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思緒是生命的涌動，無可名狀，稍縱即逝，不能用任何語言來表達。

時間的河流里，總有一些東西會沉淀下來，凝成一個不可破的核，深深地藏在心底。

飄忽的風穿過指尖游走到遙遠的原野上，永遠也回不到原點，記憶卻留存著……

太陽西沉，天空上的霞光也漸漸淡下去，從深紅變成緋紅。老街的青石板上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她的白發被最后一抹霞光妝飾成玫瑰的顏色。她吃力地站起來，拖著滯重的腳步，一步步向前，走向老街深巷……

外婆的菜園

壹

當火車像蝸牛一樣緩慢地停下，一團白霧般的蒸汽噴向擁擠的人群，我終于結束漫長的旅行，到達終點。站臺上的人大包小包地背著扛著，像匆匆的蟻群忙碌急速地奔走著，有的擠進冰涼的鐵殼里，有的消失在茫茫的霧色中……

站臺上瞬間只剩下我一人，本來不大的站臺顯得格外空曠，我像一根孤零零的木頭被死死釘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天色正在暗下來，空蕩的站臺口出現一個匆匆的身影。這人個子不是很高，稍稍有些駝背，笑盈盈地朝我走過來，她就是我母親的母親——外婆。

見到外婆我很興奮。外婆不會像母親那樣狠狠地揍我，當母親責打我的時候，外婆就護著我，像護著一只羊羔似的對母親說：“孩子知道什么？你變了……當年我是怎么教你的？”

母親是位老師。母親干什么事情都顯得很優雅，說話也是柔柔的，很好聽。父親是長江航運公司的一名高級會計師，回到家里除了幫著母親做家務，很少說話。有一天，父親單位來人告訴母親說，父親失蹤了。自從父親失蹤后，母親性情大變。我再也看不到她的溫柔和優雅，每天母親回家就大聲地發脾氣，很多脾氣是莫名其妙的，家中只有我一個孩子，我自然就成了她的出氣筒。

這一年的春天，學校忽然停課了，母親也進了學習班，外婆來信說：“讓群到黃石來吧。”

于是，我獨自坐上火車來到黃石。下了火車第一眼看到外婆，我就飛奔過去，外婆迎過來牽起我的手。那牽著我的手似乎有一種魔力，要把我牢牢牽住，牽著向前走。

黃石是一座礦山小鎮，三面是山，一面臨江，用母親的話說，巴掌大的地方。我很小的時候來過，外婆家在半山腰，是一座孤絕寂寥的破房子，屋頂是鐵皮的，斑駁破舊，就像山姥姥住的房子。上次來的時候是母親牽著我的手，母親的手溫暖柔潤。這次是我第一次認認真真牽著外婆的手。外婆的手很干癟，上面長滿了老繭，而且很涼，但我感到似乎比母親的手更溫暖。

離開車站，天已經黑下來，小鎮的街道旁立著路燈桿，卻沒有一盞亮著的燈。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商店里亮著的燈光從玻璃窗里透出，使得道路不是那么幽暗。路邊的樹影很深很沉，如鬼魅一般……

我隨著外婆走過柏油路，轉了一個彎，走上一條青石板的小道，再轉一個彎，腳下便是碎石子路了。

“哦，還要走一段路。”外婆說。

我隨著外婆又走了一陣，拐進一條細窄的小巷。小巷兩旁是低矮的房子，每間房子的窗子里都向外溢出燈光。大多數的窗子都沒有窗簾，在外面可以窺探到里面的人：或坐在桌子前比畫著手閑聊，或正忙著編織毛衣，或獨自坐在椅子上打著瞌睡……從一扇窗子到另一扇窗子，就像從一個劇場移到另一個劇場。

窗子里透出來的是家。我想起父親和母親，想到父親的失蹤，想到母親在學習班的孤寂……

從各家各戶窗子里透出來的星星點點的亮光向黑暗中延伸。漆黑的小巷似乎沒有盡頭。

忽然，外婆在兩間房子前停住腳步，我這才發現，兩間房子中間有一條只有側著身子才能穿過的窄巷，穿過這條窄巷是一座黑黢黢的山丘。

哦，我記起來了，外婆的家就在這兩間房子背后的半山腰，上山是一條羊腸小道，兩旁有很多石頭，黑暗中這些石頭顯得特別猙獰。七拐八彎，到了半山腰，我終于看見外婆家那孤寂的板屋。

