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晝,湖南耒陽人,現居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小說詩歌作品散見于《詩刊》《湖南文學》《莽原》《特區文學》《文學港》等。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十月文學獎、梁斌小說獎等。作品入選《中國文學年度佳作選》。出版長篇小說《向南是大海》《魚燈舞向大海》等。
最初是睡眠艙開啟的聲響,接著費莉爬了出來。她尚未完全醒轉,整個人挨著艙蓋坐下,滿臉迷茫。按地球時間算,我們待在同一個密閉空間已經六年半,但這是我和她初次對話。在心中斟酌數遍,我才開口。
“嘿,你還好嗎?”
從沉眠中醒來不到半小時,我的嗓子像被粘住一般,一句尋常的問好說得極為滯澀。好在飛船自帶的機器人服務很到位,及時送上了水。
我喝了一大口,水流淌過喉間,一些許久未使用的器官正在恢復知覺。窗外如舊電影中的深海一般幽藍,閃爍的群星是發光的水生物,正沿著固定軌道緩慢游弋。
“問題不大,喝點水就好。\"她朝我點頭,清了清嗓子,才拿起一杯水緩緩放到嘴邊。沒過幾秒鐘,她又劇烈咳嗽起來,清秀的臉龐咳得通紅。我遞過去一張紙巾,費莉接過,輕聲說了“謝謝”。
按照正常人類的年齡計算方法,我們都已稱不上年輕,但長時間處于冷凍深眠狀態,細胞衰老速度得以延緩,光陰并未在身體上留下太多痕跡,看上去依然青春。
此次醒來的只有我們兩個,這也是每次行動的標準配置一我們搭乘的探索飛船“家園三號”共配載十六人,每抵達一個目標行星,飛船系統都會自動喚醒兩人進行探查,結束任務后再繼續沉眠,依次輪換。雖然如今科技發展迅猛,人類可以依靠蟲洞進行長距離定向穿梭,但在浩瀚宇宙中航行,旅途終點未知,人類不過百余年的壽命實在微不足道,唯有常規狀態進行低溫休眠,才能確保這趟行程能夠圓滿。
費莉還在一點點尋回對自身肢體的控制權,她笨拙地做著舒展運動,如一只呱呱墜地的小鹿。
“慢一點,別著急。\"我比她先醒來,已經度過了這段適應期。
“嗯。\"她看我一眼,略顯尷尬,又轉移話題,“我們到哪里了?沒記錯的話,這次的目標是克卜勒-22b吧。”
我指向窗外:“是的,馬上就要抵達,只等一個小時后穿越大氣層進行著陸。”
“這是它的大氣層?看上去和地球很相似,藍白相間,瞬息萬變。\"費莉走到窗前,望向前方幽暗背景中那個正被半透明薄紗籠罩的巨大星體,眼神中滿是雀躍。
“你去過地球?\"我不禁好奇。
費莉回頭,赧然一笑:“并沒有,只是聽我的外祖父說過。那時他已經98歲,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嘴里時常念叨說要回地球,對那里的云朵和彩虹念念不忘。可惜谷神星沒有大氣層,根本沒機會看到云彩,所以除了在影片中見過外,我并不知道真正的云和彩虹是什么樣子的。\"說著,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觸摸那些水流般的氣流,可惜太過遙遠,她的指尖只能被冰涼的飛船玻璃隔開。
“不用遺憾,待會兒我們就能夠看到了。”我一邊指揮機器人讓飛船降落,一邊試著安慰費莉。她應該是初次進行長時間太空航行,也沒和太多人打過交道,看上去有種純真的氣質。這讓我想起我的妹妹,她比我小十歲,現在應該剛上大學,可能正跟隨導師進行某項研究,試圖將太陽系其他行星改造得更宜居,也可能準備和我一樣,經過層層選拔,被派往宇宙深處,去探尋人類另外的出路。
這是當下年輕人最常見的選擇。
