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紫藍的整個童年里,除了孤獨,沒有一丁點兒的新鮮她。爹娘去地里干活了,哥哥去學校上學了。只因為她后臀上一片紫藍色的胎記,學校成了令她向往,又令她恐懼的地方。她出生時,那塊紫藍色的胎記,讓柴醫生驚訝地喊出兩個字“紫藍”。于是爹娘就將這兩個字作為她的名字,意思讓她好活命。然而,也就是這塊胎記,讓她在剛上學的第一天出了丑, 一個熟知底細的男孩子扒下了她的褲子。她不敢上學了,她無法面對一張張嘻笑的面孔。盡管事后男孩兒的父母,學校的老師,多次到家里做她的工作,她仍然堅持不踏進學校半步,遠離那個令她招惹是非的地方。
出于無奈,娘買了幾只鴨子讓她喂養。幾只毛茸茸的小鴨子,給她帶來了些許快樂,黃黃的茸毛,紅紅的嘴唇,還有那輕輕劃動水面的雙爪,像兩只搖動的槳。除了鴨子,那就是寨墻了。紫藍順著窄狹的胡同向北走,百米之外就是寨墻。寨墻上長滿了林木和蒿草,槐樹、椿樹、柳樹、榆樹。齊腰的蒿草,夾著樹叢間,將整個寨坡覆蓋著。紫藍不愛湊熱鬧,她是在人們去地里干活的時候,偷偷地一個人爬到寨墻頂。那時,整個寨墻的世界就成了她一個人的了。起風了,風刮動著她的頭發。盡管她綁著兩個羊角小辮,風還是用她余下的發絲,遮住她的雙眼。她懶得撩開它們。寨墻頂塵土不多,葉片隨風刮過來,不時打在她的臉上,又滑落到地下刮跑了。偶爾有一片,夾在了她的衣領間,貼著脖子,涼涼的,她也懶得拿出來。
紫藍越來越依賴寨墻了。胡同里家家都上著柵門,大人們都上地里干活了,孩子們也早早地去了學校。只有她,煩厭了空曠的屋子,煩厭了堆放雜物的家。她行走著,忽然有門的響聲,一個黑色的大門開了。在這個胡同里,就連整個蛤蟆洼,木門都是一種奢侈。這家稀有的黑色大門被鑲嵌在磚墻里,表示著家的威嚴。據說這家人在城里當工人。工人是村里人對在外工作者的一種總稱。很多時候,城里人與工人的區別,村里人不愿意區分。因為,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紫藍也不想弄清,只是這門的響聲,嚇了她一跳。因為她從未見過這兩扇漆黑的門開過。門開了,開得這么令她唐突。一個瘦高的中年婦女從門中走出來。白晳清癯的面孔,好像經過修飾一般,褶皺與細紋,已經爬滿了她的額頭。更讓人奇怪的是,她穿一身不和年齡的花衣裳,腳上穿著個拖鞋。后來,很長時間她才聽大人們議論,她穿的是睡衣,是睡覺時穿的衣服。讓她稀奇的是,人家城里人睡覺都穿著衣服。婦人掂著一個黑色的塑料方馬桶,這又是一件與村里不和諧的東西,村里人都是用尿盆,這馬桶雖然與尿盆作用一樣,但這就是稀奇。婦人掂著馬桶走出漆黑的大門向右一拐,這里有一個廁所。廁所的門常鎖著,因為這廁所是人家專用的廁所,外人是不能進的。紫藍幾次想從門縫偷看,但沒有看出什么。
婦人掂著馬桶走進廁所,門而后又關住了。紫藍生怕什么似的,急匆匆跑了過去,屏住呼吸,一股腦兒地跑到墻頂。然后,透著寨坡上樹的枝葉縫隙看那茅廁。寨墻周圍一切都安靜得沒有聲息,只有那片神秘的地方讓紫藍產生許多遐想。然而,她又什么也不愿意想。想起細風輕輕搖曳著葉片,想起偶有葉片蓋在臉上清涼而癢癢的感覺。紫藍只好躲在背坡的土坑里,聽那沙沙鳴響的風聲。
有很大陣子,紫藍都在寨墻上睡著了,她有點兒害怕胡同里的婦人。婦人白晳而清瘦的面孔,讓她做了幾次惡夢。不知怎的,那婦人的姿態,讓她想起電影中的地主婆。那狼心地將小姑娘弄瞎的惡婆子,讓她在夢里驚叫不已。驚得娘用手拍打著她的臉胸脯,她抓緊母親的手,想那美麗的荷花,想水中的鴨子,試圖用這些美麗的畫面來掩蓋那猙獰的面孔。