走進屋里，墻壁上糊著報紙，一盞不太亮的電燈從屋頂上拖著尾巴垂下來。房屋左邊放著一張桌子，是棗木的，擦拭得干干凈凈，泛出烏紅的光。桌上擺著好幾個盤子，被碗反扣著。

“餓了吧？”外婆把扣在盤子上的碗拿下來，將盤子端在手上，“熱一下，很快就能吃啦。”

外婆拉開屋子的另一扇門，里面很黑，我不敢跟進去。過了一會兒，黑洞洞的門內閃起一道亮光，是外婆劃亮了火柴，點燃了爐灶里的樹枝。透過微弱的亮光，我看到一片被煙熏得黑黑的房頂。

在微弱的亮光下，我看見外婆俯著身子，一條腿跪在地上，手里拿著一根細細的竹管對著灶膛用力吹著。灶膛里微弱的火光隨著外婆吹出的氣一明一暗地閃動著，躥出的火苗把外婆的臉映得紅紅的。

不一會兒，鍋里就冒出熱氣，白色的霧氣從廚房飄進屋里，帶著陣陣香味涌進我的鼻子。我嗅到肉的香氣。

肚子里的饞蟲開始躁動，喉嚨管癢癢的，我使勁撐大鼻孔吸著空氣里飄浮著的濃濃香味。外婆終于把四五個盤子端到桌子上，我從來沒有嗅到過如此香的肉味，盤子里都是精瘦肉，像是野兔子肉。

我風卷殘云地把盤子里所有的東西吃得干干凈凈，幾乎要吞下自己的舌頭，最后甚至捧起盤子，把盤底僅存的一點兒湯汁舔得干干凈凈。

外婆坐在我對面端著碗埋頭吃飯，幾乎沒有伸筷子去夾盤子中的菜，她偶爾抬起頭望望我，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好像是自己在享受美味佳肴。

“嗯，很好吃！很好吃！”外婆反復說著這句話。

直到我放下碗，打著飽嗝，外婆臉上掛著的微笑才慢慢地淡下去。

“留著點兒肚皮，明天還有。”外婆說，“一口吃不成大胖子。”

“嗯。”我點點頭。

貳

外婆一大早就背著布兜上班，直到落日把孤寂的房屋拉成長長的影子留在地面上，外婆還沒有回家。

我愣愣地坐在屋前的石塊上，望著眼前通向山下的碎石小路，小路上的小石塊被夕陽涂上了一層葡萄色，灰紅發亮。

“嘿，咋坐在屋外的石頭上，會著涼的。”忽然，我聽見身后傳來外婆的朗朗笑語。我轉過頭驚呆了。

外婆一只手拎著兩只碩大的老鼠，大老鼠身上的毛很長，尾巴卻光溜溜的，另一只手抱著一個炮彈似的東西，身后的布兜里有綠色的葉子菜，那綠葉菜也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大老鼠還是活的，一邊“吱吱”地叫著，一邊在外婆的手下扭動著。我從沒有見過如此大的老鼠，每只半尺來長，很肥，只是嘴巴比我在家里常見的老鼠要短多了。

外婆很是興奮，她一直咧嘴笑著，臉上的皺紋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菊花。她說：“今天運氣真好，不僅抓到兩只竹鼠，還采到一根竹筍。”

大竹鼠似乎很笨，當外婆把它們放到地上的時候，它們居然不倉皇逃竄，只是慢條斯理地在地上聳著鼻子東聞西嗅。

這頓晚餐是我記憶中最豐盛的晚餐。外婆用干辣椒和生姜燒出來的竹鼠肉比野兔肉還要噴香，還要美味。她還用辣椒配上腌菜來炒竹筍，竹筍不僅嘣脆，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極為下飯。

