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幕下的舊時光（外二篇）

總有一方被月光與熒幕照亮的天地，這便是鄉村露天電影的放映場。它如星辰照亮記憶深處的天空，讓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那段充滿歡笑與期待的童年歲月。

十來歲的時候，我生活的鄉村，娛樂生活遠沒有現在這般豐富多彩，看一場露天電影便成了全村老少爺們翹首以盼的盛事。那時候，隔不幾天，公社電影放映隊就要在方圓十里以內的村子里，放映一場露天電影。讓人感到神奇的是，仿佛有某種特殊感應，一旦鄰村當晚要放映電影時，我們會把這個消息化作飛翔的鳥鳴，灑遍本村的每個柴門院落，讓整個村子的興奮勁兒如同火苗般瞬間點燃起來。

剛吃過晚飯，村子里就此起彼伏地響起迫不及待的呼喊聲：“走啊，看電影啊！”“看電影的，走啦——”這聲音酷似集結的號角，讓聽到的人立馬放下手中的碗筷或匆匆扒拉幾口，就急忙忙朝著發出聲音的源頭匯集。尤其是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小伙伴，行動更加迅捷。我們相互呼喊著彼此的名字，急切的聲音在村子上空回蕩，仿佛在告訴對方，我們一旦晚去一步，電影就會消失不見。不一會兒，一支年齡參差不齊的看電影隊伍就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在去看電影的路上，如果正值晴朗的夜空，月光溫柔地為我們披上一層銀紗。田野里，此起彼伏的蛙鳴，與我們的歡聲笑語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獨特的夜之樂章。大家一邊走，一邊爭相講述著自己知道的奇聞軼事。說到高興處，歡暢的笑聲便會沖破夜空，在靜謐的原野上回蕩。倘若我們看電影出村時間有些晚了，抑或是前面已傳來發電機的轟鳴聲，便會有人一聲令下：跑！這時，所有人都會貓起腰，一溜煙飛跑起來。

到達放映場地，一塊巨大的白色幕布高高掛起，銀幕下早已人頭攢動。人們或站或坐，熱鬧非凡。此時，電影放映員是個神秘又令人敬仰的角色。他早早架好放映機，不停地擺弄調試著，像是在開啟一場夢幻之旅的大門。驀然，隨著一束強光射出，銀幕上漸漸浮現出清晰的畫面，喧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被牢牢吸引。電影里的故事或驚險刺激，或感人至深，我們的心也隨之跌宕起伏。看到精彩處，孩子們忍不住發出陣陣驚呼，大人們則時而點頭稱贊，時而低聲感慨。每個人的情緒都在隨著電影的發展而起伏，仿佛自己也成了故事中的一員。

遺憾的是，看露天電影的旅程并非總是一帆風順。有時候，我們滿心歡喜地趕到目的地，得到的卻是一個令人失望的答復：“我們村沒有演電影。”那一刻，失望的情緒會向濃霧一樣在大家心頭彌漫，滿腔熱情瞬間被一盆冷水澆滅。為了打破這種沉悶的氣氛，我們會在回家路上，講一些忍俊不禁的笑話。哈哈一笑中，那種強烈的失望感會被漸漸沖淡。記得有一次，我們連著跑了三個晚上，都因信息誤傳沒能看成電影。回家路上，大家總覺得臉面有些掛不住，就有人提議說：“咱們老跑空腿，讓人笑話，得編個新電影名，回去讓那些沒有堅持跑到底的家伙后悔。”于是，大家七嘴八舌的為未看過的電影起名字。忘了是誰說一句：我們這支隊伍連著白跑幾天了，干脆，今晚看的電影就叫‘白跑游擊隊’吧。”就這樣，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電影名正式誕生了。那時，類似這樣跑空腿后編出的電影名還有很多。每次，當我們用這些充滿創意的名字安慰自己時，心里仍然懷揣著對下一次看電影的無限期待。