父親、母親都走了,紫藍無奈地從被窩里爬起。這時,她聽到柵門的響聲,便推開院門。一個少年闖了進來,把她嚇了一跳。少年手執掃把,空中飛翔著幾只蜻蜓,在院內的空間盤旋著。少年無視她的存在,一下一下地猛撲。這時,仿佛有只被撲到掃帚下,少年就喊:“快點過來。”她一驚,才知道在叫她,忙跑過去。少年屏住氣,緊按著掃帚,一動不動。一只蜻蜓在掃帚下“撲棱”著,她上前貓下腰,小心地從竹掃帚縫間將蜻蜓撿起。少年喘著氣笑著說:“追了好久,才捉到這只。”她將蜻蜓遞給少年,少年抓起蜻蜓的腰,旋轉著“飛呀飛”。
少年對她沒有一丁點兒陌生感,在她家站著,仿佛將她看成客人。她不敢細看他,但還是瞄見他的臉龐。這個少年的臉,干凈得比女孩子的臉還要白凈。他上穿一件白褂,下身穿一件黑藍色的短褲,腳上穿著一雙涼鞋。這種打扮雖然簡捷,卻怎么看都不像這村寨里的人,但又讓人似曾相識。她忽然想起來了,是在電影里,那些從高樓里跑出來的孩子。她一定是城里人。少年笑了,他的確從城里來,他就是那病態夫人的兒子。他告訴她,他叫晶晶,三個日的晶。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搖著頭。他有些奇怪,又解釋:“水晶的晶,你該知道了吧?”他又補充一句:“那透明的玻璃球似的。”她笑著努力想象著,只好點下頭。少年見她理解了,就讓她同他一塊到寨墻頂去,她哪里理解,竟糊里糊涂地追著他上了寨墻。
寨墻上茂密的世界不再屬于她一個人的了,他展開雙手,像蜻蜓展著雙翅似的瞇上眼轉圈,嘴里還念著“飛呀飛”。紫藍替他拿著蜻蜓,寨墻頂這時飛來幾只蜻蜓與他伴舞。她手中的蜻蜓已知同類的到來,便死命地想從她手中掙脫。她頓時產生了憐憫之心,就在這剎那間,蜻蜓從她手中飛跑了。她緊攆幾步,蜻蜓還是蹌踉地追趕同類去了。他不再旋轉,盯著她,她有些害怕,更多地是內疚。她等著他發怒,然而,他看了她一會,忽然笑了:“放飛它吧。讓他在大自然里盡情地飛吧。”這樣想著,他又有了想法,他告訴她,鉆蘆葦蕩,去到河邊玩。
下了堤坡就是菜蘆葦蕩,可這是禁地,是父母給她勾劃的警戒范圍。不讓她去鉆蘆葦蕩,蘆葦蕩太大,鉆進去就迷失了方向。穿過蘆葦蕩就是河邊,河里是男人的世界,男人下到河里邊,光著腚,狗刨式地游,所以,河邊更是女人的禁地。她一個人不敢去,然而,卻對那里充滿了好奇,正好有人作伴,她便欣然同往。
夏天的蘆葦,葉綠桿挺,紫紅色的纓穗已經從蘆葦的尖頂抽了出來,風吹過,一片片的蘆葦在風中搖擺,綠浪中泛著點點的紫紅。少年拉著紫藍的手,鉆進了神秘而又誘人的蘆葦蕩。很快,堤岸的一切,全被蘆葦遮掩,清爽的葉香灌滿鼻孔,蘆葦蕩里有些悶熱,順著一條彎曲的小路,他們來到一條小河邊,清清的河水從西邊流向東方。少年說,順著這條河一直向西走,就走到他住的城市。剛解放的時候,哈蟆洼有一個火柴廠,他的父親是一名技術員,村里許多青年男女都在火柴廠工作,其中一個漂亮姑娘嫁給了他的父親,那就是他的母親。后來,火柴廠搬進了城里,他們就成了城里人。村里干活的人都留在了村里,唯有他的母親,因為嫁給了技術員,后來,就成了正式職工。那時,火柴廠用的木料,全是從河里水運而來,所以,母親很感謝這條河。是這條河給她送來了愛情,又是這條河,讓她從農村走向城市。
紫藍聽著少年喃喃敘述,仿佛在聽一個遙遠的故事,就像天上飛過的飛機,那樣的高,又那樣的無邊。少年說,才不是呢,只要你有理想,也可以坐著飛機上天。“你坐過飛機?”紫藍更加驚奇。少年坐在河邊,手托著腮,頗有深意的說:“坐過。”少年是在上航空知識課時,由學校教師領著他們到航校坐的飛機。少年說:“天空真好呀,當你在藍天上翱翔時,你會領略到鳥兒的感覺。”所以,他下定決心,長大后一定要當飛行員。
“當飛行員能天天坐飛機嗎?”