接下來的日子又是我熟悉的粗茶淡飯，中午外婆是不在家吃飯的。她用一個很小的鋁飯盒盛上一點兒飯，然后在飯上放一點兒菜，放進布兜里就是中餐了。我也是把頭天剩下的飯菜熱熱吃掉。只有晚上，外婆下班的時候帶點兒新鮮菜回家。

我常問外婆：“竹鼠還有嗎？”

“有，都在外婆的菜園子里養著呢。”

于是，我盼望著到外婆的菜園子去抓竹鼠。

一個星期天，我睡得正迷糊，外婆把我叫醒：“今天到菜園子去。”

聽說要到外婆的菜園去，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揉揉眼睛。此時，天剛破曉，還沒有一個地方泛出朝霞，但東方已經發白，微弱的晨風在地上行走，霧靄很重。我洗漱完畢，站到門前，看到外婆家對面的山連云疊嶂。

“走吧！”外婆背著布兜出門，我疾步跟在外婆的身后，走了不遠，迷蒙的山嵐里慢慢涌出一團紅霞，照射到樹葉的積露上，像金蛇一般。

我一步不落地跟在外婆身后，翻過屋后的山峰，眼前出現一片竹海。此刻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霧靄罩住整個竹林，竹林像是煙波浩渺的大海，茫茫無邊。

這兒除了石頭就是竹子，就沒有見到一塊菜地，我問外婆：“還有多遠？”

“到了，就在竹林里。”外婆指指山坡下的竹林。

“嗷——”我興奮得叫了一聲，撒開腳丫向下沖去。

進了竹林深處，我嗅到一種泥土香和竹葉香混合后散發出的特有的芳香。我站住深吸一口，香氣沁人心脾……抬起頭，眼前的霧氣更重了，整個竹林像被籠罩在白色的輕紗里。腳下是松軟的泥土，踩上去像踩在海綿上一樣柔軟。

外婆從山坡上下來，因為年紀大了下坡時不是那么穩當，我連忙上前扶住外婆。忽然，我感到腳不知道碰到什么，就聽見“咔嗒”一聲，好像是什么東西被我折斷了。我低下頭，見是一棵破土而出的春筍被我踢倒，靜靜地躺在我的腳下。

“群，這可是一棵好筍喲，長起來就是一株高大的竹子了。”外婆很心疼地把地上的春筍拾起來。

“這筍正好回家炒腌菜。”我說。

外婆把竹筍拿在手中，像醫生給病人看病似的瞧著。“哦，多好的筍，明年又是一株好竹子。”外婆的語氣里透著惋惜。

竹林里到處都是竹筍，我覺得沒有必要惋惜一棵竹筍斷了，但我還是低著頭，小心地看著地面，以免再次碰壞了竹筍。

我隨著外婆往竹林更深處走去，奇怪的是，我沒看見有菜地。外婆見我四處張望，笑著說：“外婆的菜園子大不大？”

我又朝四周看了看，還是沒有見到菜地。我問外婆：“哪兒？”

外婆用手在我小臉上刮了一下：“這里就是啊！”

這兒？沒啊！這兒除了竹子就是滿地的蒿草。難道是外婆對菜園子施了障眼法？我正疑惑著，外婆走到竹林中的一處洼地旁，洼地有水，所以周圍的蒿草極為茂盛。外婆伸出兩個指頭小心地把蒿草尖摘下來，放進隨身帶著的布兜里。

我從來沒有見過葉子長得像菊花似的蒿草。我聞了聞，掐斷的蒿草有一股濃濃的刺鼻的辛香味。

“泥蒿，吃過嗎？”

我搖搖頭。我聽母親說過，她小時候就常常吃泥蒿，泥蒿是一種野蒿草。母親還教我唱：“一月泥，二月蒿，三月四月當柴燒。”現在是三月，正是蒿草當柴燒的季節。于是，我唱道：“……三月四月當柴燒……”