進入30世紀以來,科技發展愈發快速,經歷過并噴期后,人類的欲望亦如生長期幼獸的胃口一般,永遠得不到滿足,在將地球的資源挖掘得一干二凈之后,又將目光投向太空深處,相繼遷往月球、火星以及小行星帶中的谷神星。幾百年來,能源被榨干的地球環境急劇惡化,氣溫升高,南北極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如今陸地面積已不足千年前的一半。
“很想回去看看,可惜現在回去一趟太難了。\"每次母親聊起這些時,她都格外悲傷。雖然出生在地球,但按理說,過于年幼的她對于那段生活并無深刻記憶,所以我始終不大理解她的這種傷感。
事實上,經歷過長期戰亂后,氣候發生劇烈變化的同時,地球磁場亦變得極度紊亂,尋常飛船無法安然著陸,除個別機構外,普通人完全被拒絕進入。許多想回去祭拜祖先的國人無法成行,連像古人那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而今也成為了一種虛幻的浪漫,畢竟在火星和小行星帶上,月球渺小得與其他普通星星沒有區分,即便有一部分人本身就居住在月球上,也只能低頭見明月、舉頭遙望故鄉地球。
母親很愛仰望星空,尤其是在火星上遇見藍色日落時,她總會靠著窗戶,對著深空,征征嘆氣。我無法感知她在想些什么,不過應該是和費莉外祖父類似的心情。上了年紀的人都差不多,激素分泌水平與神經系統的變化,總會促使人熱衷從過往記憶中汲取一些虛無的精神撫慰,并美其名曰為“鄉愁”。
說起地球,我并無太多感情,興許與我從未踏足過那里有很大關系。沒去過的地方,鄉愁是無源之水,從何說起呢?在我眼中,地球上所有事件不過是書本上的一段尋常過往,和“月球爭奪戰\"“矮行星開發計劃\"以及“火星聯盟成立”一樣,譜寫出了人類輝煌的崛起史,也刻下過人類倉促撤離的狼狐。無論再怎么美化地球,對我們這些“火星二代\"與“月球三代\"們而言,它和腳下的克卜勒-22b行星并無太多區別,無非是人類漫長征程中一個短暫的停留點。眼下,這處停留點不再宜居,換一處就是,只是尋找的時間太過漫長,漫長到讓人有些沮喪。
“所以,你是反對達爾文進化論一說的?要知道,絕大多數人都認為地球是人類的起源地。\"費莉饒有興趣地看向我。她皮膚白皙,瞳仁透出微藍的光,興許有些高加索人血統。
“那倒沒有,我只是反對‘人類是地球自然進化產物'的說法,這個學說早就落伍了,現有的證據并不足以支撐它的成立,不然為何沒有看到猴進化到猿,和猿進化到人的過渡期化石?所以我更相信,人類祖先是從宇宙中其他星球遷居到了地球,只是因為某種緣故,導致文明斷代,這才重新經歷了一遍必然的發展進程。\"這個話題令我很感興趣,為此多說了幾句。與此同時,飛船已經開始降落,引力使得速度加快,我有種能聽到外面風聲呼嘯的錯覺。
“可現在自然界中,已經有類人猿朝人類的方向邁進了,早在幾百年前,地球上巴拿馬地區的猴類就進入了石器時代,如果不是接連的戰亂打斷了它們的進化,興許現在生物學家已經有了一定的研究成果。\"費莉對這個話題挺有興趣。
“我覺得那不能算是自然進化,而是一種單純的模仿行為,應該是附近居住的人類干涉到了它們的生活。這件事完全就是一些沒有科學精神的家伙在找事,企圖引起大眾關注罷了。事實上,在遷徙到月球和火星后,那群巴拿馬猴也被帶走了一部分繼續繁衍,然而隔離數年之后,這些族群中的猴子又忘記了如何使用和制作工具。很顯然,它們的大腦并未進化到這一步,還遠遠不如章魚呢。”說到這里,我又補充了一句:“別忘了,我的研究方向是古生物學。\"尤其是說到\"古生物學”幾個字時,我刻意加重了語氣。
“是吧?可能你是對的。\"費莉并未反對我,也沒表示贊同,只是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手指,又緊盯著下方不斷變大的星球。遠處燃燒著的類日恒星克卜勒22隨著飛船位置變化,光線角度跟著不斷變換,費莉的臉色也逐漸變得時而明亮,時而晦暗。我看不清她動嘴,只聽到她問:“你覺得這顆星球會有碳基生物存活的可能嗎?”
