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辦公室,掛著一本制作簡易、色彩單調、畫風樸實的舊掛歷。這本掛歷已經有五年之久了,我一直保留著它,沒有在每年的元旦到來之前將它換掉,沒有像扔垃圾一樣將它扔進垃圾桶,而是像對待老朋友那樣,對它精心呵護,勤勤擦拭,不讓它蒙受灰塵,使它始終處于清潔、完好、亮麗的狀態。從功能上來講,它早已走完了人類所賦予它一年的生命期限,同時也失去了存在的價值,但在我的心中,它卻始終占據著一個非常重要的甚至是不可替代的位置。看到它,我就想起五年前的那段往事,讓我愧疚、警醒和不安。
那時我剛搬了新家。新搬進的這個小區是上個世紀末建造的,叫教師新村,顧名思義,這里面住著的都是為教育事業作出過貢獻的“辛勤園丁”。我之所以選擇購買這樣的一套二手房,而沒有去買那些高檔的住宅小區,主要是看中教師這個特殊群體的整體素質。我不愿讓孩子生長在那種外表富麗堂皇,內瓤子里卻處處充滿奢華、攀比和冷漠的小區里。我想讓他生長在一個人與人之間講誠信、鄰里和睦、大家都富有愛心的這樣一種環境中,讓他時刻能呼吸到書香的氣息,觸摸到文明的肌理,感受到文化的熏陶。
住進來后我發現,我的愿望并沒有實現。由于小區的區位好,別看它老舊,卻是搶手的學區房,從幼兒園到初中,都是排名非常靠前的所謂的名校,資源十分稀缺。在家長盲目跟風下,在中介的推波助瀾下,在市場的逐步引導下,我們小區的房子就像NBA賽場上的籃球一樣一再易手,讓人眼花繚亂,以至到了一房難求的地步。當然,價格也水漲船高,房屋每一次的轉讓,都是價格的一次上漲,這里的房價一直領先著這個城市房價的上漲水平。在資本這只強大的魔手的操縱下,這里的大多數原戶主都搬走了,現在住著的差不多都是像我這樣的新居民。新居民都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家庭經濟優渥。我家對門住著一位銀行行長,樓上住著三甲醫院的科室主任,主任的對門是做工程項目的老板,我家樓下的那戶是國企的總裁。銀行行長是位時尚的女性,打扮的妖嬈富態,行事高調張揚;醫院主任每天掛著一張長臉,見人從來不開笑臉,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人情似的;工程老板肚大腰圓,總是在半夜時分醉醺醺地回家,那一點兒不收斂的嗓門吵得整個小區都沸騰;國企總裁帶著近視眼鏡,天生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哪怕見到一只小貓都點頭哈腰,以此來表明他的高學歷和為人處世的低調。被這樣一群社會精英包圍著,你就好像生活在當下流行的總裁劇里,每天出門時不得不帶上一副面具,把自己也偽裝成社會精英的模樣,才不至于讓人感到另類。他們還有個共同點,都是為了給子女提供一個好的學習環境而走到一起的。我們單元總共住著八戶人家,只剩下一樓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是原住戶,一直沒有搬走,也沒有換戶主。老太太姓胡,大家都喊她胡老師。
胡老師孤零零地一個人生活。她個子高高的,身材消瘦,略有點兒駝背,一頭齊耳銀發,梳得光溜溜的,平時喜歡穿一身素淡的衣服,給人一種清爽而不失風度的感覺。在她身上沒有一點兒老年人那種邋遢、啰嗦、保守的表現。她平時基本不出門,總是待在家里,偶爾去趟菜市場,路上也少與人講話,仿佛與這個高速發展的世界隔絕了,活在另一個她自己的世界里。“可那又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與我們所看到的這個世界又有什么不同之處呢?”抱著這樣一種好奇心,我一直關注著她。那天下樓,她家門開著,她叫住我。
“葉大哥,有件事請您幫一下忙,您這會有空嗎?”她臉上堆著和善的笑容,用滿含期待的眼神看著我,生怕我拒絕似的。
“有空,胡老師。”我客氣地說,“啥事您說?”