聽到我唱歌，外婆直起身子說：“傻孩子，泥蒿剛長起來，嫩著呢。”她一邊摘著泥蒿尖一邊告訴我，這是江南的歌謠，湖北的春天比江南來得晚，現在正是吃泥蒿的季節。外婆最后說：“泥蒿又嫩又香，等會兒你不要把自己的舌頭都吞進肚子里。”

外婆說得我口水直流，我連忙幫著外婆摘起來。

沒有一會兒的工夫，外婆和我就摘了半兜泥蒿，我想應該可以回家了，可外婆又向前走了幾步，蹲下身子去摘長在水洼里的一種像萵筍葉的草。“呵呵，多嫩啊，用開水一燙，加上點兒醬油和辣椒，嘖嘖，我都饞嘴啦！”外婆說。

外婆埋頭摘著，直到把布兜裝得滿滿的，她才抬起頭來說道：“回家！”

外婆很滿足地在前面走著，走到一個土坡前，她停住腳步，指著一處被竹葉覆蓋的地方說：“這兒有對竹鼠，現在正懷著孩子。還有這兒……”外婆又指著一棵枝干已經枯黃的竹子說，“這下面也有一窩，是小夫妻倆，十分恩愛……哦，這兒有群山蟻，炒著吃，味道鮮極了……”

我明白了，外婆是把這片竹林當成自家的菜園。

叁

眨眼又是一個星期天。

清晨，血紅的霞光順著樹梢徐徐移動，空氣透明而潔凈，鳥兒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嫩草如翡翠般閃著亮光。我站在大門口等著和外婆一起去菜園，可外婆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匆匆忙忙，而是一直在家里不慌不忙地東摸西摸，直到正午時分，她才背起她的布兜走到門前。

“我們走吧！”外婆徑直朝山下走去。

我很奇怪，外婆的菜園不是后山的那片竹林嗎？她怎么往山下走呢？

“別磨蹭。”外婆已經走在下山的碎石路上，我急忙跟在后面，也來不及多問。

下山不久，走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又穿過一個小街，就上了大路。大路兩旁有幾棵法國梧桐，剛長出來的葉子還不能遮住樹丫。三月對于湖北地區來說還是早春，這個季節的早、中、晚氣溫差別很大，早上很冷，中午卻很暖和，不，應該說有些燥熱。在強烈的陽光下，春風掀起倦怠的波濤，攪得人昏昏沉沉。我跟在外婆身后不聲不響地走，走著走著人就迷糊起來。

外婆見了，說：“快走吧，去晚了就沒啦。”

雖然迷糊，但外婆說的“去晚了就沒啦”的話，我聽得很清楚，也覺得詫異，我側過臉問外婆：“有小偷？”

“小偷？”外婆愣了一下，接著笑起來，“小偷不偷外婆的菜。”

“嗯？”我沒聽明白外婆的話。

“是啊，是啊！小偷瞧不上……”外婆似乎有些得意，樂呵呵地快步向前走。

又走了一段路，來到鎮中心，這里樓房不是太高，但路上的行人很多。樓房與樓房之間有一個沒有圍墻的棚子，每隔三五米用粗壯的竹子作為支架，頂著一片用黑色的油毛氈鋪成的屋頂。棚內是用竹竿搭起的攤位架。

外婆急匆匆朝棚子走過去，棚子前一位掃地的阿姨見到外婆，熱情地招呼著：“趙婆，您來啦！”

“啊，沒來晚吧？”外婆問。

“沒晚，菜市剛散。”掃地的阿姨回答。

外婆對著掃地的阿姨笑了笑，步子并沒有慢下來，她沒有走進菜市場的棚子，而是在棚子外的垃圾桶旁站住。垃圾桶里堆滿了各種被丟棄的菜葉，很新鮮，估計是剛掰下來的。外婆見了很興奮，她雙手放在胸前：“唉，遭罪，多好的菜葉，白白地丟掉多可惜。”說著，外婆俯下身子把一片片菜葉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掰去那些發黃的和蔫巴的葉片，把剩下的白凈的菜稈裝進布兜里。我忽然聽見外婆發出興奮的叫聲：“真不錯！今天又有很大的收獲。”我抬頭一看，外婆手上拿著兩截蘿卜。

