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開(外一題）

侯發山，小小說學會秘書長，。在《山花》《莽原》《飛天》《北京文學》《文藝報》等刊物發表作品上千篇，有三百多篇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家文摘》《意林》《讀者》《青年博覽》《特別關注》《海外文摘》等轉載。著有小說集二十六部，有七部作品被搬上熒屏。有二百多篇作品被收入中學生各類試卷，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曾獲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冰心兒童圖書獎、小小說金麻雀獎等。

郝仁從花卉市場弄來一把健康的蓮子，根據抖音博主的指點，在蓮子的凹面打開一個小口，然后浸泡在水中進行催芽。等到種子長出兩片小葉和一個小芽芯后，他又從舊貨市場淘來一個浴盆，經過簡單的修正，擺在陽臺上，弄了一些泥土，將發芽的蓮子埋入其中，再加入適量的水，讓葉片自然浮于水面。

對此，妻子利娟甚是不解，說：“你種什么不好，偏要種荷花？\"在當地，人們把蓮花稱為荷花。

郝仁說：“荷花姿態優美好看，具有觀賞性，也沒有毒性，開花時具有淡淡的清香，能使人心情愉悅。”

“好多花卉都有你說的這些特點，你這個理由站不住腳是不是有個相好的叫荷花或者蓮花？\"利娟說罷，朝郝仁眨巴了兩下眼睛。

郝仁笑了，他知道利娟是故意逗他，但又擔心利娟心里真有雜念，忙實話實說：“我是紀委書記，不是一般的崗位在陽臺上搞這個‘蓮池’，就是時刻提醒自己不忘‘廉恥’。”

利娟點點頭，用贊賞的目光瞅著他，說：“對，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住牢房，我守空房。”

郝仁說：“有你的監督和支持，我就放心多了。”

“看你這話說的，好像我之前沒有監督和支持你。\"利娟白了郝仁一眼，沒好氣地說。

郝仁忙賠不是。的確，之前利娟做的可圈可點，有不少人從郝仁那里突破不了，便趁郝仁不在家，登門拜訪，一律吃了利娟的閉門羹，禮物更是被拒收，包括逢年過節。

蓮葉一天天增多，葉片一天天變大，就是不見花開。利娟說：“可能還不到開花的時候，再等等。”

“時間不短了，應該開花了。

“沒事，即便不開花，只要你心中有花就中。”

郝仁幸福地笑著，利娟很會說話，三言兩語就讓人渾身暖洋洋的。

“就是，肉在鍋里，燉的時間長了吃著香。\"郝仁說罷，自己憋不住大笑起來。

利娟作勢要打他，繃不住也笑了。在沒結婚前，郝仁要親她，她拒絕時說的就是這句話。

有一天，郝仁下班回到家，見門口堆放著一個鼓囊囊的蛇皮袋，沉甸甸的，他打開看了看，是半袋子黑色的泥土。

利娟聽到動靜，打開了門，說：“這是畜牧局趙東送的，說這土壤好，適宜種植花卉。”

“趙東？\"郝仁心中一動。趙東是畜牧局的局長。按照年初的計劃，巡視組下個月要進駐畜牧局。就在幾天前，趙東去辦公室給他匯報工作，臨走時塞給他一張購物卡，他沒收。趙東要請他吃飯，他也拒絕了。

“你怎么沒讓他帶走？”郝仁看了利娟一眼，口氣有些不滿。

利娟說：“他雇人背來的，說這泥王死沉死沉的，讓他背走，不是難為他嗎？我想著泥土又不是大煙土，害不了人，又不值錢，就讓他留下了。”

郝仁嘆口氣，掏出手機把那些泥土拍了張照片，然后發給花卉市場的師傅，請他辨認一下。果然，這泥土不一般。師傅說：\"這是高寒泥炭，有這好東西，你的荷花一定會開的。”

“怎么個好法？”郝仁追問道。

師傅說：“您上網搜搜就知道了。”

不搜不知道，一搜嚇一跳。高寒泥炭是非常珍貴的自然資源，它表面看起來與泥土差不多，生態價值卻相當高，一年只長一毫米，十年才長一厘米，一公斤泥炭可以儲存8公斤水。因此，泥炭濕地具有蓄存水源、調節徑流、補充地下水、凈化環境、防止土壤侵蝕和支撐生物多樣性等功能，與人類的生存和發展息息相關。四川的若爾蓋濕地是國內面積最大、分布集中、保存完好的高原泥炭沼澤濕地，泥炭儲量約70億立方米，每年為黃河提供30% 的補水量…

郝仁敏感地意識到，高寒泥炭的生態價值表明其不能隨意挖掘，任何形式的非法采挖行為都可能受到法律的嚴懲。他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沒有絲毫猶豫，電話打給了當地公安局。經專家確認，趙東送來的泥土確實是四川若爾蓋草原的高寒泥炭。警方順藤摸瓜，破獲一起非法盜挖泥炭刑事案件。當然，趙東也牽連其中，同時他有其他違法亂紀問題，數罪并罰，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周末的一個早上，郝仁睡到自然醒。起床后，下意識地走到陽臺上，他忽然發現蓮花開了，一下子開了兩朵，乳白色的，半開半合，花蕾還沒完全張開，已經發出淡淡的幽香，直透人的肺腑。

