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數字化浪潮澎湃的今天,人工智能(AI)已廣泛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詩歌創作似乎成為話題的中心。DeepSeek在2025年春節前后的高調出場,給傳統的春節增添了一重人工智能的狂歡,一時間人人似乎都是詩人。頭條、小紅書、朋友圈,我看見很多人都在享受DeepSeek填詞作詩帶來的恰如童年可以大放炮仗的快感。
一、AI詩歌的民眾狂歡與局部焦慮
文前我已提及,很多人都在用DeepSeek填詞或寫五言七律。細品那些基于學習與計算的AI寫作,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就是其情感、意象與語境,似乎停滯在唐宋時代,與當下的現實存在明顯疏離,這種疏離便包含了作為現代人的生活悲歡的情感。中央財經大學文學院教授“老樹”,在畫中作詩,其舊體詩表達出了現代人的思緒與情感。約十年前,我在與文朋詩友小聚時便給他們推薦“老樹”,并現場為他們背誦了幾句讓人過目難忘的詩句:等我有了閑,/等我有了錢,/我就特任性,浪跡在青山。而以舊律詩榮獲魯迅文學獎的周嘯天,作為古代文學教授、古體詩詞大家,他的詩學宣言竟是《敬畏新詩》。筆者發現他對新詩美學的理解,足以讓很多現代詩人難以望其項背。由此看來,網絡空間出現的這種人人皆是李白杜甫的“集體狂歡”,多多少少都存在對舊律詩的認知缺陷。
春節前后,我聽到較多的是對AI詩歌現象感到焦慮的聲音。2025年1月30日,《星星》詩刊主編、著名詩人龔學敏,在他的一條朋友圈中寫道:“AI已給詩歌創作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我不知道現在的詩歌是不是進入了末路,但是,現階段的AI已經強大到我們太多太多的寫作已經毫無意義了。”后來他進一步說:“確實有失落感。也許我們會成為最后一批真正意義上,屬于人類自己的作家,或詩人、文學編輯。”
《詩刊》副主編、著名詩評家、詩人霍俊明在其2025年2月6日發布的視頻中,則明確亮出《詩刊》的觀點:詩歌寫作必須反 AI 同時告詩人—目前已發現個別人用AI生成的詩投稿,我們已經有檢測AI寫作的軟件。如有此類情況,作者將被拉入黑名單,《詩刊》永不刊用其作品。
然而,也有刊物與DeepSeek相向而行。北京的《十月》雜志,2025年2月1日在其公眾號平臺開啟“縣 @ 智在出發: 2025?DS 文學青年返鄉敘事”征文大賽,擁有不同的視角:我們希望在紙媒以外,借助以AI為助力的新敘事手段,去擁抱和參與當下正在發生的新書寫史,拓展“‘縣'在出發\"欄目的表達空間,在字節滄海,直掛文學遠航之帆。《紅星新聞》以訪談的形式報道了這一事件,《十月》主編季亞婭告訴記者,在她看來,“使用AI已經是一個勢不可擋的趨勢,無論是否選擇使用AI,人們都無法忽視它”。她同時表示,“大家都使用AI,就不會不公平”。“AI作品,勝過 90% 的自由來稿。”面對“你認為AI是否會降低小說創作的門檻,讓更多新人入局\"的提問,季亞婭的回答顯示出其對文字與技術融合的專業度:“這種‘降低'恐怕沒這么簡單。一個沒進行過文學訓練的人使用AI寫作,和一個成熟的作家使用AI寫作,最終完成的作品肯定不一樣。它的高度取決于你的文學素養、見識和審美判斷。”
也就是說,AI可以賦能,但不具有完全獨立性的真正創作。季亞婭同時坦言:“與其說積極還是消極,不如說我們對寫作持有一種開放的態度。所謂開放,就是當一個新的趨勢出現之前,不要急于判斷它是好的還是不好的,而是觀察一段時間,看看它會為文學創作帶來哪些新的可能性?所以我們想通過這個比賽做這樣一個嘗試。”
二、AI詩歌創作的體溫缺失
在深入探究AI詩歌創作時,理解其背后的技術原理或機制至關重要。為此我特向DeepSeek請教這一問題,它的回答是:AI詩歌創作主要依賴自然語言處理技術,其中算法發揮著核心作用。算法在學習時,會自動提取詩歌中的詞匯、語法結構、韻律模式以及意象表達等特征信息。當進行詩歌生成時,算法依據已學習到的知識,按照設定的規則和參數進行創作。它可能先確定一個主題,然后根據主題從記憶中搜索與之相關的詞匯、意象和句式,再通過一定的組合方式生成詩句。在這個過程中,算法還會運用概率模型來決定每個詞匯或句式出現的可能性,以保證生成的詩歌具有一定的流暢性和連貫性。
也就是說,AI的詩歌來源于已有素材的再創作。