當然，最讓人放心的還是在本村看電影，大家一改往日的呼朋喚伴，早早吃過晚飯，或搬著一只小凳子，或扛著一條大板凳，一溜小跑趕到學校操場。日頭剛落下，豎起的銀幕下黑壓壓地坐滿了人。女人們圍坐一起在交流著家長里短，從新收的莊稼到孩子的成長，瑣碎的話語里滿是生活的煙火氣息；男人們則湊在一旁，談論著農事與外面世界的新鮮事兒，偶爾爆發出爽朗的笑聲，驚飛枝頭棲息的鳥兒；年輕的情侶們并肩而坐，羞澀私語著，更將整個夜晚烘托得愈加溫馨；孩子們像一群脫韁的小馬駒，在人群里穿梭嬉戲，一刻也閑不下來。

有時候，在看電影的過程中，會遇見突然下起大雨這樣的“突發事件”。碰到這種情況，觀眾們依然紋絲不動，他們已被電影的魔力緊緊吸引著。雨越下越大，電影場里陸陸續續盛開一朵朵傘花。雨滴打在傘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與電影中的音樂、對話交織在一起，聽起來別有一番風味。那一刻，電影的內容似乎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共同經歷的這份風雨中的堅守，已成為日后回憶里最溫暖的片段。

露天電影，一個曾經承載童年歡樂與夢想，記錄鄉村生活質樸與溫暖的見證者，如今，已經隨著繁花般不斷綻放的現代化娛樂方式，漸漸隱沒在歲月深處。然而，那些伴著露天電影度過的美好夜晚，宛若夜空中最亮的星，永遠鑲嵌在我心中，成為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藏。直至今日，我對城市一隅偶爾放映的露天電影仍然滿懷熱忱。當看到銀幕在夜空展開，聆聽放映機均勻轉動的聲音，我仿佛聽到舊時光奏響的獨特樂章，想起那些一起在月光下奔跑看電影的童年伙伴，懷念少年時代那為電影歡笑、為電影堅守的美好時光。

勾魂的連環畫

舊書柜里靜靜躺著一疊連環畫。約略數來，大概有二三十本。當指尖拂過那些略顯粗糙的畫頁，泛黃的紙張猶如歲月披上的獨特外衣。一時間，那些塵封的童年記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將我拉回到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鄉村歲月。

那個時代的農村小孩，手頭沒有光怪陸離的電子產品，沒有豐富多樣的娛樂活動，一本小小的連環畫，無疑是最珍貴的精神食糧，能開啟一個全新的世界。曾記得，我們幾個七八歲的小伙伴圍在一起，腦瓜挨著腦瓜，個個瞪大眼睛，仔細翻看揣摩著每張畫面上的細節，大膽發揮著各自的想象力，將腦海中拼湊出的故事講給小伙伴聽。現在想來，當初那些被我們誤解的情節，實在令人忍俊不禁，但正是這些天真無邪的解讀，構成了童年生活純真的一部分。

那時候，一本連環畫的價格并不高，大多只需一角錢左右，運氣好的時候，七八分錢就能買到一本。可即便如此，對于農村孩子來說，這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為了擁有自己的連環畫，我和小伙伴們開啟了一場“尋寶之旅”。每天放學后，我們不再像往常一樣四處玩耍，而是穿梭在村子的各個角落，尋找那些被大人們丟棄的廢銅爛鐵、舊鞋底和廢報紙。每當找到一點“寶貝”，心中便涌起一陣小小的喜悅。等到積攢夠一定數量，我們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收破爛的大爺那里，小心翼翼地將這些“寶貝”換成零錢。然后，再一窩蜂般跑到緊挨著大隊部的供銷社代銷點，去選購自己心愛的連環畫。