“我剛才不小心把抹布掉進馬桶里,”她搓著雙手,說道,“把下水堵住了。你年輕,力氣大,幫我拔一下,看能不能把它拔出來。”
“沒問題。”說著話我就進了門,換了鞋開始干活。
不一會就干好了。我準備告辭離開。可能是為了表示對我的謝意,老太太非要讓我喝杯茶再走。茶已經泡好了,我不好再推辭,于是就在沙發上坐下來。我們邊喝茶邊聊天。
“您今年高壽呀?”我問道。
“85歲了。”她答道,“唉,活不長了,不知哪一天就走了。”
“您老身體這么硬朗,肯定能活到一百歲。”我說。
“哪能活到那么大。”她感慨地說,“現在身體一年比一年差啦!”
“沒事多到外面轉轉,走走,散散心,不要悶在家里,多出去看看。”我勸她說。
“以前啊,這個單元住著好幾個老伙伴,我們天天有事沒事就一塊溜達,聊天,說話,日子過得安逸又舒心。”說到這里,她來了精神,眼睛放出光來,接著說道,“我告訴你葉大哥,你家那會兒住的是陸老師,他是教音樂的,葫蘆絲吹得特別好,每天下午三點,準能聽到那悠揚的音樂。你家對門住的是楊老師,書法家,每逢春節,我們這個單元的住戶的門對子都是他包下來的。你家樓下是趙老師,這個老頭子愛好打籃球,這么大歲數了,天天球不離手,活脫脫的一個老頑童啊。而我呢,喜歡畫畫,再就是喜歡搞點兒手工制作,用廢棄的紙盒做一些小玩意兒打發時間。現在這些老伙伴們都走啰,換成了你們年輕人,所以呢,我也就不愿出門了,免得討人嫌。”
“他們為什么搬走啊?住這里不是挺好嗎?”我不解地問道。
“誰愿意走呀,還不是錢作的怪嗎。一看房價漲了,孩子們就把他們趕走了,然后把房子賣掉,哪里還管老人的感受。聽說他們搬出去后,由于生活上不習慣,已經去世了好幾個。”說到這里,她的臉色黯淡下來,精神也明顯陰郁了。她嘆了口氣說,“唉!據說房價還要上漲,我在這里恐怕也住不長了,兒子兒媳催了好幾次,急忙慌湊地要把這套房子賣出去。中介已經帶人來看過好幾回了。可是我不想搬走。我懷念以前的生活,懷念和那些老鄰居們在一起時的快樂時光。他們走時,一個個都依依不舍,把自己最喜愛的東西當作禮物送給了我,你看,這個籃球,那邊那個葫蘆絲,還有墻上的幾幅字,都是他們送的。他們一再叮囑我千萬不要把他們給搞忘記了,他們還說,有空的時候一定回來看望我。我也答應他們,替他們守在這里,什么時候他們有空了,回來看看,不至于沒有落腳的地方。”
說到這兒,胡老師已經老淚縱橫了。她的客廳陳設很簡單,都是一些老舊的家具,暗淡的顏色泛著年代的印記。客廳里沒有餐桌,只擺著一張畫臺,一組沙發和一張茶幾。沙發上罩著白布罩子,已經很舊了,但是倒洗得干干凈凈。畫臺靠窗的一頭鋪著一張白色的氈布,氈布的中間位置墨跡斑斑;氈布左邊,一個復古的明式雞翅木筆掛,掛著型號不一、大大小小的各種不同款式的毛筆,像管風琴一樣,右邊擺放著一方同手機般大小配有梨花木底座的山形小品靈璧石,是天然的原石筆架;畫臺的另一頭放著一摞畫好的成品畫。我怕老人家越說越傷心,就連忙打住這個令他傷心不已的話題,轉而去欣賞她的那些畫作了。
在進一步交談中我了解到,胡老師退休前是位美術老師,退休后也沒閑著,被一家藝術學院返聘,繼續從事教學工作,直到七十歲以后,由于身體方面的原因才不得不從三尺講臺上退下來。我一張一張翻看她的這些畫作,一邊欣賞,一邊向她討教。我發現,她不大喜歡畫大幅的作品,她畫的都是一些頁冊、斗方、折扇、團扇之類的小品畫。她尤擅長畫蘭。她畫的蘭素雅、拙樸、爽潔,甚至帶有幾分笨丑的姿態,沒有我們通常所見的那種嬌柔、艷麗、高貴的曲寡之風,卻自帶一種鐵骨素心的堅韌氣質。從她的畫里,可以看到儒家的堅韌、道家的超然和佛家的慈悲,糅合著傳統精神的典型東方氣質,于含蓄中體現一種從容不迫的境界。從畫的落款得知她的藝名叫“笨蘭”。