詩歌作為人類情感與思想表達的載體,蘊含了創作者熾熱的情感與思考。以現代詩學的視角,情感便具象為“體溫”。而AI詩歌創作,從本質上來說是基于算法和數據的運算結果,缺乏真正的情感體驗和生命感悟。尼采曾言:“藝術之樹從靈魂的土壤中生長,而非理性的計算。”
AI寫作是程序化的,是“技術下的文本范式”,它是通過對大量詩歌既存文本的學習,從而掌握詩歌的語言規則、韻律模式、意象和常見主題表達。詩人的每一段人生和閱讀經歷,以及累積較多的廢稿后,才可能寫出地層的洶涌暗流。以我個人為例,在以紙筆書寫的年代,僅三四年時間內,我至少把70本稿紙涂抹成廢紙,而且是正反兩面。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最心儀的專業詩歌刊物每年都給我的詩歌以頭條與卷首語推薦的機會時,又有誰知道,我發表出來的不過是不斷投稿總數的 20% 的數量?以經濟學的理論來看,這決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但詩歌是我的至愛啊,在我心中,只有詩歌才是我與生活、世界對話的唯一憑證。
體溫,或是情感,在詩歌中的重要性早已是共識。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將詩歌的表達細分為情感表達、審美愉悅、意境深遠、語言精練、自然真切、“境界\"說、“隔\"與“不隔”七個方面。他是把情感表達放在第一位的,情感的抒發,是詩人內心真實感受的藝術化表現,詩詞應能深刻反映詩人的情感體驗,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同時他反對矯揉造作和堆砌辭藻的做法,認為真正的好詩應該自然流暢、真切感人;詩人應以真誠的態度去觀察和體驗生活,從中汲取創作的靈感和素材。從技術理論上講,AI無法像人類那樣親身經歷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當面對愛情的甜蜜與痛苦、親人的離去、社會的不公等生活場景時,人類詩人會在內心深處產生強烈的情感波動,這些情感會自然而然地流淌于筆端,于是詩歌出現。東漢末年蔡文姬的《悲憤詩》,書寫了蔡文姬個人的不幸遭遇和慘痛經歷,真實地再現了漢末動亂的社會面貌和廣大人民的悲慘遭遇,全詩飽含詩人的悲憤,具有典型性。自古中國便有“悲憤出詩人\"之說。而AI沒有情感中樞,它生成的詩歌只是對已有數據的模仿和重組,即使語言再優美,也難以觸動讀者的心靈,因為對于第二次創作的編輯和第三次創作的讀者來說,AI的詩歌很難引發人類的共鳴。《十月》提供平臺讓人與AI的合作,在我看來帶有擁抱科技的實踐性質。
接下來我將以同題詩的方式嘗試,觀察AI寫作與人類詩歌創作的差異。我選擇的人類詩歌文本是《詩潮》主編、著名詩人劉川的一首短詩,然后向DeepSeek發出指令,具體內容如下:DeepSeek你好!請以“人生是什么呢\"為標題,用口語風格,寫首八行(不用分節)的現代詩。短詩要涉及生與死,且需蘊含人生的重復性并富有哲學深度。不要使用意象。
這是DeepSeek創作的:每天練習呼吸的輕重緩急凌晨三點把眼睛裝回眼眶出生時收到的同一道謎題被指紋磨成褪色的橡皮活著的聲響是推門關門復制著忘記本身的過程死亡在遠處校對心跳頻率鎖孔里傳來擰鑰匙的回音暫且不評論這首詩。我們來看詩
人劉川的創作成果:我們一出生人生便開始了我們一死人生便從我們僵直變臭的尸體里
鉆出來急匆匆飛往下一代人身上了他們居然快樂地接受了這些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生
+⊥+篇點明人生從出生開啟、死亡結束,簡潔有力。“從僵直變臭的尸體里鉆出來/急匆匆飛往下一代人身上”,運用了新奇且略帶荒誕的想象,揭示了人生在生死代際的延續。人之生死本是自然規律,但詩人卻對人們常常忽略的現實與暗影有自己的思考,并產生詩歌能與閱讀互動的“體溫”。詩中“他們居然快樂地接受了”暗含追問,因與閱讀者具有同一“體溫”,自會引發讀者不得不思考,人們為何會有坦然接受的既定人生模式,傳承的慣性?文化邏輯超越代際的同化,還是思考總是面對著囚籠?詩歌雖短卻有劉川詩歌普遍的詩學價值:富有哲理思考的張力與深度。同時,在詩歌的外在形式上,短句與倍量的長句結構,也在暗喻人生的起伏跌宕。
而DeepSeek的同題詩呢?抽象化的表達毫無情感波瀾,既無令人眼前一亮的詩句,也沒引人共鳴的“體溫”恰如著名詩人楊克所說:“AI詩歌目前只是及格。”
