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土地告別

一

秋天，天高水長，木葉情深。我踩著厚厚的落葉，心情沉重地去和我的土地告別。

在我土地的散章里，有一篇是寫愁緒的。這塊土地，就坐落于村北一灣河水的臂彎里。掐指算來，自從那個東風撫慰芳草綠的春天，這塊土地來到我家，并與家人共煮時光的日子已經四十多個年頭了。春來冬去，寒來暑往，我和這塊土地發生的故事實在不少，這塊土地早已融入我的生活。不拿賬本，我就能知道它有多寬多長，幾畝幾分，哪片是黑土，哪片是黃土，哪一片適應種玉米，哪一片適宜栽紅薯，哪一年豐收了，又是哪一年歉收了。我還知道，我家屋子的哪一塊磚，哪一塊瓦，是與它有關，我家孩子每一次向著陽光的靠近，都是緣于它的提攜。甚至閉上眼睛，我還能摸出，我身體里的哪一根骨骼上面刻有它的名字。

回望來路，它如一葉扁舟，先是在我父親手里，幫我渡到了彼岸，然后又轉移到我手里，又幫我的兒女渡到了彼岸，它豐腴了我的肌體，富足了我的表情，晴朗了我的天空，在完成了我家的華麗轉身之后，而今，我又要把它拱手轉讓給別人，想著想著，我的心就如同楸樹上的葉子，呼啦啦，無奈地撒落一地。

到地里去，從地里歸，要走過一段彎彎曲曲的土路，涉過一座布滿滄桑印痕的石板橋，還要經過那片曾經托我夢想的葦塘，系我青春的槐林，刻有我童年趣事的的百年老柿樹，這些不起眼的景致，平時也沒覺得有什么，倒是今天，想著要與這塊土地告別，就意味著與這片天空告別。它們像是賦予了生命，不舍在我心中繞來繞去，并且愈加地鮮活，甚至成了我身體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二

漫步在軟軟的土路上，我的心也軟了。

每走一步，我都魂不守舍地向腳下看一看，像是在尋找我丟失的夢，和那覆水難收的歲月。路上深深淺淺的車轍，每一道都好像搖晃著叮叮當當的牛鈴聲。清晨，我背著谷種上地，它為我托起希望的黎明，晚上，我扛著鋤頭歸來，它為我護送一路的安祥，晴天，我趕著牛車從它身上碾過，它為我挺起堅硬的脊梁。我看見路邊一塊石頭，它正躺在草叢里哀哀息嘆呢。我俯下身子，撫摸著它，它的身子涼涼的。我和我的親輩都不止一次地用體溫捂熱過它：爺爺曾拿它擋過麥車，父親曾用它揳過鋤槳，我從地里拉莊稼拉累了，走不動了，也曾坐在上面歇息過。可它終究沒能邁出村莊的原點，始終留在了那里。

繼續走，路旁是一座小橋。說是小橋，卻不知道村里人為什么叫它大橋。要問小橋存在那里多少年了，不知道，只知道全村幾百畝地的種種收收都離不開它。翻動時光的齒輪，從前的景象依稀在目。河水清幽，鳧鳥群翔，碧綠的蘆葦列隊堤岸，搖曳生姿，似給小河穿上了翡翠的衣裳。五黃六月天，太陽在后面逼著，顧不上回家，父親就跑到小橋邊提一桶清水給正在地里耕作的老牛飲水解渴，母親的布衫子溻濕了，不出地塊，擰干了穿上接著再干，我的力氣小，常常是勞作一會兒就氣喘吁吁的，總是找個理由謊稱自己的鐮刀不利了，得去橋板上磨利再割。小石橋一人多長，兩米來寬，正好可以躺下身子睡覺。我有時迷一會兒，有時不迷，干脆就仰著臉看著天空飛東飛西的小鳥兒，或者翻一下身子打撈打撈水中的白云，歇夠了，再一悠一悠地走到地里，嘴巴里還不停地嘟囔著：一定要爭口氣，好好上學，走出農村，離開這個遭人厭討人嫌的鬼地方。牢騷發夠了，還得繼續我的勞作。

小橋西面有一扇地，南邊一塊是小華家的，屬崗地，適宜種大豆，小華他爹就是靠著種大豆磨豆腐，給小華蓋了三間大瓦房娶了妻；中間一塊是小偉家的，是黑土地，適宜栽紅薯，小偉他娘靠栽紅薯打涼粉，給小偉供應到大學畢業后分配到省城里當干部；北邊一塊是俺家的，離河近有水源，我就靠搭建日光溫室伺候蔬菜，算是讓家庭變了樣。有很多家庭，都是靠著土地的接濟，才邁上了明光。現在我們都走了，唯獨留下這座石橋形單影只怪可憐，像是一個忘記時光的老人，守著歲月的清寂，陪著村莊慢慢老去。

突突突，我扭頭一看，是開著拖拉機正在河汊里清理秸稈的天翔叔停在了我的面前頭。當我問及眼前這條小路和小橋的將來時，天翔叔告訴我，在省城高就的小偉已經過問此事了，他說，正好省里有個“黃開”項目要在咱縣實施，他正在和有關方面協調，很快就會有結果。聽罷，我心稍安。

三

我和天翔叔走著聊著，但聊的最多的，還是關于土地流轉的事。天翔叔說：“土地快有三十年沒有調整了，有用小四輪犁的，有用大機械深耕的，由于犁地時年年起伏子，有的地都犁成魚脊梁骨了，高的高，低的低，不成莊稼。今年夏天雨水又多，地里的積水排不出去，大面積的莊稼都受災減產了。因為牽涉各家各戶，不便于協調，想挖個排水溝都挖不成。”并問：“這幾年土地流轉吵得很熱，聽說上面有新政策了？”我說：“有。鄉長前幾天開會時說了，縣里已經出臺了相關文件，很快要實行‘小田并大田’了。”