“應該有。\"我轉頭看向前方。
這是和地球相似的行星中,距離太陽系比較近的一顆。全人類都對它抱有極大期待,我和費莉作為這條線路的先驅探索人員之一,反饋回去的訊息屆時將主導所有人的情緒,興許能一舉成名。
“但愿我們好運,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回去了。”費莉捧起水杯又抿了一口,巨大的加速度讓“家園三號”飛船產生輕微抖動,一些水灑落到她的袖子上,涸出花朵般的印跡。
我持保留態度,想讓她別太激動,又怕她掃興,終究沒說出口。
飛船快速下降,我們正在穿過云層,外面濃霧氤氳,完全看不到下面的山川和河谷,更別說想象中大海碧波蕩漾的畫面。我雙手互握,期待能夠捕獲一片水光瀲滟的景象。如果沒有水,那人類在此生存將會成為夢幻泡影。要找到一顆剛好處在類太陽恒星宜居帶的行星實在太難,其概率無異于彩票中大獎。
迄今為止,人類只探察到兩百余顆類地行星,排除一些大氣稀薄、缺少液態水以及正走向死亡的行星,可能存在生命的也不過五十余顆。
至于火星和月球等,經過改造雖然能夠生活,但只能作為臨時駐留地,短期發展可以,不適合種族長期繁衍生息,所以必須找到一顆宜居星球取代地球。人類未來發展署特地從所有25歲以下的高材生中,遴選出一批年輕學者,經過一段時間封閉培訓后,隨五艘“家園號”飛船按照指定航向探索。
眼下的克卜勒-22b是“家園三號\"航線上的第二顆行星,之前那顆行星已被否決,因為其繞行的恒星開始進入衰亡期,過不了多久,便將膨脹成紅巨星,連帶四周臨近的行星都會被吞噬毀滅。而這條航線上下一顆等待被探查的行星,距離克卜勒-22b還有八百多光年。
“情形看上去并不大好,不過別擔心,也許等下我們能夠得到驚喜呢。”費莉舒展身肢,長舒一口氣,又問道:“對了,你是哪里人?”很顯然,她也有些社恐,會為共處時的沉默感到窘迫而刻意找話題。
“我么?我出生在月球基地,五歲那年,火星開始大開發,我父母帶我一起遷移過去,一路跳級到大學畢業,后來去生物研究所工作了兩年,直到報名參與這次家園探查項目。現在和你一樣,終日在宇宙中游蕩,所以你問我來自哪里,還真不好回答。\"在月球生活的那段記憶已十分模糊,不過我印象深刻的是,可以在人類基地中遠遠地眺望地球,震撼而向往,后來在火星待了多年,這種感覺始終未曾忘卻。“嚴格意義上說來,我們都是來自地球吧。”
“能夠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真幸福。”費莉卻抓錯重點,面容帶著些許落寞。我留意過之前選拔期間的公示資料,費莉的母親早逝,父親一直在太空航行公司擔任宇航員,她從小跟著外祖父在谷神星長大,幾年都見不上父親一面,絕對稱得上星際時代的“留守兒童\"了。
我在古生物研究所見習時,曾去過谷神星一次。那顆星球算不上大,但建設得挺漂亮,是人類矮行星改造計劃中的一個成功典范。然而限于體積小,距離遠,能夠承載的人類數量極其有限,改造時人力和能源消耗頗多,性價比并不高,遠不如尋找新的類地行星劃算。
飛船上的每組探索隊伍,通常由語言學家和生物學家各一名組成。費莉大學以來的研究方向都是星空語言學,擅長破譯宇宙間不同生命體所遺留的文字圖案信息,和我搭檔正好相得益彰。
