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去過的寫生地中,我最喜歡的是甘南。……那天,大雪封了路。我只好背著畫具和相機慢慢在雪中走。等到了那里,我的后背早已汗濕,可我顧不上了……現在回想起那一天,一切都是值得的。
談起自己作品背后的故事,性格一向沉靜的許海剛教授卻是情緒高漲地侃侃而談。展廳正中央的展墻上,是他十年前創作并獲獎的作品《亮寶節上的人們》(2014)。燈光劃出圓弧光影的柔焦散射在畫面高光的亮白上,溢出的柔光中的亮部人群是畫面視覺的中心。為了表現出強烈的光感,確保水彩明凈的畫面特點,許海剛教授沒有使用白粉,多用于畫法,以盡量少的遍數去描繪。十字形的構圖區隔開人物之間的明暗關系。畫面的暗部則以他擅長的小筆觸表現,在保證整體色彩平衡的前提下,細膩的表現出藏族同胞們衣物的質感與佩飾的細節。在人群身后,還豎立著紅色的旗幟,營造出一種節日歡慶的暖色調,烘托出現場擁擠熱鬧的氣氛。而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在《亮寶節上的人們》創作談中,許海剛教授曾說道:
我想通過《亮寶節上的人們》與以往的藏族人物形象表現有所分別。讓大家看到藏族同胞臉上洋溢著質樸喜悅的笑容,眼神中透露出對生活的熱愛,以及他們對傳統文化的自豪和節日慶祝帶來的滿足。通過對群像中每一個個體生動神態的細微刻畫和由每個個體構成的高原般的雄渾感,由此突顯出一種精神性。
陳丹青于1979年創作的《西藏組畫》被視為中國鄉土現實主義繪畫誕生的標志。批評家易英曾指出,鄉土現實主義關注人性表達,呼吁回歸藝術本源,成了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寫實主義繪畫的主流。直至20世紀90年代,新生代登上畫壇,以學院為中心的現實主義風格才轉向了都市題材。

如果說鄉土的另一面是都市,那么少數民族的鄉土文化必然是區別于城市主流文化的。這也是為什么“鄉土風”能夠在少數民族題材中被頻繁地表現。在40年的寫生行走中,許海剛最喜歡甘南和阿里,因為那里有最吸引他的異域風情。正如老話常說的那樣,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民俗風情一方面具有天然的新鮮感和陌生感,另一方面鄉土風情中的人性又有著樸素純真的特點。從20世紀三四十年代開始,已有藝術家陸續進藏寫生,隨后形成了藏族主題美術創作的熱潮。一些藝術家將高原百姓旺盛的生命力作為對“人”主體意志探求的表現,同時獨具民族特征的視覺形象本身就非常“入畫”。這不禁讓我想起陳丹青談到自己描繪的藏族同胞形象時說過的一句話:“他們站著,這就是一幅畫。”
作品《走進亮寶節》(2013)同樣耗時一年創作,卻因尺幅的原因參展困難。面對這一棘手的難題,許海剛教授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推倒重來。而正是這份勇氣為一年后創作《亮寶節上的人們》積攢了經驗。一樓展廳里展示的數件人物肖像,也是亮寶節主題作品的人物小稿。這些小稿與其他展廳里,擺放陳列或懸掛展示寫生手稿一樣,是藝術家對構思的修正與演練,是生活表象到藝術意象再到藝術形象的兩次飛躍。透過藝術史的視角,吳作人、葉淺予的康藏寫生、董希文的西藏之行等,留下了一批精彩的旅邊寫生作品。一直以來,寫生是幾代藝術家從未放棄的探索藝術真諦的優秀傳統。寫生本身是對眼、手、心靈敏感度和協調性的訓練,是專業化和科學化的觀察方法。手稿的描繪與保存也能給予藝術家一定的靈感與想象,輔助藝術家尋找和生成創作觀念。批評家殷雙喜曾撰文寫道:
藝術家通過長期的手稿寫作,擁有了廣闊的內在的意向創造源泉,從而在多年以后看到自己的手稿時,可以讓記憶受到震撼、喚醒自我,在心理層面聯想起手稿產生時所保存的重要信息。
由此可見,這些看似碎片化和零散的視覺記錄卻是藝術家創作的日常滋養的源泉。
近年來,“手稿熱”的現象推動了手稿的收藏與展示。德國藝術評論家、策展人和哲學家鮑里斯·格羅伊斯·認為,按照嚴格意義上講,藝術文獻(手稿、文檔)不是藝術,它只能指涉藝術。但進入20世紀后,原生藝術的流行和尋常之物被納入藝術范疇,藝術定義的被拓展讓手稿隨之視作藝術家個體生命意識直觀、直接的呈現。盡管我們當下已然身處人工智能時代,反觀手稿的個性和唯一性卻是任何復制文本所無法比擬的,電子媒介輔助工具的出現反而促使我們緊迫思考手稿的審美、學術和收藏價值。
許海剛教授被學生親切地稱為“海師傅”。從1985到2025,海師傅在祖國大地行走跋涉的路線也是自己藝術人生的經緯線。阿里的羊群、崇武的海岸、諾鄧的火腿、中山古鎮上的老理發店……那些我們一瞥而過的稀松平常的景象被海師傅默默收集起來,用他敏銳的藝術眼光深化成創作主題,成為觀照時代、文化、人民的基點。古老的哲學命題說,我們向過去投向目光,會被現在的邊界所折回。海師傅是幸運的,縱然時間將記憶的色彩沖刷成黑白,可他仍然擁有躍然于紙上的斑斕。手稿的展示褪去了藝術創作神秘的面紗,顯露出藝術家充沛飽滿生命力的同時,也流露出藝術手工、手作從容的慢姿態。藝術創作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駐足于海師傅的手稿前,試問自己,在被掰開揉碎的日常生活里,我們還有多少熱情和耐心能夠留給藝術?在片刻的歡娛唾手可得的尋常瞬間,我們面對作品是否還有凝神靜觀的能力?
筆耕不輟的藝術家是最令人敬佩的。因為我們明白他的付出,所以希望他能收獲值得。在研討會的尾聲,海師傅笑著說,他還要繼續行得穩,行得遠。不論是廣袤無際的自然天地,還是塵世喧擾的人間現場,曠野的風與山川的靈,市井的聲與生活的影,皆化為他雙眸之中的一方視界。在祖國大地上,在藝術的大地上,海師傅還會不斷出發,一往無前。
(作者系湖北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