“能。”
“那該多幸福呀。”
她已經完全沉浸在他編織的夢想中了。
天暗了下來,少年任她倚偎在自己的肩膀,她有點兒迷糊了,靠著他的肩膀睡著了,少年沒有打擾她。
他們很晚才回到家,娘有點兒生氣,“到哪兒野了,連飯也不顧得吃。”
她一生氣不吭,一口氣將一碗快要涼的飯喝進肚里。
第二天一早,紫藍就早早起來,躲在胡同的小黑門旁,想等門里出來的人。她不再顧慮那清癯的婦人,反而有了一種親近感,因為她是少年的母親。其實她更期待少年出來。然而,等到上午半晌,門也沒開,后來她才得知,人家一早就回城了,出的是東門,而她卻在西門等了一天。
少年走后便廖無音訊,她又恢復了以往的生活,只是不同的是她愛尋找天上的飛機。每逢飛機從天上飛過的時候,她就感到總有一天,少年會開著一架飛機飛來。有時,她也獨自一人,鉆進蘆葦蕩,來到小河邊,她想順著河邊向西走,一直走到少年城里的家。但是,河邊沒有路。她病了,發起了高燒,燒得迷迷昏昏的,渾身都是紅斑。娘說:“不好了,妞出谷子咧。”于是,娘叫了幾個婦女,給紫藍燒了一碗河水,煮了一條無鹽的小魚,然后幾個婦女用火燒過的秫稷苗,在她身上劃拉一番,嘴里還念念有詞,這以后她全身出滿了米粒狀的小疙瘩,幾天后,燒退了,病好了。她突然對娘說:“俺要讀書。”
娘無奈搖搖頭:“恁大了,和一些小孩子在一起,你不嫌騷。”
她搖搖頭。
“怎么,想起上學了?”
“俺想當飛行員。”
娘笑了,娘說:“傻閨女,那飛行員是誰想當就能當的嗎?”何況你又和別人不一樣。
娘的這句話,讓她又回到殘酷的現實。她不好意思地想起身上的紫腚,她不再有過多的奢求了。
一天,胡同里的二蛋,忽然拿來了一個包裹單,說是紫藍的。紫藍不知道包裹單是什么東西。二蛋說有人給你寄東西,把包裹單寄到了學校。老師問,誰離紫藍家近,二蛋就應了。二蛋比紫藍小一歲,小時候,常常跟紫藍玩。二蛋不講衛生,身上總是臟臟的。紫藍有時就躲著他,他偏愛找紫藍玩。紫藍沒想到現在二蛋干凈凈的,而且衣服也穿得整整齊齊。上學了,就是不一樣,紫藍免不了又發出些嘆息。
二蛋和紫藍一起去公社郵局取出了包裹,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個漂亮的飛機模型。是少年寄來的,他說他參加了學校的航模班,上飛機的機會多了,還說有時間來接紫藍一塊坐飛機。紫藍真的好幸福,再看看二蛋,一雙羨慕的目光,小眼珠亂轉。
紫藍自從得了飛機模型,有空沒空都盯著它,呆呆地看。娘勸她多少次,看它也不頂飯吃,姑娘家,還是學點針線活。她開始學打毛衣,她忽然有了這個思想,她要給少年織件毛衣,她怕他在飛機上凍著。這樣想著,就精心挑毛線。娘覺得她在給自己織毛衣,沒想到她心底里的思想。她想像他的身材,苗條,瘦長。可是,越想著,腦際里他的形象越模糊,害得她心咚咚直跳。后來,她還是把他的形象想清晰了。她忘不掉那只被撲的蜻蜓,那是舉起掃帚在她的院子里亂撲的少年,那個仰望藍天上飛機的少年。
她怎么能忘掉他呢?她想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他,她仔細用思維去追尋他的形體,他的容貌,她想得清清楚楚,連他那白嫩的皮膚她都像是觸摸過的。她就給這個理想中的少年編織了一件漂亮的毛衣,然后,又找出那個包裹單,她依然叫上二蛋,讓二蛋和她一起將毛衣寄給少年。