一談到畫,她仿佛來了精神,整個人都變得神采奕奕。交談中,她爽朗的笑語讓我吃了一驚,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她說她現在最大的興趣是做手工制作。她帶我進了她的書房,拿起剪刀、砂紙和銼刀等工具,麻利地在一個廢棄的紙盒上修剪起來,很快,一個精美的掛件就制作成功了。她站在紙盒前端詳了一會,認真構圖,然后拿起毛筆,蘸好墨,刷刷刷,了了幾筆,一株栩栩如生的蘭花就畫成了,如同長在上面一樣。她把小紙盒往床頭一掛,說:“你看,學生們晚上睡覺時把書和手機放在這里面,該多方便啊。”
原來她在學校教學的時候發現,學生們有大量網購的紙箱被當成廢品扔掉了,她感到很可惜,于是就想出這么個辦法來,將這些廢棄的紙盒制作成精美的小掛件,再因地制宜地畫上她的蘭草,送給學生們。據她講,她的這些作品很受歡迎,拿到學校就被搶走了,常常是供不應求。
那天下班回家,樓下聚集著好幾個人,都是我們單元的住戶,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真沒素質,還是老師呢。”燙著一頭卷發,畫著濃妝的行長尖著嗓子說道,“沒想到這么大年紀還把錢看得這么重要。我們必須制止她,不能讓她亂撿垃圾,丟我們單元人的臉。”
“我們要當面警告她,”梳著大背頭、挺著圓圓大肚子的工程老板氣勢洶洶地嚷道,“跟她講,不許把廢紙盒撿回家。我在公司經常接受安全生產方面的教育和培訓,我知道這是有很大的消防隱患的,家里堆那么多紙盒,不小心搞失火了,我們都得遭殃。”
“不光是消防問題,”瘦瘦的醫院主任冷淡地說道,“關鍵是不衛生。垃圾桶里都是細菌,萬一把我們——特別是小孩——傳染上怎么辦?這可不是小事。”
“不能莽撞,不要把老人家嚇著了。”穿著筆挺的西裝,手里提著公文包的國企總裁說道,“我們要用文明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加強溝通,一定要加強溝通。我看可以寫個紙條貼在她家門上,把我們的擔憂寫在上面。她要是不改,我們再向物業反映。”
原來他們說的是胡老師。老太太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在垃圾桶里撿紙盒,清理干凈了拿回家。他們估計她把這些紙盒積攢起來賣錢。她的這種行為引起了大伙的公憤,他們正在商量怎么來制止她。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并采用了總裁的辦法,寫了張紙條貼在她家的門上。這以后,我看胡老師的腰彎得更加厲害了,出門的次數也越來越少。那段時間,她長吁短嘆、精神低迷,畫出的蘭花也呈萎縮、干巴之相,仿佛丟掉了靈魂、失去了靈氣一樣,全然沒有了往昔遒健的畫風和綿長的韻味。她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我老了,沒用了,成為社會的廢品了。”
這個小區的房價就像一頭吃了四月肥激素的豬,蹭蹭往上躥,每平方米達到了三萬多,這讓小區里的那些精英們歡呼雀躍,大家都為自己選中了這樣一支“績優股”而沾沾自喜。但是胡老師的日子卻更加艱難了,她的兒媳三天兩頭帶人來看房,逼著她搬家。那天又來了一撥人,在門口敲了半天的門。胡老師一點兒也不配合,拒絕給他們開門,這讓她的兒媳火冒三丈。其他人走后,婆媳二人隔著紗門吵了起來。
“媽,你這算什么?叫你跟我們住你又不去,非要一個人占這么大地方。這套房子我們要盡快賣掉,姍姍出國急用錢。”
“姍姍出國沒錢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胡老師顫巍巍地說,“我不會讓你們賣房子的。這是我的財產,你們無權處置。”
“你到底想要怎么樣?別人家的人都為子女好,把自己的財產送給子女,你倒好,這么多年我們一點兒光都沒沾上你的。還是教師呢。”
“等我死了你們再考慮賣這套房子,我活著一天你們就別想打這個主意。”