垃圾桶里的菜雖然是剛被人丟進去的，但畢竟有些難聞的氣味，我捂著鼻子站在一旁，看著外婆專心致志地在里面揀拾著。

外婆像一只勤勞的螞蟻在垃圾桶邊忙碌著，過了好一陣，她才抬起頭，直起身說：“行啦，今天大豐收了。”外婆臉上露出滿足的笑意。

外婆掏出毛巾把臉和手上的臟東西擦凈，拍拍衣裳上的塵土，說：“回家。”然后，雄赳赳地邁著步子往回走。

回到家，外婆把各種菜葉洗凈，分類擺放在屋前的石板上。比如大白菜稈就用一根繩子穿起來，掛在屋檐下。她告訴我，白菜稈晾干后要撒上鹽還有干辣椒，再塞進壇子里，用一塊膠布把壇口封死放到床底下。哦，現在我明白了，平時吃到嘴里味道極美的腌菜都是外婆用拾來的菜幫子做成的。

除了大白菜稈，還有青椒。外婆撕去青椒爛掉的地方，把青椒洗凈剁碎，放進玻璃瓶做成渣廣椒。還有一些只是裂開的青椒，外婆說做虎皮青椒吃。

外婆忙碌了好一陣子，最后從布兜里拿出兩截蘿卜，在水里洗凈后放在嘴里嘎巴嘎巴地咀嚼起來，聲音很響。我聽得出這蘿卜清脆、多汁又香甜。

“很好吃，”外婆咽下一口，說，“你也嘗嘗？”

我接過外婆遞過來的蘿卜，也“嘎巴嘎巴”大口吃起來，馬上有一股清甜的汁水流進肚子里，瞬間融進我的身體。

“好吃嗎？”外婆問我。

“嗯。”我點點頭。

肆

外婆六十多歲了，她沒有像路邊的老人那樣懶洋洋地坐著曬太陽。

外婆每天天沒有亮就拎著布兜上班，直到對面的山巒變得模糊，她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她總是樂呵呵地大聲說：“有事情做就是幸福。”

有事情做就是幸福，看著外婆每天笑容滿溢的臉，我相信她的話。

又是一個星期天，外婆起床快活地抖著布兜。“好長時間沒有聞到魚腥味了，”外婆咂咂嘴說，“還有小蝦，活蹦亂跳的小蝦，回家養一晚上，第二天用醬油直接生熗，嘖嘖，真是天下第一美味。”

小蝦，來到外婆家我吃過兩次。一次是小蝦炒韭菜，味道鮮美；另一次是用小蝦和著玉米粉、渣廣椒蒸著吃。渣廣椒的酸辣味、小蝦的鮮味，還有玉米粉的清香，我吃過以后念念不忘。所以，我連忙問：“還是蒸著吃？”

“嗯，蒸著吃。”外婆點點頭。

我興奮地在外婆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外婆臉上的笑容更是燦爛。

“好啦！好啦！我得把抓蝦的工具準備好。”外婆邊說邊從門后拿出兩根扁扁的竹片、一根竹竿，還有一塊紗布。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干什么用的，正準備問，外婆打開一個密封的壇子，瞬間一股極濃的腥臭味飄出來，彌漫整間屋子。

“什么啊？這么臭。”我捂住鼻子。

“哦，這可是小蝦最喜歡吃的魚內臟，越臭越腥，小蝦越愛吃。”外婆邊說邊把臭臭的東西包進油紙。

“我們走。”外婆一手拎著木桶，里面放著油紙包，一手拿著竹片、竹竿等東西朝門外走去。

我又像小尾巴似的緊緊跟在外婆的身后，一步不落。

這次外婆走的既不是到后山竹林的路，也不是到菜市場的那條路，而是到江邊的一條路。

這條路叫勝陽港，說是通往港口的路，其實沒有路，就是一片長滿雜草的灘地。港口也沒有大的輪船，只有幾條小漁船孤寂地停靠著。灘地上有幾棵樹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像孤寂的老人在等候親人的歸來。