天翔叔又指著河坡里被開墾的一溜溜荒片說：“這些地方，過去都是滿溝滿坡的野柿樹，野棗樹，野核桃樹。喜鵲，斑鳩，水雞子，野扁嘴，成群成群地在這里搭窩，覓食，繁衍生息。有一種黃鸝鳥，好看得很，五顏六色的，叫聲也好聽，拉著長聲，和唱歌一樣。河里的蘆葦烏煙瘴氣的，魚也多，紅魚，鯽魚，鯰魚，老鱉，草混子，火頭橛子，啥都有，從洞里掏出的黃鱔足有一鞭桿長。可惜，現在什么景象也看不到了，加上這幾年連年干旱，小河里也早就斷流了，河坡都被一家一戶開墾起來種上了莊稼。真不知道過去的景致啥時候才能重現？”

我接著話茬說：“河流，本來是屬于大家的，是公共資源。這其中，自然也有蘆葦，草木，花鳥，蟲魚們的一份，它們和人類一樣，也是大自然的一分子，現在人不由分說地把河流占領了，隨意往河里扔垃圾，導致河水污染，魚死鳥散。它們沒有家了，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既然我們人類是智慧者，智慧就應該有智慧的做派。我想好了，俺開的那片荒地，不種了，不只是我，我還得給流轉我土地的人交代，讓他也不要再種了，給大自然騰騰地兒。”

天翔叔說著，又拿起木杈到河里繼續清理垃圾去了，履行著他作為“河長”的職責。

四

拐個彎，再翻一道小土埂，地頭有棵大柿樹的那塊地，就是俺家的責任田。我們豫南一帶，老傳統了，種莊稼都是一麥一秋。一麥，就是種小麥。小麥，稱為細糧，磨的面稱好面，用好面蒸的饃叫好面饃。好面饃好吃，可是以前農民舍不得吃，都省下來交公糧了，吃的都是粗糧。一秋是指：谷子，大豆，高梁，紅薯，玉米。秋糧都是粗糧。粗糧就像腳下這片黑土地，樣子不怎么美，但它實在，厚道，種什么種子，打什么糧食。

過了霜降，就是初冬了。這個季節，小麥已經出土，一抹抹的綠，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勾勒著村野清淺的秋意。俺家的這塊地，玉米早已收獲，地里光禿禿的，只有地頭邊被季節遺忘的那幾棵歪歪扭扭的玉米稈仍在秋風里伸長脖子眺望遠方，像是在焦急地等待著主人的到來。

我走過去，撫摸著它，像是撫摸我的親人。我被玉米養大，因此越來越長得像一棵玉米。地里，幾只喜鵲，還有一群野雞，領著它們的孩子，東瞅瞅，西瞧瞧，小心謹慎地刨著，翻騰著，它們這是在尋找食物。冬天到了，它們得趕緊儲備越冬的口糧。冬天對于它們，是必須面對的一道坎兒。

它們為了生存，一不小心，就會遭人算計，不是被人逮著，就是被人網著，電著，毒著。人類仗著有超智慧的大腦，仗著有先進的科技做后盾，正在步步緊逼地和鳥兒爭水，爭地，爭林地，爭資源。鳥兒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

我決定：被遺忘在地頭邊這幾棒玉米穗就不掰了，留給鳥兒們吃吧，它們也要生兒育女，養家糊口。本來，上帝造物時，是先造物，后造人。理所應當，這大自然也有它們的一席之地。風拂過，一陣濃郁的芳香飄來，舉目四望，坡岸上一朵一朵的野菊開的正盛。其實，秋天還是很美的！

五

我又繞著地塊的四周轉了一圈，四個角的界石都是石頭，那是父親當年在接管這塊土地時埋下的，我蹲下身子，摸摸，上面還有父親留下的烙印。記得父親在世時對我說：“要好好讀書，將來走出去。”當我從父親的手里接過這塊土地時，我也是用同樣的話告誡我的兒女。這四塊界石不是普通的石頭，它如同一面鏡子，見證著日月的更替，新舊的興衰，映現著一個家庭的起承轉合，風雨舊年。如今，當我真正要把它從我手中流轉出去，逃離我曾抱怨的村莊時，有誰知道，我卻怎么也邁不動腳步！或許，這就是世人常說的：擁有時不知道好好珍惜，失去時才知道它的珍貴。

我撥通了流轉者的電話。流轉者不是商人，也不是我的親近，他叫阿冇，是村里的貧困戶，妻子殘疾，兒子正讀大學。我對他講：“其實我還是蠻愛土地的。只是，我老了，妻子也走了，兒女也都去了外地工作，種地后繼無人。我只能忍痛割愛了！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你要好好善待它。也希望它也能為你帶來好運。等哪一天上面有新政策了，你就把它交給國家。小田并大田才是出路，是大局，是大方向。”聽了我的話，他連連點頭，又說了一大堆千恩萬謝的話才掛斷了電話。

大自然永遠是我們人類最忠實的朋友，不管你如何待它，它都會包容你，原宥你，寬慰你。此時，太陽已經西墜，去迎接它的下一個輪回。告別今日，就是更好地擁抱明天的黎明。

作者簡介：

張富存，河南省作協會員，奔流文學院第十七期研修班學員。作品散見于《海外文摘》《散文選刊》《奔流》《時代報告》《河南文學》《西部散文選刊》《青年文學家》《河南日報·農村版》《老人春秋》《駐馬店日報》等報刊，獲2021年度全國散文年會征文二等獎，多次入選《河南文學作品選散文卷》，并被多省市高考模擬試題選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