“你以前的那些鄰居,比你大的死了,比你小的死了,和你一樣大的也死了,我看你還能撐到什么時候。”兒媳說完,“砰”的一聲,關上樓道的門走了。我聽見胡老師喑啞的哭泣聲,悲切而又凄涼。
胡老師比先前更加瘦了,身上的白色羽絨服松松垮垮的,她的肩膀本來就寬,這一下愈發使她的身體像掛在筆掛上的毛筆一樣。平時她基本不出門,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在小區里轉一轉,這里看看,那里相相,仿佛在尋找那些逝去的歲月。月光下,她滿頭的銀發閃著光澤,佝僂著身體,越發顯得老態龍鐘了。
元旦節快到了。那天我在樓下又碰到胡老師,她把我叫進她家,指著一大堆手工制品,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
“葉大哥,這是我自己做的掛歷,一共七本,給我們這個單元的住戶每家送一本。給鄰居送掛歷,這是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雖然以前的老鄰居都搬走了,但我的這個習慣還改不了。和往年一樣,一到元旦前夕,我就情不自禁地又做了起來,希望你們不要嫌棄它才好。”她嘆了口氣又說道,“其他人家都還沒下班,你幫我把掛歷掛在他們家門把手上,省得我跑了。”
“好的好的。”我愉快地答應下來。
“我的掛歷雖然制作簡易,”胡老師說,“但上面的畫都是我自己畫的,用的是上好的宣紙,底板也都是沒被扔過的紙盒,干干凈凈的,一點兒都不臟。”她有點兒慌張地解釋,好像怕我嫌棄。
我拿了一本在手里翻看。掛歷不大,一張三K紙的大小,外觀玲瓏,上半部畫著蘭花,下半部是用紅筆打出的小方格,里面用毛筆書寫的月、日、周、節氣、節日等信息。隸書。娟秀。每本掛歷用六張宣紙和一個硬紙板合制而成,用紅線縫在一起,頂端左右兩邊各錐了一個洞眼,穿了根紅綢帶子,用于懸掛。我仔細地端詳著它,乍一看,很拙樸,不起眼,但細看之下卻有一種飄逸、雅致、自然的格調,特別是那些畫上的蘭花,有的生長在春光明媚的原野里,有的綻放在冰天雪地的寒風中,還有的傲立在人跡罕至的懸崖上,千姿百態,栩栩如生,讓人仿佛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一下喜歡上了她的掛歷,把它拿回家掛在客廳里欣賞。愛人下班后,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她,誰知她立馬拉下來臉說:“誰讓你拿回家的,那些紙板都臟死了,趕快扔了。”我解釋半天也沒解釋通,只得拿著掛歷下了樓。走到胡老師門前,我放輕了腳步,害怕她突然開門撞見了。我做賊心虛地出了樓道門,站在垃圾桶旁我猶豫了一下,心想:“胡老師有早起的習慣,如果明天早上讓她在垃圾桶里發現了這本她剛送出不久的掛歷,豈不傷了她的心。”于是我就多走了幾步,把掛歷扔在了遠一點的垃圾桶里。
睡覺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她不受金錢誘惑,不畏子女的威逼,在這個地方堅持住下來,就像冬天光禿禿的樹枝上剩下的最后一片樹葉,枯萎暗黃,搖搖欲墜,苦苦支撐著不落下來。我知道,這片樹葉遲早是要落下來的,就像人的生命都會走到終點一樣,但我相信,她留給這個世界的精神上的美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消失的。與她相比,我們更像入侵者,像一枝黃花,瘋狂地侵占著本該屬于她的領地,擠走了她的那些老鄰居,霸占了她的家園,對她進行了圍攻,讓她陷入困境。我思考了許多問題,這些問題,有的我能解答出來,有的則至今不知答案,比如:“為什么她住在屬于自己群體的小區里反而不受大家的歡迎呢?為什么她受到那些被稱之為當今社會精英的人們的排斥呢?是她做錯了什么,還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某些群體正在滑向一個錯誤的道德深淵?”想的越多我就越睡不著。我為沒有堅持留下那本掛歷而深深自責,以至整個夜里都處于失眠的狀態。
