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常有人問我:“你為什么會愛上寫作?怎么想到當作家的?“我堅定地回答:外婆。
這樣的回答使得對方不知所云,因為,我外婆是一個大字不識,扁擔倒在地上不識是個“一\"字的家庭婦女,她是怎樣使我成為一個作家?可能大家會想,一定是我外婆逼著我成為作家,如果這樣想,那就大錯特錯了一外婆從未強迫我做過什么事。
我是個男生,喜歡調皮搗蛋,每天有使不完的勁,就是不讀書。外婆說:“嘿,今后是個拉板車的料。\"拉板車就是干體力活的人,我家對門就有一戶姓張的人是拉板車的,滿身肌肉,卻常在酗酒后打罵妻兒。我不喜歡這樣的人,所以,我回答外婆:“我才不去拉板車。\"對于我的回答,外婆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更沒有來一番說教。
我喜歡跑跑跳跳。有一段時間我也不知受誰的影響,自個幾早上起床晨跑,哪曉得外婆跟著我一起跑,從春天到夏天,再到冬天。大約十一歲那年,武漢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一夜之間,天地之間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早上我推開門時,大雪把門都堵住了。于是,我對外婆說,今天就不去跑步了。聽到我的話,外婆很嚴肅地說:“既然開始了,就不要停下;如果想放棄,那就不要開始。“這句話刻進了我心里。從此,無論做什么事,只要開始,我便不會停下一寫作亦是如此。
小時候幾乎沒有書可讀。我讀的第一本書,是八九歲的時候看的《三毛流浪記》,三毛的遭遇很吸引我。在《外婆》里,我寫到一個家里藏書頗多的人家,這并非虛構,其原型是一個收破爛的家庭。那時,許多人把舊書報當廢品賣掉,我便常常蹲在那堆滿廢品的屋子里,如饑似渴地閱讀,那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時光。所以,從那時開始,我讀了很多書。
說到寫作也與外婆有關。記得我小時候很頑皮,有一天在路上看到一個孩子拿著一本書在看,我上前就把那孩子的書搶到手上。回家后,我擔心外婆責怪,悄悄把書藏起來。外婆發現后并未責罵,只是淡淡地說:“既然你把別人的書拿到手,那就看完了再去還給別人。”
于是,我開始讀起這本書,光怪陸離的神話世界讓我一下子入了迷,熬了三個晚上讀完。直到現在,我都清楚地記得那本書叫《封神演義》。從此,外婆就經常為我向左鄰右舍借書,別人笑話外婆:“您老人家啥時候也會看書啦?“外婆很自豪地回答:“我外孫讀書。\"外婆說得自豪,我在一旁聽得也自豪。外婆究竟給我借了多少書,我已記不清了,但外婆有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楚:“讀書,就要讀到肚子里去,像吃飯一樣,消化了成為自己身上的肉。“她是在提醒當時囪回吞棗的我貪多不嚼爛,讀完了,書還是書,我還是我。只是那時,我還不太懂如何真正“消化”。
童年對我的創作影響至深。我覺得,作為一個作家,回饋家鄉最好的辦法,就是書寫自己的家鄉。因此,我幾乎所有作品都是寫家鄉寫童年的。《外婆》這部作品,記錄的正是我童年時父親去世的那段艱難歲月。現實中,我的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前是長航的總會計師主任,后因時代因素只能在船上售票,一次乘涼時不慎落水離世。那是我家最困苦的時期,我被送到黃石的外婆家。
然而,孩子的眼睛看世界,濾去了許多成人眼中的沉重。盡管生活艱苦,童年的我并未感到天塌地陷。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被關押過三年,后來每月也只能回家短短幾小時,還要受居委會監管。我跟父親見面的時間少之又少,感情很疏離。父親去世時,我并沒有哭天喊地的。
所以,當高爾基在《父親》中寫孩子對父親的死無動于衷,反而專注地看青蛙時,我深感共鳴一一那才是真實的兒童視角,而非成人臆想的虛假痛苦。那時,我覺得爸爸不在,媽媽打我,去外婆家反而更自在。孩子的快樂和痛苦,成人未必曉得。那時候,吃老鼠肉是快樂的。哪怕沒有老鼠肉吃,甚至沒飯吃,我還是覺得很快樂。雖然生活很苦,但是外婆身上那股堅韌樂觀的正能量支撐著我,讓苦澀的童年底色上暈染開快樂的色彩。
《外婆》的創作,正是我蹲下來,以童年的目光回望那段歲月。這也是我一直倡導的“童眼看世界”。在寫作中,大故事的情節可以虛構起伏,但生活的細節必須真實。這部作品最終給了故事一個光明的結局一一父親回來了。這或許是對那份缺失的父愛、對外婆庇護下那份珍貴童真的一種補償,也是文學對現實的一種撫慰。
外婆不識字,卻用最樸素的堅持和最深沉的愛,為我打開了通往文字世界的大門。在她溫暖的庇護下,我得以保存那份珍貴的“童眼”,學會用它去觀察、去銘記、去書寫這人世間。這,便是我寫作的源頭。
伍劍丨著名兒童文學作家
著名兒童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兒委會副主任、漢陽區作家協會主席,多次榮獲“全國十佳兒童文學作家”稱號。發表小說、童話、科幻作品800余萬字,出版《外婆》《西大街》等童書70余本,曾獲“星云獎”全球華語少兒科幻最佳原創圖書獎、“大白鯨世界杯”原創幻想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桂冠童書獎,琴臺文學獎、臺灣“好書大家讀”年度最佳少年兒童讀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