毛衣寄過后,她就等少年來信,可等了整個冬天,也沒有信息,她幾次問二蛋收到信了沒有,二蛋總是搖搖頭。春節到了,她想,少年是不是過節時來,這樣想著她一會兒跑郵局看看,一會兒又到胡同頭那黑漆便門看看,總得有一點兒信吧。可是,的確再也沒有音信。過了節,她實在捺不住了,就去找二蛋,是不是將地址寫錯了。二蛋說不會的,包裹寄錯了,郵局會將東西退還的。二蛋又讓她拿出包裹存條,仔細地對照了地址。不錯,二蛋肯定的說。她無話了,失望地在家睡了兩天。娘明白她的思想,勸她,傻妮子,別做白日夢了,人家是城里人,給你一個小飛機,你可不能想一輩子呀。紫藍哭了,撲在母親懷里,好好地哭了一場,而后,將包裹單燒了,發誓再也不想他了。
幾年過去了,一天,二蛋忽然領了個女同學回家,剛好遇見紫藍。二蛋紅著臉給紫藍介紹,這是我們班上的女同學纖纖。二蛋怕說不清楚,又補了一句,纖纖的爸爸是衛生院的柴醫生。這一介紹,紫藍一下子清楚了纖纖的身份。紫藍看著眼前這么洋氣的一個女學生,竟然跟著二蛋。禁不住說了句:“二蛋,你好福氣呀。”沒想到,這句話,將兩個人都說懵了,二蛋忙向洋氣女學生解釋。
二蛋在學校有大名,叫申燁。再看二蛋,幾年不見,竟也出落成一個俊秀的男生,個人快比紫藍高過了一頭,而且眉清目秀,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眼鏡。再看看洋女生,似乎挺般配的,紫藍忽然有點兒難過,竟把兩個人丟下扭頭跑了。回到家里蒙上被子,腦際里一疊疊地浮出兩個人的形象。一個是英俊的少年,一個是戴眼鏡的二蛋,怎么二蛋也會出落得這么清秀漂亮。她似乎有些后悔,就像小河的流水一樣,不經意間把幸福流走了。她其實后來聽到了少年的消息,是娘告訴她的。娘聽少年的親戚說,他當上了飛行員。他終于實現了夢想,她想像他現在個子一定會很高的,至少應該像二蛋一樣,要不乍能被選上飛行員呢。這樣想著,紫藍竟分不清少年、二蛋之間的差別了。最后,她只能慘然一笑。她想,她還是喜歡少年的,喜歡那渴望藍天般的眼神,喜歡他著迷似的盯著那蜻蜓的羽翼,滯呆地凝視空中飛翔的飛機。那躺在堤頂上,透過撥弄密匝匝的枝葉、撥弄著天空的顏色,那躺在小河的河灘上,透視天空中的白云朵朵。她想,她應該和他一樣,是應該屬于藍天中的一只飛鳥,想到這里,她禁不住又爬上寨墻頂。好久沒有上過寨墻了,她已經到了知道羞澀的年齡。她不再任意出門,隨意野跑了。紫藍從十來歲就開始縫補衣服,鉤領口、織毛衣,她又偷著織了一件男式毛衣。然后,放在一個私處。她想他現在至少要有一米七八的個子,憑著記憶揣摩,她想她編織的毛衣一定合他的身。晚秋到了,堤頂上的槐葉金黃金黃的,風一吹,灑在她的身上、又滑落在地上,再看天空,清冷得只剩下幾片云彩,天空中沒有飛機,她等了將近一個時辰。這時,一群大雁從北方飛來,聲聲雁語響徹天空。她想把雁群數清,可怎么也數不清。雁群飛過后,她便無趣地回家了。
娘感覺她近些日子不對勁,就問她,病了、咋了。她說不清。娘把這事說給了毛蘭娘,毛蘭娘說是不是閨女看了那家的男孩子了。這一句提醒了娘,孩子是該找婆家了。這樣想著就讓毛蘭娘留心。其實娘也愛給人家做媒。毛蘭娘先后找到了兩個后生,一個是煎灌腸的“劉灌腸”家的二小,一個是徐寨“徐裁縫”家的老四。娘安排著,紫藍還不知道啥意思,就先后看了兩個男孩子。這“劉灌腸”家老二胖胖的,一臉憨厚。“徐裁縫”家的老四雖然身體很羸弱,好像天生有病似的。說心里話,娘也看不上眼,可人家說紫藍也有毛病,一是沒上過學,二是那屁股上的紫腚臉也是遠近出了名的,不好聽。這兩家雖然各有千秋,可人家“劉灌腸”是公家的人,日子過得很火。“徐裁縫”是裁縫世家,雖然不讓做生意了,但還偷著做私活,老四的手藝沒說的。紫藍知道一切后很是生氣,紫藍的心事,娘一點兒也不知道,紫藍急了,再也不讓娘給自己找婆家了。娘被妮子的急勁嚇住了,從此不再提婚嫁一事。