那時候，設有圖書專柜的代銷點，是我們最向往的地方。一走進里面，那股混合著煤油、食鹽及油墨香味的氣息便撲面而來，讓我們陶醉其中。站在擺滿連環畫的書架前，我們的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仔細挑選著自己心儀的那一本：《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小號手》《江心跳板》……如今，這些連環畫的名字依然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每當擁有一本新的連環畫，就像擁有一個神秘的寶藏，我們會迫不及待地跑回家，坐在院子里的大樹下，如饑似渴地翻看起來，沉浸在一個個精彩的故事中。有時， 我們放學后去野地割草或砍柴時，會把連環畫放在草地上，一邊勞動，一邊抽空看上幾頁，其中的樂趣無法言表。

當時，在小伙伴們中間，衡量一個人是否擁有話語權，關鍵看你手中連環畫的數量。為了保證自己能夠經常買到新的連環畫，我曾親自演繹過一場“雞蛋風波”。那是一個鮮花肆意綻放的早晨，陽光暖烘烘地灑在小院。我像往常一樣吃過早飯，趁家人不注意，輕手輕腳地溜到雞窩旁，小心翼翼地從麥草堆里，摸出兩個滾圓的雞蛋揣進兜里，然后，一路小跑沖向學校。因為，學校附近有一個代銷點，那里擺放著花花綠綠的連環畫，每一本都在向我招手。

我滿心想著用兜里的兩個雞蛋換回兩本心儀已久的連環畫，腳步不覺變得輕快起來。在奔跑的路上，一個不小心，我被腳下的黃土疙瘩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前撲去。慌亂之中，我下意識護住身體，只聽“咔嚓”兩聲，雞蛋在兜里碰碎了。

看著衣兜里金黃色的蛋液，沮喪如潮水般將我淹沒。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最后只得把兩只爛雞蛋掏出來，扔到路邊的野花叢里，然后，懷著滿心的失落，一步一步挪向學校。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比我大一歲的小姑就在我身后不遠處。她看到我往路溝里倒著黏糊糊的東西，就好奇地跟了上來，看到花叢里滿是破碎的蛋殼和金黃的蛋黃，小姑瞬間明白了一切。

中午放學后，小姑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媽媽得知后，心疼得不得了，當時那個年代物價低廉，在鄉間曾流傳著一句俗語：雞蛋換鹽，兩不找錢。也就是說，一個雞蛋可以兌換一斤食鹽，而一斤食鹽可以供我家幾口人一個月的家用。讓媽媽心疼的遠不是這一個原因，只見她二話不說，順手踮起墻角的掃帚把子就往我屁股上打，邊打邊說：“你拿雞蛋換畫書，說明你愛學習，媽媽支持你！可你偷拿家里的雞蛋卻是不對的！你這是在偷東西呀，要是養成習慣會犯法的，以后絕對不能再這樣了！”一場“雞蛋風波”就這樣過去了，而媽媽的話卻像警鐘一樣，在我耳邊響了一輩子。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收藏的連環畫越來越多了。到了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數量已經突破了百冊。看著三只抽斗里塞滿的連環畫，我突然萌生一個大膽的想法——以畫養畫。我和幾個要好的同學商量，決定向其他同學出租連環畫，每本收費一分錢。沒想到，這個小小的“生意”還挺受歡迎。每天放學后，都會有同學拿著一分錢，滿懷期待地來找我換書。看著自己的連環畫給更多的小伙伴帶來快樂，我心中也充滿了成就感。

幾十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如今，再拿起這些泛黃的連環畫，當年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曾經一起分享故事的小伙伴們，如今已各奔東西，那些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也一去不復返了。但這些連環畫，卻承載著我最珍貴的回憶，它們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那扇通往童年的大門，讓我在忙碌的生活中，偶爾也能回到那個充滿歡笑和夢想的世界。

