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長沙與成都,兩座以“煙火”聞名的城市,在散文詩的書寫中,以各自的自然人文底蘊為基石,在科技浪潮、煙火美食與休閑哲學(xué)的碰撞中,舌尖與心靈在詩意里同頻,譜寫出迥異又互補的現(xiàn)代詩篇。
長沙散文詩是岳麓山風(fēng)與湘江浪濤的合奏。詩人以橘子洲頭為筆,涂抹愛晚亭四季的色彩。岳麓書院飛檐下懸著千年文脈,杜甫江閣的月色浸透楚風(fēng)意象。
而成都的筆墨則浸潤岷江滋養(yǎng)。浣花溪的薄霧,杜甫草堂的苔痕,望江樓竹影里搖曳薛濤箋的余韻,與錦水柔波在詩中暈開“推窗見雪”的淡遠(yuǎn)意境。
一個披著湘江煙雨揮毫熱烈詩篇,一個枕著錦江碧波細(xì)煨溫潤章句。兩城以山水為骨,煙火為魂,在舌尖與巷陌間烹煮出迥異的詩意美學(xué)。在自然、科技、美食、休閑的四維坐標(biāo)中,共同演算著中國式現(xiàn)代化城市最鮮活、最“入味”的精神圖譜。
溯源,我從哪里來?
源。溯源。溯湘江源。
岳陽樓前,歸帆湮滅了我的視線。為了這一刻,《離騷》有過預(yù)感,《次晚洲》有過祈盼。水岸的蘆葦搖曳,湖面的顏色殷紅,仿佛都是為了等待。
她兩千多條的支流,在我的身體里流淌;她856公里的長度,也是我一生的長度;她8.5355萬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積,隨處可見我的足跡。作為湖湘兒女,她6539萬兒女中的一個,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我都近乎繼承了她。
承接她,我才能明白:我從哪里來。
屋前流淌著的,船底奔騰著的,灌進田地的,這乳汁一樣如飴的甘泉,我只要飲下一瓢,就如同投入了比八百里洞庭還寬廣的懷抱!我就是順著這湖水的匯聚之路長大的,因此,湘江,母親,我懷揣深重的驕傲,不是為了回首的寄托,而是為了此時的表白。
1934年的槍聲。有從界首渡口傳來的,有的來自光華鋪,還有道縣方向的……
90年了。我肅穆了。溯江而上的途中,因為90年,意味一條江的源頭,不僅僅是地理坐標(biāo)上的,還是時間。
因為時間,湘江不僅僅是一張臉譜上靈動的景致,她還連接著一方土地的根。
那個叫陳樹湘的師長用斷腸的決心證明過,酒海井里年輕的骸骨見證過:染紅湘江的,濺紅白雪的,映紅蒼穹的,是血。
1849年。水花拍打著江岸,有船來了。船行得急,以至于來不及清理桅桿和帆布上的風(fēng)沙。船上的人,想到惡狼環(huán)伺,帶來了西域的地圖,和一腔臨終托孤的心血。
他是林則徐,趕來赴約的人,叫左宗棠。
為了應(yīng)付惡狼,兩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他倆徹夜長談,湘江記下了。每一個湖湘兒女也記下了。從此國家之命運、民族之命運牢牢牽系,江水的晃蕩如同呼吸。
當(dāng)我們手握一顆來之不易的蘋果,寧寂的湘江上槍聲回蕩,像一面警鐘穿過我,在那深重、滄桑的源頭。
綿衍,我是誰?
坐上高高的河堤。湘江之水浩渺沉碧,綿衍千里。
屈原,賈誼,張仲景,韓愈,杜甫,朱熹,沈括,陳傅良,曾國藩,左宗棠,魏源,毛澤東們的名字就像水面閃耀的紅鱗,隨著江水淌過。
這條叫“湘江”的江流也曾在他們的生命里出現(xiàn),涌動。
江水,生生不息的湘江之水,當(dāng)你沉靜地看著她的時候,她似乎就成了講臺上那個一絲不茍的身影,她每一聲擲地有聲地強調(diào),每一個篤定的神情,都成了反復(fù)溫習(xí)的課本。
“長太息以掩涕息,哀民生之多艱。”
“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扣弦歌。”
“歲云暮矣多北風(fēng),瀟湘洞庭白雪中。”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
激蕩心弦的句子如今依然散落江岸,如同一座座巍峨的山。
我需要無數(shù)的時間反復(fù)鍛打、拋鋼、淬火、回火,方能證明。
我需要一條江水,和無數(shù)高山給以指引。
如果你致力于理論和實踐結(jié)合,便“經(jīng)世致用,知行合一”;如果你想通過修煉擺脫對手的糾纏,便“師夷長技以制夷”;如果你既想成就自己,也想成全他人,便“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如果你正獨立寒秋,百舸爭流之景,一定讓你同一個偉岸的身影有過隔江相望的共鳴。
江水宛如一首雄渾的交響,我是音符中的一個,跳動,就是我的價值;交融,就是我的價值;凝視,就是我的價值。
湘江為證:我和萬物皆有相似之處,然而這又是我和萬物最大的區(qū)別——
奔涌,我到哪里去?
我擁有其他的名字,紫溪河,瀟水,舂陵水,耒水,淥水,漣水,瀏陽河……
匯聚湘江后,我便和她有了相同的名字,相同的流向。
或激水成輪,聲同雷吼;或灘多流急,驟漲驟消;或彎大泓窄,水勢平緩。但匯聚成一后,一股莫名而隱形的力量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背后——
我不得不問:我到哪里去?
此刻,我理解了湘江。為什么九嶷山、南岳七十二峰、昭山,以及諸如此類的崇山峻嶺給湘江讓開了路?
湘江,當(dāng)你奔涌,我便也不再枯竭。
關(guān)羽遇浪打了個趔趄,青龍偃月刀即遭江水吞噬;曾國藩在此翻船,苦嘗敗果。
船有許許多多的稱謂:《涉江》中的“舲船”叫“撇子”;諸葛孔明借箭所造的叫“倒扒”;清朝運煤特種船叫“毛板”;曾國藩團練的湘軍水師用船名曰“快蟹”。
這些船包圍著向前每一步的浪花,我總想逐浪而行,自成湖海。
船還有更多的稱謂:舸,艑,樓船……
江水縈回,這些船,船上的人最終去了哪里?
嘩嘩啦啦的聲音低吟,這是我與這世界最深沉,最遼闊,而又秘而不宣的對白。
沿著這起起伏伏的聲音,我想:水是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