謊言

直到娘快要咽氣，忠陽才匆匆趕回來。看到娘出氣多進氣少，一氣跟不上一氣，他“撲通”一聲跪在娘的床前，眼淚也止不住流了下來：“娘，陽陽不孝，回來晚了。\"忠陽是某單位的一把手，忙，“常回家看看\"對于他來說只能是一句空話。

娘眨了一下眼，支走守在床前的爹，掙扎著對忠陽笑了一下，停頓片刻，才一字一頓說：“陽陽，娘有件事瞞著你。\"說到這里，娘吃力地拉過忠陽的左手，撫摸著他的小拇指頭。忠陽下意識地把手縮了回來，他左手的小手指只有半截，這是他一直以來唯一感到自卑的地方。參加工作后，冬天，他戴個手套；夏天，他極少穿短袖，都是長袖，盡量把左手的小拇指遮擋或隱藏起來。在公開場合，他擦著左手，不是實在沒有辦法，從不把左手示人。

娘歇息片刻，又緩緩說道：“那年你剛一歲，家里沒吃的。那天，我餓得一天都沒吃飯，你把手指戳到我的嘴里戲耍，我一狠心就把你的小手指咬下半截\"說到這里，娘把頭一歪，咽氣了。

一時間，忠陽都忘了哭泣。忠陽懂事后，才知道自己的小手指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是殘疾的。他曾問過娘，娘說是被老鼠啃掉的。原來娘騙了自己！忠陽是1962年出生的，正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爺爺就是1961年去世的，胃里沒東西，穿孔了。常言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娘不會說謊的。忠陽讀過史書，知道在舊社會的災荒年謹，人吃人的事情經常發生在那個時候，娘的舉動可以說是本能。唉…娘在忠陽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本來，忠陽還想冒著處分的風險把老娘的喪事好好辦一場，彌補一下自己的不孝，娘臨終的一番話，徹底打消了忠陽的想法。就這樣，忠陽沒有通知親朋好友，沒有通知單位的同事，沒有通知單位的關系戶，就簡簡單單把娘的喪事給辦了。

對此，大部分鄉親都沒說啥，爹也沒說啥，以為忠陽是領導，頭上有緊箍咒，不敢大操大辦。這年月，都能夠理解。

事后，不少人猜測，忠陽會在娘的周年上做文章。誰知道，一周年，忠陽沒動靜；二周年，忠陽還沒動靜；三周年，忠陽還是沒動靜。

上級組織部門把忠陽樹立為榜樣，號召各級領導干部學習。如此低調，實在難得。不像個別領導干部，爹娘死了好多年，沒有機會“請客”，還要再認幾個干爹干娘，以種種借口請客吃飯，借機斂財。

只有忠陽心里清楚，自己這是歪打正著。

爹嘟嘟囉嚏的，很是不高興。

忠陽說：“爹，我在位上，有些事不便做。”

爹惱了：“狗屁！不管你當多大的官，在爹娘的眼里，跟放羊的孩子一個球樣。”

又過了一段時間，忠陽說要給爹介紹個對象。

爹忍不住了，罵忠陽不孝順：“你娘才走幾年？她在你心中就沒一點影子？白疼你了。”

忠陽狠狠心，說出了娘臨終的話。末了，他說：“俗話講，虎毒尚不食子，何況是人？要不是她把我的手指咬掉，我有可能擔任更重要的角色”

“龜兒子，你知道個狗屁！\"爹破天荒發火了，然后亮開自己的左手，豎起小拇指頭。

忠陽一下子呆住了——爹的小拇指頭也是半截！看情形也是舊傷疤了，自己先前怎么就沒有發現呢？

爹余怒未消，繼續說：“咱老家有句俗話，叫做‘咬你手，跑不走；咬你腳，跑不脫’。為啥？過去是怕被抓壯丁，后來是怕丟了不好找，特意在身上做個記號。還有一條，咱鄉下人迷信，殘疾的孩子閻王爺不要，壽命長。”

怎么會是這樣？忠陽愣了一下：“你的手指頭也是奶奶給咬掉的？”

爹恨恨地點點頭，說：“你娘咬掉你的手指頭，整整哭了一晚上，嗓子都哭啞了。”

忠陽還是一頭霧水，說：“爹，娘臨走為啥那樣說？”

爹躁了一下腳，說：“傻孩子，你娘擔心自己走后你傷心，還怕你因為她做了違法違紀的事，故意那樣說的，就是讓你記恨她，忘掉她！”

“娘！”忠陽哽咽了一下，眼里的淚馬上一滴一滴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