日子過得好快,轉眼一年又過去了。聽說二蛋考上了大學,那個女洋學生沒考上大學到縣里復習了。不過那洋女學生還到二蛋家來。二蛋考上了大學,給蛤蟆洼掌了臉面,鄉里鄉親,誰見了都夸二蛋有出息。紫藍卻總是躲著他。一天,娘從街上回家,一臉驚嘆地告訴紫藍“出事了,胡同后同的那個當空軍的外甥,自衛反擊時犧牲了,聽說飛機撞到了山上,尸體都沒找到”。紫藍似乎在聽一個遙遠的故事,先是沒有在意,而后,到了夜里,一字一句回想母親說過的話,開始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她想,他怎么能撞到山上撞死了呢。他那么聰明,利落,即便是撞到山上他也有可能沒有死,要不咋沒看到尸體呢。這樣想著又想起了他撲蜻蜓時的樣子,想起他們一起看飛機。這樣一來,紫藍莫明其妙地又病了,發高燒,燒得竟說起了糊話。嘴里喃喃不停地說,他沒死,他沒死。娘這次真的被嚇住了,這個不省心的閨女,近兩年心事娘一點兒也猜不到,糊里糊涂地就病一場。這一次,醫生給她打了吊針,紫藍醒過來的時候,頭還有些沉,心里一想那事,就像蜜蜂蟄心窩子一樣難受。可是,她又不能不想飛機,想藍藍的天,白白的云。
夜晚沒有人的時候,紫藍開始想念那個在天空翱翔的人,那個可能已經變成了虛無的人。他會化成什么,白云,飛鳥。反正他是屬于天空中的圣物,那種與上帝非常接近的圣靈。其實她才不羨慕二蛋呢,她的理想都在天上。這樣想著,她竟然又開始嗚咽起來,嗚咽過后就是嚎啕大哭。哭得甚至沒有了傷心。她其實沒有想嫁給他的念頭,只想一生一世伴著他。他現在已經化成了云,那么她呢,只能是一片飄零的葉,在天空打著眩兒。
這天,家里忽然來了一個客人,據說是在煤礦上班。紫藍見娘和毛蘭娘一塊把那人領到家,就好奇地瞄了兩眼。來人很憨厚,足有四十來歲的樣子。聽娘說人家是工人,來蛤蟆洼尋媳婦呢?因為年齡大了,毛蘭娘想把東坑邊的小寡婦翠蓮說給他。翠蓮雖然是個寡婦,可年齡小還不到三十,丈夫去年燒窯時,磚坯倒了,給砸死了。留下翠蓮和兩個孩子,還有一個瞎老婆子。翠蓮的條件就是讓男人倒插門,因為她還要伺候瞎婆子。男人還在猶豫。這時,紫藍無意間聽說他們煤礦在飛機場附近,就偷偷地問男人,你坐過飛機嗎?男人搖搖頭,后又停頓了一下說,他們隊長坐過,要四十塊錢繞城轉了一圈。這下紫藍有了興致,突發奇想,竟然要嫁你這個將近四十歲的男人,條件僅有一個,就是讓她坐上飛機,而且,讓這男人保密。聽說紫藍要嫁給這個男人,娘急得無話可說。可這妮子近兩年悶得全家人都不敢再提婚事,如今,又這么草率,顯然是精神不正常。母親摸摸紫藍的頭,沒有發燒。紫藍鎮定地很,也堅定地很。紫藍說著就要跟男人走。娘真是哭笑不得,只能由著閨女的興致。
男人沒想到意外領個大閨女,一路上樂得合不住嘴。來到城里,一下汽車,紫藍的第一想法,就是去飛機場。可是,到機場還有好遠的路,而且天不早了,紫藍只好和男人回到礦區。因為,還沒有結婚,男人要把她安排到女工友那里,誰知紫藍竟然說要同男人住在一起。紫藍說,跟了你,就是你的人了。男人就興奮得合不攏嘴。男人以前從四川領了個媳婦,沒想到過了幾年后,又被別的男人拐走了。這次意外的收獲讓他和工友都樂得不知所措,工友們都夸男人有福氣,討了這么俊的媳婦。
工友們給他倆人騰出了房子。夜里男人不敢和紫藍睡一張床,紫藍反倒大方地替男人解衣扣,驚得男人直打顫,紫藍也覺得滿臉熱得臊紅臊紅的。就這樣,兩個人抱在了一起,睡在了一起。紫藍的主動,讓男人有些尷尬。但女人的誘惑,卻讓男人暴風雨一樣的發泄。紫藍其實什么也不懂,她這個尚未綻放的花蕾,就這樣在狂風的肆虐下凋謝了。紫藍就想到了那撲野蜂的男孩,想起天空飛過的飛機,還有飄浮的白云,展翅的鳥,還有二蛋那一臉清秀,她閉上眼,淚水卻奪眶而出。