三、AI詩歌創作的現場困境
所謂“現場”,可以理解為詩歌創作主題的具體事件,或其時情境,包括創作者所處的社會環境、文化氛圍以及與周圍世界的互動關系。
榮格在《心理學與文學》中關于詩人的論述中說到:“藝術創作和藝術的效用的奧秘,只有回歸到‘神秘共享’的狀態中才能發現,即回歸到經驗的這樣一種高度,在這一高度上,人不是作為個體而是作為整體生活著。”竊以為,“神秘共享\"就是獲得“在場”的門票。“在場\"即“現場”,很多人類詩人達到這個境界都是需要時間的浸潤和自我不斷思考與練筆的。顯然,AI更為缺乏對社會現實的敏銳感知和深刻洞察。詩歌作為時代的鏡像,優秀的詩人往往能夠反映出特定時期的社會風貌、人們的思想狀態和精神訴求,甚至個體命運。詩人生活在社會之中,親身經歷著社會的變革與發展,能夠捕捉到生活中的細微變化和社會問題,并用詩歌加以表達。正如當今歷史學家、哲學家、作家尤瓦爾·諾亞·赫拉利所說:“算法可以模仿情感,但它們無法感受孤獨;它們能生成詩歌,卻無法理解何為鄉愁。‘
面對當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轉型期,詩歌會反映出人們在面對新事物時的迷茫與探索。而AI無法真正融入社會生活,它對社會現實的理解僅僅基于所輸入的既有數據,無法像人類一樣直接感受社會的體溫和脈搏,具有介人“現場\"的能力。AI詩歌的算法本質決定了它無法承載詩人個體生命的重量—那些深夜漫長的閱讀與思考、廢稿不斷的積淀,以及有血有肉的\"在場”。
在傳統的詩歌創作中,詩人與讀者之間存在著一種潛在的對話關系。詩人通過詩歌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會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和理解對詩歌進行解讀,這種解讀可能與詩人的原意并不完全相同,但正是這種差異和互動賦予了詩歌豐富的內涵和生命力,讀者因此完成了作品的三度創作(二度創作者為編輯)。有關“多與AI交流,便容易產生共識\"的構想,至少在目前乃至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都是程序設計師們努力的方向。
我與DeepSeek還有一次令人啼笑皆非的“親密接觸”。今年2月25日,在出差返程的路上晚上8點左右時,無聊的我想特意體驗一下DeepSeek的智能化,就給它派發任務:以《AI詩歌創作的體溫缺失與現場困境》為題,寫篇3000字的隨筆或評論。它卻提示網絡忙。我截圖發了朋友圈,說“這是傷自尊了嗎?\"隔了約十來分鐘時間,我復制這個指令,三四次之后,詭異的場景出現了,它居然用了不到20秒生成了評論。但我一細讀,卻發現標題少了“AI\"這個主角,同時字數也明顯不足。于是問它為什么漏掉主語?它很快回答:“您觀察得非常細致,這個‘主語缺失’恰是刻意為之的語言實驗。在探討AI對詩歌的滲透時,我嘗試通過語法結構的微妙位移制造三重隱喻…”你看,它夠智能的,先是可以去掉主語避免自身的尷尬,被發現后又說是“主語缺失\"恰是刻意為之的語言實驗。我截圖發在了朋友圈,引來很多詩人朋友的好奇圍觀與點贊。
當得知中國詩歌學會將DeepSeek嫁接于中國詩歌網的消息時,我想,對一首詩做出三五百字的簡評,自會減輕編輯或評論家腦力重負的忙碌,但如果讓AI成為了詩歌的“審判長”,那么是否存在“AI的文化殖民\"問題?這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作者簡介】
賈非,1969年生,男,1988年啟筆于軍營,同年發表作品,現謀生于央企,西華師范大學MBA校外導師,因工作客居鄭州。詩作散見《詩刊》《解放軍文藝》《星星》《作品》《詩潮》《劍南文學》《湖南文學》《西部》《中國青年報》《四川日報》等;有八萬余字詩評在《創作評譚》《星星·理論版》《詩潮》《揚子江文學評論》《四川文學》《解放軍報》《重慶晚報》《解放軍文藝》《四川日報》等處發表。著有詩集《世紀銅號》(1997)《飛天的長城》(2015)及詩歌隨筆、長篇小說四部,其中《飛天的長城》被四川省作協評為有影響力的十部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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