“準備好,我們要落地了。\"發覺我在出神,費莉喊了一聲。“外面霧淡了許多,看起來天氣不錯。”是啊,我看了一眼外面,沒有看到要下雨的跡象。當然,這些雨和地球上的不同,誰也不知天上落下的會是水銀還是硫酸。
“家園三號\"緩緩觸地,發出一聲低沉嗡鳴。我回頭看了一眼其他同行者,還好,他們依然睡得安穩。費莉已經在穿戴宇航服,頭罩很重,她拿得有點吃力,我幫忙搭了一把手:“習慣就好,等下開啟助力模式,就會輕松了。”
補充完體能,船艙開啟,我們相繼走了出去。
在太空中航行許久,猛然腳踏實地的感覺很神奇,加上克卜勒-22b質量是地球的九倍,引力也強得多,一落地,就感覺整個人一沉,似乎要陷入地底。好在宇航服的助力模式讓人得以輕松站起。費莉的適應能力不如我,我聽到對講機中傳來她的暗罵聲,隔了幾秒鐘,她才如釋重負地踏出第一步。
“走吧,我們攜帶的氧氣夠在外面待上三小時。\"原本想分開探索,但想了想,我還是決定一起走,免得遇到意外狀況,陌生星球上最好不要懈怠。
“這里比谷神星要熱一些。\"費莉兩頰微紅,我可以清晰看到她臉上沁出汗珠。
“當然,雖然處于宜居帶,但這顆星球離太陽近了不少。不對,這不是太陽,是另一顆恒星,我叫習慣了。\"我故意的口誤讓費莉狀態放松了些,腳步也不由變得輕快。空中的克卜勒22恒星看上去和太陽并無二致,正肆意揮灑熱量與光芒。我和費莉四周都是些褐紅色的巖石與砂土,裸露的地表和火星的原始地貌很是相似,寸草不生,無盡的荒涼向著四周蔓延,連一片苔蘚都未發現,也不知是生命進化未進行到這一步,還是我們降落的位置不對。
從隨身攜帶的探查儀器中得知,空氣中含氧量僅為 10% ,不及地球一半。由于地面不夠平坦,笨重的宇航服加上超強重力,讓我們即便有助力裝置,行動得也不快。朝前行進一個小時后,我擔心費莉體力跟不上,建議休息片刻。
費莉沒有逞強,原地坐下,又通過宇航服內置的吸水管補充了水分。她蹬了蹬腿放松,漫不經心地問我:“你想念自己的家人嗎?”
“當然想,不過想念并沒有多大用處,還不如祈禱我們能夠早日完成任務,找到適合的家園,這樣才能返程見到他們啊。\"我為人比較悲觀,嘴上這樣說著,其實心中已經做好回不去的準備。那些告別的話語,我早已托妹妹和家里人說過,當時她淚眼婆娑,可依然沒有阻攔我。
這是我們身為人類無法拒絕的使命,即便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畢竟當初的探查計劃也只是一個嘗試,大家并不指望真能找到滿足條件的行星,不過是不愿坐以待斃罷了。按照現有的能源消耗速度,如果沒找到新的出路,可能用不了三百年,人類就將在宇宙中徹底滅絕。
“羨慕你還有期待,不像我,即便能夠僥幸回去,也沒有家人在等著我。\"費莉望著頭頂那輪燃燒的恒星,眼中是詭謫的大氣流動。她看我一眼,又貌似不經意地說:“喔,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外祖父在我們出發前已去世,是年齡到了自然死亡。比我母親好,她
是生病離世的。
費莉說,她的母親死于火星開發中,“我母親也參與了火星開發項目,是在探索奧林匹斯山火山口時,不慎感染了里面潛藏的未知病毒”。她只說了一句,我就了然。這件事在當年影響很大,因為這種來自火山口地下的病毒十分強悍,感染了整個火星基地一大半人,除了數百位幸運兒僥幸活了下來,其他人都絕望死去。