第二天,紫藍早早地起來,她一臉沉默,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去飛機場。憨厚的男人領著他,吃了早飯,便搭乘公交去機場。機場其實離礦區很遠,走了將近多半響,車不通了,他們就步行朝機場方向走。男人有點兒累,找了個吃飯的地方,兩個人要了兩個燒餅,又要了碗面,吃過飯后,繼續行走。
飛機場坐落在航空學校,主要是培養跳傘運動員。同時,也開展城市旅游業務。那撲野蜂的男孩起初就是在這里坐飛機的。紫藍好像印證了一切,來到機場,就親切地注視這里的一切。整齊的場地,草坪上停放著一架架飛機。飛機個子不大,二人問清了瀏覽的規則,男人替紫藍交了游費,在下面等,瀏覽的人不多,紫藍拿著票排好隊。聽任著工作人員安排。沒等多久,紫藍便輪到了。她跟著人群順著架梯爬進機艙,聽從機務人員指揮。很快,飛機起飛了,發動機的響聲很大,升空的時候,頭有些暈,但隨著飛機平衡在一定高度以后,頭暈的感覺沒有了,噪音也小了。飛機在城市的上空飛行,講解員講解著下面城市的狀況。透過窗子,紫藍看到外邊的天空很藍,一簇簇白云在空中飛翔,城市的街道樹木都清晰可辨,天空的感覺似乎讓人超脫了一切。這時,她突然看到一座山,立在了城市的西邊。不知怎的,她一下子又想起了那撲蜻蜓的男孩子,不是就迷失在山里面嗎,這樣想著,山就越來越近,近得幾乎能看到山上的樹木。飛機在飛行十五分鐘后,開始降落,隨著鳴響的機器聲,飛機很快便降落下來。一段神話般的時光閃過了。當飛機降落下來,講解員宣傳結束這次快樂的旅行的時候,機艙門開了。一個個游客又重新回到了現實的世界。然而,紫藍的世界沒有了。她離開機場,不顧男人的呼喚,徑直要去一個地方,那就是城市面向那座大山。男人的勸阻與哀求都似乎與她無關,甚至連男人自己,紫藍也不讓他尾隨。紫藍宣布與男人的一切都結束了,她不欠他什么,他該得到的都得到了。男人被傻乎乎地甩在機場外,紫藍獨自一人向著大山的方向走去。
山路遙遙,夕陽很快便普照在整個山崗,崎嶇的山路兩側,紅葉漫山遍野。山上的人很少,偶爾有一兩個人,也是從山頂下來的。只有紫藍一個人朝山上走去。夕陽的光輝紅火火的,紫藍已經觸摸到了陽光的溫度和色彩。就開始感到自己要向山上飛去,像蜻蜓一樣,像鳥兒一樣,無拘無束。一種夢想在大山深處召喚著他,她似乎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在呼喚著她,帶著那夢過一般的笑容在大山深處,閃現他天真無懈的容顏。
作者簡介:
朝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水利文學協會副主席,安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小說集《我想像中的父輩們》《寨外》,詩集《門泊桃紅》。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短篇小說選刊》《莽原》《奔流》《江南》等。小說“滿月”獲2002年度“莽原新作家一等獎”“河南省第二屆五四文學獎銀獎”。多次獲《詩刊》《中國詩人》“中國詩歌協會”舉辦的各類大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