翻過一道堤，寬闊的江水豁然出現在眼前。江水很壯觀，由遠而近，奔流著，一直向東，向東。江邊，密密匝匝的蘆葦站在淺水里，遠遠望去，宛如綠色的云團落到水中。江水在蘆葦叢中穿梭流動，發出沙沙聲，仿佛在竊竊私語。

陽光灑落在江面上，金光點點，像歡快跳躍的金魚搖擺著身子，跳著熱情的踢踏舞。幾只江鷗掠過江面，一會兒翅膀碰到江水，一會兒又箭似的沖向天空。

外婆脫掉鞋子，赤腳站在江灘柔軟的沙土上，把她準備的竹片拿出來，用繩子纏成十字，再把紗布綁在十字竹片的下端，一張捕魚網立刻做成了，只是比真正的漁網要小很多。

一切就緒，外婆從布兜里拿出臭烘烘的油紙包，把黑乎乎的魚內臟放到“漁網”上，然后將竹竿綁在竹片的十字交叉處，最后把“漁網”沉到江水中。

“好啦，等會兒就能逮到活蹦亂跳的江蝦。”外婆一邊說，一邊挽起褲腿，蹚著水朝蘆葦蕩走去。

流水嘩嘩用頭撞著外婆的腳腕，有的一溜煙地跑掉，有的頑皮地圍著外婆的腳腕鼓著泡泡，不時還會跳起來蹦到外婆的褲腿上。外婆彎下身子用勁把蘆葦從根部折斷，直到雙手快抱不住了，她才從江水中走上岸。

外婆把蘆葦丟到岸邊的沙灘上，接著拉起放在水中的網，當小網露出水面的一刻，我驚喜地叫起來，網底全是晶瑩剔透、活蹦亂跳的小蝦。網兜出水的一剎那，小蝦似乎受到突如其來的驚嚇，它們驚慌失措，不顧一切地把身體彎成一團，然后猛然伸直，身體像彈簧似的跳起來……

外婆讓我用木桶裝上一些江水，把網里的蝦倒進木桶中，小蝦進了木桶又愉快地游弋起來。外婆沒有像我一樣去欣賞木桶里的江蝦，而是趕緊又把小網放進江水中。“還有很多很多的小蝦等著呢。”外婆愉悅地說著。她顧不上喝一口水，又坐到江邊的沙灘上，把割下來的蘆葦攏在身邊，拿起一根蘆葦小心地剝起來。外婆把蘆葦皮一層層地剝下，蘆葦最后只剩下像筷子一樣粗細的稈，這時的蘆葦稈非常白嫩，拿在手上比竹筍還光滑。外婆說：“這是蘆尖，炒雞蛋可好吃呢。”

一根蘆葦上，粗糙的蘆葦葉和稈幾乎全被丟棄，可吃的蘆尖只有一丁點兒。外婆極有耐心，一根根地剝。一把蘆葦剝完，又下到江水里再摘一把，她還不時地抽出時間把江水中的“漁網”拉起來……

時間從忙碌中溜走了。天色漸晚，江面上只留下一道金光，浮映在煙霧迷蒙的半空。外婆把剝好的蘆尖裝進布兜，拎著裝有小蝦的木桶說：“回家吧！”

我并沒有做什么，但感到疲憊，而外婆卻神采奕奕，她竟然哼起我聽不懂的歌詞：

鴉雀子加幾加啊，

老哇哇幾哇啊，

……

學他一的嘎呀啊，

他人小鬼又大啊，

……①

外婆的聲音很高亢，驚起一群不知名的水鳥啾啾飛起。天已黑下來，空氣變得寒冷而潮濕，江邊更是寂靜無聲，只有蘆葦被風吹著，沙沙作響。

下期預告

告別菜園的泥香與野趣，“群”在外婆家滑向了竹林瘋鬧與街巷闖禍的軌道。當“群”為說書贏得伙伴崇拜，卻又因一時沖動搶走窯底顏家男孩的書，外婆的智慧與嚴厲，逼他直面錯誤，更將他推向了一個離書更近的世界。下期，看外婆如何用一本書，照亮野孩子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