我曾聽父親提過,當時是分屬不同國家的勢力為爭奪火星能源開采權,大動干戈,才將沉寂于火山深處的遠古病毒釋放出來。這場戰役僅僅開了個頭,就在病毒的襲擊下不得不停止。參與者傷亡慘重,權衡利弊之后,才下定決心合作,一邊建設火星,一邊尋找可能適合人類遷徙的新行星。
這起病毒爆發事件,可以稱為宇宙大遠征時代的一個開端。
“那你父親呢?”我試圖替她找到一個安慰。
費莉搖頭:“我和他不熟,畢竟好幾年才能見上一次,和陌生人并無區別。\"她拿起一塊石頭,隨意拋起,擲向不遠處,驚起一團微小的蘑菇云。
“走吧,咱們要抓緊時間了。”費莉正要站起來,突然一陣驚懼,邊往后縮,邊大聲叫著:“我摸到一個怪東西!\"她抓著我的手臂,言語慌亂。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費莉身后不遠處,有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
說是石頭,其實更像某種動物的半片頭骨。
“別緊張,我來看看。\"我安撫道,又走近幾步,俯下身拾起那塊骨頭。骨頭質地很脆,稍微用點力,就有要碎裂的趨勢。我松開手,將它放入標本收集盒裝好。根據這里的氧氣含量和它被風化的程度,初步斷定,這塊骨頭已經存在上萬年,甚至數萬年,或者更久,具體年份需要用基因測序儀器來判定。
“是外星人的嗎?”費莉靠過來。
“還不確定是‘人’,抑或是其他物種。”我搖頭,但心中已有了初步判斷。同時有些欣喜,發現了動物骨骸,不就說明這邊適合生存嗎?可惜現在地表含氧量和空氣成分都和地球差異挺大,不知道到時是否具備改造的條件。
“我們去四周找找,看能否找到這群生物活動的痕跡。”由于太過久遠,我不敢保證這種神秘的生物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只是想知道腳下這片大地發生過什么,唯有從這些痕跡中找尋結果。
費莉看了一下時間,點點頭:“那我們得抓緊了。”
順著附近的山勢,我們來到背風處。倘若有智慧生物居住,肯定會選擇在這一面的。路上我們又陸續發現一些骨骸,和之前的同屬一個物種,看得出這種生物體型不大,骨頭卻足夠粗壯。
我們一直走到眼前沒有了路,攔路的是一塊巨大石壁。
這石壁過于平整,周邊雕飾有花紋,不用說,是被深加工過的,可以確認本土文明有相當高的技藝水準。我忍不住湊上前想撫摩,費莉制止了我:“別動,上面有文字。”
我這才注意到,石壁靠近地面的位置,有淡到快要消隱的線條和圖案。
相比芯片和計算機刻錄,最原始的石壁刻字無疑是最有效直接的辦法。畢竟外星文明未必是按照地球人的文明軌跡在發展,思考和獲取信息的方式也不盡相同,而“文字\"誰都能看到,然而具體是什么意思,得看費莉的表現了。
“這上面寫著什么?\"我能辨認出剛才的骨骸屬于類人生物,不過對石壁上的文字一竅不通,只得求助于費莉。
“淡定些,沒這么快的。”費莉蹲下,拂拭掉石板上沉淀的塵土。那些稀奇古怪的字體顯露出來,是我前所未見的,比中國古代的甲骨文還要扭曲。她轉頭問我,似笑非笑:“你很期待找到新家園嗎?”
