終關注人類共同面臨的危機。在《裂開的星球》中,他批判人類對自然的掠奪,呼吁“善待自然就是善待自己”,通過描繪南極冰川融化、亞馬孫森林砍伐等全球性生態災難,表達了對地球命運的深刻憂慮。在早期的《我,雪豹》中,以瀕危動物的視角,控訴人類中心主義,被普遍認為是“荒野詩學”與“民族志詩學”的高超結合。
他在詩中多次提及多個全球性議題,呼吁以全人類名義對抗暴力,反對野蠻。
《裂開的星球》,探討人類與傷病、科技與倫理的關系,提出“天問”式的反思:“是這個星球創造了我們,還是我們改變了這個星球?”
吉狄馬加通過彝族文化符號與全球文明意象的并置,使他的詩歌真正達到了世界性。在《守望畢摩》《土墻》中,母語消失與以色列西墻的意象,形成跨時空呼應,既表達對本土文化消逝的痛心,也隱喻了全球文化隔閡的普遍困境;既展現對“所有古老原住民”的悲憫情懷,又構建了全球化的文化視野。
吉狄馬加坦言,他受惠于西方及拉美詩歌傳統(如布萊克、洛爾迦、聶魯達等),但他以敏銳的語言和強大的彝族史詩加持,完成了高亢激昂的彝族敘事與冷靜理性的現代主義超越。
吉狄馬加詩歌的“世界性”,并不是對本土性的消解,而是以彝族文化為根基,通過跨文明對話與全球性議題書寫,構建了民族、國家、人類的三重詩學維度。他的詩歌既是對彝族史詩的現代性轉化,也為全球化時代的詩歌,提供了從地域性到超驗性的范例。
除了吉狄馬加詩歌的民族性和世界性,以我長達數十年對他的閱讀和了解,我還想從格局、氣場、詩歌的聲音之美等專業角度,更加廣泛地談談他的詩,限于篇幅,只有留給后面的文章了。好在我們還有大把時間可以等待,吉狄馬加也會有更多的創作成果,并由這些成果帶給我們新的驚喜和敬仰。
尚仲敏,河南人,1985年畢業于重慶大學。大學期間發起“大學生詩派”,主編《大學生詩報》。著有詩集《始終如一》《尚仲敏詩選》《只有我一個人在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