懷著惴惴不安的心,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了床,神使鬼差地來到樓下,想看看那本被我扔掉的掛歷還在不在。天還沒亮,外面下著小雪。在微弱的路燈燈光下,我看到樓前的雪地上有一串腳印,一直延伸到垃圾桶邊。我看到胡老師站在那,在垃圾桶里細心地翻找著。我悄無聲息地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著眼前這一幕,心情越來越沉重。她從垃圾桶里掏出一件東西,我驚訝地發現,那不就是昨天她送給我的那本掛歷嗎?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我明明是扔到其他地方去的呀!隨后我驚訝地發現,她陸續又從垃圾桶里找出好幾本掛歷。“一本,兩本……”她一邊往外拿一邊數著,聲音沉重而冷漠,冰冷得像這漫天的雪花,沒有一點人間的溫度。她的頭上、肩膀上都落了一層雪,使她原本就白了的頭發顯得更加白了。她找著數著,“三本,四本……”一直數到第六本,她停了下來,又用工具在里面翻了一會,確認找不到了,才自言自語地說道,“咦,少了一本。”她的話里帶有明顯的喜悅,“看來還是有人喜歡我的掛歷。可這是誰呢?嗯,估計非葉大哥莫屬了。”她自問自答,語氣中仿佛有了些許的溫度,好像那本沒找到的掛歷給她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似的。帶著這意外的一點兒安慰,她抱著沾滿雪花的六本掛歷,像抱著自己遺失了又重新找回的孩子一樣,蹣跚著回家了。
防盜門被打開,又關上,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洞里。我仿佛被定住了一樣站在原地。我回想著她的話,特別是最后一句,充滿了對我的信任以及這種信任所帶給她的喜悅,我感到身上一陣陣的發冷。這信任的感覺越是強烈,我就冷得越是厲害。這冷氣不是來自周圍的冰雪,也不是來自呼嘯的寒風,而是從我的內心深處一股一股地冒上來,像泉水,像溪流,源源不斷,直至將我的全身嚴嚴地包裹起來。我趕緊跑到昨天扔掛歷的那個垃圾桶前,小心翼翼地拔開雪層,看到那本被我扔掉但沒被胡老師發現的第七本掛歷。我把它拿起來,抖落掉上面的浮雪,一株栩栩如生的蘭花被一層薄冰覆蓋著,晶瑩剔透,顯得越發的精神了,看上去有一種卓爾不群、冰清玉潔的美感。
過年的時候我回了老家。初三回來,看到單元門前停著一輛救護車,圍著一群人在嘰嘰喳喳議論著什么。聽物業的人說胡老師走了,死于心肌梗塞。沒過幾天,她的那套房子就出手了,新主人據說是一家央企駐本地的一個項目的負責人,看來也是社會精英無疑了。
現在,這第七本掛歷就掛在我的辦公室,它就像一張過期的車票,或者是一只停止行走的鬧鐘,早已失去了它的價值。但對于我來說,它已經超出了它自身價值的意義,超出了時空所賦予它生命的界限,在我心里,它得到了永生。它就像一股清泉,洗滌著我那沾滿灰塵的心靈。看到它,我就想起它的主人——那個滿頭銀發的胡老師。在我的腦海里,時常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
“她渾身覆蓋著潔白的雪花,像一只飽經滄桑、歷經藍天洗禮后的仙鶴,立于萬丈懸崖之上,孤獨地俯視著大千世界,在她的旁邊,一株笨拙的蘭花正蔚然綻放。”
作者簡介:
葉春勝。有中短篇小說發《奔流》《作家天地》《安徽文學》等刊物。獲第六屆奔流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