故鄉的炊煙

清晨，第一縷陽光還未完全穿透薄霧，村莊便在一片靜謐中漸漸蘇醒。此時，村莊上最生動的景致，不是清脆的鳥叫雞啼，不是老牛山羊哞哞咉咉的呼喚，也不是氤氳山嵐和粼粼綠波，而是那裊裊升起的縷縷炊煙。

最初升起的炊煙是濃重的。它從每家屋頂的煙囪里奔涌而出，恰似烏云滾滾。那是略帶潮味的柴草在爐膛里經過一番費力烘烤后，吐出的第一口悶氣。可當火苗歡快地舞蹈起來，此時的炊煙就變了模樣。它化作青藍之色，與早晨的陽光糾纏在一起，如同藍寶石一般透明閃爍，仿佛舉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

作為一個村莊，若是炊煙能在人們饑腸轆轆前不約而同地相繼升空，那么，這個村莊便會充滿生機與活力。它在無聲地告訴這個世界，這里有人煙，有生活的希望。你可以看看那些在田間辛苦勞作的人們，無論是在“汗滴禾下土”，還是“身上衣正單”，只要看到裊裊炊煙，就能仿佛透過它，看到母親、妻子或姐妹正在灶屋里忙碌的身影。她們把青菜切得“吭哧吭哧”響，把水燒得“沸沸揚揚”。盡管飯菜簡單，油和佐料少了些，可白菜蘿卜總是新鮮富有的。窩頭餅子是生活的歌詞，蘿卜白菜便是相伴的曲子，沒有它們的組合，生活便少了幾分滋味。

炊煙是深情的呼喚，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家里人深知地里勞作之人的苦累，知道他們口渴時滿嘴苦澀，喉嚨里仿佛冒出火來；知道他們肚子餓時頭昏眼花，上氣不接下氣。而這一切，都需要一頓熱氣騰騰的茶飯來緩解。有了茶飯，他們就如同被雨露滋潤的禾苗，頓時煥發出新的生機，像初升的朝陽一樣靈動而充滿精神。

炊煙的腰腰肢是柔軟的，有時會順著風飄到田間。心思細膩的人，只需輕輕一嗅，便能分辨出飄蕩的炊煙那縷是自家的，那縷是鄰居的。那其中，有豆萁的香味，有麥秸的火爆味，還有玉米芯直耿耿的氣息。當然，還混合著農家粗茶淡飯所散發的獨特味道。孩子深諳母親的廚藝，丈夫熟悉妻子的口味，一家人在一個鍋里摸勺子，心心相印，酸甜苦辣都彼此相通。

一旦遇上陰雨天，炊煙仿佛特別眷戀著家，常常在屋里徘徊，最多也只是在屋檐下稍作停留。或許是因為田里無人勞作，炊煙也就不必高高地召喚。此時，它便與家中的勞力們親密相伴，共度悠閑的時光。屋子有炊煙彌漫，總會讓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甚至忍不住淚眼婆娑。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若是沒有炊煙，畏寒的老人們會升起一盆炭火，上面燜上干草碎木屑，讓它冒出些煙，那裊裊青煙，便是冬日里最溫暖的慰藉。

如今，隨著新農村建設步伐的不斷加快，城鄉一體化格局的逐步完善，故鄉的炊煙越來越少了。炊煙帶給我的那份詩意的熏陶和慰藉，無論我走到哪里，它始終是我生命的根，是我靈魂的歸宿，它如同一盞明燈，照亮我回家的路，讓我記得自己來自何方，又將去往何處。它是故鄉最獨特的符號，承載著過去的歲月，也寄托著對未來的期許，永遠在我心中飄蕩，永不消散。

作者簡介：

王新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河南省首屆高研班學員，汝南縣專業技術拔尖人才，汝南縣作家協會主席。先后在國家及省市百余家報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千余篇（首），公開出版個人散文集四部。其創作的報告文學、散文、小說等文學作品，先后榮獲第四屆河南省報告文學獎、第五屆奔流文學獎、河南省駐馬店市政府文學藝術成果獎。