“當然。\"這是什么古怪問題,誰會不想呢。
“我有時候也很想,有時候卻一點都不想。”費莉回頭,繼續研究那塊巨大的石板。
“為什么?\"我實在不理解。
“其實,我挺厭惡人類的,很多時候我甚至覺得,人類就是宇宙中最為惡劣的病毒,走到哪兒,就會給哪兒帶來災難。\"費莉的話語不大對勁。我懷疑她是睡眠時間過長,又勞累過度,產生了異樣情緒。
可她沒有在意我的臉色變化,依舊繼續說著。蹲著腿酸,費莉索性整個人趴在石板上,一邊拍照,一邊絮語:“偶爾我會希望太陽迅速膨脹,將所有人類都燃燒殆盡,連帶著這些可惡的文明與令人作嘔的科技。”
“放心,我只是說說,并不會做什么。\"她用平靜的語氣說著憤慨的話。我一時間分不清她是認真的,還是在和我開玩笑。“畢竟更多時候,我深愛著人類,同時為人類的一些行為深深感動著。想想經歷過那么多次戰爭與天災,人類始終未曾滅絕與認命,這頑強不息的生命力時常讓我震撼。即便我也是其中一員,但也不得不稱頌一句:人類的存在,絕對稱得上是整個宇宙的奇跡。”
一時間,我發現我真的對她缺乏了解。這張看似青春的面容下,有我不曾了解過的靈魂。
費莉從石壁上鑿下了一小片取樣。我在四周仔細翻找數遍,最終又發現一些風化嚴重的骨頭,還有幾片不知成分的金屬,在手上掂量了下,出乎意料地沉。
“滴滴\"直到氧氣裝置發出預警,提醒我們該返程了,我才帶著一些骸骨和巖石、空氣標本等,回到費莉那邊。她也差不多將石壁上的文字圖案完全拍攝了下來。“這些線條類似數百年前地球上發現的瑪雅文字。很顯然,他們來自同一個文明源頭。”
瑪雅文明?相距六百光年的兩顆星球,出現了類似文明,很難不讓人多想。我敢確定,把這個發現送回太陽系絕對會引爆全人類網絡
“我現在有些相信你的說法了,興許人類真的不是地球原住民。\"費莉露出隱隱的興奮,儼然剛才說人類是宇宙病毒的是另一個人,現在的她只是一位潛心研究的女科學家。
飛船里,我們的同行者還在安眠。機器人替我們整理好帶回的樣本,又預備了吃食。進食完畢的我有些疲憊,靠著椅子小憩了片刻,等醒來時,看到費莉還埋頭在電腦前敲擊鍵盤。
“結果出來了嗎?”我問她。
費莉不說話,她拿起一張紙寫寫畫畫,又對著電腦看了許久,開始小聲地笑,像我留在火星的寵物鼴鼠爬地的聲響,接著笑聲慢慢變大,類似鴿子的叫聲,直到最后,她放聲大笑。
我以為她得到了可喜的發現,連忙湊過去。接著,費莉朝我眨眨眼,說出讓我沮喪的話語:“抱歉,那里確實是人類祖先遺留下的痕跡,這些文字,與地球上的瑪雅文明同出一源。”
“這是一封信。\"她把翻譯整理好的文字遞到我面前,內容很短—“后來者,倘若你們發現了奧維爾星,那么很遺憾,要讓你們失望了。這顆行星完成了它的使命,已經被我們放棄。如今我們要去尋找新的棲息地。一切的罪孽均由我們而起,自科技文明萌芽以來,僅僅過去了一萬五千年,我們就將家園迅速毀掉,整個奧維爾星的資源被攫取一空,加上頻繁爆發的爭奪戰亂,我們使得自己的母星走向了死亡的不歸路,現在這里滿是毒氣與暴亂的射線,它不再值得我們留守。為此,我們即將前往星空尋找新的家園….”
我知道費莉為何要對我說抱歉了。
是的,我們腳下這顆行星,克卜勒-22b,即原住民口中的“奧維爾星”,很有可能是人類遷徙到地球前的母星。
不過,它在不知多少年前就被徹底毀壞,如今一片狼藉,甚至比地球上的狀況更差勁。我甚至在腦海中看到了一幅畫面:人類祖先乘坐飛船,穿越浩瀚星空,發現地球并在此停留,繁衍生息,卻不知因為何故,原先的文明被摧毀清除,科技斷代,直到人類從石器社會開始,歷經數千年科學技術的積攢與孕育,才再次走到今天。
然而,歷史發展總是驚人地雷同,地球的命運早已和奧維爾星一樣,淪為科技發展的犧牲品。
這個念頭讓我突如其來地感到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